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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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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4年,承勋在大学过起了宿舍、食堂、图书馆三点一线的生活。他念得也是机械工程专业,他要延续父亲的志向。

    父母跟随他搬回北方,在承勋念大学的城市内一家钢管厂联系到一份工作。人事调度存在很多困难,但同样存在着很多漏洞。体系只要有漏洞,就一定有人力可为之处。此时的李铭纯已经学会了“送茅台”这一招,即使心里把大腹便便、一副官腔的对方祖宗都终于忍不住问候了个遍,脸上也开始堆攒笑容,迎合对方。工作很快就落实下来,李铭纯还是工程师。生活似乎得到了救赎。

    承勋快马加鞭争分夺秒地吸收知识。他深受父亲影响,依然坚信即使不管社会公理那一套,知识和技术永远不会过时。“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依然写在教科书里。

    好景不长,不到三年后,国企深化改革,冲击着全国的下岗大潮也终于淹到了小城,大街小巷响彻着刘欢雄厚的声音,高唱:“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李铭纯发现在下岗时流行的还是“送茅台”那一套,终于心灰意冷,坦然地接受了下岗的事实。他刚刚“重新开始”的人生,就这样不得不再次重新开始。

    李铭纯开始做各种可为的工作,拼了老命养家糊口。赶不上那个上大学不要钱还有补助拿的80年代的尾巴,承勋面对的恰好是1994年发布《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的实施意见》,1997年他还没走出大学门,高校已经全面并轨,学费年增长幅度最高达到了50%。平均下来,一年花费已过万元。父亲那些收入早都搭在茅台酒上了,要办成事,总要拣贵的送,但父亲自身滴酒不沾。下岗后为了省钱,连两块钱一包的桫椤烟都不敢抽,不久后干脆戒烟。父亲意志力强大,戒绝任何事物都是干干脆脆,立见成效。

    一家人在铁道边租了一间民房。冬不挡寒夏天漏雨,唯一好处就是东破西漏,倒是通风良好。附近有一条仍在使用中的铁路经过,不过不用于人流运输,而主要是货车、煤车、油罐车专用。承勋节假日回来陪伴父母,夜里加长货车呼啸而过,屋内桌柜上的水杯都在震颤。和父母挤在一张小床上的承勋被呼啸声贯透身体,醒来后等待货车一节节经过完毕,长久无法入睡。他看着投在屋顶的阴影和窗角朦胧的光,感叹人生是无边无际的一滩沼泽泥浆,越是长大便陷得越深,他拼尽全力,亦不知何去何从。

    冬日飘雪,他提着麻丝袋,帮父亲一直沿着铁路捡拾铁皮塑料瓶等,换些收入。那天早些听广播,美国人历时数年,终于突破了某项技术难题,而承勋记得那是父亲70年代末就一直提出设想、并持续努力攻克的题目,至父亲被逼出工厂之前,研究也进入第三期,最多再有三年就可以成功解题,成功后,此专利将领先美国研究进程近十年。无奈,父亲一生做人太认真,终于拂袖而去,没有完成研究课题,因此一生默默无闻,对于其光辉往昔,至死也无几人知晓。那天,父亲听到消息时非常平静,像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洗面剃须,临出门前早餐喝了三大碗稀饭,吃了四个馒头。换上破旧棉袄,大头解放鞋,戴上露出五个指头的手套,将小收音机放入棉袄左侧内兜里,准备出发。好棉袄是平日去市内见人时穿的,戴露出五指的手套虽然挨冻,但是拣烟头更方便一些,不至于被其他拾荒者抢先拿去。烟头上的锡箔剥下来也可以换钱,父亲计划得很清楚。沿着铁路扒拉了一大早上,快到中午时,突然有人藏掖着鼓鼓的口袋从远处经过。人群里渐渐传来兴奋的声音,有人在西北边发现了无人看守的晶木矿。众人兴奋战栗,蜂拥抢夺着朝矿上奔去。父亲依然正襟危坐,在铁道边听着午间新闻,白发理得很短,发稍上结了一层薄冰。

    “爸……”承勋询问地看着他。

    父亲并不回头看他,只坚定地说:“那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不能拿。”

    承勋有时候对父亲的这种固执又气又哀。“可他们说……”

    还是没等他说完,父亲就义正言辞地反驳:“没有人看守不代表那就是你的。人家的东西,始终是人家的。休息好了吗?我们再去捡些瓶子吧。”父子俩拍拍身上的碎雪又开始拾荒。抢了晶木矿满载而归的人们不时经过他们身边。有个少颗门牙、说话有些磕巴的小伙子过来说:“大、大、大爷,那边有、有、有矿,你怎么不去啊”

    “孩子,那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不能拿。”

    “大、大、大家伙,都、都在、在拿!”

