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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周茉天刚亮就醒了。她收拾完毕往车场去,却发现大铁门上落了锁,薄蓝色的晨雾之中,里面的空地安静而开阔。
周茉晃了晃铁门上的锁链,冲着里面大喊:“贺冲!起床啦!”等了一会儿,从楼房里走出来一道人影,正是贺冲。等他走近,周茉才发现他只穿了一条大裤衩,脚上趿拉着人字拖,打着哈欠,满脸的不高兴。
贺冲:“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六点。”周茉晃着锁链,满脸的跃跃欲试,“先从哪一件开始?”
“什么哪一件?”
周茉以为他要出尔反尔,忙说:“昨天晚上,你不是……”
“哦,等我睡醒了再说。”贺冲又打了一个呵欠,转身往里走。
“喂!”周茉赶紧喊住他,“你把门打开啊!”
贺冲脚步一顿,回头道:“钥匙我没带,你翻进来吧。”
大铁门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周茉抬头看了看,神情犹豫。
贺冲略一挑眉:“还想做坏事呢,这点胆量都没有。翻不翻?不翻我回去睡觉了啊……”
“等等!”周茉吞咽一下,靠近一步,双手握住铁栅栏。
贺冲走近指点:“踩着横栏,手抓稳了再往上爬,过顶点先迈一条腿过来……怕什么?掉下来我肯定能接住你。”
周茉点了点头,牙关紧咬,下颔紧绷成一条线,最后深吸一口气,手抓紧栅栏,脚下用力一蹬。她一边攀爬,一边寻找下一个落脚点,很快就到了最高处。她把身上带的一个布包先扔下去,然后按照贺冲的指导,先迈过右腿。她往下望了望,紧张感消散了几分,正准备冲贺冲炫耀一句时,左脚在横杆上一滑,身体登时往下坠。
“啊!”周茉惊叫一声,心脏高悬,脑中一片空白。
片刻,她回过神,感受到了两条手臂箍在背上强劲的力度,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落地,而是被贺冲抱着,脚下悬空。
贺冲呼吸的气流拂在她的头顶,声音里带笑:“慌什么?说了会接住你的。”
周茉全身的力量都落在贺冲身上,她双手原本是方才慌乱之中,下意识地抵住他胸膛的,此刻便觉整个手掌心都烧了起来,不敢再继续,便扭动身体,小声地说:“放我下来吧。”
贺冲松了手,低头望着她笑:“能站稳?”
周茉落地,别过目光,不自在地低下头整理衣服。片刻后,她又忍不住抬眼去看。贺冲却早已转身走了,步子懒懒散散,还和平常一样。周茉心里徒生一股微妙的气恼。
到了楼里,贺冲没让周茉上去,叫她在楼下等着,自己几步上了二楼。房间里严天宇和林星河睡得四仰八叉,贺冲没把人叫醒,套上衣服,再揣上手机和钱包。
下楼一看,周茉正蹲在已经被拆解的那辆奥迪车前看得津津有味。贺冲走过去,往她脑袋上轻轻一拍:“看什么?”
周茉说:“小时候练基本功,老师让我观察周围的东西,记住了,再原原本本地画出来。”
贺冲看着车头里搭建复杂的发动机结构:“这你能画出来?”
“能,眼睛能看见的一切,我都能画出来。”
贺冲笑了笑,忽地往她面前一凑:“那我呢,你能画吗?”
周茉被他吓得差点后退一步,连呼吸都放缓了。她望着贺冲近在咫尺的眼睛,一时间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能啊。”
“那你画一个。”
“不画。”
“为什么?”
“我身价很高的。”
贺冲笑了笑,手掌在地上一撑,腾地站起身。周茉愣了一下,她原本以为贺冲还会接着跟她“讨价还价”的。她跟着站起身:“你这不是诚心求画的态度。”
“还要我三顾茅庐?你想画就画,不想画就不画,这是你的自由。”
方才在大门口时那种有点气恼的感觉又生出来了,堵得周茉莫名胸闷,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那感觉就像在跟人打羽毛球,本来打得好好的,突然间对面不接球了,任由那球飞远坠落。
贺冲带着周茉去吃早饭,预备吃完送她回城,顺便去办点事。这回不是在街边的小摊子上,而是一家正规的店面,更干净整洁。阳春面,卧两个蛋,清淡的汤里油花清亮,葱末清翠,让人食欲大增。
周茉吃得投入,贺冲站起身,片刻后端了两碗热米茶回来,搁在她手边,看她狼吞虎咽的,笑道:“上回吃东西不挺秀气的吗?”
周茉含糊应了一声“饿了”,最后连汤都快喝干净了,感觉身上热乎乎的,连带着心情也好转了。她看贺冲也已经吃完,便去拿包准备付账。
手刚伸出去,就被贺冲一把摁住。
贺冲压低声音:“直接走。”
周茉眼角一跳:“可是……”
“淡定点,假装已经付过钱了,就跟平常一样走出去。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走,行不行?”
周茉眨眨眼,手心里浮起一层汗,心脏剧烈跳动,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行。”
店里后厨忙忙碌碌,老板娘在给旁边桌上餐,一切如常。她看见贺冲嘴唇开合,无声地数“一二三”,立马站了起来。
穿过不大的店面,穿过整齐摆放的餐桌间的过道,穿过门口的收银台……阳光顷刻间闯入眼中,周茉像溺水之人得救一样大口呼吸着。然而还没停上两秒,后背便被贺冲一推:“跑!”
周茉想也没想,拔足狂奔。她一刻也不敢停,直到跑出去六七百米,到了车场的大门前,方才刹住脚步。
贺冲紧随其后,一边掏车钥匙开门,一边低头看她,笑问:“怎么样,刺激吗?”
