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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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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勋回到家中,倒头就睡,断断续续地醒来,翻身又睡,除了偶尔口渴向母亲要水喝之外,滴米不进。李母非常担忧,又问不出一句缘由,不过心下已明白此行的结果,便装作平静,任由儿子酣睡休息,自己守候在旁,只怕他没了呼吸。第三日,承勋犹如一场大病初愈,脸上仍挂着病怏怏的情态,两眼也不见光亮。

    “孩子。”

    他把她递来的双手握住,嗡动着嘴唇,半晌,只吐出一句:“妈。”

    “起来吃点东西吧。”

    他虚弱地摇头。

    “不吃东西怎么成。”

    “妈,我好累,吃不下。我想睡觉。”

    “承勋,你听妈说,不能再这么睡下去了,这样不是办法。有什么事情都要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不,妈,我什么事也没有。我会娶林琅回来,妈,你会长命百岁,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我只是太累,太累了……”

    “好。好。”母亲迟疑地微笑。

    美梦就是用来成真的。这一直是林琅人生的信条,如今她的回报便在眼前。虽然一切都显得迟了。

    一个月后,林琅办好退学手续,来找承勋。李母退下银镯戴上林琅手腕,叮咛道:“林琅,阿姨喜欢你。当初你为了我们家承勋从那么高的塔上跳下来,就算大家都觉得你傻,可阿姨还得说一句,我很敬佩你。不是所有人都敢去把自己想的变成现实,有些人连想的勇气都没有。承勋就是块大铁砣,也该心碎了。他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因为你们两个人父亲的事情,影响到了你们这一代。父辈的债务不应该要子代来还。这是你们俩的缘分,也是咱娘俩的缘分。我们李家现在一穷二白,实在是给不了你什么,这个银镯子是李家祖传,是当初我过门时你李叔叔他娘亲手给我戴上的,现在我给了你,你应该明白,阿姨是真心认可你做我们家的媳妇。以后我就是又添了个女儿,咱们同心协力,把这个小家过好,就是最主要的。我知道出嫁这种大事一定要过问父母,可是我也不知道你父亲是否还因为你李叔叔的事情和我们记仇。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娘俩不记仇已经是他的幸运,他又有什么资格记恨我们。不过这话不应该当着你说,你听了心里会难受的,可阿姨不想隐瞒你什么。不管你家人同意与否,我都认你做我家的媳妇,即使你以后嫁了别人,这个镯子你也收着,别嫌弃它,我真的感激你为承勋所付出的的一切。被爱,总是一种幸福,不是谁都祈求得来的。”

    “阿姨……”泪水涌出眼眶,林琅斟酌着词句:“我小时候遇到算命的,说我生生世世,都只为等一个人,只要他出现在茫茫人海,我就一定可以将他一眼辨认。如果此生不能和承勋在一起,恐怕我只能等到来世,我已经无心无力再去爱别人。阿姨,这都是我的心里话,虽然您是长辈,我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您不知道,您对我的认可对我来说多么重要,这是对我天大的恩赐,我真得感激。今天,我就给我自己做主了,进了李家的门,我就一生一世都是李家的人,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孝敬您,照顾您,让您过好日子。”

    “好,好……”

    “妈妈……”林琅脱口喊出,热泪纵横,与李母拥抱在一处。承勋在不远处房间角落里望着,始终一言不发。不管爱是什么,是针对谁,他与林琅的婚姻都是心甘情愿的。如今他只想为年迈不支的母亲赶快添个小孙子,让落定的尘埃更扎实进泥土。希望这一天不要来得太晚。

    这一年,林琅刚满二十一岁,但两人已经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婚礼。这个婚礼上,李母是唯一的证婚人,也是唯一的嘉宾,还是唯一的老辈。为了这场婚姻,李母提前催促承勋改租了一间两室的小房,厨房卫生间都与邻居公用。三人就在新租的小房里,见证了一次结合。林琅穿着李母为他订制的大红旗袍,承勋穿着西装皮鞋,系着红底蓝点领带,领带上别着父亲年轻时获得的一枚科研奖章。林琅早起给自己盘了头发,化了简单的妆。三人在这个城市里都没有亲戚朋友,新婚夫妇都觉得这场婚姻是自家的事,无需让他人见证,李母即使有过想让街坊邻居来凑个热闹、添个喜气的想法,终于因为附近无常住人家、只有些生意过客且每日疲于奔命、无暇停歇而作罢。在林琅的记忆里,那是她人生中最光彩的一天,婚礼仪式的简约使她很快进入了婚后的角色。因为生计所迫,承勋继续同时打数份工,李母身子不好,为防突发情况,林琅在婚后便一直留在家中照顾母亲。

