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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朦胧地从床上爬起,伸个懒腰,只觉得脑仁微微发疼。走到前屋略微一察:橱柜是空的,铁锅也冷了。好在砧板上还用湿毛巾盖着一团和过的面,炉子也仍有些热度。
我打开大门,对着太阳打了个喷嚏,再把炉子生起来,这才回里屋去洗漱。一切停当后,又到前边去搓面团烘饼吃。
刚扯了块面团,门外有人笑道:“住在山边的小姑娘,今天的柴劈了没?”
来人自是云都了,我不理会他,只是多搓了两个面团。
“你一个人?”言语间,他已走到我身旁。我随口应道:“嗯,阿爹阿娘自是干活去了,莉娅肯定又是去寨口扎西嬷嬷家练舞――一年到头,只有大节里才见她歇歇。米娅么,昨天听她说了,今天要去听寨主讲祭祀的具体事宜。”我突然醒悟过来,转过头去看他:“米娅要去,你怎么在这儿?”
云都道:“每年都是一个样儿,没什么好听的。我还不如来瞅瞅‘小姑娘’。”
我揶揄他:“错过了和米娅相处的机会,到时候可别懊恼。”
云都偏头作沉思状,道:“这话在理,不过既然这机会是因你而错失的,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我就准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就帮我邀米娅吧!”
我很怀疑他的居心:恐怕是早有此意,现在不过是抓住了我的话头,借机提这要求。可转念一想,昨日确实对不住他。罢了!我应道:“米娅是乖孩子,我只能试试。”
云都微笑地看着我,他的眼里满是光亮。他说:“你跟她说我明天晚上亥时在东面的小树林子里等她,吹口哨为号。”
我把饼扔到炉子里,接口道:“你这是要做鬼呢!米娅交给你,我不放心。”
云都嗤笑:“你想到哪里去了?林子里多的是毒虫蛇蝎,有什么意思。只是我打定主意要等她一夜,她要是不来,我在你家门口站一晚上岂不伤了彼此的颜面?我想邀她去藺北湖,你这个做姐姐的可有意见么?”
我心中寻思:藺北湖又名情湖,是寨中有情之人定誓盟约的地方,一般人不会去那儿。云都既然愿意带米娅去藺北湖,倒见其心之诚,我又有什么可说的?
“好好待米娅。”
云都会意一笑。
因为炉子很烫,所以饼烘得极快。我用钳子夹了两块给他送过去,顺手递了罐酱给他。我朝他比比两根手指,道:“你这次可输了我两回。一次是打赌,还有一次是现场允的!”
云都哭笑不得:“昨天当场还了一次,还差一回,要不要现在还?”
“别!两次说的时间挨这么近是没用的,起码得隔十天。”
云都无可奈何:“你最大,你说了算。”
我得意着给自己也拿了个饼。
“玛娅,饼烘得太久了。”
“怎样?”
“烘久了就硬实,葱香也可散进去。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饼也会变得过脆。”
我咬了口饼,只做不懂,淡淡道:“我以为饼是脆的好吃。”
云都叹道:“其实照昨晚的情形来看,十有八九你能选上阿芝。”
我无动于衷,说:“我是珂卡。”
云都不再多说。
看他胡吃海喝的架势,我反倒感慨起来:“我做饼的技术什么时候登堂入室了?”
云都赞道:“若非肚皮不够,还可再来三百个!”
我揣测他的神情,问道:“和你老爷子什么时候又吵了?”
云都不以为意:“就昨天。再来两个饼!”
我并不急着帮他拿饼,而是盘算道:“云都,你跟你老爷子吵架的最短期限是三天,最长期限是三个月。”
“所以?”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
“嗯?”云都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心中满是警惕,索性坦白道:“你这次打算折损我家多少粮草?”
