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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长鱼只记得自己走进那片漩涡,接着就没有了意识,清醒过来时,身边已经是一片黑暗,当脑袋里原本嘈杂的低鸣终于消失后,她看到远方有一丝光亮照射过来,像一片混沌中开了一道口子,长鱼来不及犹豫便挣扎着向那它飞奔而去。
她在黑暗中徘徊,兜兜转转,却如同身处一个广阔的草原上一般,找不到边界,更找不到出口,那抹光线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都到不了头,一切都那么诡异,但不知为何,她丝毫都没有害怕的情绪,当她凝神下来后,耳边似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她顺着那个声音走去,接着,她放弃了原本追寻的光明,一步步往前走,每走一步,脚下的黑雾都在向四周飘散,当黑雾散开后,她所看见的,是一只近一丈高的九尾白狐卧在一片水波中,它流光发亮的毛皮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也许也正是这个光芒才让这里的黑雾如此惧怕。
收回思绪,她缓缓抬头,突然想到什么。
“你是杏雨。”她抬着头看向白狐金色的眼眸,像是早就知道该怎么与她沟通,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她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裴长鱼知道自己现在存在某种奇妙的空间,这或许是白狐的幻想,又或许是自己的梦,总之不是现实,可她忍不住去开口,去探寻。
“杏雨?我不叫杏雨,可我也没有别的名字。”白狐没有开口,说话也并不如梦中那样吞吐,那声音更像是从这未知空间的各个角落传来的,显得有些悠远空旷。
裴长鱼问:“你让我看见你的过往,就是为了让我帮你破解仙允的封印?”
白狐歪了歪头,有些问非所答:“我?不,是你,是你自己让你看见我的过往的。”
长鱼不明所以,狐狸嘴角似翘非翘,看不出喜怒哀乐,只能听她说道:“我的祖先曾经说过,万物生而有神识,它记载着一个人所经历的所有,神识游离于天地存在于宇宙,我没有能力看到它,也没有能力让它被别人看到。”
“可是我明明清清楚楚的梦到了关于你们的一切,从你在森林里救了谢楚寒,到谢楚寒舍命护你,我统统都梦到了。”然而,这真的只是梦么……
狐尾在空中一扫,似乎并不在乎这些过往,只是淡淡说道:“不论如何,你所看见的确是我的过去。虽不是我让你看到的,却是我想让你看到的。你我神识相通,若非如此,我也绝不可能有机会借你出逃。”
裴长鱼抓抓头,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完全忽略了狐狸口中关于‘出逃’的信息,只是着急的继续问道:“可是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为什么我能看到呢?是你生了病还是我生了病呢,还是说其实我和你之间有什么特殊的联系?”顿了顿,一个想法在头脑里产生,半晌,她嗫嚅道:“……还是说,我是妖怪呢?”
白狐一笑,声音温柔:“这个我无法解答,毕竟,你我之间只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而已啊。”
长鱼听到这话,没有再追问,倒是想到了梦中的事情,忙问道:“那你到底是如何被关起来的,又要逃到哪里去,你不是九尾神狐么,仙允他们怎么会是你的对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白狐闭了闭眼,俯下脑袋,似乎回忆了一番,方才道:“有些人,与我做了一个约定。”
长鱼仰头看着白狐,问道:“约定?”
她金色的眼瞳闪耀着异样的光芒,望着这无尽黑暗的远方,低叹一声,说:“一个从未履行过的约定。”
世间能让一个死人变成活人的办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以命换命。
杏现在都还记得吕若仙那张带着得意的美丽脸庞。
吕若仙说过,人乃万物之灵,以她畜生的一命怎能抵过他的生死,好在她是九尾神狐,只要她愿意,就能一次又一次的来实验这个荒谬的复生之法。她自愿被封印在地穴内,自断其尾,只为救那个教会自己情之一字的男子,可谁能想到,他,在睁眼的一刻便将这段情缘遗忘彻底。同样让她没想到的还有吕若仙的承诺,九尾之尾,灵力之强世间难得,他们根本没有用自己的舍弃的八条性命来救谢楚寒,相反的,还制成了宝器悬于摩挲塔顶,日日只拿来供人朝拜瞻仰。
长鱼深吸一口气,在裴九卿怀中醒过来,迷迷糊糊中对上裴九卿担忧的眼神。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未待他开口便焦急问道:“杏雨呢?”
“杏雨?”裴九卿疑惑地望着她,就在这时,前面不远处突然闪现出一尾光痕,她认得出,那是仙允的灵环诀,同时,她还听到一声凄厉的狐鸣。
她与裴九卿赶到塔顶时,首先映入眼睑的,是失去了神智一般瘫坐在地的吕若仙。而在她不远处,杏雨正因为裴九卿他们的到来微微偏过头,在她绝色的脸颊边,是正被她托在手中的仙允的头颅。
“还是来晚了。”裴九卿面容有些惋惜,目光望向塔中央祭祀的神坛,在那之上的,是一颗琉璃珠,那宝珠晶莹剔透,奇妙的是珠子里灵气氤氲,金光耀眼。他微微眯了眼打量,直到他看到身边的人想要飞奔上前,才微微变了神色。
长鱼一下被人拉住,看着裴九卿语无伦次的说道:“别让他们杀了她……”
裴九卿皱了皱眉,扶住她的肩,“他们?”