心脏还在“怦怦”乱跳,周茉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太阳爬过了楼房,越升越高,车往市中心的方向开去。贺冲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因为自上车起,周茉就一言不发。
贺冲愣了一下:“怎么了?不高兴?”
周茉眉头紧蹙:“我有点良心不安。”说这话时她很没底气,清单是她列的,贺冲也是照着清单执行的,结果她反倒矫情起来。她顿了顿,解释道,“这样的小店,辛苦一年也赚不到多少钱吧。”
“还行。”贺冲没告诉她,做餐饮的可比他这个“修车”的赚得多多了。
周茉抓着安全带,踌躇又踌躇,最后长舒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我想回去把钱补上。”
贺冲不说话,看着她。
周茉神情坚定:“一定要补上。我自己做坏事可以,不能损害别人的利益。”她看一眼贺冲,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怕他不高兴,示弱似的恳求:“行吗?我可以补你油费。”
贺冲非但没有不高兴,眼底反倒泛出些许笑意,但嘴上还是说:“你这人真是事多。”
贺冲转头看她一眼。小姑娘垂着头缩着肩膀,一副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模样。他不知为什么想笑,心里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欣慰,大概是因为没有看错人——她有一种纯粹的,不谙世事的善良,黑白分明,因此也容易摧毁。千万人蹚过世俗的不归河,变成了混沌的灰色,而周茉不必非得如此。
沉默之中,车仍在继续往前开,周茉不得不出声提醒:“是不是该掉头了?”
贺冲笑了:“钱我已经付过了。”
“你骗人。”
“给你端米茶的时候就付了,我故意骗你的。”
周茉瞪了一眼,贺冲却笑意越盛,他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往储物格里去摸烟,点燃之后抽了一口,眼里尽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周茉低声嘟哝:“幼稚。”还大她八岁呢。
贺冲不想被周茉的父母撞见徒惹麻烦,把车停在了离周家别墅一个路口远的路边。离家越近,周茉就越沉默,停车的时候,她脸色难看得像是要去服刑。
贺冲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事给我打电话。我的号码你存了吗?”他看周茉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伸手轻拍她的肩膀,“回去吧。”
周茉解开安全带,伸手开门,又蓦地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看着贺冲:“随时都能打吗?”
这双眼睛黑白分明,仿佛能一下看进人的心里去。贺冲沉沉地笑了一声:“你想打就打。”
送走了周茉,贺冲开车往顾家去找顾之茹。
前两天顾之茹打电话约他面谈,说合葬的事可以协商。根据上回周茉提供的情报,贺冲找人稍微打听了一下顾家企业的经营状况,估计所谓的财务危机真不是空穴来风。
他对这次会面抱有十二分的期待,但没想到顾之茹仍然态度傲慢,寸步不让。
贺冲自然也是坚持原则毫不妥协,会谈陷入僵局,不欢而散。
好在改装方案的事情进展顺利,贺冲跟林星河和严天宇一头闷在车场,连续捣鼓了一周,把最终方案完成了。
孙祁见面验收,十分满意,爽快地支付了百分之七十的首款,说等他找人落实了方案,再结算剩下的百分之三十。
贺冲毫不吝啬,赚来的钱三人均分。两个大学生这一单收获颇丰,满意而归,旅游的旅游,回家的回家,闹哄哄的车场一下就安静了。
这天早上,贺冲一个人在楼下拆车的时候,忽觉偌大的厂房格外冷清。他莫名就想到不久之前,有个小姑娘蹲在那儿一边嚼着包子,一边看自己拆车的场景。
他停下动作,扔了扳手,从车底下爬起来,摘下手套,洗干净手,背靠着水池点了一支烟。
十天过去,周茉一个电话也没给他打过。
他细品了品自己的心情,自嘲地一笑。现在的小年轻,哪有一个长性的,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热度。
他闷头猛抽了两口,把烟摁灭,转身上楼,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锁上大门,开车就往邻市珞城去。
在车上,贺冲给韩渔打了个电话:“后天我舅舅过生日,我离开西城一趟,酒吧的事你多看顾一下。”
韩渔“嗤”了一声:“说得好像你人在西城的时候管过酒吧一样。”
贺冲笑道:“这不是信任你嘛。”
挂断电话,一路北行,中午时分,贺冲到达了珞城近郊的服装厂。
贺宓年轻时犯糊涂,生下贺冲之后,为了自己往后还能正常恋爱生子,没认这个儿子,而是扔给给了哥哥贺正奎。
贺冲的这个舅舅为人老实忠厚,因为这件事没少跟贺冲的舅妈起冲突,最后甚至闹到离婚的地步。但贺正奎自始至终就一个态度——这是他外甥,他必须得管。好在贺冲懂事,从小到大也没给贺正奎惹过什么麻烦。
三年前,贺冲出资牵头,帮贺正奎办了一家服装厂,跟“网红”的独立品牌合作,承接贴牌代工的订单,生意一直不错,年初又扩大了生产线。
下午贺冲跟着舅舅去参观车间,最新购入的大型纺织设备轰隆运转,员工穿梭其间,有条不紊。晚上,两人出去吃饭喝酒,久未见面,不免喝得多了些。
贺冲搀着大醉的贺正奎从餐馆回到服装厂的宿舍。沿途贺正奎都在念叨,让他赶紧找个媳妇儿,都老大不小了,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贺冲哭笑不得:“那您怎么不再给我找个舅妈呢?”贺正奎瞪他:“没大没小。”
服侍舅舅睡下以后,贺冲冲了个凉,出浴室时,发现茶几上的手机在响。他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
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个法国巴黎的号码。他有些困惑,套了件衣服,接起电话:“喂……”
“是我。”
还真是周茉打来的。贺冲开了免提,把电话放在茶几上,点了支烟,笑问:“怎么跑去巴黎了?”