(二)
往年这时,阿芝阿著家中早已宾客盈门,可今年的阿芝阿著却不露半点风声,只留人遐思揣测。我本将其看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所以不甚在意。莉娅却不同,她十几年的苦练,只为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阿芝,所以对此格外担忧。莉娅很要强,也很出色,今日的传言多是说族长甚是看中她的舞蹈――所以她是极有希望的。然最终结果毕竟悬而未决,时间一点点拖下去,莉娅显得愈发焦虑。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祝福她罢了。
莉娅的焦虑没能影响我,我爬上土墙,背靠着屋檐,把脚甩出墙外。
暗夜深沉而宁静,天空柔和地没有一丝褶皱,亦不曾铺上星子。
远处传来一阵萧声。
萧声平和悠长,不带任何情绪,而又似持有千言万语,穿越风雨,跋涉万里,却为与谁相见?它划开一泓秋水,泛成涟漪,寻找一座远山。终于凝为一道风,一片云,一朵花。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在湖边嬉戏,却无法靠近,看不清她的脸庞。倏忽,萧声转低,一如轻诉,诉无言。
我分不清是风,是云,是花,是小女孩,还是萧声了。
它一遍遍的在同一个乐章上徘徊,我拔出柳笛,应和萧声。柳笛音质清亮,为萧声勾勒出墨色的边――仿若上好的白宣上,远山近黛,跃然而出。
青山如笑,眉目含情。
柳笛的最后一个音符俏皮地打个转儿,然后散在夜风里。
“二姐,你吹得真好。”米娅站在下面,抬头看着我。她白皙透明的脸蛋像极了一朵在幽暗中含着微光的白木槿,夜风吹拂着她鬓边的发丝。
我跳下土墙,强颜欢笑:“圣人说‘妙悟自然,物我两忘’,果然所言非虚。我方才好好体会了一番,现在当真是醍醐灌顶,身轻如燕呐!”
我说着想拉米娅进屋,米娅立着不动:“二姐,你不吹了吗?”
“不吹了!圣人虽好,哪有咱们自在。”
我未留意,后来萧声又响了。一个乐章一个乐章的寻觅,缠绵了近乎大半夜,终未得笛声相和。
进屋后,我把灯点上。屋子小,我和米娅每每谈天,总是挨着挤在床上。
“二姐,你有心事。”米娅开门见山。
嗯,心事。谁没有心事?可是跟谁去说,说了会怎样?还是不说的好。心事好就好在放着不管不会霉坏,没用了自然就不记得了,记得的堆着也不占地儿。
于是我说:“姐姐自然有心事,你看阿爹阿娘或是寨子里随便哪个人,谁没有心事?”
米娅“噗”地笑了:“二姐,你总说些老没正经的话。”
我一本正经道:“你们小姑娘的心思我可不懂,我只会说些实实在在的大好话。”
米娅笑道:“姐姐还没嫁人就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这叫姐夫以后如何降得住?”
我笑着去呵她痒痒:“米娅这嘴可越来越坏了,这些话从哪里学来的?仔细着哪天我就去告诉阿爹阿娘。‘现在的年轻人,成日间只知道嘻嘻哈哈,真是忘本喽!’”我学着寨里最年长的依诺婆婆的腔调。
米娅抓住我的双手,伏在枕上笑个不住,好半晌缓过气来,抬起头问我:“二姐,你说阿爹阿娘当初是怎么在一起的?”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说:“大概是阿爹对寨子里的姑娘进行观察后,发现阿娘最适合过日子,于是就向阿娘提亲。然后阿娘在一堆提亲的人中比较,发现阿爹最老实厚道,就选了阿爹。不就是那回事呗,彼此看着顺眼了,就一起过日子呗。”
米娅掌不住,又笑出声来:“什么嘛,阿爹阿娘可是当年寨中被津津乐道的金童玉女。阿爹阿娘是同年的阿著和阿芝,模样又都翘楚。他们相恋后,大家都说这是乐令神的恩典,成就了她座下的一对璧人。”
我说:“没想到,阿爹阿娘也有这样一段故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常听那些人闲话时提到这桩事,虽然不过只言片语,但自己好好想想也就明白了。不过,看如今这情形,你说阿爹阿娘过得快活吗?”
我的眼前闪过他们争吵的画面――尤其是提到我是珂卡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阿娘老逼着莉娅练舞。”
米娅点点头:“我们的外祖是寨中的富人,阿娘是他的独女,阿爹只是个一贫如洗,父母双亡的孤儿。阿娘为了能够嫁给阿爹,和外祖断了父女关系。在与阿爹成婚后不久,外祖就因忧愤成疾而撒手人寰,家财也因此散尽。那时阿娘正怀着莉娅,这件事就被瞒了不让她知道,所以她连外祖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我有时候会想,阿娘或许一直在后悔,后悔嫁给了阿爹,所以才那么想让莉娅成为阿芝。因为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女子只有成了阿芝才有挑选夫家的机会。”
我觉得心情有点沉重。
米娅略带忧虑地说:“可是我想,千金小姐为了穷小子抛弃了富家女的身份,却没有得到幸福;那么谦谦君子为了粗陋的山野丫头而放弃声名前程,也是得不到幸福的吧。所以,不管戏剧歌曲里唱得多么动听,总是要门当户对才行。”
她是在担心是否该和云都在一起吗?所以才迟迟不肯承认喜欢云都?