她还未想好怎么说,却听惊鸟铃一响,一阵凛冽的风势袭来,满林飞花顺着月光洋洋洒洒落进塔楼,如同一堵绚丽的墙隔在杏雨与来人的中间。
谢楚寒坐在轮椅中,他的手握着一柄长剑,月光在他身上打上一层冷冷的光芒。
裴九卿看了眼地上的仙允,在手中凝出一把剑,却听不远处的谢楚寒淡淡道:“这是我太平观的家事,还望裴先生不要插手。”
裴九卿握着剑的手被长鱼抱着,他低头看了小姑娘一眼,然后轻轻点点头。
一道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屏障在裴九卿面前延展,长鱼知道那是一道结界,看来谢楚寒是实打实不想裴九卿插手。
杏与不在乎他们两人间的对话,她只在乎谢楚寒的身子,她浮在半空中看着他,看他的脸,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思念,但长鱼知道,那思念已经入骨,如何能浮于表面。长鱼看着谢楚寒抹过长剑,将剑尖精准的指向那个半空中的女子,不带一丝感情的对她说:“放开我的妻子。”
杏雨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吕若仙,又抬起眼眸目光看向远处的谢楚寒。
吕若仙闻声连忙逃似的跑到谢楚寒身边,正想哭诉,却发现他漆黑的眼里,并没有映照出自己,一瞬间,她自己都说不出话了,只能愣在那里。
“……”面对地上守塔人和仙允的尸体,杏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辩白什么,看了谢楚寒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干脆低下头,算是默认自己所犯下的罪行。长鱼猜测,可能是因为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其实本身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这故事里的三个人,哪个是清清白白没有错处的。
裴长鱼原想要代替杏雨告诉谢楚寒一切,可她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她想起在黑暗之中,她劝她把一切都告诉谢楚寒,可那个通体雪白的九尾狐却说:“有什么好说的,本来就不是在一起的命,以前我不懂,现在懂了,就不能再错了。”
谢楚寒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忧伤,相反的,带着一丝失望:“事到如今,你依旧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么?”
吕若仙听到后瞪大眼睛看着他,终于想到什么,“你知道她,你一直都知道她……”她捂住嘴,向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疯狂道:“她能突然冲破封印跑出来,你是不是也暗中助过她?”
谢楚寒没有做声,不知是否算是默认。吕若仙沉默了片刻,突然哈哈笑道:“谢楚寒,你居然帮一个妖孽,你还记得你是我父亲的弟子么,你还记得你是我吕若仙的夫君么!是你杀了我父亲!是你们杀了我父亲!”她说着,上前推攘着谢楚寒原本就不稳的身体。谢楚寒垂下眼眸,任由她癫狂,可一个劲风扫来,吕若仙被掀倒在一旁,他抬头看去,杏浮在空中,裙裾飞扬,神情担忧,他听到她问:“疼不疼……”
谢楚寒一怔,呆呆坐在那里,沉默得看着面前的杏,仿佛过了很久才突然‘嗤’得一声笑了出来,这么多年,她从未与他有过任何言语,没想到这第一次,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而她居然问他‘你疼不疼’。他以手覆眼,笑得绝望:“从我误入禁地遇见你到如今已经十年了吧,十年,你从未与我说过一个字,而如今你杀我师父屠我师兄弟,却只对我说这样一句话?”
“我一定要杀他们的。”她如同当年被他教导一般,老实的回答他所提出的所有问题。
谢楚寒抬头望了望月亮:“没错,就如同我一定要杀了你。”说着,他觉得很好笑,摇了摇头,道“若我当初知道你会杀了师父,我一定,我一定会在见到你的第一面时就杀了你。”
长鱼被裴九卿困在怀中,她心里其实在想,谢楚寒一定一点也不记得他们之间的第一面到底是何时,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为了面前的姑娘对着自己口口声声尊敬爱戴的师父刀剑相向,而现在,他遗忘前尘,剑指伊人,往事如烟,真是悲哀。
此时,谢楚寒已经颓然得拿起地上仙允的剑,那柄剑上还沾染着杏雨的血迹,他没有擦去,只是冷冷地看着杏,笑了笑:“动手吧。”
他终究对她出了手,剑法是长鱼和杏雨都意料之外的狠绝,面对杏的闪躲,谢楚寒并未有一丝犹疑。
长鱼看不下去,忍不住在裴九卿怀中挣扎,焦急道:“师兄你去帮帮杏雨……你相信我,她真的是无辜的。”
裴九卿皱眉道:“你如何知道她是无辜的?”
