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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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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死很突然。1998年2月5日,是一个昏暗的早晨。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出门在铁路边拾荒,勉力在每月400元的补助金之外有所收益,以维持独自向命运更深处走去的独子和一家人有尊严的生活。

    低垂连密的乌云下,他挺直的脊背将他与其他拾荒者区分开来,显得骄傲而孤独。他缓慢地弯下腰拾起一颗埋在土里半截的烟头,默默感叹:“我也是半截入土的人啦。”慢慢撑起身子,突然眼前一黑,陡直栽了下去。近旁有人发出惊叫,人群迅速围拢过来,张罗着往医院送。

    承勋赶到医院时,母亲的眼睛肿成两颗大核桃。父亲突发脑溢血,此时神智已经完全丧失,根本无法说话,也察觉不到生死的区别。世界只是一片黑暗,他只是其中熟睡的某一个。有无名字不重要,有无个性不重要,有无故事不重要,是否被铭记不重要,因那终究只留予活着的人。

    他想,父亲这颗庞大的头颅里有多少知识呢,这些知识可以改变多少人的生活呢,可是最终他连自己的生死都无能为力,连自己的境遇都不能改善。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无能的人,就像这世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

    尸体变成灰质,一个曾经能说能笑有梦想有感情会缝衣会演算会把他抱在膝上讲故事的人,现在失去了身高体重户口期待,只变成顺着他指缝轻飘飘流逝的一捧灰,与一张纸烧出的灰一颗烟落下的灰一撮煤变成的灰没有任何区别,人类又有什么高级优越。他将他洒向大海,注视着他快速飘远,消失不见。

    父亲,在那里你将永远自由自在。

    父亲,死后除了天堂,别无其他。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为他留下,一句“儿子,我为你骄傲”都没有说过,也来不及说出对他的期望,在未来无数个日夜他还需要他的指引时,这盏明灯早已永远地熄灭。一切印在他头脑中的最后一个信号,是他听说父亲被送到医院时,手指还紧紧捏着那从半截土里拾来的烟头。某个人乘坐火车前往他乡远方,他听说那里有许许多多就业赚钱的机会,或者那里有他美丽的新娘,有他十数年如一日憧憬的梦想,那里是一切希望和光明的所在,或者他愁郁百结,感叹人生无常,时光荏苒,在虚无中注视着香烟燃烧殆尽,将他的灵魂一并掷出窗外,他可会知道,在他赞叹着生的美好或是咀嚼着活的悲哀时,有一位老人,一位童年时熬过贫苦,挨过饥饿,活了下来,青年时发誓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中年时为一包抽不起的香烟而叹息的老人,将这颗烟头捡起,捏入指尖,从此永远地遗弃了我。那火车上的人啊,这是你与死亡最直接最靠近的一次联结,在你已驶离几百公里之后。你又可曾知道。

    整个葬礼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母亲嘤嘤地哭着,那种哭声只有女童才会发出,成年人则会以此为羞耻。她与父亲在结识的最初,并无爱情可言,然而有时爱情只是众多虚无之物中的一个,稍纵即逝,有了,纵只刹那芳华也是值得,然若了无,亦有数十年同床共枕青丝白发的陪伴真切入骨,绝不容许失去,绝不承认失去。当爱与死亡并肩而立时,谁活得最久,谁痛得最深。

    他任凭母亲捧着父亲的照片一直埋怨着对方先去享福,把自己留在这里受苦,他只顾将父亲那间拾荒袄穿上。这是他送父亲火化前为他换新衣时执意留下的。清洁的肥皂味很淡,他用力嗅着,还有父亲身上特有的气味,而体温已经全无。他点燃一根烟,这是他有生以来买过最贵的一包烟。他点燃一根,又点上一根,一根给自己,一根敬父亲,左右手夹住,交替抽着。从今以后,他就是自己的父亲,就是母亲的丈夫,是一个彻彻底底丧失了理想家园的现实主义者。

