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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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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时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客栈的大堂里只有柜台上点着一盏油灯。长鱼推门出来要了点儿水,小二应着去帮她烧了,正待回屋,便看见柜台边的姑娘抬头对自己笑。她亦礼貌地点点头,只是睡眼惺忪,扯出来的笑容可能有点儿难看。那姑娘倒是一大早就活力四射的模样,双手挥动的很是用力,长鱼唯恐她会上来再次对自己热情地嘘寒问暖,于是赶忙回了屋。

    晌午的时候裴九卿方才从屋里出来,紫钥和长鱼跟在他身后去退房。掌柜在低头瞥了眼账本后笑吟吟的开始算账,裴长鱼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忍不住打断掌柜的:“我们只要了三件房,不是四间。”

    掌柜的一听有些急了,将账本伸过来:“二位姑娘两间,二位公子两间,这不是四间嘛。”

    裴长鱼左看看又看看,确定自己身边没有什么别的姑娘,不可思议得看向掌柜:“您是看到鬼了么?”

    掌柜显然不太懂她的笑话,只听到她的否认,略微惊诧道:“就早晨走的那个姑娘啊,她昨天不还专门来店里找你们么,你们还在那儿,就那儿……”说着指了指窗边的桌子,“在那儿吃饭来着,早上走的时候姑娘您还跟她打招呼来着,我问她怎么不跟你们同行,她说是要先你们一步去前面安排车马呢。”

    小二哥走过来放了茶盘子,又将巾帕甩到肩上,帮衬着掌柜对他们说:“哎,那姑娘不是您姐姐么?昨天我上菜时还听她唤您妹子呢。”

    裴长鱼慌张摆手否认,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裴九卿微微偏头看着她,不解道:“什么姑娘?”

    长鱼眨眨眼,脑子里浮现出那个拉着自己的手差点儿声泪俱下的女子,想起她进店看到自己和紫钥时便雀跃的模样,想起她拉着自己的手欲语还休的模样,想到早上出门时那热情洋溢的模样,终于明白,原来从昨日开始,自己便已经做了别人骗局里的羔羊。

    “我们真……真不是一起的……”

    紫钥站在二人身后,轻轻按了按额头,没有说话。

    裴九卿大抵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伸手从袖子里掏出银两。付完了帐转头见她定定将自己望着,不由得轻轻一笑,打趣她:“姐姐?”

    这次的事儿让她感受良多,被人骗的滋味的确不太好过,她本就不喜欢这山下的俗世,没想到真的就俗成了这样,一下山就被骗,如此迅速,真是让她防不胜防。

    她看着裴九卿,格外地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树立起来的成熟女子的风范在他把银两递出去的那一瞬间就崩塌了,心里又委屈又羞愧。裴九卿倒是见着她不说话愣愣的模样觉得很是可爱,也没有再追问,反而伸手安抚般的摸了摸他的头。

    长鱼不语,微显羞赧得低下头,手指将袖子绞着出了店门。

    没走几步,小二哥又追了出来,手里捻着两个绣着蓝色花纹的小香囊递到长鱼面前。

    长鱼横眉冷目得看着他,看得那小二都有些哆嗦,只对着他们惶惶道:“这、这是早上走的那个姑、姑娘让我转交给客官您的……”

    “……”

    她接下香囊攥在手里,指骨发出咯咯的声音,听得紫钥微微抖了一抖。

    春日的山岭上,芳草清香。裴九卿一个人走在前面,不时听见自己身后传来嘀嘀咕咕的声音,可是他只要一回头,那两个凑在一起的脑袋便马上分开,一个抱着剑继续面无表情得走着,一个哼着小曲儿若无其事地看风景。他笑着摇摇头,回身继续往前走。

    见裴九卿头转了回去,原本看着风景哼着歌的长鱼立马走到紫钥身边,凑过去说:“刚说到哪儿了?啊,虫蛊,再看到那个姑娘我就在她身上下虫蛊,先让她全身奇痒难耐还不能挠,再下个七封诀,让她七天之内受尽口不能言耳不能闻的苦楚,还要……”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说完后停下来看着紫钥,求同道:“你看这般怎么样?”