    “你们拿你们的,那不是我的,我不拿。”

    “诶,你这老、老头,真、真有意思。”

    小伙打量完父亲又打量起承勋,心中疑问成一个大疙瘩。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父亲抑扬顿挫地吟着,缓缓地走着。

    “诶,你们看、看、看这老头,他还念、念、念诗呢!”他不了解古代文化,也不管语出何处,只要文绉绉听不懂的一律叫“诗”。这诗歌的王国,却已鲜有诗人的背影。

    有妇女笑了起来,随后叽叽喳喳地又开始聊起晶木的销处,也有住得近的快跑回家又去取新的袋子回来装。

    一对夫妻的争吵飘入承勋耳中。女人呵斥道:“叫你今天出门前多拎一个袋子来,听媳妇的话你是能死啊!现在好了,就装了这么一小袋晶木,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来装!”

    “唉,你也不要一个劲儿地埋怨我了,我哪知道啊。我要是知道这里有矿没人守着,你让我身上绑一百个袋子绑成丐帮我都愿意!”

    承勋极目远眺,在清冷天空下这一片白茫茫大地上,聚集了这一群小小蚂蚁。他始终以为父亲是在天的飞龙,是他整个童年的偶像,如今也不过是所有蚂蚁里腰板挺得最直的一个,再直的腰板也带不来一粒粮食,而自己又算是什么。

    林琅的信从未间断。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打听到了他的地址。她总是有办法。每天一封,看得出是修改后工工整整地抄写在漂亮信纸上,连措辞语气都像经过了仔细推敲。天不怕地不怕的林琅,却在他面前变得如此小心谨慎、腼腆羞涩。

    1994年10月8日,承勋今天你吃冰棒了吗?我的腿已经恢复如初,千万不要挂念。也不要觉得愧疚,这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

    1994年11月12日,承勋,今天是我的生日。爸爸病了。只剩下妈妈还有哥哥姐姐在我的身边。妈妈把煮好的鸡蛋从我的头上顺着脖子滚下来,又反方向滚了一圈,祝福我好运。我多希望这带有寓言意义和象征色彩,希望你离开了我,转了一圈又回到我身边。

    1994年11月29日,承勋,我想念你,一刻不停地想念你。

    1994年12月30日,新年即将到来,承勋你有什么愿望吗?我只希望你能回来,你能回到我身边。

    1995年3月21日,这是穿花裙子的季节。最近我吃胖了不少,呵呵。高中第二学年还没有过去,时间太慢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大学里找你。

    1995年3月27日,今天我生病了,高烧不退,全身无力,但是我不能停下不给你写信。我一天都不能间断,我没办法不想念你,如果一天没写下哪怕只言片语给你,我就会被深深的愧疚感吞噬。如果今天承勋没有看到我的信,会不会怀疑我对他的真心,或者已经习惯看我的信的承勋会不会在没信看的日子有些失落孤独?所以,即使生病也不能停止写信,不能停止想念你。

    1995年4月8日,昨天邻居姐姐走了。你应该不认识解她,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姐姐,我爱她,但这并不能弥补我失去她的痛苦。她是夜里跑的,和一个来我们这边不多久的男人私奔了。那男人是青海的,到这边来打工。他走的时候不仅塞满了钱包,还带走了我的邻居姐姐。她今年已经32岁了,他是她第一个爱过的人。以前每次她爸爸妈妈为她介绍对象,她总是摇头,从不解释。后来她偷偷和我说:“林琅,人的爱一辈子只有那么多,我一定要留住这100%,全部奉献给那唯一的人,追随他一生一世。”直到32岁,她才终于遇见他。我想我比姐姐要幸运太多,因为我13岁就遇见了你。承勋,我不仅要一生一世追随你,我要生生世世都追随你。

    1995年6月1日,承勋小朋友今天有没有过节?今天我穿上了新鞋子,虽然已经没资格过儿童节了。嘿嘿。承勋,你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呢?请等等我好吗?我一定会快快长大,等我长大,我就可以照顾你的生活,不会再被你嫌弃成累赘或者傻瓜。你看,我已经长大了呢。(林琅随信附赠了照片一张,她在凉亭边穿着白色连衣裙,洁净短发,红色漆皮鞋,眼睛很大,笑容美好,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姑娘)

    1995年8月8日,天气凉爽。总有男孩守在我的窗下向我家阳台扔石子,那些原来在河边吹口哨的,好多已经对别的姑娘吹去了,还有少数几个一直坚持着,就像我对你的坚持。每年都有一批新的小男孩加入河边口哨的队伍,逗弄着每个路过的漂亮姑娘。这应该是我们每个人生命中必经的一站吧。

    1995年9月26日,承勋,今天终于让我抓住了那个往你课本里塞恐吓信件的坏蛋,我把他狠狠骂了一顿,他再也别想让本姑娘看他一眼!!!!(承勋数了数,此处共有25个感叹号)

    1995年11月23日,高三的日子好无聊,不过一想到可以考进北方的大学,陪在承勋身边,我就充满了动力!(旁边是她变成女飞人后的漫画:展示着壮硕的肌肉,将整架飞机都举了起来)