    告别父亲的第二天,他穿着这间拾荒袄回到了学校,还套上了父亲一双补丁摞补丁的旧毛袜,从此直到毕业的半年间,无论阴晴雨雪,他连睡觉都穿着它们,不肯脱下。他把母亲接到学校附近,为他租住了一间简易板房,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至于父亲的任何照片和其他任何遗物,他全部一把火烧掉,他深知活着的人不管怎样无声无息被千刀万剐,只要活着,就有活着的任务和原因,不能使这不可挽回的缺失挂在白墙正中永远抽打着他们。有时半夜母亲在梦中不住哭泣又无法醒来,他就抱着她哄着她,把小时候她唱给自己的那些歌谣一句半句磕磕绊绊地唱给她,使她安静。他找了更多零工,继续在酒店做搬运工的同时,还洗碗、分发传单小广告、到建筑工地当工人……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技术类大学生的身份,无论与专业有无关系,只要有钱可赚,在他眼里都是好的。社会价值标准早就变了,黑猫白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他不在乎,只要合法可干,就没有三教九流的差别。

    四月的一天,凄风苦雨,他想起艾略特的一句诗:“四月是一个残忍的月份。”生活也是一个残忍的历程,他的感慨自有出处:工地上一个孩子冬天刚考上研究生,最近一直来给父亲帮工,无非是做些背砖头、搬水泥之类,“爸爸腰不好”,男孩说。吃午饭时,他一直把自己盒饭里的瘦肉夹给父亲,又把父亲盒饭里的肥肉夹到自己碗里,“吃肥肉对身体不好”,他总这么说,然后趁父亲阻止之前一口气把肥肉都扒拉进嘴里。今天上午,他被一块飞起的砖头砸穿后脑,当场死亡。

    男人横抱着儿子,站在工地中央,像站在一片飞雪茫茫的莽原正中,他张着嘴,迷茫四顾,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他靠着这份在工地上的工作供儿子读书,一路读到研究生,这片工地成就了他的儿子,也夺走了他的儿子。

    承勋想起父亲,他看见自己也站在工地正中央,将父亲拦腰横抱,自己身形佝偻,形容苍老,而父亲在他手里缩啊缩,最后变成一团包裹起的婴儿。他把这一幕幻想视为一种天启,他知道,死亡是父亲的收获,他已经获得重生。而自己还在轮回中挣扎,意欲偿还尽这一世的业力,直到死亡也把他带走。

    站在家门口,竟然听见里面有笑声,承勋一愣。犹豫片刻,掏出钥匙,打开门,看见林琅已经站在房间正中迎接她,母亲手捧着一盒饺子,脸上还挂着残笑的光。

    “承勋,你朋友来看你,你怎么都不早点回家招待?”母亲放下饺子,说话有些使不上力。

    “哦。”

    “你看,姑娘还带了水饺,她亲手做的,带来给我们吃。要我说啊,就是带来给你吃的,妈是沾了你的光啦。”

    “阿姨……”林琅笑着嗔怪,想要打断她的话头。

    “妈……妈……这是……”

    “我能不认识?这是林琅。”

    “哦,是,我回来晚了。”

    “承勋,你带林琅去菜市场逛逛,买点菜回来,晚上我们做些好的,姑娘大老远来家里,你做主人的,可不能怠慢人家。”

    “嗯。”承勋示意琳琅一眼,两人前后脚走出家门。

    一走出板房的视线,承勋就头也不转地问:“你好歹也是个姑娘,脸皮还真是够厚的。怎么还找到我家里来了?”

    “我去你学校,你宿舍的人说你搬到这里来了。”

    “林琅,”他在菜场门口停住,“林琅,你应该明白,这里现在没人欢迎你。我……”他长叹,“我父亲去世了。”

    林琅一惊:“糟糕,我刚才还问阿姨,叔叔怎么不在家?完了完了……”她仓皇捂嘴,战战兢兢地看着承勋。

    “你问了?你真就不该来!我妈有没有哭?你不要再惹她哭了!她的眼睛已经不行了!”

    “没有。她还真得没哭,只是笑笑就敷衍过去了。你父亲……什么时候的事?她的状态一直都挺好,还和我有说有笑。饺子也吃了好几个,一点都看不出经历了这么大的变动,你放心。”

    “林琅,我正式恳求你,我父亲的死,请你千万不要告诉你家里人。我们的生活我们可以自己负责,不需要谁的怜悯,更不需要别人来笑话。你最好明白。”

    “笑话?我们有什么资格笑话你?承勋,我来上大学之前,我爸爸就已经去世了。送葬队伍经过时,观众里都有人笑出了声。虽然我爱我的父亲,但我还是要说……承勋,这是他的报应。”

    晚饭时,林琅假装对李铭纯的死一无所知,妙语连珠,惹得李母频繁发笑,这笑声自父亲离开以来已经太稀少珍贵。到饭后送走林琅时,承勋居然对她露出了难得的感激的笑。

    入睡时,母亲在身边连连说:“承勋,这姑娘不错,不错。”

    “她哪儿好呀?不就会包饺子吗?”