周茉有些无精打采:“那天我回家之后,第二天就被我爸送出来了。”
“旅游?”
“培训,我爸找了巴黎一个很有名的油画大师。”
“培训多久?”
“到开学……”周茉叹了口气,“我被看管得很严,我爸租了一套公寓,安排了一个管家,二十四小时照顾我——其实就是监视。他可能觉得我最近有点不听话,所以……”
贺冲眉头一拧:“你打电话不要紧?”
“每天在大师的工作室培训的时候,他们不会管。我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但我刚到巴黎的机场手机就被偷了,你的电话号码我没背下来,就记得前面九位数,试了好几次……最后还是问的茵茵。”
贺冲说不上此刻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一紧,很多情绪翻涌而上。他猛抽了几口烟,待憋闷的情绪稍解,方说:“你可真是傻到家了。”
周茉气鼓鼓地道:“谁让你不用智能机的,你要是有个微信、有个QQ,我联系你也不至于这么费劲。”
贺冲登时笑出声:“这话我没法反驳。”
周茉的声音沉下去:“我这么久不联系你,你就不主动联系我吗?”
贺冲哑然,继而苦笑,心道:两人充其量是“雇佣”关系,他无缘无故哪有什么立场主动联系。
沉默片刻,贺冲没接她这茬,转而问道:“在国外待着还习惯?”
周茉立即打开了话匣子,从饮食到天气,好一通抱怨。贺冲听着,时不时被她逗笑。这电话足足打了半小时,贺冲都替她心疼起话费来。直到那边似乎有人在催促,周茉方才结束了通话。
室内安静下来,贺冲的一支烟也早就抽完了。在周茉事无巨细的汇报之中,他体会到了一种孤独。
给舅舅过完生日,贺冲回到西城,先往酒吧去了一趟。一露面,韩渔就是一通嘲笑:“老贺,是什么刺激你总算决定跟上时代的步伐了?”他趁贺冲不备,伸手就把他裤口袋里的新手机摸了出来,“啧啧——还知道买苹果的。”
贺冲没让他细看,伸手夺回。
韩渔上下打量他,笑得意味深长:“我听叶茵茵说,你问她要小茉莉的微信号?”
贺冲懒得理他。手机确实是因为周茉说的那句话才买的,但他真用不惯,捣鼓半天,装了两三个常用的软件,微信上也就加了两三个人。这下联系方便了,周茉隔三岔五就往他微信上发几张照片,广场上的鸽子、阳台上的猫。他嘴上说烦,却也都看了,有时候无聊还会翻出来一看再看。
韩渔却不肯放过:“那姑娘挺好的,现在这么单纯的人不多见了。长得也好看,还是西城大学的高才生。”韩渔“嘿嘿”一笑,“你是不是自卑了?觉得你出身低微,配不上人家大家闺秀?”
贺冲的神情丝毫未变:“你可真厉害,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有这么复杂的心路历程。”
闲扯完毕,韩渔说起正事:“孙公子给你打过电话了吧?他把邀请函放我这儿了,让你到时候一定赏脸参加——老贺,你面子挺大啊。”
今天上午,贺冲接到孙祁的电话,为了感谢他做出的改装方案,邀请他去参加生日酒会。贺冲并不愿意与孙祁牵扯过深,但终归对孙祁在西城的影响力有所忌惮——孙祁把邀请函送到酒吧就是一个信号。他既然能把贺冲奉为座上宾,自然也有本事把他碾为阶下尘。
酒会在两周之后,近郊度假村的六星级酒店,宴会厅里觥筹交错。贺冲一身西装,浑身不自在。
孙祁把他介绍给自己的那伙朋友:“冲哥,我跟你们提过,办事特靠谱。”
孙祁的一位朋友接茬:“冲哥在南方混过吧?我瞅着眼熟,城市赛赛车冠军是不是?”
贺冲笑得客气:“那是第一届,水平都不行,我稍微幸运点。”
孙祁另一位朋友笑道:“冲哥现在是开张迎南北呢,还是只接受私人订制?”
孙祁替他回答了:“这是门手艺活,冲哥想多接也没这精力,是吧冲哥?”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他不希望贺冲再接其他人的单子。
贺冲笑说:“我是业余的,能力不够,承蒙孙公子看得起。”
寒暄之后,贺冲借机离开了宴会厅。室内禁烟,他去阳台上点了一支,手臂撑在栏杆上,慢慢地抽。
下面是泳池,泳池边的草地上衣香鬓影。贺冲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目光一顿——靠近泳池的白色餐桌旁,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眯眼瞧了片刻,确定那人就是周茉。
周茉在这儿并不是巧合,孙祁生日,西城稍有名望的人物都受邀出席了。周茉上午落地,下午被唐书兰押去做造型,晚上直接就来参加宴会了。她从巴黎出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没怎么休息,整个人都是蒙的。
唐书兰的手指轻轻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茉茉,段叔叔问你话呢。”
周茉这才回过神来:“哦,我学的是油画专业。”
对面是在西城极有影响力的段家父子,段家书香门第,后来弃文经商,主要经营时装化妆品业务,在艺术投资领域也涉猎颇深。现在,主管艺术投资这一块的是段永昼。段永昼二十六岁,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今年年初刚回国。今晚周茉被带来参加宴会,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段永昼。
段父笑说:“永昼也喜欢艺术,小时候还想跟他祖父一样学画画,可惜天资不足。”
周思培笑得谦恭又不流于谄媚:“既然这样,不如让他们两个小辈单独聊聊,我们在旁边站着反倒碍事。”
段父笑道:“对对,咱们聊咱们的。”
唐书兰拍了拍周茉的肩膀,警告似的看她一眼。
大人走了,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越发尴尬。周茉看了看对面的段永昼,不知道如何开口。
倒是段永昼神色平淡,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吗?”
