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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跟云都说要去相亲,云都有些吃惊,但没多问。
但不祥的预感久久挥之不去,或许内心深处是不愿远行的。偷溜出去之前,我往微烫的炉子里扔了几块饼,然后将炉子封上。这种用炉子的余热慢慢烘熟的饼,因为久受煎熬,所以尝来别具风味――只是耗时太久,平时不太做。
云都说我虽然举止粗野,不懂舞蹈,但胜在皮相优良,勉强算作半个可塑之才。只是那些男子不知何时开始倾注内在,不偏颇于外表,就算云都磨烂了嘴皮子,昧着良心把我夸得天花乱坠,也绝不肯接受一个珂卡――这对我而言,着实有失公允。
本打算半天便回去的,以免惹人生疑。只没想到那帮人见我竟畏如蛇蝎,倒把我争强好胜的心给逼出来。可惜及至日渐西沉,依旧徒劳无功,竟连半口水也没喝上。
我懒怠地靠着溪边的岩石,半分也不愿动。云都却端端正正地盘膝而坐,目光凝重,宛如石塑。
我随手掷了枚小石子过去。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我可不记得刚才有看见漂亮姑娘。”
云都难得没与我斗嘴,倒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我只是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我随口一问。
“温寨虽与我们北寨相邻,但今日骑马而来,也花了一个多时辰。两寨族民往来本就不密切,再者,你的事与他们也算无关痛痒,不该毫无理据传得人尽皆知。可看这光景,不仅人人知晓,而且反应过激,实在有违常理。”
我伸个懒腰,说:“那我有什么法子?没想到自己名气这么大,只好拖累你了。要不,明天去其他三寨看看?”
他神情严峻,缓缓开口:“我只怕有人用心险恶,将这件事添油加醋散播到全族。要是那样的话,你该怎么办?”
我呆了半晌:“我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呗!”
“好俊的姑娘!”明快悦耳的嗓音自山石背后响起。
我和云都齐齐转过头――来人是一个白袍少年,脸庞清秀无伦,眉目含笑。
他的容貌,倒是像一个人。
少年来到溪边,随意地傍溪流而坐,也不在乎地上的落叶泥沙是否会污了自己的白衣。
“你们不是情侣。”少年笑看我和云都,直言不讳道。
我和云都都有些尴尬,面面相觑。
少年拍手大笑:“果然!看这情形,我猜的不错!”
我不服气,说道:“我们偏偏就是情侣。”
云都听了我的话,神情微微一变。我没太注意他神色的变化,但那少年却明显留意到了,他的眼里露出狡黠的光。
“你喜欢他?”他问我。
“那当然!”我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那你肯定也喜欢她喽?”少年带着明媚的笑意转而问云都。
云都思绪万千,不肯作答,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终于,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嗯。”
我故作不满地对那少年说:“喂,你干嘛问这些酸溜溜的问题!我们要是彼此不喜欢,怎么可能在一起!”
少年莞尔:“你说谎。既然是情侣,还相什么亲?”
我目瞪口呆,却仍做糊涂:“所以,你是来和我相亲的?”
少年眼中颇带玩味:“在下岂敢!玛娅设计陷害亲姐,暗中谋害亲妹,挑拨离间父子――这样虎狼心肠,一般男子如何经受得住!”
云都道:“这番言论,不知出处何在?”
少年莞尔:“我也不知有无出处,不过三人成虎,由不得不信了。不过空穴来风,大概也差不离。”
“原来公子也热衷于偏听偏信。”
少年摇头笑道:“我只偏‘趣事’而听,再择‘愿信者’信。突然记起我这里还有桩巧事,不知二位可有兴趣一听?”
“愿闻其详。”
“昨日有传言说珂卡偷偷改了米卡的药方,于其中乱入了些虎狼之药。”
“改药方?”云都不解地看着我。
我没搭理他,只是看着少年说:“所以呢?”
少年微微笑道:“对这个传言,本来都是不信的,毕竟至亲姐妹,也没什么苦大深愁,无需痛下杀手。不过大家对这事还是刻意留心了,当今早米娅未能苏醒的消息传来后,这才都明白,昨日传言不虚,玛娅不愧是古今‘毒妇第一人’。也是,杀人何难?即便不懂医术,胡乱用药,就可使人命绝黄泉。这点小事对玛娅来说,不过尔尓吧!”
我看着少年,问:“我改药方这件事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大约是昨天傍晚。怎么,想从时间上开脱吗?”