    “你这木头,人家姑娘对你的感情可不浅啊。”

    “我知道,那又怎样?”

    “人家姑娘能逗人笑呢,这才是最主要的。人一辈子不就活个乐呵吗?你看看你天天总苦哈哈的,驴脸拉得老长,都砸到脚面上了。”

    他“咦”地惊叹一声,怎么母亲和林琅说了同样的话?

    “咦什么?我可没瞎说。”母亲还在絮絮叨念着,随后声音越来越沉,陷入睡眠。

    随后的日子,直到毕业前,林琅每个周末都从她所在的城市坐将近12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带着各式各样装满心思的小礼物来看望李母。这为老人带来许多欢笑,也使得承勋节省出很多时间在外打工,而省去了对家中的惦念。

    三个人大夏天围在煤炉边吃着简易火锅,脸上都有红红的热,这小板房里终于有了人气。李母吃得越来越少,总是眯眼笑着看两个孩子吃,有时候颤颤巍巍给林琅夹菜,“吃,你吃”。林琅腼腆一笑,李母夹什么,她就吃什么,从不扭捏避让。

    承勋毕业日那天,三人都打扮得整洁体面,下馆子好好吃了一顿。餐馆里十分热闹,很多都是毕业话别的学生,觥筹交错之声不绝,推杯换盏间有人醉倒在桌下,有人吆喝着“再来”,有人抱头痛哭,有人高声吟诵“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承勋没什么亲密的朋友,对集体活动也多有逃避,骨子里的孤僻清高与父亲如出一辙。偶尔有同学经过他们三人桌前,招呼一声阿姨,再指着林琅坏坏一笑,明知故问道:“承勋,这谁啊,都不介绍一下?”

    “这是我儿媳妇。”李母总会抢先说道。林琅的脸羞红后更加明艳,她抿着嘴偷笑,承勋依然一脸严肃,有时候无法推辞也去各个桌前敬上一杯,人们让他说点什么,他脑子里飞过许多熟读的诗句,但最后只是淡淡推上酒杯说一句“一路顺风”。

    当晚,母亲问承勋日后有何打算,他只简答道,工作,生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结婚给妈抱个胖孙子吗?”

    承勋故作镇定,心下有张脸像烛光摇曳升起,嘴上却说:“没有这个打算。现在我还什么都没有。”

    “你说没有聘礼钱还是没有喜欢的姑娘?”

    “都没有。”

    “瞎说。聘礼钱你爸早都给你攒好了,至于姑娘,那不现成就有一个嘛。她因为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搞得你们俩的事情在县城里都出名了。你爸不愿到医院里去,不是因为他不在乎小姑娘的死活,你爸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你看他那副凶巴巴的样子,你让他宰只鸡他都往后跑,杀鸡宰鱼这种活从来都是我干的。他是实在不知道去医院脸碰脸看到林家人该怎么应对,他问我,你说我打不打招呼。打招呼吧,我心里实在是解不开跟段存仁的疙瘩;不打招呼吧,那躺着的毕竟是承勋的同学,又是因为他才进了医院,咱们总不能连点良心都不讲。晚上居然为了这事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夜把我摇醒好几回,‘诶老太婆你别睡啊,你倒是说说,这事到底怎么办啊?’搞得我哭笑不得。但咱们不是他,不能理解他心底深处的恨啊,要是换作我,我也恨啊,你爸只是你爸,他不是神。他脑子转不过那个弯,你知道他为什么回北方这些年都不去学校看你一次,只等你回家来?你当他不想?有时候半夜我正睡着呢,他又扒拉我,‘老太婆我想承勋。’我说想就去学校看呗,大半夜不睡觉愁这个,这算是啥吗?你爸就说,‘不行,去不得,你看咱俩这样子,连个好衣服都没有,去了要给儿子丢脸的。’”

