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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燕燕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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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躲在老槐密叠的叶片间,在盘虬的枝干上坐得舒适。

    云都家门前这棵树长势极好,我向来喜在这树上用古怪的笛声唤他出来。我虽不解昨夜米娅话中之意,但总觉得她不会来赴约。我怕云都会真的等上一夜――无论如何,总是提醒他为好。

    看着云都家的高堂广厦,画栋飞甍,我不禁玩心大起,举起柳笛仿着发情期的雄噪鹃一阵凄厉大叫。柳笛的音质本就清亮,加上我在这方面的独门造诣,听来就如厉鬼豪哭一般。诡异的叫声在大好晴天里渗进雕梁画栋,传到那些身处大院的人耳中,颇有些不寒而栗的意味。

    我以四声为一循环,两两循环之间会歇上一忽儿。当然,这四下声音也不是随随便便来的,我寻照音律之变,以高低之秩,使音调由凄转厉,而后又作变徵之音,金戈铁马,风雨齐下。

    果不其然,云都家的两个小仆从,阿桑和马哈,小心翼翼地从紧闭的大门里探出头。阿桑见门外无人,大着胆子走出来,趾高气扬地对马哈说:“我跟你说了,能有什么事!就是鬼郭公(噪鹃的别名)叫几声,甚么大不了的!”痴憨憨的马哈仍是胆怯:“哥,可是今年春天鬼郭公已经叫过了,而且这声音起码得有一百只鬼郭公。”阿桑一想,果然不错,腿肚子又抖起来,但仍是色厉内荏:“这鬼郭公呢,是什么种类都有。就像人,有像我这样聪明的,自然就有像你这样笨的。你仔细想想看,我们寨子里有比你笨的吗?”马哈认真想了想,然后说:“好像没有。”“这就对了。这鬼郭公,也是这个道理,既然有春天叫的呢,也就有秋天叫的。这叫做‘万物平衡之理’。”“哥,你真聪明……不对啊,哥,那棵树好像在颤抖哎,诺,跟你刚才腿抖是一样的。”

    我憋笑憋地辛苦,于是连累了树和我一起颤抖。

    “哪里?哪里?”阿桑紧张地远远绕着槐树转。

    “朴――”,“朴――”,“朴朴朴――”槐树豆子从天而降,乱七八糟的朝马哈射击,马哈急得跳脚:“哥,哥,这棵槐树中邪了!”

    阿桑看着马哈,一时也镇住了。“哎呀!”冷不防,一粒小圆石打到他的光头上。我一乐,拿起柳笛又吹了四下。阿桑气急败坏:“死槐,敢打你爷爷!爷爷倒要看看你养了什么鬼东西!”阿桑捋起袖子,就向槐树走来。我感到自己身处险境,情急之下,一把将手里的槐豆子全部朝他的脸扔去。

    阿桑惊了一惊,忙抬手抱头。

    “不对啊,大哥,树上好像真的有人……我好像看到他的手了……哎呦!”又是满满一把槐豆子,直直飞向马哈的面门。

    “马哈,咱兄弟俩一起上,把树上那家伙揪下来!”树怎么会攻击人?阿桑再傻也知道肯定有人在捣鬼。

    我慌了,死云都,怎么还不来救姐姐?

    这时我透过树叶的缝隙看见从远处飞来两只黑色的鸟,个头还不小,颇有些凶神恶煞的气质。我瞥见头顶上方那个硕大的鸟巢,一咬牙,心道,玛娅,咱们拼了。

    我将那个鸟巢够下来,里面还存着三枚鸟蛋。

    “哈,果然有人在装神弄鬼!马哈,哥抓到她的脚啦!”阿桑爬在槐树的主干上,拽着我的脚,想把我拉下树。

    “好哎,哥,好哎!”马哈高兴地拍手叫道。

    我把三枚鸟蛋握在手里,然后将鸟巢口朝下,用力向阿桑掷去。阿桑躲避不及,鸟巢已然扣住他的头顶。

    两只黑鸟飞近槐树却不见鸟巢,“呀呀”悲鸣着绕树盘旋。雄鸟目光锐利,突然看见阿桑手中抓着鸟巢,顿时两眦俱裂,冲着雌鸟叫了几声,两只黑鸟同仇敌忾,向阿桑猛冲过去,势如闪电。