长鱼一怔,嗫嚅道:“她方才附了我的身……”
裴九卿听到这句话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出手,他微微抬了眼睑,不知是不是错觉,长鱼听到一丝叹息从他口中逸出。
一旁的打斗越来越激烈,见他不说话,长鱼心里很是着急,甩了他的手想要自己冲上去,却被裴九卿拉住。
“你不帮我帮,你只要帮我把这结界解开就好,我自己去,你放开我!”
“不要胡闹!”裴九卿一把将她拉回身边,目光严肃的看着她:“这是太平观的事,轮不到我们插手。”
“可这样下去杏会死的,她不会杀谢楚寒,可谢楚寒不一样,他真的会杀了她的!”
“你别急。”裴九卿将她的手攥在手里,转身看着两人的打斗,眼中覆上一层让长鱼看不透的光彩,“她是九尾神狐,不会轻易丢了性命,况且杀了人也就入了魔道,就算是死,也无甚可惜。”
他神情中流露出冷漠与嘲讽,是长鱼从未看见过的,一时间傻傻的愣在那里,倒是裴九卿不留神看见她这样子,敛了神色道:“她为所爱之人而死,应当是甘之如饴的。不是么?”
长鱼犹疑了下,“可谢楚寒是师兄至交……”
裴九卿淡淡道:“那我就更不能插手了。”
吕若仙倒在一边,狼狈不堪,裴九卿的话她也听到了,但她却浑不在意,只惨然得笑了一下,低头看着仙允的头颅,目光慢慢变得平静。
长鱼正是焦急之时,忽而瞥到向神坛走去的吕若仙,不由得叫了她一声,这声音没有唤回吕若仙,却让正在战斗的杏雨分了神,她脸色倏地一变,顾不得躲避谢楚寒的剑影,转身向吕若仙飞去,对方却挑衅似得回头对她一笑,手中握着那颗琉璃珠,扭曲了脸庞终于带着一丝得意,随即将手中的珠子往地上一掼——
“不——”
瞬间,长鱼感到一股强大的灵力四散开来,满溢在整个太平山上,裴九卿原本平静的脸色也变了一变,似乎有些可惜那样的宝物被毁。
杏雨呆呆得看着支离破碎的琉璃珠,那里面是她八次断尾被夺去的灵力,可就在这么一瞬之间便被毁了。更加糟糕的是,她忘记了她的背后还有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人,尽管那个人曾经是自己的爱人。
长剑贯穿胸口那一刻,杏雨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伸手去触摸胸口与那剑尖上的纹路,被剑刃割破了指,歪了歪头,表情有一丝不解。
那柄刺入她身体的剑,属于那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谢楚寒的手上残留着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他看着自己的右手,脑中竟有了一丝惊恐,这莫名的情绪涌上来,让他再也没有勇气将剑再次刺入她的心脏,又也许是身体再也负荷不了他的疲累,他不再继续,而是将头重重靠在轮椅上,叹息般的喃喃:“杀了我吧。”
鲜艳的血红在杏的白衣上蔓延开来,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力在缓慢流逝,若是以前,她很快就会获得新的生命,可现在她没有机会了。她静静看着他,努力回忆自己当初的笑容,扯了扯嘴角,却没有成功,无奈,她只能放弃,只是低着头看着谢楚寒,心里默默地想:倘若她会杀他,那她今天又怎么会在这里呢?一百年,她从传说变成妖孽,从这个洪荒宇宙的宠儿变成一个只剩一条半死不活命的阶下囚。好蠢,真是太蠢了。
她轻轻一笑,一丝光从她身上流泻出来。
那夜,更深露重,风清月圆。
那漫天的光华,恍如银色的月光,璀璨,绮丽。当山底的人们适应光源慢慢张开眼睛时,只看到漫天飞花,那仿佛是这座山川生命力最为旺盛的时刻,万物繁茂而迅速的生长,生灵在林子里停伫了脚步,连映照着这片大地的月光,也皎洁的不像话。
这是这长鱼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从前只存在于上古神话中的真正的九尾神狐。
那个女子从半空中俯下身来靠近他,妖冶的唇轻轻贴在他的唇上,唇角的笑意却带着浓浓的凄凉。在她身后,一条白尾渐渐散做飞尘,那般洁白圣灵的光芒,让这世间仿佛突然有了两轮银月。
那个女子,本就该是在人类文明之前就存在的神话,是这个大地上最远古的居民,是森林与山川所孕育出来的生灵,可就是那么一个不经意,她本该宏大的一生便搁了浅……
谢楚寒不敢张开双眼,她的香味萦绕在自己鼻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她柔软的双唇,那暖热流充斥在胸间,连着血脉涌入他的四肢,让它们重新富有了生命力。缓缓地,她温暖的唇慢慢离开,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猛然得睁开眼,只听见一声玉石落地的清脆之声,他瞳孔所捕捉到的,是那只本应被他扔到地牢池底的千年玄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