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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稍,整座城在睡去。
君不白御剑携叶仙子飞回天下楼。此时天下楼除了厨房煨煮汤品的灶膛在醒着,无半点人声。
轻声推开厢房门,大姐精心布置的客房,房中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猜到大姐是不知他们几时回来,怕香味少了,所以香料搁得分量比往日足。君不白咳嗽几声,甩动衣袖将熏香扑散,掩住口鼻冲入房中,用刀意熄灭桌上燃着的香炉,又将窗子打开半扇,透透院中凉风。
等熏香散尽还有些时辰,叶仙子要喝酒,君不白抬指,御物诀引院中井水给叶仙子洗漱,然后动身去酒窖中找仙人醉。
酒窖在厨房旁的半矮地下,君不白猫着腰下到酒窖,陈年酒香在酒窖里打转,除了江南张家盛名的仙人醉,也有中原、东陆、西域、漠北各地的酒。
各种酒坛围出一块空地,空地铺着青石,被酒香浸透,那位置是品鉴新酒的地方,有一方四方矮桌,还有几条粗矮的树墩子,树墩子表面刮得平整,最适合坐人。
本以为酒窖没人,结果撞见大姐苏铃铛在油灯下调制松子酒。
扬州天下楼的松子酒是大姐自己调配的秘方,每日口感会随酒菜、天气等变化一些。矮桌上各种香料草药用碗碟盛着,大姐用戥子精细到几钱几两,依次分好,等着投入酒坛中,煮成明日的新酒。在诸多香料草药中,一碟盐水卤好的猪耳丝显得格格不入。
大姐最喜欢的下酒小菜,是在松子酒煮好的时候,佐新酒一起品尝的。
君不白挑好几坛有年头的仙人醉,吹去浮灰,挂在腰间皮带扣上。悄无声息出现,自然也要悄无声息离开。
转身时,被身后一块酸梅子打在后脑勺,苏铃铛早就发现他。
苏铃铛嘬着酸梅子,漫不经心说道:“明日你去一趟四海镖局,秋晚有些事要同你讲。”
去四海镖局,那是林秋晚的地界,君不白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诧异道:“大姐,你不会是为了扬州天下楼,把我往火坑里推吧。”
苏铃铛又扔出一枚酸梅子,砸在君不白脸上,“想啥呢,事我已同秋晚讲过了,你只是受人蛊惑而已,看在我的颜面上,秋晚答应不追究你的事,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明日需登门赔礼道歉。”
君不白头摇得如孩童玩耍的拨浪鼓,“要去也是去沈家给沈清澜赔礼啊,去四海镖局做什么。”
酸梅子扔了两颗,自己吃了一颗,碗中只剩一颗,酿酒有些不够,苏铃铛指指盛酸梅子的碗,示意君不白让她丢的那两枚酸梅子放回原处,“秋晚的条件,赢了她,今日之事既往不咎,沈家那边也会不计前嫌。”
君不白放还酸梅子,一屁股坐在树墩上,敲着矮桌,试探道:“大姐,你不会跟林姑娘还有别的交易吧。”
“你大姐是那种人么!”苏铃铛假意生气,空出一只手打在君不白头上,几声铃铛响动。
调配松子酒的材料均分妥当,苏铃铛朝一旁半人高的酒缸努嘴,“帮我把酒缸搬过来。”
挨了大姐的打,还得心甘情愿替她搬酒缸,御物诀将酒缸抬起,送到大姐顺手的位置,君不白撑着头问道:“大姐,要是我今天不下来,你是不是得自己搬。”
苏铃铛将分好的材料依次投入酒缸中,以内力催动酒缸温度,煮酒时可以练功,一举两得,幽幽道:“你如果不在,我啊也不会这么累,这些松子酒都是明日送给秋晚的。”
君不白越听越觉得有些猫腻,开口问道:“大姐,你当真不会瞒着我什么吧?”
苏铃铛开始赶人,眼神真挚,“我是你大姐,不是百晓生,只会把你从火坑里捞出来,不会推你下去。信我,赶紧上去吧,叶仙子还等着呢。”
半信半疑爬出酒窖,厢房中熏香味已退去多半,叶仙子在床边静坐。一袭红衣,再配上一屋新买的物件,有点洞房花烛夜的意思。
见到叶仙子,才想起忘了去厨房暖酒,直接用内力暖好,解下一坛递给她。
“怎么去了这么久?”