    阿桑见情形不对,吓得从树上跌落下来,又立即手忙脚乱地扔掉鸟巢,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和马哈往宅子里逃。可是两只鸟满心以为鸟蛋已毁,哪能放过他们?于是乎,两只黑鸟齐齐从围墙上方冲进宅子。

    我见阿桑和马哈退了进去,舒了口气,心下好不得意。举起柳笛又是一阵乱吹,仍是仿着噪鹃的怪叫声。

    不过倒底心有余悸,趁着两只黑鸟还未回来,我赶紧溜下树。捡起那个鸟巢一看——幸而鸟巢筑得结实,所以并未受到损害,也免了我的愧疚。我小心地把三枚鸟蛋放回鸟巢,然后再次攀上槐树,把鸟巢原样安置好。心下默祝:鸟儿鸟儿,你们救姐姐一命,姐姐无以为报,唯有祝你们早日破壳,生得跟爹妈一般漆黑潇洒,遍啄天下贪官污吏,鸟名千古垂青。

    这树上我是不敢待了,于是悄悄溜下了树。本想离开,恰巧闻得一阵筝声从宅子里传出来。筝声本极富韵致,此时却宛若蜻蜓点水,涟波微漾,弦弦化开;又似滴水成莲,曳曳生姿,嫩蕊凝珠;仿佛东风过境,珠帘摇落,琮瑢不绝。弦动极快,明明只是筝声,偏偏入耳便成琴瑟琵琶齐奏谐鸣,有如娓娓天籁;明明只是乐器交响,岂知眼前百鸟朝凤,伸屈俛仰,抱命婉转。

    哈,云都这厮,什么时候也会弹筝了?不错不错,鸟鸣虽远,其意却近,境界实在我之上。只是他见死不救,隔岸观火,此时还意图打压我的“噪鹃”,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嫌疑,着实可气。我想着要殺殺他的风头才好。

    我躲在树后,举着柳笛胡吹一气,只求声高,不讲音律,激起檐上几只雀子拍翅乱飞。不料云都定力极好,筝声丝毫不乱,燕语莺歌,啼啭活泼。我便也把笛子吹得生动,一如孩童花间寻蝶,奔走相戏。只暗暗留神他音符的间隙,觑着薄弱处就把笛声插入,好比顽童以石投掷群鸟。不出所料,筝声开始乱了,我大喜。心想,云都做这“百鸟扑棱乱飞观”还是深合我意的。

    我正得意,筝声却突然歇了,而后萧声乍起。一时百鸟齐飞,所有的图案,花纹,都渐渐汇成了凤凰精致繁复的尾羽。它高贵而平和,从容而悲悯,就那样飞过荒凉的山岗,留下遍地的繁花。它目视一切,每一根纤羽都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摘自《诗经·大雅·卷阿》)

    那两只黑鸟垂头丧气地飞回来了,结果发现三枚鸟蛋竟都安然无恙,不可置信地欢叫了几声。雌鸟立刻飞过去孵蛋,雄鸟也紧紧相随,扑过去用翅膀护着雌鸟,两只鸟交颈厮磨。

    箫声的气象,已不是我所能比得了。

    吹箫的人,并非云都,是昨晚那个人。

    我放下柳笛,意欲离去。我本为找云都而来,他既不在,我又何必留下?

    “玆拉――”大门开了,几个女子谈笑着出来。

    “阿苏卡真是利害,音律歌舞,吟诗做画,样样精通,样样都比人强!”

