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铎梵上真的神霄殿里有十八根柱子,上面记载了东始忘剑阁的创始祖师是如何从一个毛头小子成为一个荡平四海妖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派之主的故事。裴长鱼握着笤帚站在第一根柱子下面呆呆看了许久,却始终未认清柱子上的创始祖师最开始是摊煎饼的还是画糖人的。她看的入迷,没有发现四周的师兄师姐们大都已经打扫完大殿退了出去,直到东莲站在门口大声叫她的名字,方才回过神。彼时裴九卿跟着几位师叔入殿,她这不期然的抬头,恰好便撞上了他看过来的目光。
他站在高台上负手而立,眉头微微蹙起,看到长鱼发现了自己,于是勾起薄唇,眼中暖意更浓。
长鱼收回眼中的痴迷,垂下眸,起身慌慌张张地走了出去。
今日阁中真人议事,她怎么忘了,东始忘剑阁阁主铎梵早已修得仙身,四处神游踪迹难寻,裴九卿作为东始忘剑阁主铎梵的唯一的弟子,自然是要替他的师尊来的。
‘宋词真人门下的长鱼师妹是裴九卿从山下捡回来的’这句话从她懂事起便听过了无数次。虽然小时候的事情她全然不记得了,但是她人听说过,说裴九卿有次下山回来,带回来一个垂髫女童,铎梵上真见此女对于修道一丝天分也无,本不愿收留,可抵不过裴九卿的恳求便也只能答应。长鱼也知道,因着自己是关系户,别的师兄师姐不是太喜欢自己的,若不是裴九卿,她今时今日也不知身在何处了,也正因为裴九卿,她才能吃喝不愁。
她多喜欢裴九卿啊,这相依为命的十几载岁月,她无数次感谢上苍,幸好,幸好捡到自己的是裴九卿。
她低头走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回过头,裴九卿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唇角含着数十年不变的笑,轻声责备道:“又在偷懒。”
“没、没有。”她背着手摇摇晃晃,企图辩解。
“嗯?”他正在摩挲腰间的玉石,那玉石还是长鱼十二岁时亲自给磨的,本来想磨成一个圆环,谁知劲儿没用好,给弄断了,成了两个月珏。那时裴九卿生辰临近,长鱼别无他法,只好用红绳穿起来,下面系个穗子,当腰佩送给他。
“还说没有?别人做完事都赶着去上晚课,就你慢悠悠的四处乱跑。”他这么说着,但其实一丝怒意也无,站在赤色的柱子边上,月光洒了他一身,倒是让他的面庞看起来并不怎么真实,增添了些许的朦胧。
裴长鱼被他如梦似幻的身姿给弄得愣了愣,回过神来时脸颊有些红,忙低下头来,小声道:“我没有乱跑。”
裴九卿笑了笑:“我前些天送去的书你可都没看?”
她自小喜爱看书,不过大都是些传记图志之类的偏门书,他送的经书她虽然不大看得进去但也都好好收着,不舍得蒙尘。
裴九卿见她不答,以为她是犯了懒又不敢对他撒谎,便举步走上前来,微微抬手。长鱼见那广袖微动,晓得他是如同多年前一般想要轻敲自己额头,这是他往常对自己淘气时所作的惩戒动作,可是如今她却再也不习惯,连忙慌张的退开一步。
裴九卿的手停留在空气中,眼中带了一丝疑惑。
“长鱼师姐,你走不走的?”她正紧张的要命,突然听到一个懒懒的声音,回头望去,灯火竹影里的人抱着剑慢慢走出来,脸上带了一丝不耐烦。
裴九卿循声望过去,收回手负在身后,礼貌的笑了笑,道:“原来是紫钥师弟。”
紫钥板着一张脸,像是没有听到一般。长鱼见到救星,连忙从台阶上跳下来,嘴里喊道:“走的走的。”说着,向紫钥跑去,裴九卿见她焦急慌张的模样眼里露出笑意,问道:“如此慌张,是要去哪里?”