两人坐下,面朝水波粼粼的游泳池,谁也没有说话。片刻,周茉听见段永昼压低声音,咳嗽了几声。她转头去看,却见他拿手背抵着嘴唇,眉头紧蹙,苍白的脸因为这两声痛苦的咳嗽,总算染上几分血色。
“你没事吧?”
段永昼摇摇头,声音平缓如流水一样:“你自己去玩吧,不用陪着我。”
他这样一说,周茉反倒不好意思走了:“你等等,我去帮你要杯热水。”她牵了牵礼服的裙角,站起身拦住一名服务员。
很快,热水送到段永昼手里,他端着水杯喝了两口,轻声对周茉说了句“多谢”。
周茉干坐着,却不敢走,刚才起身的时候她看见了,唐书兰和周思培就坐在不远处,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段永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忽然说:“进屋吗?”
进了酒店大厅,段永昼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周茉:“去玩你自己的吧,放心,如果被问起,我会跟周叔叔说我单独跟你出去玩了。”
周茉一愣:“为什么帮我?”
“你不自在,我也不自在。”段永昼语气平淡。他似乎并不想与她多周旋,微微欠了欠身,绕过她往里去了。
周茉往门口看了一眼,确认父母并没有跟进来,迈开脚步,飞快地往大厅后面走去。那儿有条走廊,直通后门的停车场。
拉开后门,停车场里潮湿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茉深吸一口气,忽听身后的门被拉开,悚然转身,却是一愣。
站在门口的是贺冲。
贺冲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看着她笑得有几分捉摸不透:“好久不见了。”
周茉难掩惊喜:“你怎么在这儿?”他穿着十分正式的西装,上回见他这样打扮,还是在贺宓的葬礼上。不得不说,他穿上西装有一种不同于平常的感觉,是正派又内敛的英俊。
贺冲摸出车钥匙:“去哪儿?送你一程。”
“不知道……随便逛逛吧。”
上了车,贺冲扯下领带,又把衬衫的扣子解开两颗,这才觉得舒坦。把车开出停车场,他往周茉身上看了一眼。
她穿着一条样式简单的礼服裙,化了淡妆,头发也认真打理过。好看归好看,但过于精致,总觉得有点儿陌生。
刚才她被父母押着相亲的全过程,他在不远处,一点没落地围观下来了,心情复杂,却又理不出头绪。
周茉打开车里的广播,垂首沉默,神情恹恹。
贺冲收回目光,去摸烟盒,拿出一支烟,滑打火机,细微的“咔嚓”一声,火苗喷出来。贺冲低头凑拢,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再沉沉地吐出来。
他没看周茉,沉声说:“那人看着很正派。”
周茉惊讶,没想到那么难堪的场景居然被贺冲给看见了。她抬眼望去:“你……”
“我看人很准的,他不是坏人。”
那种气恼的感觉又滋生出来,堵得周茉心口发闷:“你什么意思?”
贺冲笑了笑:“陈述事实,没什么意思。”
火气上涌,周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懂什么!”
贺冲顿了顿,转头看过去。
周茉紧咬着唇,眼里泛起水光,委屈一时堵得她喉咙发梗:“你知道为什么家里对我管束这么严格吗?我爷爷是暴利起家,文化层次不高,我爸一直想进入真正的上流阶层。他的方式就是从小培养我,通过联姻达到他晋升的目的……”
眼眶里眼泪在晃动,周茉忍着始终没让它落下:“小时候不懂,以为是对我要求严格。直到十六岁那年,我听见我爸跟我妈把西城有头有脸的家庭挨个数了一遍……”
家世、学历、样貌……称斤轮两,精打细算,那场景过于冷血露骨,让她每每思及,不禁毛骨悚然。
贺冲忽地踩下刹车,周茉身子往前一倾,立马伸手按住中控台。
贺冲左手拿烟,右手伸过来,关掉了电台广播。沉寂之中,烟在车厢里缭绕而起,有些刺鼻。
他看着周茉,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想过这样的人生吗?”
“我……”
“想不想?”
周茉闭上眼:“不想。”
“不想那就去反抗,小打小闹没用。”
周茉抿住唇,一声不吭。她不敢。她一无所有,离开了周家,她什么也不是。
“周茉,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左手捏着的烟蓄了长长一截烟灰,贺冲掸了掸,送进嘴里抽了一口,“我如果不反抗,不为自己争取,我可能早就死了。”
停顿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于严重了:“当然,你跟我不一样。你想逃离的这种生活,未必不是多数人的向往。”
他把还剩半截的烟掐灭,复又发动了车子。窗外路灯迅速后退,明与暗的纷乱交替之中,周茉始终沉默。
贺冲有一种预感,这番对话之后,他跟周茉不会再见面了。
最后,车停在了离周家不远的路边。贺冲手搭在副驾驶座椅的椅背上,轻轻拍了拍:“下车吧。”
周茉默然地解下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沿路花木扶疏,贺冲没急着走,看着周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影子拖在地上,身影落寞。
忽然,她在一棵树下定住脚步,站立片刻,蹲下身去。
贺冲一愣,想也没想,推开车门奔了过去。
周茉的脑袋深埋在双臂之间,传来细碎的呜咽声。
他抓住周茉的一条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手掌按在她的背上,略一使劲。周茉身子往前一倾,双膝跪在地上,被他结结实实抱入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小姑娘远比想象中瘦弱,伶仃的腕骨,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碎了。她哭得认真,身体颤抖,仿佛着急回家,却又被寒雨淋湿羽翼,不识归途的幼鸟。
贺冲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十八岁,高中读完了,大学没考上,无处可去,在一种茫然之中,登上了去部队报到的大巴车。那时候训练完毕,在操场上看着落霞归去,总有一种天地浩大而自己无路可走的恐惧。
成长拔节的痛,比任何伤害都要来得深刻。周茉正在经历,而他已然做不到置身事外。这种心情,可能是不放心,可能是比不放心更深的疼惜,更有可能,是比疼惜更深的喜欢。
贺冲斟酌着,晃了晃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周茉:“再带你去打拳?”