    承勋仰天长叹。

    “你爸最后还是去了两次医院,他让我先去打探消息,要是段存仁不在,他就赶紧骑自行车去病房外张望张望,看看你和林琅的情况。我去了好多回了,小姑娘虽然都睡着,可我早就把她的脸记得牢牢的啦。我想炖点鸡汤给小姑娘喝,又怕你爸不高兴。这老头子……”母亲摇摇头微笑,眼泪瞬间滚了下来,“先走的享福啊。承勋,我想你爸。”

    他拉住母亲的手,母亲摆摆手,一把抹了眼泪,继续说:“没事,妈没事。那天我一开门,就知道是她了。林琅是个好姑娘。儿子,人这一辈子其实有啥意思啊,年轻时拼死拼活干,就想着老了好能享福,可是等老了可有点钱了吧,动不了了,吃不下了,两腿一蹬就走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你说人活着这一辈子恩恩怨怨苦不苦?要我说,苦啊,太苦了。我们是从困难年代过来的人啊,那人扑通通倒下去就死了,扑通通又死了一个,两个腿瘦成火柴杆儿,不是挨饿就是打仗,稍微安顿了些又赶上□□,幸福来得太不容易啦。可你说这么苦,但你问谁谁下辈子还都想当人,为啥?不就因为有个‘情’字吗?有多少钱,没人爱你,你又有啥好得意的?等老了的时候,连个能帮你穿鞋扣扣子的都找不到一个。承勋,人这一辈子,其实好短,太短了,你爸活着的时候我俩天天为点儿鸡毛蒜皮醋瓶子拌嘴,现在他人都没了,我才觉得我都没怎么了解他,你说过了大半辈子,你问我他手上有几颗痣,我都说不出来。当年,我是不爱你爸,我那时候太天真了。其实这世界是挺大,但好多都是没用的东西,就是这么一个正对心坎儿上的伴儿,才最难找。我家里嫌对方穷,觉得配不上我家,让我放弃,我就听了家里的安排。后来他很快娶了邻村另一个姑娘,我也嫁了你爸,他得了个儿子,小孩子三岁时一家人去串亲戚,坐的车翻下大桥,他把儿子举起来,可自己脑门子都挤碎了。我直到接到他死讯的那一刻,才真正反应过来,原来我是真的彻底失去了他,是我自己把他放走的,把他放上死路的。我这辈子就没哭过那么伤心,我哭了一夜,你爸也不说话,就一直给我换毛巾,摩挲我后背,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的脸啊手啊都哭肿了,你爸还是不说啥,给我梳头,给我穿衣服穿鞋,给我熬了粥往嘴里喂……我觉得我这辈子有你爸就值了。人的心就那么大点儿,一辈子真爱不了几个人,真爱一旦错过,很可能就是永远失去了。其余那些都是将就,留下的除了模模糊糊的记忆,就只剩下不甘心。人越活到老,就越会往从前看,新日子活不出新花样,就靠回忆曾经的美好时光来支撑自己,那点记忆,翻来覆去却总能变成新模样。”

    母亲这番话点亮了承勋的世界,在母亲的诉说中,他内心里那个人的音容笑貌越发清晰,自己对于她的感情越发真切清晰。这两年来,他只是把这一切压抑在心底最深处,以期它能够逐渐稀疏,最终消失不见,然而对于真爱,在它能停留在吸引阶段时,越是得不到越是要忍不住美化它。不知道她这个时候在做些什么,是学业有成还是一家三口幸福美满。

    “妈妈,我爱的不是林琅。你可能会觉得我太无情,但……我一直试图爱上她,从她为我跳下高塔的那一刻……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知道若我有爱,那我爱的人绝不是她。我一看见她,就会想起父亲的冤屈,她就像一面镜子,我照着镜子,看见镜子里那个我那么没用,我什么都不能改变,就总是在一个铁笼子里兜圈。”

    母亲没用作答,认真地注视着他。

    “妈,我出门几天,若我能能找到她,我就娶她回来,我们一起好好孝敬您。要是我再也找不到她,说明我本就与她有缘无分,到时候我会回来,我会心死,我会娶了林琅,满足您的心愿。”

    “孩子,这不是我的心愿,这是自然的规律。春红柳绿,百川到海,北雁南飞,斗转星移,而人就是需要个伴儿,才敢一直向前走到死,这就是自然。”