    紫钥定然是没有听她说话的,见他脸上丝毫波动也无,长鱼不免有些气恼,捅了他一手肘,道:“你听没听我说话啊,我说我俩都被骗了你就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么?”

    紫钥斜睨着她:“我俩?”

    长鱼指了指他,又指着自己,道:“你,我,我俩。”

    紫钥抱剑的手松了松,收回目光看着前方,淡淡道:“只有你。”

    长鱼讶然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你要不要脸啊?”见他没说话,她急道:“什么叫只有我,这能是我一个人被骗么,人还给你敬酒你忘了么?你怎么能这么……这么……”她一时想不到可以解释这种情况的词,语速慢了下来,一慢下来,紫钥便启了薄唇,语气冷冷地打断她:“想让一个人痛苦,你那些方法全是白费。”

    她忘了指责,歪头看他:“啊?难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紫钥默了默,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移开:“你真想知道?”

    长鱼又凑得进了点,睁大眼睛望着他,道:“你说啊,哦,可不能太血腥,我不杀生的。”

    紫钥沉吟半晌,放下抱剑的手臂,停下脚步站到她身前。

    长鱼屏气凝神,一双眼睛无比期盼得看着紫钥。半晌,他用格外认真地语气对她说:“你可以说死她。”

    裴九卿走在前面,突然听到身后长鱼大叫了一声,一转身,便看到紫钥从身旁飞奔而过,原本在路上磨磨蹭蹭的长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皱着一张小脸怒气冲冲的挥舞着拳头追上来,领先一步逃走的少年虽然一脸不耐烦,但却会偶尔故意放慢脚步。裴九卿看着漫山遍野打闹追逐的两人,脸上勾起了一个一如往昔柔和的笑容,春风正好,山坡上草长莺飞,他的目光追着那个鼓着腮帮子正在气头上的小姑娘,笑眼中却微不可见变得些许深邃。

    西桑这个姑娘其实是很不一般的,当然坑蒙拐骗这一江湖绝技并不算在她‘不一般’之列,她曾经有过很多梦想,比如做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或者做一个向下仗义的剑客,可惜的是,前一个因为她脸蛋越来越远的关系而破灭,后一个因为她爬树摔折了腿留下后遗症而夭折。现在,她只是想抱着为群众服务的态度去当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可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理想,都会被人质疑和阻挠。

    尽管她已经解释了无数次药材绝对不是假的,但包围圈中的小哥还是抓着她的手腕不放开,并且语气很是凶狠:“乡亲们评评理啊,卖假药还敢这么理直气壮,你要是不给俺个交代,俺就不放你走!”

    西桑抽不回手,解释说理都没有用,站在人群中显得很是伤神。小哥还在喋喋不休,唾沫星子溅了她的脸一次又一次,她正在思考到底是甩他左脸一巴掌还是右脸一巴掌,一个声音便从嘈杂的人群里传了出来。

    那个小姑娘七扭八拐地从人群里费力地钻了进来,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抬手指着她,微微偏头朝身后大叫道:“就是那个骗子!”

    这个声音如此突兀,人群因此而哗然了,骂声显得更加激烈。

    她原本想要甩出去的巴掌换了个方向,拍在自己脑门儿上,绝望得闭上了眼睛。

    桐叶村的客栈里,西桑姑娘正在剥花生。

    裴长鱼瞪眼看着她剥完一小碟花生后一脸狗腿样地将碟子捧到裴九卿的跟前。

    西桑姑娘说:“这次真是谢谢公子了,方才若不是您向他们解释其中的药理,我恐怕还要被困在那儿好一会儿呢。”

    裴九卿微微笑着,正待回话,却听见长鱼愤愤的声音:“骗子活该被困……”

    裴九卿咳了一声,闭了唇没有说话,眼角带着笑意微微睨着长鱼。

    西桑也是一愕,转头看着她,不满道:“这位姑娘,我刚刚就想问你,平白无故你怎么能这么冤枉人,我什么时候骗你了,怎么骗你了,骗你什么了?”

    长鱼比她更讶然道:“你还敢不承认!”她怒火中烧,跳起来指着她说:“你三天前才吃了顿白食,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被指头怒骂的女子一滞,偏头回想了一番,眼睛突然一亮,笑道:“哦,原来是妹子啊!”