    “呦,是不是比云都还利害?”一人笑嘲。

    “只是不知道哪个自不量力的,胆敢跟阿苏卡较量。”

    “莉娅,也别这样说……珂卡?”

    我走不及,柳笛尚握在手中,只得硬着头皮去应付,只是未曾想到莉娅居然也在。是了,这次的平宁会和小川节,是五寨的盛会,既是藺北村做东,自然要安排客人的住处。是故家境尚可的人家都受到了分派,寨主以身作则,接待来宾中最为重要的族长之子阿苏卡当然不在话下。况且云都平日里不太搭理那些女孩子,所以,莉娅她们这次,自是来找阿苏卡的。

    想清楚后,我笑答道:“刚才有噪鹃飞过,我本想抓来玩玩,恰巧听到筝声,就略略和了和。”

    “眼下洞萧独奏,也单调的很,所以我们出来寻这个吹笛之人。既然那人是你,那你不如就跟我们进去再和和如何?”

    我笑着回绝:“萧声本是单调的,但你们那么多姐妹围着他,也就不单调了。”

    与我说话的是静珠,静珠冷冷地笑了声,道:“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围着他呢?大家人多也热闹些。寨主伯伯对我们一向是很客气。”

    这个“我们”,倒底是“我们”,还是“你们”?

    松塔什帮腔道:“对啊,你跟云都关系这样好,他怎么也不带你来看看呢?恰巧现在大家都在,我们领你四处瞧瞧,玩一玩吧。”

    我客气地推辞:“这怎么好意思呢。不过看来寨主确实是好客,让你们帮他张罗客人,一板一眼的,倒还真像个主人。”

    静珠气得煞白了脸,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算得上甚么主人,不过是寨主伯伯他老人家的意思。记得上回云都生辰时,寨主伯伯请了全寨同辈的兄弟姐妹来园中赏玩,唯独漏了你珂卡。不想你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也不体恤寨主伯伯年高事重,从此再不来这里。倒弄的寨主伯伯好生懊悔,怕伤了你的心。他对我们这些小辈好,我们也是存了一份孝心,想着寨主伯伯年纪越发大了,好歹帮他解开这个心结。不过,你若是成心不肯原谅寨主伯伯,那我们姐妹也无可奈何,不再强人所难了。”

    哼,说得这样好听,那干嘛还称我为珂卡,我是傻的么?

    莉娅看着事情越来越不像话,生怕我一生气,就和她们闹腾起来,于是忙笑道:“寨主伯伯的意思,我和玛娅都心领了,只是今早阿爹就说过要我们早点回去帮他刈麦,实在不得空闲。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你们还是先进去吧,我和玛娅也要回去了。”

    “怎么了?还不进来?”莉娅话音刚落,寨主的声音就响起来了。想是见她们迟迟不回去,所以就出来看看。

    我见寨主裹着头巾,腆着肚子,从他那栋与整个寨子的风物格格不入的宅子里出来,活像说书先生口中的恶财主。然财主虽是逼真,却仍穿戴着我们温巴族的服饰,显得不伦不类,我登时乐了。心想:我知道你忌讳一个珂卡踏足你的宝贝宅子,其实我也忌讳你的宅子让我染上铜钱臭味。不过既然她们料定我是不会进屋去的,那就让我们彼此都牺牲一下,会一出好戏如何?

    心念至此,我挣脱开莉娅拉着我的手,不顾她的好意劝说,笑眯眯地对寨主说:“寨主大人,我路过您这块风水宝地,本来是想老老实实过去的,岂料静珠和松塔什定要说您邀我去寨子里坐坐。我几次三番推脱不得,于是想到既然盛情难却,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还请您老不要见怪。”

    静珠和松塔什立刻僵化了,这样的结果却是始料未及的。这下糟了,为寨主惹了个大麻烦,还望他不要责怪才好。

    寨主的表情也甚是古怪,不过静珠和松塔什既然都已说了,又不便显得于失信小辈,只好勉强笑道:“那当然好,人多就热闹喜庆,可惜云都不在家。”

    这算是暗示吗?

