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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阁
一排紫檀令牌挂在青瓷屏风上。
莲季挑挑拣拣,左顾右盼。旁人却都是飞快地扫一眼,像夺宝一样地将其中一个令牌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做贼似的防止被抢了去,然后一溜小跑到阁中管事的仙鸿那里报备。
朱砂笔随着令牌的号数在黄纸上一落,就定下了。
莲季好奇地将一溜令牌翻过来细细观赏,只见那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要求。
“青云门求百年三眼活狐一只。”
“大嬴皇帝寻一军师,助国战得胜。”
“小儿于十年前在妖族地界失踪,望可寻回。”
诸如此类,等等。
她见到有只令木是黄花梨造的,与旁的颜色不同,便好奇地拿下来端详。顾七从她后面窜出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抢过来,气得她直嚷:
“顾七,你做什么!快把令木还给我!”
顾七念着那令牌背面的字道:“魔君荒淫无道,好养男侍,我儿卫介被其虏去销魂殿,望侠士救之。”
莲季伸手去够他手中的令木:“你别乱拿啊,”
顾七招了招手,月无言从半空影现,只见顾七随手将那令木往后一丢,被月无言准确无误地接过来。她眨眼便到了流云阁掌事仙鸿面前,将那令木一扔,提笔在对应的簿子上写了三个名字:莲季、顾七、月无言。
“……”
“全流云阁最难啃的肉,就这么被咱们抢了,哈哈哈哈。”顾七笑眯眯地将两手背在脑后,打趣道。
莲季看他一眼,问道:“那令木到底什么来头,怎与别的颜色不同?”
“今年的令木都是紫檀,五年前的令木是黄花梨,这令牌挂在那里,已经有五年没人动了。”
“五年都没人去碰……”
“魔君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那你为什么要拿!……”莲季忿忿,“你不是说人人都想着拿个简单的早点出岛吗?”
“那是人人,你我是人人吗?”顾七长指一点,指了指她的眉心,“有点自信行不行?你把我的脸都丢光了……越是困难的任务,越显得我们有独特的气质。”
“谁……谁要什么气质啊,我,我只想早点出岛……”莲季涨红了脸,埋怨他不和自己商量。
月无言神色沉静,默默地抱臂看着他们斗嘴。
“你怎么就知道这任务不好呢?没人做,不代表没价值。”顾七不屑地长眉一挑,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我就觉得这任务挺好,挺有意思的……”
“月儿,这令木五年都没人做,肯定难得不得了,万一今年出不去岛怎么办?你劝劝顾七好不好?”莲季说不过他,目光向月无言求助。
“少主说什么就是什么,无言都听少主的。”
莲季哭笑不得:“我造了什么孽跟你们两个一队……”
掌事仙鸿将黄纸簿子一卷,从梨木桌子底下抽出来三根水绿色绸子,只见他将那三根水绿绸子往三人腕上一系,绸布便消失无影。他理着成堆的黄纸簿,交代道:“你三人有一年时间将令木上的事项完成,若是完不成,这捆魂绸会将你们带回岛来,任务也就失败了,需得再等下一回流云阁开,方才有机会出岛。”
他抬眼看了顾七一眼:“顾七,你虽受着岛主的庇荫,可没什么特权,若是任务完不成……”
“知道了知道了。卯日,你怎么总是那么罗嗦……”
莲季看到,卯日仙鸿理黄纸簿子的手一顿。
她连忙三推四请拉着顾七出门去了。
*
还有三日便是玄都盛宴。
原本玄都盛宴十年一回,是老魔君借机招揽将才,回报魔界诸人拥戴的一场盛会,自从继任魔君万年前性情大变,便成了个荒淫的场子,魔界年年借玄都盛宴的名头大肆在六界搜寻美男子,或胁迫,或许以好处,将之带到玄都盛宴上任魔君挑选,春风一度。
于是混进玄都盛宴,便成了接近魔君唯一的法子。年年都有乔装潜进来的,却都没能杀了魔君,可见销魂殿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跟魔君一样,面若少女,心狠似蝎。
万年来被魔君掳去的男侍不计其数,这些人的亲人、家眷,都恨透了这魔头。
一出流洲岛,三人就大摇大摆地来到仙魔交界之处。
顾七打昏了两个路人,一仙一魔,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碗药膏,在莲季和月无言脸上涂涂抹抹,将两人都变成了路人的样子。
他自己则对着湖面比划了几下,将那修仙人的青色衣袍扒了,穿在身上,将自己抹成了一个高大冷硬的修仙弟子,背上一弯长刀皎洁如月。
莲季揉了揉眼睛,总觉得顾七扮上这人在哪里见过。
“顾七,你……”
“看什么看啊,没见过长得帅的啊?”顾七一开口,就把满身的冷厉之气打破了。
“你扮的这人我有点眼熟……怎么想不起来了?”莲季皱着眉头沉思。
顾七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在湖里洗洗手:“这是终南派的大弟子陆吾,扮成这样明天的玄都盛宴肯定能进去!”