    “妈……”

    “孩子都是妈身上的肉,但这肉一旦掉出来,可就再由不得自己掌控。你去吧,去找她,不管你娶了谁,只要是合着你的心意,妈就高兴。妈不行了,恐怕日子不多了。我最近总梦到你爸喊我,说底下潮,睡觉有点冷,让我下去给他把破棉袄带过去。他这哪是要棉袄,他这是要我呢。这老头子,一辈子都这样,说话嘴硬得很,还死不认错,他的意思你得猜,猜对了他就特别高兴,跟个娃娃似的。只有一个人,妈能生生死死永远陪着,那就是你爸,而你,也要找到那个能生生死死一直陪你的人。如果人家姑娘不爱你,你千万不要纠缠,那样的话是阻挡了她命定的那个人更快找到她、陪伴她,你这不是爱她,你这是在伤害她,如果那个人是你,那怎么都是你,这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坚持到底、全力争取,唯独感情的事不能强扭一分,这两个人的事情凭什么你一个人说了算?她不爱你,你就回来找个爱你的,被爱是一种福分,你要对得起这福分。你未必不能爱上林琅,只是你心里这个疙瘩一直提醒着你,你不能爱上她,你不能爱上她。可你爱上她又能怎么样,只要你还有爱的能力,这就是一种光荣。哪怕她是仇人的女儿。我们上一辈的事,是我们自己没能力,才延续到你们身上,我多希望我们老辈没有给你们小辈造成任何负担,只管放手让你们开开心心地去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可是这么美的事轮不到我们。你们有你们要完成的事,如果一辈子都忙着完成我们的事,那么哪还有时间心血来完成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自己的事不自己解决,难道还等着你们的孩子再来替你们做好吗?这样循环下去,生生世世,哪有尽头?承勋,我以前也恨林家的人,后来遇着林琅为你跳塔这事,我突然发现,林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段存仁一样的。你总用段存仁的事去惩罚林琅,他夹在你和他父亲中间,手心手背都是肉,被拉扯了这么些年,你又以为她活得幸福吗?你反过来想想,如果今天是你爱着林琅,非她不娶,你爸为这事把你赶出家门,气得病了,你心里又有多难受多为难?可这些年林琅有没有因为她的苦衷和你抱怨过一句?若是没有,难道你还不明白她的心?我后来就想开了,你爸不是不适合工厂,不是因为得罪了段存仁,他是得罪了这个社会,得罪了这个世界,世道变了,再容不下他这种一心为公,用要求自己的严格标准来要求别人的人了,他那张嘴那个臭脾气太得罪人,人嘛,谁不想听点好听的,吃点好吃的,都想享福,谁愿意受苦,谁愿意总包容别人,却都要求别人来包容自己。其实没有了科学研究,他还有自己的生活,他还有我们,可不行,他就是想不开这点,科研就是他的全世界,是他全部的价值体现,如果你爸心里不是这些年始终有恨,始终过不来这道坎儿,哪会死这么早?要我说,什么价值不价值,如果能实现价值当然最好,如果不能实现,那谁活得最久,谁就是胜利。命都没了,还要那些做什么。你爸不是,他是那种觉得自己不怕死的人,是舍生取义的人。最后命没了,义也没取到。人啊,这一辈子糟心的事儿多着了,就看你能不能自我开解,我也是直到你爸死了,我才终于想明白。要是能换你爸回来,他多活20年,我什么都愿意给。”

    母亲拉过承勋的手:“我和你爸其实都不太喜欢说话,表达自己有时候真挺困难的,还怕说出来被人笑话,你是孩子,我们很多事情没办法敞开心扉全跟你说。我们不好意思,也不愿意说。今天妈第一次跟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怕以后再没机会了。”母亲轻轻叹息,“我们那些年代的人,都有点理想主义的色彩,一腔热血,报效祖国,最后很多人都幻灭了,剩下的都在幻灭里挣扎。我不想看见你这样。我知道你爸对你影响很深,你其实不是在选择自己的路,你是在重复他的路。停下吧,傻孩子,你太辛苦了。忘掉我们的事,过你自己的生活。林琅是个好姑娘,她没有罪过,你也没有罪过,你们都值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