周茉瓮声瓮气地答:“不去。”
“那你饿不饿,带你去找点吃的?”
“不吃。”
贺冲眯眼:“你是不是太难伺候了?能给点面子吗?”
周茉“扑哧”一下,总算笑出声来。
贺冲松了手,扶她蹲起来,伸手拍了拍她裙子膝盖处沾上的灰。她脸上的妆哭花了,又是他熟悉的那个狼狈的小姑娘了。
周茉把贺冲的衣袖拉过来,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
贺冲嫌弃地甩了甩衣袖:“全是鼻涕。”
“没有鼻涕!”
“还没有,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周茉急忙抬手背去擦,瞧见贺冲笑得促狭,才明白自己又被他耍了。两人蹲在树影下的模样,一点也对不起各自身上的衣冠华服。然而周茉毫不在意,只觉得畅快,心里也渐渐生出一点勇气:“你会陪着我吗?”
贺冲没明白,“嗯?”
周茉抬头,眼睛被泪水洗净,显得格外明亮:“如果我反抗,你会陪着我吗?”
贺冲沉吟:“我得考虑考虑,毕竟我身价很高的。”
周茉伸手推他一掌:“居然记仇,小气鬼。”
贺冲笑出声来。
披荆斩棘,涉水屠龙,本就是骑士的职责。如果有一天,公主想去闯荡世界,骑士甘愿奉陪。
他看着周茉,心里是多年未曾体会的无所适从。所有情绪,最后只能归纳成一句在心里的感叹:枉他大她八岁,阴沟里翻船了。
新学期开学,周茉除了学业,还得陪着叶茵茵筹备创业大赛决赛的事,一时间忙得分身乏术。等到九月中,稍微消停些,周茉准备跟贺冲见个面。
这天上公共课,周茉给贺冲发了一条微信,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贺冲虽然是换了智能手机,但回复微信常常不及时。周茉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回复,百无聊赖,翻出自己的速写本,一边听讲,一边无意识地往上面勾线。
叶茵茵忽地低下头,凑拢过来:“茉茉,有个八卦,听吗?”
周茉回过神,往速写本上瞥了一眼,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熟悉的轮廓,她心里一惊,急忙扯书一掩:“什么八卦?”
“林珩,”叶茵茵悄声说,“上周跟他那个西城师大的女朋友分手了。”
周茉只觉得漠然,林珩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这时,搁在抽屉里的手机屏幕亮了,她赶紧拿出来。
果不其然,是贺冲发来的:“我在酒吧,随时有空。”
周茉赶紧回复:“中午我请你吃饭。”
贺冲:“成,几点下课?校门口等你。”
周茉跟他约定好时间,把手机锁屏,转头一看,叶茵茵目光灼灼。
叶茵茵:“你跟那个姓贺的大叔是不是真有情况?”
周茉十分惊讶:“开什么玩笑,我跟他,我们……”她突然语塞,也说不清楚自己和他现在是什么关系,只知道跟叶茵茵说的一点也沾不上边。
“你们?”
周茉把她的脑袋扳向前方:“听讲。”
下了课,叶茵茵去社团开会,周茉去跟贺冲会合。快到门口时,一个人迎着她走了过来。
周茉脚步一顿,极为平淡地打了声招呼:“林珩。”
林珩走近一步,低头热切地看着她:“有空吗?找个地方,我想跟你谈一谈。”
“就在这里谈吧。”
林珩四下看了看:“找个地方,这儿来往都是人。”
周茉寸步不让:“我赶时间。”
林珩又近了一步:“周茉,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他一顿,手伸进衣服口袋,摸出一个信封。
周茉瞧见那信封,脸色一变,劈手便要去夺。林珩手臂一举,轻轻松松躲开了。
“你想干什么?”
林珩看着她:“再给我一个机会,这次我愿意等你准备好。”
为分手难过的心情,细想真没过去多久,但总觉得已然时过境迁。不管是当初被追求时的怦然心动,还是被抛弃时的耿耿于怀,都已经很陌生了。眼前林珩突然间无缘无故的回心转意,让周茉既困惑又有些想笑。
周茉看了看时间,没空继续耽搁:“我觉得不必了。”说完便往前走。
林珩赶紧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你听我说完……”
周茉使劲一挣,没挣开,顿觉羞恼:“你松开!”
“周茉……”
纠缠之间,前方忽地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周茉抬眼一看,急忙喊道:“贺冲!帮帮我!”
贺冲今天难得穿了件衬衫,估计是过来谈正事的。衬衫是黑色,显得他有些拒人千里之外。
贺冲不疾不徐地走到两人跟前,望着林珩,似笑非笑道:“朋友,先撒手,好好说话。”
林珩提眉看他一眼,手上却抓得更紧。下一瞬,他另一只手臂忽地被贺冲一把攫住,一提再一别,整个往外翻去。
贺冲冷声道:“松手!”
林珩疼得额上直冒冷汗,不敢反抗,赶紧松开了周茉。他握住自己手腕,退后一步,发现捏在手里的那封信此时已到了贺冲手里。
贺冲手指一捻便要把信展开:“这是你写给周茉的?”
周茉脸都白了,急忙道:“贺冲!别看!”