“名字有点耳熟……”莲季想得头疼。
“我知道,这陆吾和魔君,关系不一般,魔君是个画皮的高手,可是我呢……我比她还要厉害,所以啊,我就扮作陆吾的样子,且看明日。若是顺利进了销魂殿,我负责拖住魔君,你们两就抓紧时间去找卫介,一旦找到了千万不要拖延,带他离开魔界有多远走多远,我自有办法脱身。”
“好是好,可魔界真有那么容易进去吗……”
“放心吧,我给你两画的皮,世界上没人能看穿,魔君那点画皮的伎俩,也就她自己觉得天下第一。”
“……”
顾七这种语调,莲季早就习惯了,偏生他自信却不自大,说出来的话都兑现了。
“哎哟,我腰疼,这地方也没个坐的……”顾七蹲得脚麻了,一站起来就哀哀叫唤。
一个满身墨色的修长身影,两手一崩,银丝闪着寒光利落得从莲季面前掠过,身影如幻,顷刻已跃了数步出去。
银丝起落,从一颗大树的根部齐削而过,只见月无言像个鬼影一样,沉沉站在一旁,而那大树“轰”地一声,砰然倒塌,露出一截光滑的树根。
顾七笑眯眯地荡过去坐下来。
莲季踢了一脚地上的土,闷闷道:“削树为凳,月儿,你不能总这么惯着他,看他这副少爷脾气都快给惯坏了。流波岛上的人要不是忌惮他强,早就人人一口唾沫他淹死了。”
“无言做什么都是为了少主。”
“……”
“小莲季,有人惯着我,你羡慕吧,哈哈哈哈。”
“羡慕你个头。”
“哈哈哈哈哈哈。”
“你是不是欠打。”
“你打不过我。”
“你……月儿你说话呀!”
湖水粼粼如镜,清风拂过。
这一刻,欢声笑语,岁月安稳,现世静好。
*
终南山。
蒸腾的雾气像万年不化的愁绪,苍浩的天地间容不下一个人小小的相思。
一个人曾经错过,是不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叶婉华手上攥了一把相思玲珑豆,红色的小圆果像是人心头最深的哀愁,凝着血泪。窗外闪过入门弟子御剑而飞的青光,就像那个人的刀影,仿佛时光又回到了数万年前。他和她,还是情意深重的师兄妹。
可那个人早就在数十万年前被逐出了门,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师兄,告诉了你一切,还不够吗?
到底要怎样才能弥补呢,曾误入歧途,是不是就不可挽回了?哪怕把真相都告诉你,也没有办法回头吗?
我知道,这世界上不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就能有回音,因为爱是个缘分的事情,是个不能强求的事情。
是我自己犯了错,活烹人心修炼,利欲熏心,其实我不过是想要和你站在一个高度罢了,这样你就能多一些机会和我接触,说不定就会爱上我。我小时候总听别人说,做人要走正道,但是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是我错了。
如果那时候我没有误入歧途,姽歌就不会和你相遇,也不会在你心里留下两年的影子,说不定今天,你早就已经和我,拜堂成亲。
我也恨不起来姽歌,因为她不计前嫌地救了我,我不能去怨一个恩人。她顶着我的画皮也不过是造化弄人,今日这一切,十几万年的等待,都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陆吾,我只想问你:如果一个人曾经做错了,还能回头吗?