于是我安慰她说:“你是米卡,不必考虑这么多。”
米娅摇摇头,说:“阿爹还是阿著呢!这些东西,不过是个虚名罢了。说倒底,我还不就是一个不会跳舞的……”米娅掩了口。
稍稍犹豫了片刻,她终于开口了:“二姐,对不起,我……”
“对不起什么?”我无所谓地说。
“二姐,你是不是喜欢云都?”
云都?我哑然失笑。
“二姐……”
我打断她,“其实关键在于你看中的是什么。看中钱财的人,就算一时冲动抛掉它,终究还是不快活。既然放不下,那就不要放下,反正都是死路,就选择最习惯的那一条。要是阿娘真的不在乎,一心一意和阿爹过日子,这日子又怎会像如今这样?”
米娅怔怔道:“我只担心我要等的,不是那样的人。”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米娅对云都有意,而云都喜欢米娅。米娅是藺北寨公认的米卡,单凭这一点,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在一起――只要他们两情相悦。既如此,也就无需考虑云都是否愿意为米娅放下一切。我只担心,米娅要是真的以为我恋着云都,因为我而有所顾虑的话,那就不妙了。
“姐姐,有一个人,你们相知不多,但他在你心里,却像早已熟识多年;你会不自觉地在陌生的地点寻找他的身影,找不到,就会怅然若失,找到了,也不过默默看着他离去,不敢打破这份平静;你会不自觉得揣测他的想法,不止一次地想要窥探他的心思,然后越发清楚的知道自己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即便如此,也无法抑制突然相遇时那刹那的狂喜。姐姐,你说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这话不斥于轰雷掣电,给我迎头一击,我含糊其辞:“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可能也是有的――反正,我是不怎么信的。”
米娅颇有些忸怩,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大姐喜欢阿苏卡。”
我心劳意穰,也未就她的话细细思量,不过随便地“嗯”了一声。
“二姐,”米娅局促地说:“阿爹从小就教育我们要相互谦让,所以你和大姐凡事总是让着我。记得有次大姐抓了只漂亮的雀儿,我见了争着要养,大姐就把雀儿让给了我,自己却在房间里大哭,连晚饭都没吃。我很是后悔,当初不该抢了大姐的。”
我想,是时候打消米娅的顾虑了,于是打点精神说:“我也记得那会子的事。当初莉娅抓了鸟后用绳子把它栓住藏好,企图不被我们发现,还是她自个儿说漏了嘴呢。其实也怪不得你,莉娅一直拴着它,雀儿恨都恨死她了,你却给雀儿谷粒吃,它当然愿意跟着你。既然是雀儿自己心甘情愿地选择了你,就没有对不起莉娅。”
“真的吗?”米娅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觉得我应当消除所有的模棱两可,当下开玩笑道:“什么真的不真的!雀儿喜欢你,你喜欢它,它跟着你有什么错了?就像云都喜欢你,你喜欢他,你们在一起又有什么错了?”
“二姐!”米娅的脸色忽然变了。
我知道她是害羞,不肯说穿,于是继续笑道:“哦,对了!我记起来了,云都早上跟我说的,明晚亥时他在东面林子里等你,吹口哨为号,你要不来,他便等你一晚上――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事。但愿你们能够早日修成正果,然后生个大胖小子让姐姐欺负欺负,也不枉我为你们操劳了这么多!”
“二姐!”米娅霍地从床上跳下来,“原来讲了这半日,你居然一点都不明白,枉我还当你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姐姐!”
我吃了一惊,立马从床上坐起。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我急了,大叫一声:“米娅!”
米娅头也没回,只甩下一句话:“明天我不会去见他的,云都喜欢谁爱跟谁在一起,都与我无关!”
我不明所以,甚至有些惶急失措,看着房门再次合上,只得苦笑着坐下。心里想着,原来自己什么也不懂。是啊,我又懂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