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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健康自在活着的时候,多数能笑谈死亡,但当她掰着手指头数天数等着死神到来时,还能做到笑谈死亡的,怕是不多。胡湘湘是普通人,自然做不到笑看生死。愤怒、彷徨、失措、无助,这些负面情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三天了,她被关了三天。今天早上守门士兵突然问她想吃什么,她这才平静下来,平静地近乎从容。洗澡穿衣净面梳头,对着梳妆镜抹上香膏涂上发油。起身再对镜看眼着装,月白菊纹上裳、藕荷凤尾罗裙,妈妈做出的衣裳总是雅致端庄,终归是她狂燥轻浮了。
胡湘湘轻叹口气,转身去拿斗篷,听到两个守门士兵在低语,隔着门听不清,她也没那心思去听,仍是自顾取了斗篷披在肩上。正欲打结,‘茶园巷’这个词闯进胡湘湘耳里。这个词太熟,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即便她死了闭眼了,听到这个词怕也会有反应,更别提她还活着。
放开斗篷缎带,胡湘湘安静坐于绣墩,听着守门士兵低语。他们说了很多,可胡湘湘能分辨出来的只有‘市民大会’、‘顾参谋’和‘掩体模型’这三个词。顾清明要去参加市民大会吗?他给她安的破坏军事设施的罪名,却不亲眼来看她怎么被枪毙,不觉得亏吗?
当守门士兵停止低语时,胡湘湘的手再次伸上斗篷缎带。她以为她能系好缎带,就像洗澡穿衣抹香膏涂发油时一般镇定自若。但她做不到,她的手抖个不停,缎带系的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总是歪扭得难看,她不得不一次次扯掉重来。守门士兵推开门催促让她快点。
胡湘湘眼里现出焦虑,脸颊带出潮红,迷茫无助再次劫获她的心。她问自己,她犯的错,真的必须只能用死才能弥补?!
候在车里的顾清明又一次看了腕上手表,对身边副官小穆说去,再去催一催。小穆下车后苦了脸,不就是去茶园巷市民大会走个过场,告诉湘湘姑娘能怎样,偏他的长官冷着脸不让漏口风。你不漏口风,人家就以为这是去送死,送死谁不怕,哪个不左磨右蹭的!他已经催了三次,照这样子下去再请三次也是白搭。
但长官命令得服从,小穆认命上楼,跟守门士兵打个招呼推门进去,正要开口,湘湘姑娘先开口了‘我打好斗篷缎带就下去,别再上来催了’。
小穆很不好意思,边说好的好的边退步出屋,正要关门,忽然看到镜中反照出的胡湘湘的右手指头抖个不停。啧,就这状态,等湘湘姑娘打好斗篷缎带,他的长官得等到天黑去!
顾清明听的小穆回报,伸开长腿利落下车,正军帽、扯军装下摆,确定一切利落平整后这才走进旅社。
胡湘湘看着镜中向她走近的顾清明,轻轻说一句:“如果有来生,我只愿从不曾认识你。”
顾清明听到,薄唇微启语调微扬:“你该庆幸你认识的是我,更该庆幸你是栽在我手里。换其他人,比如你姐夫薛君山那等人手里,你想过是什么后果吗?”
胡湘湘脸色蓦然苍白,脱口而出:“你查我家事情?!”
顾清明轻哼一声,走过胡湘湘身边来到书桌前,掏出烟燃上吸一口后,这才说:“就你家那点事还用我查,街头巷尾随处一站,问一句薛大队长怎样,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胡湘湘看看顾清明,视线再次调回到镜里,伸手摸上斗篷缎带。只是未待打结,便听得顾清明说‘别打了,你打不好的,等下我来’。胡湘湘重又看眼顾清明,再看看手里缎带,落寞说:“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可这错真得要我拿命去抵吗?”
顾清明摁熄烟,从自己军装上取下一枚国徽胸针,走到胡湘湘身前郑重地别在她菊纹上裳上,复拢了斗篷一边系缎带一边说:“我不想杀你。你虽是女子,但既能说出日军入侵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想来你也知道国家国家,是先有了国才能保得家。”
胡湘湘认命了,她动用军用洋灰事小,但提到国家层面上讲却是大事,顾清明要防微杜渐枪毙她可以理解。只是越是理解,就越不能觉得委屈,越不能哭。可不知泪花是何时溢满的眼眶,而泪珠又是怎样从脸颊滚落。在胡湘湘意识到自己哭了,只来得及对顾清明清楚明白地说出句‘谢谢你’。在茶园巷召开市民大会,爸妈奶奶姐姐还有小满是都得去的,都去了,就不用看她是怎么死的。
顾清明看着不停滴落的泪珠,系缎带的手顿了顿。她这是喜极而泣吗?谢谢他,谢他给她系缎带还是谢他不杀她?