等了万年的心一片死灰,她伸出手将一把相思玲珑豆全部咽下,叶婉华喉头一紧,血从嘴角涌了出来。
师兄,等不到你,又满身是罪,实在没什么道理再活下去了。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和你爱的人共守一生……可惜,我不能亲口告诉你这份心意,若是你有一天能原谅我……
相思玲珑豆是情意门主叶翩翩,留在这世间的恨和爱。
叶婉华的母亲和她一样,都是痴情的人,却不得不在这痴情中毁灭了自己。
*
“你!若是你今次不死,难消我心头之恨!……”
陆吾数十万年,第一次回到终南山。他长长地跪在大殿之中,殿中围满了穿着青色终南道服的弟子,上首坐着终南掌门,他的师尊白珏,还有一名穿着金色道袍,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
“我叶远峰的女儿,苦苦等你十万年,今次自缢而亡,你到底从中做了什么!你若是不说!我倾全城之力,定不会放过终南!”那中年男人眼神通红,神色暴怒而悲楚,看着殿下跪着的陆吾,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终南掌门端着架子,也有些绷不住颜面:“陆吾,你说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吾垂着头,一言不发,宝刀昂驹扔在地面上,缠着的灰布散开。
白珏咳嗽了一声:“陆吾,为师信你平素为人,但你有前科在前,同魔界勾结的污名仍未洗清,不如趁此机会给一个交代。”
陆吾讲手放在额头,低下身子:“是我负了婉华师妹,我亦未勾结魔界,罪孽如何,全凭门中发落。”
叶远峰气得双目通红:“好啊!我就知道!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我女儿!”
白珏抓紧了座身:“陆吾,你数十万年未归,同叶婉华经年未见,此事……为师知你心中大义,却不必事事往身上揽。”
有的时候,就是经年未见才伤人,伤痕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绝望里,越来越深,直到有一日,一根稻草就能压死骆驼。
陆吾一言不发,不作辩驳。
叶婉华如何想的,他很清楚,因为他和她也没有什么分别,一样都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叶远峰丧女之痛溢于言表,恨不得当场便让陆吾命偿,他女儿白白痴心了此人这么多年,却落了个自尽的下场,他当年,他当年……也是这么对着爱妻的尸骨,悔不当初。所以,他见到了陆吾就像见到当年的自己。
可世界上有人懦弱,自己对自己的愤怒,只能转嫁他人,叶远峰就是这样的人,曾逼死爱妻的痛楚,他从不愿自己去面对。
“陆吾,你就是死一万次,也陪不了我女儿的命!”他说着说着想起和叶翩翩的往事,不禁声音哽咽,“你知道,你知道她……她等你这么久,一定很冷,很苦……”
陆吾面无表情。
这世界上,他在等人,也有人在等他,可命运弄人,等的不是彼此。
终南掌门从中调停道:“陆吾,你间接害死同门,可愿认错?”
“愿凭掌门发落。”
终南掌门不似叶远峰般情绪激动,也不似白珏护徒心切,只听他思索了一阵,不偏不倚地开口道:“陆吾,你数十万年前毁婚一事,虽日后自证是因魔君使了迷魂术,但这桩事情,却是一切的开始。终南虽未逐你出门,但流放你出门,让叶婉华等了这么多年,受悔婚之苦的羞辱,亦有责任,不全然是你的过错。”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魔君荒淫无度,人人得而诛之。既然这一切都因她而起,那也应该因她而断。你且去魔界诛了魔君,这件事情就一笔勾销吧,你可回到终南,剩下的罪过终南替你担了。”
“白嬴,你要是护定了他,我昭云城和你终南派从此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远峰,我白嬴行事讲一个‘理’字,此事不全然是陆吾之过错,若非其过错,我自不能妄加刑罚。”
“他害死我女儿,还不是过错!好啊,你要全终南代他受过,那你等着!我绝不会让你们好过!”
叶远峰怒不可遏,痛极大殇,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