君不白解下腰间其他几坛酒,一字在床沿上排开,回答道:“大姐让我明日去四海镖局一趟,与林姑娘比武决胜负,赢了,关于沈清澜的事她和沈家都不再追究。”
叶仙子脸上俏皮几分,今日逃了,没打尽兴,明日定然将林秋晚打到心服口服,“看来明天有场硬仗要打。”
担心明日之行,君不白柔声劝到:“明日我一人去就行。”
君不白的独自赴约惹恼叶仙子,豪饮一口,怒目圆瞪,话语带着酒气,“你去哪,我便去哪。”
还想反驳,眼见叶仙子眉间的红袖化为实物,君不白才将嘴边的话吞入肚中。
陪叶仙子喝完仙人醉,用盐水漱口,叶仙子睡床,他睡脚塌。
酒窖中,苏铃铛的内力沉在酒缸中起伏萦绕。庄梦行轻摇纸扇出现在酒窖中,将一盒胭脂放在矮桌上。不需夸赞,自己应分之事,然后化为蝴蝶离去。
屋子的熏香有安神功效,睡得踏实。
君不白先醒,听见厨房节奏分明的剁馅声,马蹄刀伴随着铃铛响。天下楼的厨子都会早起,君不白出门时,天微微亮,后院劈柴烧水的伙计朝他问安。
在厨房门口瞥见一脸认真的大姐,不好进去打扰,就在后院找一块空地活动筋骨。
先是右手的张狂剑,幻出六柄飞剑,以御物决操演,张狂剑没有剑诀,性子越张狂,飞剑也就越强。然后是左手的无形刀意,刀意外放,从指尖一寸到身前数十丈,细如毛发又庞然宽厚。
有人敲动门环,劈柴的伙计去开门,归农山庄的送菜人用独轮车推着两筐果蔬进来,果蔬上有露水痕迹,足够证明新鲜。车上还有半扇猪肉,像是刚杀不久,肉质鲜活。
君不白昨日从青云观下来,一直没见朱三槐,索性问问归农山庄的送菜人,“你家庄主呢?”
送菜人一脸苦色,“庄主在家守灵呢。”
“谁故去了?”一日未见,怎的就生出变故来。
厨房的剁馅声干净利落,送菜人吞咽口水定神,用下巴指向车上的猪肉,用只有君不白能听见的声调说道:“庄主的干姐姐。”
朱三槐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的山猪,如今成了半扇猪肉,感情大姐昨天说的去归农山庄讨说法,是敲竹杠啊,还是杀人诛心那种。
“是归农山庄的人来了么,记得不用记账啊。”厨房传出苏铃铛的声音。
归农山庄的送菜人听见苏铃铛说话,乱了分寸,慌忙卸下菜筐和猪肉,推着推车跑出门去。
苏铃铛从厨房走出,看着地上的半扇猪肉,心满意足地点头,喊伙计将肉扛去冷窖里。
君不白夸赞道:“朱三槐如此忍痛割爱,大姐你这竹杠敲得可以啊。”
苏铃铛谦虚道: “这比起可师父差远了。”
几声鸡叫响亮,天光从一缕变成无数,天下楼开门迎客,苏铃铛折回厨房,伙计、厨子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
君不白暖两坛酒给叶仙子,自己在厨房熬了一碗米粥,又切半只盐水鸡垫饱肚子,回房等叶仙子醒来。
天光彻底大亮,窗户映出光影,浮尘在光影中游离,君不白用无形刀意挑拨浮尘打发时间。
等叶仙子悠悠转醒,梳洗妥当,饮完两坛仙人醉,二人才去往四海镖局。不着急赶路,两人放慢步子,数着青石。
城南四海镖局,总镖头林镇江在院中晨练,牛筋木做的红缨枪,在他手中横扫六合八方。早些年走镖伤了腰骨,如今才过不惑年纪,每逢阴雨天,腰骨就会隐隐作痛,生不如死。跟随自己走南闯北多年,那杆七十三斤七两三钱重的霸王枪成了摆设,镇守镖局正堂。
林秋晚在台阶上啃猪脚,从苏铃铛那听的偏方,能让自己皮肤水灵。沈清澜昨夜已经醒来,忧心沈清澜的事,一天未吃饭,特意嘱咐厨房将猪脚炖得酥烂些,好吃着软弹易消化。
林镇江一套枪法下来,林秋晚挑刺道:“爹,您还是省点力气吧,这腰本来就不好,别闪着了,不然刘姨还没过门,就要守活寡。”
林镇江气得胸口发闷,女儿丝毫没有姑娘家的秀气,口无遮拦,呛声道: “你就不能像个姑娘家一样温婉收敛些么!”
林秋晚丝毫不落下风,脱口而出:“都说女儿随爹,这不都随您么!”
体态丰腴的妇人端着暖茶从一旁角门走出,腰上的围裙还没解开,嘴角带笑,打断父女两人,“一大早的,你们父女两啊就别拌嘴了。”
林秋晚亲切地喊着刘姨。
妇人将暖茶递给院中的林镇江时,眼有媚丝。
林秋晚娘亲早死,四海镖局都是糙汉子,只有刘姨一个女子负责厨房采买和银钱往来。林镇江年轻时走镖,林秋晚便由刘姨带着,刘姨早年丧夫,再未嫁人,将林秋晚当自己女儿那般养大,以致后来林镇江和她生出情愫,林秋晚也是举双手赞成。
一家三口在院中看天光掠影,林秋晚啃完猪脚,将骨头递给妇人,往身上抹去油渍,取下背后梨白棠雪,告别两人,走出自家人住的小院。
“中午熬了鱼肚汤,早些打完回来喝啊。”刘姓妇人在林秋晚背后喊到。江湖上的事她不清楚,只期盼林秋晚平安归来就好。
林镇江攥紧枪杆,这几年退出江湖,四海镖局也是由女儿撑着,心中愧疚,虽时常嘴上抱怨她没了姑娘家的温婉贤淑,但还是希望她能像幼年时那样无忧无虑,遇见一个称心的男子,卸下肩上重担,平安过完此生。
穿堂风很冷,林秋晚扛着梨白,背负棠雪走进四海镖局正堂,正堂前有一块空地,是镖局练镖场地。
棠雪触地,影子在天光下朝北转去。
她在等人上门,继续昨夜未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