    按说小别胜新婚,但是承勋始终拒绝碰她。睡前的空档,也总是沉默,长久的沉默。

    这样过了四十多个夜晚,林琅接近崩溃:“承勋……”

    “林琅,别傻了,你现在身体这么差,我们不能……”

    “承勋,我只是想让你抱抱我。”

    他又回到沉默中去。他不愿意,他无法释怀。她明白了。她轻轻关上了灯,扭转身子,两人再一次相背而眠。

    “林琅,我既然娶了你,就不会亏待你。只是有些事情,我现在没有心情,也不想勉强。”

    她没有回答。

    还能说什么,一切不过是她自作自受。谁让世界上还有她这种飞蛾,偏要拿感情当信仰,拿对某一个人的执着当信仰,还要死在这信仰的火光里。

    她在他眼里,永远还是那个跳塔的段林琅,自杀,极端,莫名其妙,给他带来强大的习惯,更带来强烈的负担。他是不是觉得,她下了个圈套,把他骗到这场婚姻里?

    自杀后的段林琅,那些夜晚,也是一个人在无眠的夜里看着医院墙上变化的种种影像,想着自己的生活,生死一线间,也不过是墙上的梦幻泡影。学校询问她自杀的理由,她只是闲散镇定地回答:“没有理由。”不动声色。手腕上的纱布下还有凝固血痕,她也毫不隐藏。一切已经没有羞耻的必要。心死之人,没有道德的观念。没有精神力的时候,道德是最先瓦解的。

    段林琅出院了。但是半个月后,她发现自己避孕失败,再次怀孕。她站在午后空无一人的医院空地上,周身被建筑物遮住了阳光,手里攥着化验单。怎么也想不出,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两个中的哪一个。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知道孩子的妈妈是自己就行了。这次她下了决心,不会再做杀人犯。她不再是独自一人,她已经完整。她又变回了无所畏惧的段林琅,现在她要有个小林琅了,他们会一起肩并肩在这个世界上无所畏惧地走下去。她随即内心震惊,强烈地悔恨着,要是自己自杀成功,不就是一尸两命,害了自己的孩子?糊涂啊,怎么就一错到底了呢。她走出阴影区,走到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把这热热闹闹的世界睁大眼睛开了个遍,然后像宣誓一样看着天空说:“这是我的。谢谢,我要了。”

    然而,承勋的出现打破了一切。她可以撒谎,一口咬定孩子是他的,因为至少孩子有50%的几率是他的。可是,面对着另外的50%,她的灵魂无论如何也不允许自己这样继续卑劣下去。现在这个男人承诺给她的是一场婚姻,是一生一世。他终于猛醒追赶上来,一切却已经太迟。

    “承勋,你还愿意娶我吗?”她像个要从良的□□般求他怜悯。

    他无法回答,起身走了。

    男人对于受精卵和可以抱在手上玩耍的孩子之间有着严格的区分。第二天,承勋来了,胡茬疯长,身上有浓重的烟味,“林琅,打掉他,我们结婚。”

    段林琅是没有救的段林琅,为了得到李承勋,她再次当了杀人犯。承勋还是没有来,说不定他这时候气愤得连鞋都穿不上。走出医院的时候,她又开始冷笑了:现在,我的脸色一定更不好看了。

    结婚一年后,承勋看着林琅的时候,终于看见的只是林琅,而不是和另一个男人生长在一起的林琅,她如果不小心碰到他,他也不会那么躲闪了。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他会痊愈。

    然而,在承勋和林琅日渐恢复的时节,李母却日薄西山。李母的身体每况愈下,吃饭时好流口水,林琅毁了大口罩布做了围嘴围在李母颈部,看着她满头稀疏的白发,眼眶里泪水一直打圈。

    “承勋啊……”李母吃饭到一半,突然放下碗筷,呼喊儿子:“你给妈围了这个东西,这是啥呀?你这是干嘛呀?”