    …………

    1996年8月6日,承勋,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我终于可以来北方找你了!不要不见我,不要不理我,请再等一等我,我就要来到你身边。

    信件中某些只字片语总会时不时浮现在他的脑海,他一般只读一遍,而且从不回信,他总是给自己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功课还没有温习,学业繁重,自己的笔迹太难看,买这么多信纸也要花不少钱啊,自己生活太单调没什么好说的……最后干脆连理由都懒得给自己找,他内心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根本无需愧疚。

    深秋的某一天,林琅的信件突然停止,他想这样也好吧,她总算认清事实,自动放弃,自己也就无需再背负任何罪孽感。这种平静只持续了短短五天,第六天他正在学院公共自习室看书,就见一哥们儿神神秘秘推了推他:“承勋,外面有个漂亮小丫头找你!”

    承勋走出门外,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承勋。我是林琅。”

    她突然往前一扑,冲进了他的怀抱里。她紧紧抱着他,嗅闻着他身上踏实的气息。承勋也闻到了青春少女尚纯洁天真的香气。

    “你有没有想念我?”她直入话题。

    他呵呵一笑,算作全部回答。

    他带她逛过校园,叮嘱了许多大学新生应当注意的问题,又带她到附近吃饭。他很节省,她敏锐地体察到他的苦衷,主动要求付钱。他不想与她争抢,最后执拗不过她,便由她而去。送她回去的路上,他始终脸色阴沉,苦熬了700多个日日夜夜,书写了700多封字字句句,在短暂的相逢中都没有听到他笑一声,最后气氛已经紧张沉闷到了冰点,她忍不住自责起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承勋,如果是我抢着付钱让你不高兴,你可以说出来。”

    “没有。”

    “你还说没有,你那脸长的,都快砸到脚面上了。”

    “你多想了。”

    “哦,那是我多想了,对不起……诶,要不要吃雪糕?我去买给你。反正现在不管你吃不吃都已经是我的朋友了。还有啊,你身上这件外套这么旧,我买一件新的给你吧,再买一条牛仔裤。你的腿型真好,”她上下打量已经长成成熟男子的承勋,啧啧赞叹:“我看上的人,就是不赖。”她得意的情状简直可以用“摇头摆尾”来形容。

    “为什么你永远是这样?”

    “哪样?”

    “你自己知道!”

    “我怎么知道?”

    “我给人搬啤酒很丢人吗?我的钱的确不多,但足够带你吃顿饭了。你想说明什么?你很有钱吗?还是你老子很有钱?他毁掉了我爸的人生,毁了我们全家的生活,你花着他的钱,现在还来向我炫耀!”

    林琅看着一向冷面的承勋此刻全面的爆发,身体被惊惧钉在原地,她嗡动着嘴唇:“我做错什么了?”

    “是,你没做错什么,你是林家的女儿,你有什么错?是我错了,是我们李家的人太没用。读书又有什么用,在这个永远人情世故优先的社会,容不下我们这些理想主义的异类。一切不过是我们自找。”

    “承勋你听我说,父辈的事情就由他们去。我们过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的新生活。你要是讨厌我,我可以少出现,不,不出现都行,但我希望你不要伤害自己。不管别人说什么闲话来贬低你,我都始终是支持你的那一个。”

    “新生活?你以为历史是说抛掉就抛掉的事情吗?我爸这是没被气死,如果他现在不能赚钱不能动,连吃饭都流口水,我留在家里天天照顾我妈都来不及,你说我拿什么上大学?小时候我总觉得像我爸一样成为工人阶级特别光荣,才几年的功夫,公务员都下海经商,工人失业遍地,我并不能因此进入上层社会。如果没有你家从中作梗,若我父亲已经拿到□□津贴,我现在又会怎样?”

    “承勋,我和我爸爸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我们李家人和段家人不来往。”他说完拂袖大步而去。

    林琅从后面追上来:“承勋,我知道我们家对不起你,我会尽量弥补你,弥补你全家。”

    “弥补?”他眼中全是不屑的寒光,“你能弥补我爸爸的青春吗?一个人只有一辈子,毁灭容易成就难,他现在满头都是白发,还穿着7年前的旧棉袄,我妈眼睛看不见了,棉袄破了他都要自己戴着顶针缝,每天靠剥烟头上的锡纸供我上学,想当年他去德国的时候,谁不对他称赞有加,说他是国家的财富。财富?他一辈子都在往外给,谁给他什么了?你弥补?你拿什么弥补?就因为你是林家的女儿,你就可以站在高处对我指手划脚吗?我告诉你,我不想见到你!”

    “可是……”

    “你又要以死相逼了吗?”

    “我……”

    “我说得非常清楚明白: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你。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稀疏的几滴雨开始坠落,很快便噼噼啪啪密集有声。林琅独自站在街口,任大雨中奔逃的人群擦身而过,她只是一个被唾弃被遗忘的人,留在原地,没有人愿意带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