她跑到紫钥身边,转身不好意思的说道:“我饿了,跟紫钥去吃点儿东西。”
他们修仙的是要辟谷的,她不行,总饿,以前裴九卿为这事儿说了她好几回,后来看她实在辟不了也就随她去了。她看裴九卿脸色没变,于是不好意思的笑笑,拉着紫钥跑开了。
没跑多远,紫钥突然甩开她的手,让她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长鱼转身生气地看着他,不满的说:“你怎么突然停下来,我差点儿摔了!”
紫钥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似乎刚刚主动的招呼长鱼的人不是自己,只调转了个方向便自顾自的离去了。
紫钥和她一样,也是被捡回来的,她还听说,他是被青珏真人从一个狼群里捡回来的。她其实觉得不是很可信,因为东始忘剑阁是个道宗名门,前来拜师的弟子都是身怀奇术的能人异士,虽说不用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但过五关斩六将地渡东海涉千山还是要的,怎么这二十年不到的光景,随便就捡了两个人上来呢?所以她觉得这个紫钥一定不一般,非常不一般。
不过要说长鱼和紫钥的相识,也很惊天动地,怎么形容呢?若硬要说,只能说,长鱼是因为被紫钥‘杀死’了一次,他们才认识的吧。
那时,她刚搬出裴九卿的院子没多久,夜里纳凉,忽然看见东边的天空上卷起了浓烟,不一会儿火光便映红了半边天,她听院子外吵吵闹闹的,想要追出去看热闹,却被东莲师姐拦了下来,叫她好生在屋子里呆着,她求不过,便只好乖乖回屋,可她一进屋就呆住了。握剑的少年浑身是血,泛着银光的长剑在她还没看清之时便刺向自己的喉头,长鱼不敢大叫,少年欺身上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后来她方才知道,藏经阁失窃了,窃贼还蓄意纵火,整个无明宫把能调动的弟子都调动了,就为了搜捕这个窃贼,别人搜了大半个忘剑阁都没找到的的凶犯,好巧不巧,偏偏让她遇到。她的运气一向这么奇妙。
那时有弟子前来搜查,她只得硬着头皮说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但其实可疑的人正握着剑直指自己的颈脖,那剑身只要微微往前一送,她就会命丧黄泉。她还记得当时那搜查的师兄本是不依,非要她开门的,好在旁边有一个弟子道出她与裴九卿的关系,那人方才作罢。
他们走的时候,长鱼听到门外有一个压着声音却又恰好能让她听见的声音冷冷地说:“原来是那个丫头,不过是靠着师兄垂怜,也真有脸皮如此狂妄!”
长鱼心里忽然觉得不好受,略一低头,便感到颈间刺痛,闯入的可疑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指尖银针微转,她瞬间感到全身麻木,毫无力气。
那时的少年伸手接住她瘫软的身体抱到床上,然后语气冷漠,却偏偏还要学着别人说出惋惜哀叹的话来:“安心去吧。”
没有对不起,这个少年连伤害别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她看着他染血的黑衣里穿着忘剑阁弟子的衣服,她看着他将藏经阁的钥匙放进她的怀里,她看着他将夜行衣脱了藏到她的床下,她看着他推开窗户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便离开。
她的意识慢慢离去,再次感知到世界的时候,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东莲在嚷嚷。