胡湘湘抱着必死的心出的品茂旅社上的军车。既有死志,对家里人的不舍、对生活了十六年的长沙城的眷恋自是藏在心里不能表露在外。不能表露在外,胡湘湘便有意识地不去看窗外,她怕那熟悉的一事一物触发心底悲怆情绪。所以当军车停住,下来看到所处的竟是茶园巷,再看到会场下聚集的黑压压民众,胡湘湘心惊。待看清站在最前的有姐夫奶奶爸妈姐姐小满秀秀,胡湘湘的脑袋都要炸了,视线倏然转向站在台上的顾清明。她认了,她都认了!一人做事一人当,顾清明要她家人过来干吗?!胡湘湘愤怒开口。
顾清明回看过来,又是那高高在上的嘲讽之态:“一人做事一人当,说的好轻松!你以为长沙城是你一个人的长沙城?!”语毕转眼看向桌上放的两块城墙砖。
胡湘湘跟着看过去,一块青灰色,另一块微有土黄色。青灰色的城墙砖是洋灰做的,很坚固,这不用顾清明说她都知道。因为薛君山的二层小楼用的就是这青砖,他说除非日军从空中扔炸弹进院,否则那小楼枪弹不进很是稳固安全。想到这儿,胡湘湘呆了,顾清明说什么再也无法入耳,满脑子只有四个字在回荡盘旋‘枪弹不进’。
台上胡湘湘呆了,台下的胡家人没呆,顾清明说要他们看看每个人拿走点儿洋灰会造成多大恶果,说便说吧,拿枪,拿枪干吗?先毙了他家湘湘才说吗?他们再也按捺不住要向前冲,只是前有士兵持枪拦着冲不过去。薛君山无奈,都在家给他们说好了这是杀鸡给猴看的戏,怎的到了还是这么冲动?!看清楚顾清明持枪冲哪儿没有?!
第一声枪响,胡湘湘从木然中回神;待第二声入耳时,双手才捂上耳朵。四声完毕之后,她放下双手向城墙砖看去,桌上的两块城墙砖,一块歪歪立着,另一块已是粉碎。之前薛君山再怎么说枪弹不进,那也是虚的;现亲眼看见,她才知道,她是多么愚蠢才会把心思动在构建城墙的洋灰上!错了,她真的错了!
胡家众人看看粉碎的土黄色城墙砖,再看看立着的青色城墙砖,也是震惊。顾清明的话时不时钻进耳里‘长沙城破了,任你家建的铁壁铜墙,又有何用……毁的是长沙墙,苦的是长沙人。长沙城是一个缸,我们都是缸里的鱼。城破了,我们谁都跑不了……共修长沙墙,共护长沙人……’。是了,日军就在武汉,指不定哪日打到长沙,现在可不是共修长沙城,共护长沙人的时候?!他家湘湘这回真是闯了大祸!破坏军事设施,也不知道顾清明会怎么罚?正凄惶着呢,突听到顾清明说以前偷拿洋灰的军部既往不咎,以后再拿必严惩不待。这心立刻提起来了,这湘湘犯的事是好命算在以前既往不咎呢,还是歹命算在以后严惩不贷?
胡家人凄惶,自觉没脸问出心中所想;但薛君山不同,现在就着既往不咎先把湘湘捞出来才是正经。于是他很正经又悲痛地指着胡湘湘对顾清明扬声问‘那这妹子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如果胡湘湘是男子,依顾清明性子,再有薛君山那有恃无恐的可恨样儿,他早该说拖出去毙了。但胡湘湘是女子,他拿她作筏已是够了,真上纲上线毙她却是不能,保家卫国是男人的事,哪能扯女子进来。这明摆着就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事,补交四袋洋灰、罚她十个大洋,三日内交于军部,人他们胡家领走就算了。顾清明说出这话很是无奈,看胡湘湘的眼神也是无奈中挟着隐恨,她怎么就不是男儿身呢?!
胡湘湘看看顾清明,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竟然不用死;转脸看看家人,回转视线再看眼顾清明,他不要她的命?!只是他那是什么眼神,时刻想着反悔要改口说毙她吗?她是不是该在他反悔前快点跑到家人身边去让他无从反悔?这般想着,湘湘转身走向家人。她想跑,但脚似灌铅。走出两步,她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顾清明,他已经转开头说散会集结队伍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