    “我是来看您的,关云都什么事?”

    寨主笑笑,我们一行人各揣心思,就这样进了大门。

    进大门后,当先隔着一堵爬满玫瑰的石墙,从石墙旁转进,步上一条蜿蜒曲折回廊,廊上排满盆景。一幕幕小小的园景靠着回廊,风姿迥异,各呈妙趣。

    我故作大惊小怪:“哎呀,寨主大哥,你这宅子好啊!这般富丽堂皇,恐怕连族长的宅子都要相形见绌了。瞧这朱漆大梁,画栋飞檐,都是按说书的张先生所述而建的吧?怪不得五寨的人都夸我们蔺北寨的寨主懂得巧借权势,善于处置财物,精明通达。除您之外,我们全寨子的人就是省吃俭用一百年也修不出这样一栋宅子呀!张先生也是功不可没,说起来他的书在我们寨中还是顶顶有名的。常言道:‘骡子麻球烂一边,黄鼠狼放屁臭翻天。三俗莫要争先后,张先生说书一顶三。’……”

    莉娅着急了,拉着我的袖子轻声道:“玛娅,别没大没小,寨主伯伯的玩笑岂是你能开的?”

    我不领情,大声说:“寨主他老人家可没有兄弟,哪来的侄女?这声‘伯伯’想来也是叫差了。我看您年纪虽大,心却年轻,要不,我叫您大哥可好?”

    寨主铁青了脸,却碍着人多,自己不便为这些事在小辈面前发作,只得强压怒气,说道:“称呼都是给人叫的,只要你们心里存着我这个老人家就行了。”

    这就样,我一路胡搅蛮缠,惹得莉娅担惊受怕,而寨主的脸是越来越青,静珠和松塔什的脸却渐渐泛白――终于还是走到了他们聚会的小花厅。

    花厅内湘帘挂起,珠帘也用金钩勾着,各种香草花卉,自是摆放停当。正中一只黑漆大案,两旁摆着几只梨香木小案。阿苏卡坐在右手第一只案几边上,身前放着一架紫檀木制的筝。两边的案几旁,还坐着三个女孩子。

    看到我们进来,他们都起身了。显然,我的出现让他们惊异不小,所有的目光向我汇聚,我瞥过头去,不愿多说,且由着寨主介绍。当下众人寒暄已必,就坐停当。

    寨主笑道:“你们这些小友可好好聚聚,老头我就先避过了,免得拘着你们。”

    不过是想离我远些嘛!好好,我都遂你意。我笑语:“寨主大哥走好。”寨主板着脸出去了。

    听了这声称呼,原本在屋内的三个姑娘讶然,惟有阿苏卡,偏头微微展颜。我觉得口舌变得有些笨拙,却依旧笑嘻嘻地跟他说:“你在自己家里,也是每天有这么多姑娘围着你?”他报赧,略微尴尬地抿着唇。

    那些姑娘神色古怪地看着我,面上表情不可谓不精彩。我转念一想,唉,不好!我这样岂非把自己也绕了进去?既念及此,我便正襟危坐,不多言语。她们见了这番情形,有的便轻蔑地笑将起来,叽叽喳喳地渐渐打开了话头。

    静珠笑道:“若论舞蹈,我们见的也算不少了,独独阿苏卡那天跳的《和月子》让我再是忘不了。相传这舞曲是乐令神于云端漫步时望着身旁近在咫尺的明月有感而发所做,所以古来跳这舞曲的都是女子,现今我才知道这舞倒要由男子来跳才好――女子跳着太过柔美,反倒失了那股清丽脱俗的气质。不过,万事古难全,我就嫌老天爷不大公平,反把夜间的号给了不会跳舞的人,要是月下舞一曲《和月子》,定然更加不同凡响。”

    阿苏卡笑谦:“我不过熟能生巧,反倒是玛娅,一幕歌舞剧编排地别开生面,心思巧妙,让人望尘莫及。”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提及自己,出了一回神,然后“呵呵”笑了两声。

    花厅内安静了须臾,还是让娜莎笑道:“男子里面属阿苏卡当先,这是不消说的了。女子里面我推莉娅第一,你们服是不服?”