    “没事,怕你冷,妈你不喜欢咱就拿掉嘛。”

    “你爸咋还不回来啊?不是说刨花生去了吗?那地真没有主人吧,别让人家看见了!呀,承勋,你快去看看啊,你快去接你爸去,要是让人家笑话他,说他偷东西,他要记一辈子的啊!”

    “没,妈,爸今天没去捡花生,咱家花生够吃了。他去朱大爷家串门去了,他走之前刚告诉你的,你咋就忘了?”

    “啥?他去老朱家干啥呀?这老头子,净耽误事儿!”

    “他不是去朱大爷家唱歌去了嘛。”

    “唱歌?他啥时候会唱歌了?他咋不带孙子呢。”

    “他带着孙子一起去的。唱歌还不好?唱歌总比捡花生好!退休了总得有点娱乐活动。”

    李母神情呆滞又若有所悟似的点点头,转头看见了林琅,指着她问承勋:“你妹妹咋哭了?”

    “她是想嫁人了。”承勋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哎呦,咱老幺想嫁人呢。你跟妈说嘛,妈给你明天做个新被面!出去不能丢人啊,咱李家的闺女出去咋能不披新被面!”

    “妈,那闺女全靠您的手艺了!”林琅说罢,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哎哟,咋哭成这样,小泪人了!嫁人也不能这么急啊,那妈现在就给你做!”

    林琅、承勋赶紧起身,阻止她意图耍下的碗筷,“妈,急啥,先吃饭,先吃饭。等爸回来不还得跟他商量一下吗,要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好。”

    “对对对,你看我,糊涂!你爸虽然不会做,那个眼光才叫毒呢,他相中的,准错不了。”

    一家三口总算安静地继续吃饭,大约十分钟后,李母再次表情困惑地问道:“你给妈围了这个东西,这是啥呀?诶,你爸呢?刨个花生咋还不回来啊?呀,承勋,你快去看看啊,你快去接你爸去,你爸不是晕倒了吧?再不然要是让人家笑话他,说他偷东西也不行,他要难受一辈子的啊!”

    承勋和林琅相对凝望无言。当夜,林琅说:“承勋,妈妈现在神情安静地有点太怪了,简直静得都快没生机了。我真怕……我真怕呀……我们抓紧时间给她生个孙子,她……总算也能放心了吧。”

    两人都陷入尴尬的沉默。棉被里一阵窸窸窣窣的缓慢的响声打破了寂静,承勋微有些发抖的手爬上了林琅的身体,开始解她睡衣中间的扣子。

    林琅会意,任由承勋继续,只在适当的时候帮他一把。林琅战战兢兢,这一次承勋节奏缓慢,总感觉欠缺激情,但他终于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是她的了。这生生世世要等待的人,终于降落在她的怀抱,并完成了一系列结合的仪式。

    承勋现在有了明确的目标,每夜奋斗不息,一心一意播撒种子,结出后代果实。虽然林琅感到自己有沦为生育工具之嫌,但只要是他要求的,她根本无力拒绝。她甚至比他更热望一个孩子的诞生,来进一步维护住这段看似紧实、但始终让她放心不下的关系。他们生育后代的目的都不单纯,他是为了满足母亲,而她是为了拴住爱。

    然而半年多过去,林琅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诊断结果是林琅永远无法再生育,第二次宫外孕手术给林琅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她以为自己铜墙铁壁,肆意挥霍,最后证明不过如此。

    承勋和林琅都不知道怎么迷迷糊糊中找到了回家的路,两脚机械地也没有大脑指挥地就走进了屋子。李母看到二人整个都罩了一层灰,任凭怎样清洗梳理,依旧灰蒙蒙的。

    林琅想着自己还是输了,一意孤行,竟被命运嘲讽到这种程度。承勋的父亲是李家单传,承勋也是,想到自己如果不能给李家生个儿子也算是遗憾了,如今连一儿半女也不能留下,不是罪人吗?难道与承勋离婚吗?一切幸福都才放进掌心,还未用体温捂热……