我没有回答,心中却五味陈杂,万般难堪。
我是在晚上才向阿爹阿娘坦白的,可是传言傍晚就出来了……
巧合吗?
阿爹阿娘为减轻我的罪责,绝对不会把这事说出去,所以说……
蓦然想起那本医书:是,我偷看医书被莉娅发现,幸而当时都是少年心性,只顾逞一时之气,比谁背医书背得全,终于没把事情捅出去。
医学上的造诣,莉娅绝不会比我浅。
我记起昨天熬药时,莉娅刚巧回来。她亲眼看着我把药汁倒入碗中,端进米娅的房间――还有药渣,也是她处理的。
怎么不会发现?所有的药都是她采的啊!
对,草药!她为什么要采那么多草药,并把它们放在草堆旁?为什么还谎称每日上山采药?那多余的时间呢?
我心里苦笑。
医术精湛的人,看一眼病人的形态体征就能知道罹患的病症;精通药理的人,查一下汤药的色泽气味就能了解使用的药物。
――更何况,莉娅两者都是。
“若是我‘为阿芝而陷害姐姐,因私怨而挑拨朋友父子情谊’这也还说过去,那‘逼迫亲妹’呢,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少年嗤笑:“不当为而为之,不是更符合‘珂卡’的形象?”
我心里明白,在这四方的世界里,别有用心的言语更具生命力,它抛出同样的爱憎观,凝聚世间踽踽独行之人,使其在荒芜的时间里鲜活地存在。
我正色道:“多谢公子相告,不过既然彼此殊途,那便就此拜别。”
少年从岩石上站起,道:“且慢!”
我顿下脚步,与他对视。
“还有何事?”
少年眉稍微扬,流露出一股自然英气:“我可以救你。”
我和云都尽皆讶然。
云都挡在我面前,道:“你要娶她?”
少年哂笑:“本公子生性洒脱,所得美人无数,只这蛇蝎西施未曾受用过。今日你我有缘,若做了我一房妾侍,可保你三五年无虞,我亦得解平生之怨,岂不一举两得?”
“不行!”云都大怒,拉着我就走。
“唉,看来这蛇蝎美人也不过如此,除了‘蛇蝎’二字还算贴切,倒底不能称为‘美人’。枉我费心思量,原来他人心里早有成算,只是可惜了有情人,反做了受罪羊。罢罢罢,这等美人,我不要也罢!”
“等等!”我挣脱开云都的手,面向少年道:“你说什么?什么有情人,又谋划什么?”
“温寨和北寨相邻,怎么,你们那里没有曲谱传情之说吗?”
忽如起了疾风骤雨,我浑身一凛,几乎跌倒,却依旧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曲谱而已,与婚姻何干?”
“自古恶人行事必有托辞,你不愿承认,我又能奈何?不过曲谱之事既为我所知,谈婚论嫁固然也属实情,亦不必考究了。”
“你是什么人?”云都凝眉问道。
少年笑而不答,转身欲离。
我心中千头万绪,无处纠结。
――若是真的娶了珂卡,他会失去一切;若是他说要娶我,那我是否可以满不在乎地拒绝?
若是……
“等一下!”我大喊。
少年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我。
“你……有几个小妾?”
少年笑如春风,又带些散漫的神情,他略掰掰手指摇头道:“这不好说。若是加上死了的,那就……”
“死的!”我惊呼。
“走罢!”云都催我,但我驻足不动。
少年得意扬扬:“是啊!有些美人来得早了,公子我看着乏累……”
“好了!我当你小妾。”我大声打断他的话,然后抿紧嘴唇。
“玛娅――”云都惊痛出声。
少年道:“慢着,我的小妾岂是这么容易当的?”
“你想怎样?”云都阴沉着脸问。
少年从怀里拿出一个墨绿的瓷瓶,拔开瓶塞,从中倒出一粒棕红的药丸。
血红的药丸晶莹剔透,在阳光里泻下微红的薄影,落在他如玉的掌心。
“吃了它。”
“这是什么?”云都阴郁的嗓子像是要喷出火来。
我不管不顾,未待少年回答,一把拿起那粒药丸,火急火燎地把它吞入腹中。
“玛娅!”
“姐姐!”
三个人都调转了视线――
是阿苏卡!?
他大步来到我面前,一把捉住我的手察看脉象。他的额前沁出细密的汗珠,湿了鬓角。
过了片刻,他松开我的手,面色稍霁,但仍皱眉问那少年:“姐,你给玛娅吃了什么?”