    松塔什拍手叫好:“莉娅姐的舞向来在我们几个中是最好的,她又最是勤奋。莉娅姐,要是你当不成阿芝,我替你去跟寨主伯伯拼命!”

    这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莉娅揉着眉心笑骂道:“松塔什你个小蹄子,嘴这么甜,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还不从实招来?”

    “哎呦,天地良心……”

    一片笑闹。

    我本着一时的玩心跟到这里,一路上也调侃地够了。现在她们不为难我,我也懒得开口,只是想着得寻个好时机溜出去。

    “你的笛子吹得很好,极有生气。”

    他是担心我一个人受冷落吧。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你既帮我解围,我便不会叫你反受难堪。我说:“我也是随便吹吹,你是昨晚那个吹萧人吧。萧声极富意境,却带了缠绵的伤怀。这不是前人的曲子,若是严格来说,这根本不成曲,但却比那些印在文本上的曲子更能感染人――你自己谱的?”

    “你听出感伤来了?他们都说昨晚的曲子富于意境,却没有人说感伤。”他眸色深深地看着我,脸上却没有意料中的惊讶。

    “大概乐曲化人,曲意反由人吧。”

    阿苏卡不置可否,只是温然道:“你的曲子有些古怪,比方说那只噪鹃,我就想不出用的是哪几个音。”

    我得意极了:“我的‘百鸟歌’乃是藺北一绝,普天之下,绝无仅有。不过目前我还不打算收徒弟,你就崩想学了。”

    他故作为难,而后笑道:“我可以自己看谱,你也不必教我。”

    我乐了:“我的曲子向来没有谱。谱一首曲子的时间,我可以吹上十曲,谱曲子可谓大大的划不来。”

    他也笑:“以前的曲子要是不记得了不会觉得可惜吗?”

    我一摊手:“记不记得住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吹曲子是为了高兴,什么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还是心血来潮作的曲子,我统统不记得。我的曲子是随心而作,一时的曲子一时的心境,谁知道你下次再吹它的时候还有没有那样的心情,若是没有,便是糟蹋了曲子,不如不吹。因为不曾经过雕琢,所以我的曲子每每都是‘自然之音’。”

    他若有所思:“以前我师傅也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却始终无法做到。我每作一首曲子都要反复思索,多次修改,直到自己都厌烦了才誊写到册子上。现在一本册子都快用完了,我仍觉得缚手缚脚。”

    我眼前一亮:“你快写满一本册子了?”

    “是啊……”

    “那当然很好了,”我急忙打断他,“我方才的说法其实是懒人的托辞,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是真的利害,要是我能看看那本册子就好了!”

    “我可以……”

    和他说话,像与老友聊天,可以从容不迫,可以谈笑风生。

    我握着他那管紫竹萧,认真打量:萧身分六节,端首刻着两排诗,刀工苍劲有力,可惜是草书,我并不能看懂。诗的下方,盖着几枚印章,篆书。其中一枚我很熟悉,单单的一个“苏”字,因为这枚印章也出现在他给我的那瓶药的瓶底。

    我把萧还给他,道:“我不是乐器品鉴的行家,这里头的好坏,我是说不上来的。不过你要是愿意听听我那‘率性’的说法,我还真有一套说辞。”

    他笑问:“怎样?”