    接下来的半年里,林琅的生活都充满了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道,头发指甲里的这种味道洗都洗不净,常常被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得干呕。可是即使承勋赚来的钱大部分都投在了治疗上,即使林琅跑断了腿,换大夫,找好药,但得到的结果不过是一次又一次验证她的失败与绝望。她不甘心,她知道承勋已经在考虑和她离婚的事,李母也终于得知了林琅不能生育的事实,但她拒绝林琅就这样离开李家。她握着林琅的手,流了一夜的眼泪……

    “承勋,我想回家一趟。我想见见姐姐和妈妈。”

    承勋同意了,如果自己真的提出和林琅离婚,良心无论如何是受到谴责的。那年代离婚是千夫所指的笑话。

    “林琅,你这是自作自受。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却把自己搞成这样,把我们的婚姻和未来搞成这样。你拿我和我妈妈当什么?”

    “承勋,你要离婚吗?”

    “我什么也没说。”

    “是啊,你有什么亏欠我的呢。你亏欠的从头到尾不过是姐姐一个人。我算什么呢,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你胡说什么!”承勋从凳子上一惊而起,脸色煞白。他以为这些年来这都只是他和子夜两个人的秘密,他一直小心保护得很好。难道子夜向林琅和盘托出了?

    “那夜你酒醉。我们第一个孩子没了,你不闻不问,却去找了我姐姐。我一直能感觉到你心里有别人,但我怎么想……我想破了头,我也不敢相信,原来那个人是姐姐。这些年……承勋,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所以,所以你就报复我?”

    “没,我不报复你,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伤害自己。”

    “伤害你自己?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好吗?你现在伤害到了我们家所有人!”

    “没关系,我们离婚,伤害就依然只是我一个人的。只可惜,我姐姐早就结婚了,就算我和你离婚,你也没机会了!”林琅吼叫着表达自己的愤怒,她觉得自己惨遭背叛。

    “啪”,承勋给了林琅清楚干脆的一巴掌,“我不许你侮辱她!你没有资格!”

    承勋带着母亲和林琅一起回到了故乡。段爱梅再见到小女儿时,她已经嫁给了仇人的儿子,可是这样的大事,女儿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告知过自己。但是承勋和林琅都没想到的是,子夜居然已经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女儿艰难维持。段子夜依然算是美丽的,只是比几年前老了这么多,双眼扩大,凄切无神,嘴角向一侧抽扯冷笑的习惯越发加深。美貌资本不如当初,段家想再为她找到有钱主顾嫁出去,已经很难,何况带着个小拖油瓶。

    林琅不敢相信眼前这蜡像一般毫无生机的人居然是当年的姐姐。

    直到姐姐洗澡时,她推门进去看见她满身的伤痕,林琅站住了,继而嘴唇抖着,脑子里嗡嗡响——她看见子夜的后背上有一棵树,一棵皮开肉绽后又顽强愈合的巨大伤口。

    子夜慌忙遮住身体,但她的羞耻已然暴露。

    当夜,子夜、承勋、林琅三人终于促膝长谈,将这些年的恩恩怨怨一齐梳理。

    “泽安是我的孩子?”

    “他就是因为这个一直打你?”林琅问。

    子夜缓缓点头,非常疲倦。

    三人一并沉默了。

    林琅向承勋提出离婚。

    “林琅……”子夜的声音里充满罪恶感。

    “林琅,在你爱上我之前,我和你姐姐已经……这件事我们没办法和任何人说,我只能一直躲着你。”

    “……我明白了,其实真正的罪人是我……”林琅的声音里只有平静。

    三人再次沉默。

    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就快到午夜。天气渐暖,浪漫的春日快要走入火红的夏。燥热的气氛让承勋感到窒息。

    吱嘎——房门被轻轻推开,三人一凛。

    从门缝里走进来一具小小的身体,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半夜上厕所后来找妈妈。承勋用力观察着她,努力找寻她和自己相似的样貌,却只是醒目地看见她有一双和子夜一样的眉眼,楚楚可怜,又透着一股坚强的冷。

    “泽安!”

    她看见妈妈就笑得眼睛眯起来,摇摇摆摆朝她走过来。走到半途,她突然转头看见了承勋,她微微一愣,又转而走到承勋身边,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往他膝盖上爬。

    他将她抱进怀里,她黑亮的头发蹭着他下巴上的胡茬。他听见她响亮地说:“我认识你,你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