姐?虽已猜得七八分,但明明白白地听到这个词,却有如寒潭水从脚底漫起,瞬时僵了半边。
我突然生了恼意――在他面前。这又算什么呢?玛娅,你又算什么?满世界的跑只为找一个男人,一个愿意娶你男人!?或许是执念太深,竟被一个女人戏弄。我自嘲地笑笑。
“少年”俏皮一笑,敛了方才的锋芒,道:“这姑娘可好呢,为了不让你娶她,决定嫁给我呢!还吃下了我的独门密丹。”
阿苏卡的表情我看不明白,只隐约透着无奈,他说:“姐,你别开玩笑了,倒底给玛娅吃了什么?”
“不过给她喂了条小蠱虫,干嘛这么担心?说到底,我还不是为了你!小姑娘要跟那家伙走了,我再不牵着她就来不及了!”
“少年”说得轻巧,满眼胡闹意味,阿苏卡却大惊道:“什么蠱?”
当时的心情我无法言述,只想落荒而逃。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醒悟:只因曾在心上设下结界,任凭世间繁复绚丽,再也无法将其开启;只因自己茕茕孑立,因此习得形影相顾,终可随意人生――却原来你早已进入我的世界,未曾发现的只有我自己。而那些煞费苦心构筑的谎言,不经别人的三言两语便节节败退;剩下的伪装已无法设下防备,任凭残余的无心之举攻伐敏感的自尊,然后击溃我所有的强硬与傲气,将一点少的可怜的自信心暴露在阳光下。
云都看出了我的不耐,牵着我的手,沉声道:“我们走。”
我心中了然,遂点点头――云都天生识蠱,他既毫无顾虑地拉着我走,那这药必然无碍。
“呀!你看他们两个牵着手走了,我说得不错吧!”
我的脚步不自主地一滞,云都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把我往前方带。
“玛娅!”阿苏卡追过来喊我。
我立刻停了脚步,挣脱了云都抓着我的手。
“怎么了?”我说。
“你,是不是喜欢云都?”他问我。
我觉得胸口闷的慌。
“没错,我喜欢他。”我回答。
“你,想要嫁给他吗?”
我沉默了片刻。
“对,我想要嫁给他。”我说,“全天下我就想嫁他,只愿嫁他!”我大声说。
“那今天……”
“因为我是珂卡,我不想连累他,所以才会来相亲!我想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他就不会被牵连了!可是现在我后悔了!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这样……”
这样啊……这样……我最后一丝力气也好像被抽空了,心里一直想着他说的话“这样……”
也不知道这样以后又是怎样。
我努力自持,不至声嘶力竭,等神志清醒,却又早已走远。
不过就是这样。
(二)
云都拉着我到了寨子口的草原边上,我们的马在草原上休整。
他松开我的手,注视着我:“要走了吗?”
我突然发现,那个和父亲闹别扭离家出走依赖我接济的稚气少年早已远去――
他现在是一个男人,一个比我强大的多的男人。
我笑道:“当然要走了,留着吹西北风不成?”
“好。”他应道。
随着一声清亮的哨声,一红一黑两骑马飞奔而来,马蹄所到之处,半人高的牧草向两侧倒去,随带有猎猎风声。
眼见着马近了,仓促间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玛娅!”是阿苏卡的姐姐。
“怎么了?”我抚着小红马的鬃毛,马儿亲昵地往我身上蹭。
“我有事想跟你谈。”她开门见山,从马背上跃下,朝我走近。
我抬头看她――不想她居然有闲暇换回女子的装束,淡鹅黄的裙衫随风微扬,衬着随意拢起的乌云――好似一茎不怯严寒的水仙,靠在冬日结冰的湖畔。
“谈什么?”我说。
“玛娅,再不回去天色就晚了。”云都催促道。
“不会占用你们太多的时间,一会会就好!”她急道。
“好。”我说。
她似乎没料到我答应地如此轻易,反倒愣了一愣。
“好!”她冁然一笑,说:“那请你随我来。”
我不顾云都的神色,与她一同进了附近一处僻静的林子里。
“我叫和容月,是阿苏卡同胞的姐姐,你可以叫我容月。”她对我说。
“哦。”我说。
“阿苏卡曾与我说过,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
“哦。”
“但我也听了那些传言,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后,我吓了一跳,心想你果然与众不同。不过传言甚嚣尘上,众口铄金可积毁销骨,你的处境确实堪忧。”
“哦。”
她见我爱搭不理,也不以为意,又道:“但有一个人,不为传言所扰,始终选择信你。”
我皱一皱眉。
“他每每为你分辩,我也总是将信将疑。但是现在,我却信了七八分。”
“为什么?”