贺冲挑了挑眉,把信随手一折,塞到她手中。
周茉面皮薄,在校门口一番纠缠拉扯,让她懊恼得眼红了一圈。她把信随意地往包里一揉,也不看贺冲和林珩,低头就往外走。贺冲警告地瞟了林珩一眼,迈开脚步跟上去。
校门口人来人往,周茉抓紧了包走得飞快,跟人错身时好几次差点撞上。贺冲就跟在她身后,想加紧脚步跟上去,想了想又作罢。
走出五百多米,拐进一条巷子,人流稀疏下来。
贺冲一手插在裤袋里,看似步调懒散不紧不慢,实际一直没被周茉拉开距离。
“喂。”
周茉脚步飞快,充耳不闻。
“喂,你喊我过来就是让我陪你竞走的?”
那身影顿了一下,贺冲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头打量:“没哭啊。”
“谁要为他哭。”
贺冲笑了笑:“一封信而已,至于吗?”
周茉垂着眼:“那封信是我写给他的,在他跟我提分手以后。他跟我分手是因为……”
秋日的阳光里有一股混杂了尘埃的热烈气息,巷里几户人家、几爿小店,不知谁家门户紧闭,从水泥墙里伸出半边橘子树。
贺冲忽地一跳,从树上摘下一个橘子,递到周茉跟前:“你猜这橘子酸不酸?”
“嗯?”周茉有点困惑。
贺冲看着她,把橘子掰开:“咱们赌一赌,谁输了谁请客。”
明知拙劣,他还是打断了周茉的剖白。不是他不想听,而是不忍听。那封信里如何的心事婉转,想也能明白。
周茉恰好就站在那出墙的半边橘子树下,穿一身白T恤配牛仔背带裤,黑长的头发束成了马尾。衬着叶绿橘黄的秋色,她整个人纯净如斯,让贺冲莫名想到了小时候喝的橘子汽水。
刚从冰柜里拿出来,还带着凉丝丝的雾气。入口微刺,过后是沁凉的回甘——但因为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所以得轻拿轻放,小心呵护。
“你觉得酸不酸?”
贺冲沉吟:“不酸吧。”
“那你输了。”周茉扬眉一笑,“你读书的时候没学过道旁李树吗?要是不酸早被人摘光了。”
“没学过啊,我文盲。”
周茉瞪他:“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贺冲笑了,从半个橘子里掰出一牙,往周茉嘴里塞:“你尝尝。”
周茉紧抿着嘴,使劲摆头避让。
“躲什么,尝尝嘛。”
“不用尝,闻着就酸!”
“所以你看……”贺冲把橘子扬手扔进这户人家摆在门口的撮箕里,“有些事摆明了不是什么好事,就不用再费力去尝试了。”
周茉愣了一下。
“别人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喜欢一个姑娘,别说分手,我连一丁点委屈都不会让她受。”贺冲迈开脚步。
周茉停了那么三四秒,陡然之间真有些分不清楚,贺冲突然来这一出究竟是蓄谋已久还是借题发挥。
一愣神的空当,他已经走出老远了。
“贺冲,等等!”
贺冲身影一顿,回头望去。周茉从包里把那封信掏出来,几下撕成碎片,随手一扬,撒在了撮箕里的橘子旁边。她拍了拍手,脚步轻快地跟上来。
贺冲笑了。
两人沿着巷子往外走,贺冲问:“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
“烤鱼行吗?市中心有一家烤鱼很有名。”
贺冲顿了一下:“中午人多,得排队吧?下回再带你去吃,我下午还有点事,估计来不及。”
“什么事?”
“接个人。”
“什么人?”
贺冲看她一眼,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表弟,今天出狱。”
周茉一愣。
自打认识贺冲以来,周茉跟着见了开酒吧的韩渔,开拳馆的王松,搞汽车改装的两个大学生,如今又冒出来一个坐牢的表弟……
贺冲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地说:“是不是觉得我人际关系挺复杂?”
周茉赶忙摇头。
贺冲没再说什么:“想想吃什么吧。”
他们俩最终在一家专做酸菜鱼的餐馆解决了午饭问题,地方是贺冲找的。周茉在西城生活了二十年,却不知道还有这样藏龙卧虎的地方。
听她这样说,贺冲不无得意:“别的我不敢说,论找吃的,我可是行家。”
餍足的周茉拍拍肚皮,难得不跟他抬杠。
贺冲把账结了,就准备送周茉回学校。周茉看他把皮夹揣进口袋里,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她跟他认识这么久,说是雇他当“钟点工”,可她到现在一分钱都没花过。她当下便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说道:“我请你喝奶茶吧。”
“你们小孩才喜欢喝这种甜了吧唧的玩意儿。”
周茉跟上他的脚步:“那……那我把工资给你结一下?”
贺冲身影一顿,这回她倒也反应快,适时地刹住车。她看贺冲神色复杂,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你记着账吧,到时候一块儿结。”
走到路旁,贺冲把车解了锁。周茉落后他两三米的距离,脚步不自觉地有点儿迟疑。
贺冲已经替她拉开了车门,回过头来望着她。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能快点吗?怎么跟没吃饱一样?
周茉拖沓着步子,好歹终于走到了跟前。她踌躇片刻,还是没忍住说出心中所想:“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贺冲少见地沉默了。
周茉难掩失望,一闪身钻进了副驾驶室。
车停在校门口,贺冲没下车,嘱咐她有什么事直接联系:“有急事就打电话,微信我用得少。”
周茉微抿着唇,钻出车子,“哐当”一下把门摔关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冲哑然失笑:“嗬,脾气还挺大。”
在西城监狱,贺冲接上了表弟贺一飞。
贺一飞已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行李袋,正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见贺冲进来,他立马站起身咧嘴一笑:“哥。”贺一飞小贺冲三岁,因为性格温顺,老被人欺负,常常需要头脑灵活且身手矫捷的贺冲替他打抱不平。
贺冲把他的肩膀一揽,接过行李袋:“走吧,定了餐馆,先吃个饭,再去我那儿休息休息,回头我送你去舅舅那儿。”
“我爸……还不知道吧?”