她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了,眼球也不听使唤得在极快速的转动着,她用了好长时间才能适应面部表情所需要的肌肉牵动,等到眼皮已经能够控制时,方才缓缓睁开眼睑,面无表情地看着屋顶的房梁。
东莲推门而入,站在门边笑着说:“日上三竿还不起床,若是九卿师兄知晓了,你就再无好觉可睡了。”
从床上慢慢坐起来,看着东莲,她努力将眼睛的焦点定在来人的身上,直到肌肉放松下来,躯体慢慢适应了,她才缓缓牵动嘴角,笑得与平日无二,笑嘻嘻道:“他不会知道。”
她有一个秘密,一个连裴九卿都不知道的秘密。
趁东莲不在的时候,她将钥匙扔进了三悔池,将窗户上的脚印擦干净,将夜行衣焚烧成灰,火光在她眼中映照出张牙舞爪的模样,她的表情却波澜不惊。
很久之后,紫钥问他,若是裴九卿第一个发现她能死而复生,她又会作何反应。她听了微微苦笑,回道:“我不想做这个假设。”
她这几年时常不能静心听经,总是想到年幼时的自己。那时她年幼不懂事,被欺负了总是找裴九卿告状,偏偏他性情温和,只是不慌不忙地对她笑。后来她懂事了,知道自己是‘关系户’,不被待见也是应该,便就不在乎了,反正她只要在乎裴九卿一人就好,可惜如今,她与他好像已不是同路人了。
都禾匆匆从崇霖台边走过时,刚好看到了裴长鱼,只是现下自己一手打着伞,怀里还抱着几卷书,行动不是很方便,只得隔得有些远得招呼对方。彼时小姑娘正举着一把红色绘海棠的油纸伞,在清风殿台阶上跳梯子玩,那屋檐修的不长,最下面两节梯子积了些雨水,她蹦过来跳过去,溅起好些水花把她衣裙下摆打的湿哒哒的,听到有人喊还四处张望了好半天才找到人,随即便很是平和地笑了笑。
都禾也有事,只交代了句别贪玩儿便走了,离去时回头看了眼,正看到清风殿的弟子们下了晨课,推了门陆陆续续的出来。裴长鱼站在一边也不跳了,踮着脚往里望,后来一个青衣少年从里面低着头走下梯子,她便举着伞笑呵呵地跑过去。
都禾笑了笑,忍不住叹息这些青春年少。
到广阑亭时那两人已经对弈好半天了,他将伞搁在亭外,抱了了书走上去,挥开桌上的香炉将那一摞书放了上去,转头又笑嘻嘻得跟对弈的那人说道:“你那小师妹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我方才见着还差点没有认出来。”
广韵捏着棋子有些敷衍般的说道:“谁那小师妹,难道长鱼不是你的师妹么?”
都禾在棋盘边坐下,望着广韵,道:“你看,我都没说是哪个师妹,你怎么就能猜到是长鱼,可见,你心里也是跟我想的一样的。”说完,被广韵眄了一眼,他咳了咳纠正道:“你心里也是知道,人家是我们九卿师兄养大的嘛。”
裴九卿与两人虽然不是师承一脉,但因他是阁主铎梵的亲传,派中弟子便都称他为师兄以示尊敬,但这声‘久卿师兄’在都禾口中喊出来,却带了那么几分戏谑。
裴九卿倒是不甚在意的模样,只握着一卷棋谱悠悠哉哉得翻了一篇,眼睛都没有离开书本。
都禾见裴九卿这个反应,便又添了几分兴致,继续说道:“说起来,我见长鱼师妹与我无明宫门下的紫钥走得颇为接近呢,你说这丫头也过了及笄之年,正是芳华年岁,莫不是动了春心?”
广韵终于落了子,裴九卿却似乎早已有了棋招,捏了一枚白子便掷在棋盘上,然后抬眸继续看那卷棋谱,淡淡说道:“你倒是了解。”
都禾噎了下,偷瞄了眼裴九卿的脸色,便起身去整理他从藏书阁搬回来的书籍,边说道:“我这可不是了解,我身子虽还是十几岁的模样,却是近了古稀的年纪,哪里是会琢磨这些东西的,我只是说说,长兄如父,你多注意一下总是没错的。”
广韵开始纠结那棋局,怕被都禾扰了心思,皱着眉语气微唳地说了句:“多话!”