    我清清嗓子,摇头晃脑道:“好萧难求,吹惯好萧的人却是非好萧不用。若是吹萧人为萧而废弃音律,拘泥至此,岂不惹人贻笑大方?又哪能像我们这些不懂好萧的人那般自在。”

    话音一落,彼此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旁边的姑娘们见我们聊得起劲,都有些心不在焉,虽是暗中着急,却也插不进话。我心念一动,想逗逗她们,便跟阿苏卡道:“苏可还好吗,长大些了吗?”

    阿苏卡微微一笑,也不拆穿我的把戏,颇为配合地说:“时间太短,还看不出来。倒是阿三,它的腿疾并非先天如此,我稍稍用竹板帮它绑了绑,能不能治好却只能看它的造化了。”

    “你是族长惟一的儿子,自小便学岐黄之术,医术必然不差。既然能一眼看出它腿疾的因由,若是再治不好,也只能说阿三命该如此罢了。”

    旁若无人的对答惹得姑娘们愈发心急。

    “它们应该在我的书房里,想去看看吗?”

    我刚想回答,突然从外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激烈的争吵――其中一个像是云都,我心里着急,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二)

    争吵的声音冲击人耳,硬生生撕破平静的假象,给所有意欲逃避的人当头一棒。莉娅第一个跑出去,我和阿苏卡紧随其后。

    只听得云都大声说:“对,我喜欢玛娅!我下辈子娶谁还不用你管!”

    寨主气急败坏:“你成心跟我作对是吧?你倒说说看,这些年我们爷儿俩为了这个女的吵过多少回了?”

    云都似有些内疚,音量略低,有让步之意:“我答应你,这辈子绝不娶她。”

    “跟她断绝往来!”

    云都烦躁:“玛娅又哪里招惹你了?我不娶她就是了,你别管得太宽。”

    “哼”,寨主盛气凌人,“你是我儿子,你穿我的用我的,我就管得!你结交的人不三不四,败坏家风,我就得管!”

    云都怒火中烧:“我云都结交的人就是不三不四,爹您休妻娶寡嫂,真是天大的好榜样!我跟娘一样,也不稀罕沾你的光,谁靠着你的你就去管谁,别来烦我!”

    寨主生平最恨别人嚼他这件丑事,现今却被亲儿子当面说出来,当真怒不可遏,心中再无顾忌,冷冷道:“好,你既然不肯与那女的断绝来往,我也不能由着你胡作非为,愧对先祖。就当我教子无方,今日恶果自食,我们父子俩,从此一刀两断!你把我们楚靳家长子的信物交出来罢。”

    云都面无表情,一把扯下挂在颈项的那块墨玉。

    他颈侧的筋脉轻微怒张,横亘出飞扬跋扈的气势。

    “云都!”我大喊。

    上好的古玉碎了一地,精刻的砖石上缀满了墨色的泪滴,点点触目惊心。

    “这个孽障!”寨主气得几欲背过气去。

    云都对一切的声息都置若罔闻,大踏步走出宅子。

    他步履如飞,坚定不容质疑。没有愤怒,不闻哀戚,他必将之深埋心底。

    一路东行。周围的景物连成一片,是浓绿的模糊,熟悉与否,早已无法分清。我紧紧跟在他身后,穿越树林,登上山巅。

    高处不胜寒,鼻翕微动,乳白色的雾气便随气息进入胸腔,带来高山薄润的凉意。

    山极陡,怪石突兀,我们并肩而坐,一语不发,直到日暮西沉。

    我强打起精神,笑道:“打坐也打了一天,悟出禅机没?修真悟道需要时间,想看日落就去西边,两厢为难还请出关。”

    他偏头直视我的双眸,忽而笑出声来:“我神功未成,你这样大呼小叫,可要害我走火入魔的。”

    我没好气:“走罢,回去请你吃鸡。”

    他促狭地说:“请我吃一辈子?”

    我真想翻个白眼:“对,一辈子,给鸡喂点毒,一只鸡吃上一辈子!”