她不作答,反把话峰一转,问道:“你真的想要嫁给云都?”
“不,”我下定决心,回答道:“我喜欢他,所以不想嫁他。”
她不无讽刺地说:“那你方才说只嫁云都却是为何,岂不自相矛盾?”
“我只是小女子,非但贪生,且惧心爱之人为我所困,故而矛盾,又何足道?不过你既说了,要我一明心志也未尝不可,我便在此言明:普天之下,除云都之外,我玛娅誓死不嫁!”
“你又何必如此?你明明知道,云都心中无你:若是有你,娶你便是,何必大费周张,带你四处相亲?”
我深吸一口气:“他心里有我无我于我何干?我心里有他,那便够了。”
很多年前我就明白:这一世的云都,绝不会在这一方土地上娶我,娶了我,就有了永远也走不出去的牵绊。
和容月盯着我看了良久,我略觉有些不自在。忽尔她转过头去,道:“你刚刚问我为什么开始质疑传言,因为药方。”
“药方?”
“嗯。散播谣言之人既知你偷换了药方,那为什么不把药方改回来,反倒四处宣扬,却留米娅在病榻昏迷不醒?因此我心里起疑,所以假扮男装前来试探你,决定给你一个机会,却不想,你并不需要。”
“什么机会?”
“还不明白吗?”和容月叹了口气,道:“你说阿苏卡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回温寨?”
“为什么?”
“他回来求族中长老批准与你的婚事!他说他相信你,他说他要娶你!”
(三)
我跌跌撞撞地从林子里出来,一个人。
云都在寨口喂马,看见我出来,匆忙向我走来:“谈什么了?怎么这半天功夫才出来。”
“没什么。”
大约我脸色不好,云都慌张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她对你说什么了?”
看见他着急的模样,我脚下一软,坐倒在地。
“云都,我不要相亲了。”
他顺着我,哄小孩子般:“好,以后不带你去相亲了。”
可是双腿依旧虚乏无力,我瘫在地面,仿若再也无法站起。
小红马蹭着我的背,发出一声长嘶。
我怀抱双膝,把头埋于膝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云都的声音:“玛娅,来生我必定娶你。”
这句话好似从遥远的国度传来,缥缈若斯。
我抬头笑了笑,说:“回去晚了,烘饼焦了。”
“焦了就再做。”
我站起来,爬上小红马。
日暮西沉,天已昏昏。
――可是焦了的饼,毕竟还是焦了!
(四)
老远便看见门口聚了好多人,只怕要挤破木栅栏。
我从小红马上下来,紧紧抓着缰绳。云都宽厚的掌心覆住我的手,我缓缓松了缰绳。
“走吧!”我说。
他略一垂眸,却不动。
我笑着拉他,说:“到了应付烂摊子的时候了。”
嘈杂的人群变得安静,从散乱中分出路径,在路径上走出几个人。
我和云都停下来,与寨主对视。
他冷漠而高傲,带着天生的自命不凡;而及至目光扫过我们交握的双手,神色却变地狠戾起来。
“玛娅在禁闭期间未经上报,私自外出,着人押入神塔,听候发落!”
人群中窃语声又起,不时指指点点。
有几个侍卫上来领命,寨主对着其中一个覆耳说了几句;随即,那个侍卫又将命令传于后来之人。
很快,有人过来缚住我的双手,在我的脖子上套上枷锁――我看着云都,有两个人过去缚了他的手,并押往于我相反的方向;我看见了阿娘,却不敢看她的神情;我看见了阿爹,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寨主当先走了,人语声再次响起,沸如潮水。那些侍卫在催我,可我使劲赖着不走,我盯着莉娅,大喊一声:“莉娅!”
可是她背过了身子。
于是我顺从了侍卫推拉的力道。
隐约听见希尔婶子在身后骂咧:“……枉我们这么多年的姐妹,真是黑了心肠,居然把这种妖女往我们家里塞。别仗着过气小姐的身份,便是再多的传家宝也骗不来我们桑额娶这妖女……”
原来,那天下午,阿娘出去竟是为这事!我的脸上挂起一个惨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