都禾撇撇嘴,便也不再打扰二人对弈。
庭边的海棠花被风吹的簌簌作响,裴九卿看不下两行字,似乎走了神,抬了眸去看那亭外的雨幕与海棠,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明宫外,裴长鱼与紫钥一前一后的走着。
“你们怎么要上那么久的早课呢?我在外面等你好久啦,我来的时候都没雨,后来稀稀拉拉的就下起来了,不过还好我聪明,我早上起来看天色不对就拿了把伞出来。你怎么没带伞呢?我看他们都带了的呀,你早上起来不看看天色么?你看那天昏沉沉的就是要下雨的,我鼻子灵,下雨前都闻得到湿气,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诶,你闻得到么……”
裴长鱼打着伞追了紫钥一路,他不说话她也不在意,就一直在他身后哼哼唧唧的闹,见紫钥被雨淋得透湿,也没有打算将伞举过去,反而还在他屁股后面蹦蹦跳跳地踩水玩,水溅到人家衣服上也不管,玩得不亦乐乎。走着走着,紫钥却突然停住了,她一下子撞在人背上,正不满,却看到紫钥一脸凛冽,眼神犀利的看着不远处。
她顺着紫钥的目光望去,伫立在楼台上的人立于桌案之前,身着青衫,一袭青丝散散的披在脑后,仙风道骨不似凡间人物。
“嗯?那不是青珏真人么?”
东始忘剑阁修的是方仙道,承阴阳五行,当年师祖授业,座下弟子便只铎梵、宋词、六安泽和青珏四位弟子,这其中铎梵入门修行早于他人千年有余,早已悟道,位列仙班,至于宋词等人入门晚于铎梵,便都在这岱舆山上继续修行,并教授各自弟子学识。
六安泽精通武道,喜收门徒,座下弟子已有百余人,平日里掌管着无明宫,顺便也做着护山守阁的工作。宋词生性平和,不似六安泽拘泥固执,整日里不过是在自己的西水宫中打打坐讲讲经下下棋,收的徒弟连长鱼在内不过七人。
可说这青珏,入门虽是最晚,平时也是一副少年公子的青涩模样,修行却是在另外两位真人之上的。‘忘剑阁中,无出其右’——她记得裴九卿这么对她形容过此人。可惜青珏生性怪癖,连铎梵都有裴九卿这么一个徒弟,他座下却无一人,反而是整日游历神州,很少回到岱舆山上来,能认出他来的人也少之又少,要不是长鱼小时候随裴九卿拜见过她,她一定会以为是哪个仙君下凡来找师父师叔下棋了呢。
她转头看紫钥表情不似往日平淡,反而带了一丝她读不懂的表情,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
“啊,对了,你不就是青珏真人带上山的么?”她这一句说的声音大了点,楼阁上的人微微偏了头,目色清冷的望了望。看那眼神,长鱼觉得很奇怪,明明听说紫钥是被青珏带上来的,怎么看到紫钥却像是看到陌生人一般呢?难道是因为带上来就丢给自家师兄养所以忘记有这么个人了?
既然被看到了,那就免不了要行礼,长鱼弯了身子,恭恭敬敬地道了声见过青珏师叔,余光一看,紫钥却是依旧直直的站着,她有些怕失了礼数,忙拉了拉对方的衣角,却被一手拂开。紫钥冷着脸,收回目光,一句话也没有就转身离开。她直起身又做了个揖才慌慌张张追着紫钥屁股后面离去。
青珏淡淡地收了目光,手指慢慢抚上桌案上的琴,眼眸里带着一丝清冷。随着他的手指,勾出一声琴音,坐在另一边的女子撑着腮,盯着面前桌案上的茶杯,说道:“那孩子怕是在怨你。”
他没说话,垂着眼眸又拨了下琴,女子微微皱了下眉,一手去点茶杯里的水,有些怪罪得说道:“你的琴音入了耳,叫别人如何品茶。”说来也怪,她未动那茶杯时,杯里的水跟着琴音漾起一圈涟漪,她伸手点去,那水波却立马平静了下来,一丝波纹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