    长鱼听她这话的意思像是刚刚才想起自己是谁,心头略微有些震惊了,头也不回地使劲儿拍了下正在喝水的紫钥,颤声道:“她、她居然比你还不要脸!”

    紫钥被她拍得身子一抖,呛了口水,偏头给了长鱼一个白眼。

    西桑拨开她指着自己的手,举拳在嘴边咳了咳,肃然道:“小妹妹,那时事出紧急,我的确是使用了点小手段,但是事后我也已经做出弥补了嘛,大家都在江湖上行走,说不定以后还会有需要在下帮助的地方,何必这么斤斤计较呢?你看……”

    “看什么看!”长鱼恶声打断,声音颇大,引来满堂人的瞩目,紫钥忍不住嫌弃地往一旁坐了点儿,让自己离她更远。长鱼丝毫不在意他的小动作,反而怒气冲冲地继续道:“你以为骗了人事后做剥几颗花生就算补偿了,没门!”

    西桑皱皱眉,解释道:“额……这个补偿啊,不是花生。”说着她又将碟子往裴九卿跟前推了推,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才回脸对着长鱼道:“我走的时候给了小二两个香囊来着,他没有转交给你么?”

    长鱼从袖子里抓出香囊来扔在桌上,嘲讽道:“就这破香囊?”

    西桑拿起来掂了掂,说:“小妹妹,这就是你不识货了,这香囊可是混合了各种名贵的香料,夏可驱虫防蚊,冬可防潮除湿,作用大得很哩!”

    长鱼斜睨了眼,满不在乎道:“谁稀罕你这几味香料,莫非你不仅骗人,还想强买强卖不成?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混,莫名其妙吃我们的住我们的,见到我们不仅不悔改,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是……真是……”她气结,顿了顿。喝着水的紫钥面无表情得提醒:“卑鄙无耻。”

    “卑鄙无耻!”

    四人安静下来,只有堂间的嘈杂之声,西桑面带愧色,半晌沉默不语,刚好小二哥经过,她突然转身,眉眼很是怅然:“小二,嗯……那个……来一碗馄饨,多加香油不放葱。”

    回头,她看着长鱼笑得非常和睦:“你要不也来一碗?”

    长鱼爆发了,站起来就想要冲过去,好在被紫钥给拉住了。裴九卿看着两个姑娘跟斗鸡似的也没有说话,反而挑起桌上的香囊放在鼻下嗅了嗅。

    “白附子、甘松、丁香皮……还有一味是……”他闭眼沉吟一番,道:“生结香。”

    长鱼正凑在西桑跟前骂得起劲儿,一下子被西桑一巴掌抵脸上给推开了。

    西桑笑逐颜开得看着裴九卿:“这位公子你可真是不一般啊,难道是同行?”

    裴九卿摇摇头,将手中的香囊还给她,道:“在下只是略懂。”

    西桑说:“你看起来这么气度不凡,说是略懂那肯定要比一般人懂得多了,不然刚才你也不会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那人为什么用了我的药却好不了。”

    “仙茅辛热,再食壮阳之物必伤阴,此例书中早有记载,我不过是照本宣章罢了。姑娘无需介怀。”

    西桑打开长鱼横过来的手,眼都不眨地崇拜道:“都这么不一般了,还这么谦虚,真是让人不钦佩都不行啊。”

    裴九卿轻声一笑,不置可否。

    小二端了馄饨来,她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还在龇牙咧嘴的裴长鱼的头,道:“姐姐要去休息了,今天卖出药材小赚了一笔,各位今晚的房钱就由我来招待了,不要客气,随便住随便住,哈哈哈哈。”说着提了脚下的背篓,端着一碗馄饨转身上了楼。

    裴长鱼傻傻得愣在那里,还保持着身体前倾奋力挣扎的姿势。

    紫钥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得收回桎梏她的手,别首看着门外的车水马龙。

    裴九卿波澜不惊地呷了口水,淡然得站起来,转身上了楼,与小二道了谢,他轻轻关上房门,转过身来,再也藏不出的情绪终于迸发,背靠着房门畅笑出声。

    长鱼僵硬得收回定格半晌的手,一下子颓然得瘫倒在椅子上,双眼惨淡无神得看着前方,轻声喃喃道:“了不得了,遇到个比我还会装疯卖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