“一直瞒着他。”
贺一飞神情黯淡:“哥,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贺冲摸了他的脑袋一把。他是平头,头发刺刺的,摸着手感怪好,贺冲没忍住又摸了两下。
贺一飞偏头去躲:“哥,别闹了。”
吃过饭,贺冲把贺一飞带去雁南镇的车场。贺一飞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在楼下找到了贺冲。贺冲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手里拿着一把老虎钳,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砖。
贺一飞在他身旁坐下,伸出手去:“这是什么?”
贺冲转头一看,贺一飞手里躺着一个发圈,上面还缀了两粒小小的樱桃形状的装饰品——这东西当然不可能是他的。他仔细想了想,估计是哪回周茉在这儿洗澡时留下的。
贺冲一把夺过去:“你在哪儿找到的?”
“床上。”
贺冲:“……”
贺一飞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骗你的,在浴室的窗台上。”
贺冲瞅他一眼:“进去半年怎么还学狡猾了。”
贺一飞当然要刨根问底:“哥,你是不是有情况了?”
“能有什么情况,我这条件……”
“你条件不差啊,现在又不比当年,韩渔哥的酒吧,还有你这修车场……除非你要娶什么仙女,那可能确实还差了点。”
贺冲笑了一声,把话题岔开:“行了行了,先别操心我了,说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吧。”
贺一飞之前开了家小店,承接灯箱广告和霓虹招牌这类生意,赚得不多,但养活自己绰绰有余。但这个小店早已经盘出去了,拿到的钱用以败诉之后支付赔偿金,再要自己做生意,肯定还得问贺冲拿钱。
贺一飞不想再给贺冲添麻烦,考虑之后说道:“去厂里帮我爸吧。”
“也成。现在厂里生意还不错,你过去能帮舅舅分担一些——以后别再傻乎乎的了,认识什么姑娘先带来给哥看看,哥给你把把关。”
贺一飞乖巧地点点头:“嗯。”
片刻,他想起什么:“姑姑的事……你节哀。”
贺冲神色淡然:“都过去多久了,什么哀不哀的。她在顾家待着那么不自在,去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葬在哪儿了?我明天去看看。”
“还没葬……”贺冲把其中的曲折告诉给贺一飞听。
贺一飞沉吟片刻:“可姑姑的骨灰一直放在殡仪馆也不是个事,不如还是接回来吧。”
贺冲笑了一声:“接回来放哪儿?舅舅生她的气,连葬礼都没去参加。你不了解我妈这个人,她这辈子拼到这个分上,要是差在最后这一招上,不是满盘皆输吗?”
贺一飞撇撇嘴:“反正我不懂。”
“你不懂最好。”
几天之后,贺冲把贺一飞送到了舅舅贺正奎的厂里。贺正奎对贺一飞坐牢的事一无所知,真以为如他所说,是到东南亚那边做生意去了。见面一看贺一飞一点儿也没变黑,贺正奎还纳罕了半天:“不是说那边太阳挺毒吗?”贺冲呈上一早准备好的东南亚特产,替贺一飞糊弄了过去。
安置完了贺一飞,贺冲的心结又去了一层,当下困扰他的就只剩下贺宓和周茉了。
一想到周茉,他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车停在服装厂门口的路边,钥匙插了上去,车却没有启动。贺冲点燃一支烟咬在嘴里,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发圈,捏在手里仔细地看。
窗外在沙沙地落雨,车厢里却格外安静。
他想起小时候经过镇上小卖部的冰柜,眼巴巴地看着那里面晶莹剔透的橘子汽水,看得口干舌燥,但口袋里没有半毛钱。
那种求而不得的焦虑和难过,好像从未从他的骨子里剔除,时至今日再度复活叫嚣。
贺冲眯着眼,弹了弹发圈上缀着的樱桃装饰,好像是在弹周茉那张老是气鼓鼓的脸:“你可真是个大麻烦啊。”
周茉打了个喷嚏。
这是她今天打的第十个喷嚏,她喉咙发疼发干,在秋日变天的时候不幸患上了感冒。她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倒霉,生病不说,还在院办碰上了段永昼。
周茉本是去找姜叶交作业的,推开虚掩的门后发现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正是西装革履的段永昼。段永昼是为了“段绍安杯”青年油画大赛的后续事宜来的。
直到这个时候,周茉才把早前被自己拒绝参加的比赛跟段永昼联系起来。著名画家段绍安天赋异禀,在领域内颇有建树,然则天妒英才,英年早逝。为了纪念段绍安,段家后人以其名义创办了“段绍安杯”青年油画大赛。而段永昼,就是段绍安的孙子。
周茉想要撤退已然来不及,姜叶热情地冲她招手:“周茉,你来得正好,我正说起你呢!”
周茉只得走过去,冲段永昼打了声招呼:“段先生你好。”
姜叶一愣:“你们俩认识?”
段永昼:“见过一面。”
姜叶笑说:“认识那就更好了。段先生,我强烈向你推荐周茉,若要投资运作,我院目前不会有别的学生比她更具潜力。”
段永昼仿佛是为了确认,翻了翻手边的一沓名单,而后看向周茉:“你没有参赛?”
“没有。”
“为什么?觉得分量不够?”
姜叶赶紧打圆场:“周茉性格如此,对名利看得很淡。况且这次比赛是命题作业,她觉得受到了限制。”
段永昼似听非听:“有作品吗?能看看吗?”