    他笑着伸个懒腰,站起身子。玫瑰色的夕阳镀亮了他身后的云彩。他面向我,凝视我的双眼,浅笑道:“不愧是最毒妇人心!”低沉的嗓音充满磁性,偏带些慵懒。

    我略略觉得有些不自在,空气里似乎流动着那股我一直在躲避的暧昧。我垂下视线,想从他的目光下逃脱。

    他却好像看穿了我的把戏,轻笑了两声。

    “我是认真的。”他说。

    他也低下头,他的右手慢慢握住我的右手。

    我的呼吸紧张起来,我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他执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他说:“我是认真的,我娶你吧。”

    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然后又迅速倒流回心脏。我立刻泄气了,说:“那米娅怎么办?”

    他不自然地轻咳两声,这次,轮到他躲闪我的目光了。随即,他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态度,说道:“张老头说的书虽然不中听,这一句话说得却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

    我暗地里自嘲地笑笑――这才是我们之间该有的相处方式。

    我抽回自己的手,假意无视他眼里那抹一逝而过的失落。

    我微笑道:“这么看来,我还不是女人了?”

    他摇摇头:“你不该是这里的女人。”

    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

    他面向东方,手指远处,说:“你看。”

    那边是连绵的山,在云雾里沉浮,如漂泊的船只。我向下望,看不到崖底,触目铺陈着翻滚的云海。雾是活的,变幻出各种奇异的图案,天南地北随意流动――想必岩石的棱角也早已被它打磨圆润。而山石的尽头,也因此模糊在雾气里。

    “你过不去的。”我平静地说。

    “不”,他说,“不是过不去,而是很难过去。张老头就是从那边来的,他既然来的了,我们又怎么会出不去?”

    我沉吟不语。

    “你难道不想去外面看看吗?这些山和雾气,把我们困在这里,困在这个美丽丰饶的地方,远离世俗最混乱的纷争。可是就在这里,不论你如何策马奔驰,所到之处无非还是温巴族的天下。当我们的祖先第一次来到这里,他们还携带着关于外界的书籍与记忆,可是到了我们这一辈,剩下的不过是些死气沉沉的文字。我们偏安一隅,与世无争,孤陋寡闻。你难道就不想看看吗,真正的世界到底有多大,百川入海是何等的磅礴,沧海桑田是怎样的变迁?无论是庙堂之高,抑或是江湖之远,凭自己,可以闯出怎样一番天下?”

    他器宇轩昂,意气风发,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明白了,他才是真的不属于这里。

    他深沉地看着我,说:“跟我走吧!”

    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我,或许也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我可以看见他的真诚,他的决心,甚至,他眼底那一抹迟疑的担心,担心遭受拒绝。

    可是我只是站起来,同样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你一定会走出去的。”

    由衷且从容。

    他背过身子,假意无所谓地笑笑,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辜负米娅。若她愿意,我会带她走。”

    “这样就好。”我说。

    他看着沉浮的雾气,闪烁其辞:“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跟我去,要是你能……”

    我摇头,笑道:“我不要走,我还想看看你爹被你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道:“我和那老头子,总是合不来。”

    我问他:“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一切都明明白白,就像风席卷过落叶,露出令人确信的地面,云都又变回了那个不正经的云都。他散漫地笑道:“能怎么办?露宿山林,寻幽探圣,求仙问道……只望你能多偷几只鸡来,接济接济孤苦无依的我……”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便注定了一世无缘。

    这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灯火初明,我便摸到米娅房中,想对她进行最后的劝说,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我心中大慰――米娅不过是说说气话,倒底还是心软。

    我趴在屋檐上吹夜风,风里有夜兰的香气。我靠着那边莉娅的屋子,竟也是漆黑一片。我有些莫名其妙,莉娅向来都要练舞到深夜,今天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也出门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米娅回来了,面带喜色。

    我打个呵欠,真是累了,于是从屋檐上偷偷溜下来,打算回房睡觉。

    我走的时候,莉娅的房门依旧紧闭着,没有光线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