“有,我的画室就有几幅……”姜叶一贯雷厉风行,说着便打算带段永昼去画室。
周茉赶紧上前一步:“姜老师,我只想好好画画,对这些不感兴趣。”
段永昼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周茉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地看着她。
周茉把带来的赏析课作业放在办公桌上:“作业……我放在这儿了。”说罢看向姜叶,似在问自己能不能走了。
姜叶执教十余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学艺术的多有些古怪秉性,且周茉并不是最怪的那个。她也就没多说什么,只叮嘱道:“下周三下午两点,带着练习作业来画室见我,别忘了。”
周茉“逃出生天”,离开院办大楼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把伞撑开,一边走一边跟叶茵茵发短信,确认创业大赛决赛的时间和地点。
叶茵茵很快回复:这周六下午两点,西城酒店宴会厅。周茉同学,你说要你有什么用,一天到晚看不到人影。
周茉笑了一声,回复道:我给你们当吉祥物啊。
叶茵茵:这可是你说的。决赛这么重要的场合,吉祥物上台跳支舞啦啦操助兴不过分吧?
因为要一手打伞一手打字,周茉走得很慢。
没走出多远,只听身后一串脚步声追了过来:“周小姐。”
周茉反应了半刻,转过头去,是步履匆忙的段永昼。他没打伞,细雨沾湿了发丝,头发更黑,一张脸因此显得尤为苍白。
周茉记起上次见面他一直在咳嗽,便没多想,把自己的伞递过去:“有事吗?”
段永昼没接,而是急切地说:“我正式邀请你跟我的公司签约。”
周茉有点莫名。
段永昼解释:“我刚刚看了你的画,姜老师说得很对,你很有投资价值。”
周茉笑了笑:“段先生还是找别人问问看吧,或者我给你推荐几个人……”
段永昼打断她:“这次比赛我是评委之一,我看过所有的参赛作品,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周茉沉默一瞬:“我不行,我没什么进取心,画画都是自己画着玩的。”
“你只用画画,其他事情自会有人帮你打理。”
周茉仍是摇头。
段永昼毫不气馁,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如果你改变主意,请随时跟我联系。”他并未过多纠缠,等周茉收下名片,微一颔首,在雨幕之中转身走了。
周茉拒绝了段永昼,但这件事并未如她所愿告一段落。
周五晚上,“段绍安杯”青年画室大奖赛在西城一家酒店正式举办颁奖典礼暨庆祝酒会,由段永昼亲自主持。
如此盛会,周思培和唐书兰自然不会漏了风声,一打听,周茉居然没有报名参加,当即雷霆震怒。
晚上周茉上完选修课回家,推开门一看,周思培和唐书兰端坐在沙发上,面罩寒霜,这架势摆明了是专门在等她。
周茉把手机锁了屏,偷偷揣进衣服口袋里,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爸、妈……”
周思培勃然大怒:“跪下!”
周茉咬着唇,没动。
周思培霍然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如山崩一样罩下来。
周六的下午下过雨,天黑得早,傍晚时分,城南老街上已经亮起了灯。小小一间卤煮铺子前挂着的招幡让雨水打湿了,黏在旗杆上,已经飘不起来了。
贺冲推门进去,要了一壶酒和一碟卤水花生。他常来,店主都认识他了,上了东西之后也没多问,径自到后厨忙碌。
贺冲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吃花生,听着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京剧,时不时看一眼时间。
外面的雨水敲击着陋巷的青石地砖,滴滴答答。
下雨的天,客少,过了七点半就彻底没人了。老板把几张桌子擦干净,拿着抹布立在后厨门口,笑着问:“等人?”
“等人。”贺冲一看时间,才发觉自己已在这儿待了快两小时,有些过意不去,“是不是打扰您做生意了?”
“没事,”老板笑得憨厚,“反正我回去了也没事干——要不你先来碗卤煮吧。”
“成,大碗的,多加香菜。”
贺冲拿起手机给周茉打了个电话,如他所料,还是无人接听。昨天周茉跟他约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饭,但他从下午四点起就没联系上她。周茉家里情况特殊,联系不上的事常有,贺冲倒也没特别往心里去。
照理说等了两个多小时人都没来,也该走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走,似乎隐约还是担心她若来了会白跑一趟。
热腾腾的卤煮端上来,贺冲多要了一瓶酒,叫来老板闲聊共饮。一晚上时间就这么过去,到十一点,老板开始收摊打烊。
喝过酒,身上热乎乎的,贺冲穿过灯火昏黄的巷子,雨落在身上倒也不觉得冷。
幽深狭长的一条小巷,他走了很久,四下只有自己的足音回荡。
贺冲喝了酒不敢开车,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到酒吧去找韩渔借宿。韩渔人不在,酒吧服务生说他下午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贺冲不由得纳罕,今天什么情况,怎么找谁都找不着?
贺冲在员工休息室将就一晚,一清早起来冲了个冷水澡,就准备出门去把车开回来。走到楼下大厅,他发现韩渔跟条死鱼一样瘫在沙发上。
贺冲走过去踹了一脚,韩渔嘟囔了一声,打着呵欠睁开眼。
“昨晚上哪儿去了?”
韩渔一骨碌爬起来:“还说呢,昨天姓叶的那丫头创业大赛只拿了第二名,抱着奖杯一下台就哭得稀里哗啦,非讹我请他们全队人吃饭。”
“要是你自己不乐意,谁能讹到一毛不拔的韩老板头上……”贺冲一顿,忽地想到什么:“你们吃饭,周茉去了吗?”
“没啊,叶茵茵哭那么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茉莉没去,放她鸽子了,剁冠的还是小茉莉的前男友,你说她气不气……”
贺冲皱眉:“叶茵茵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你不是有她电话吗?你自己联系啊。”韩渔困得脚步虚浮,走路打飘,“我去补个觉,你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