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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南有座占地百亩的书院,由金陵王家出资修建,摒弃门第之分,不论是清苦人家还是豪门权贵的孩童,到了识文断字的年纪,都能去书院寻一方书桌,跟着先生学习课文,考取仕途。
书院正堂有一树古柏,已栽种百年有余,如今亭亭如盖,苍翠繁盛。
夜色微凉,月光穿过古柏枝杈,斑驳脚下青石。
书院黄昏时便下课,除了守院的夫子和负责杂事的仆从,整个书院静如山谷。
古柏下有一方石凳,谢灵远横躺在石凳上饮酒,斑驳月光沉在他双眼之中。
王二公子被王家出名,棺材入不得王家别院,与他相好的旧友凑出一笔帛金,在书院柴房为他设下灵堂。
王二公子的灵堂颇为简陋,麻席撑起的四方灵堂,悬挂一尺白绫,摆着两坛不知掺了多少水的劣酒。
与王二公子相熟的都是世家子弟,几位旧友装模作样地在香炉里添上一炉慰灵香,笑着谈论起花柳巷又来了新的姑娘,相约一同前去找几个姑娘,吃酒耍钱,风流快活。
王家也只是差几个老眼昏花的老仆在灵堂前装装样子,哭嚎几嗓子,将大把裁得歪七扭八的纸钱撒去半空。
这份萧条,让谢灵远有些伤感,翻出柴房,重游幼年求学的书院,了去烦心事。
结业多年,教他的那个夫子已经作古,也只有书院正堂那树古柏还是老相熟。
谢灵远灌下一口水酒,酒味寡淡,顺手都在脚边,伸出一指抠下一块古柏风干老化的树皮,捧在手心端瞧,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幼年求学时性子顽劣,不懂尊师重道,常常惹得夫子生气,被罚在树下背诵古文。孩子气,拗不过,带着一丝叛逆,夫子越是责罚,越是要反抗。
那时夫子课前会喝茶润喉开嗓,就趁他不备时,偷偷加一点自己的尿进去。夫子煮茶用的苏州城外十里取的山泉水,清凉甘洌,伙同那一泡尿煮得滚烫时,尿骚臭味涌出,夫子多年珍藏的茶具也就此毁了。
谢灵远依稀记得,那日平日和气待人的老夫子捧着戒尺气都不喘追了他十几里才停下。
往事不堪回首,谢灵远扯着嘴角笑出声来,起身,朝正堂躬身一拜,浅浅说到:“夫子,下次寻了好茶,去城外取山泉水,给您老煮上一壶。”
谢灵远抬头时,在空荡无人的正堂里,恍惚瞧见捻须捧书的夫子,夫子还是当年的夫子,慈眉善目,笑意盈盈。
谢灵远笑出一行眼泪,抬手,招出一柄算盘,拨弄算珠,背诵夫子教过的算筹口诀。
古柏树下谢灵远遗弃的酒坛被一只粗短有肉的肥手抄起灌进口中,又骂骂咧咧吐在院中,“这什么破酒,跟水似的,难喝。”
谢灵远回头。
古柏树下那条石凳上,坐着一圆如球的胖子,三十出头年纪,五官挤成一团,一脸的芝麻斑,没有脖子,四肢粗短,一身南疆粗麻衣衫,正翘着腿手捧那坛掺水的酒一脸嫌弃。
谢灵运平和道:“王家二公子的慰灵酒。”
胖如球的南疆汉子在古柏树根砸碎那坛酒,酒水飞溅,胖子怕溅湿衣裳,飞身落在院中,拍掉身上的灰尘,“这酒啊,喂猪猪都嫌弃。”
王二公子生前品性不端,但师出同门,尚念及些许旧情,南疆汉子如此不敬,谢灵远笑道:“喂你这头猪不是正好。”
南疆汉子涨红脸,此生最恨人骂他胖如猪,深吸一口气,显出杀招,口吐一团绿色汁液,汁液扑向谢灵运,有一股刺鼻的腐味。
谢灵远轻功点地,后撤几步,衣角不慎沾上一滴汁液,布料被烧灼成灰烬。
躲开那团绿色汁液时,谢灵远手中算珠归于原位,横在胸前,伸手弹出一枚,那枚算珠化成一团金光飞向南疆汉子面门。
胖如球的南疆汉子翻身匍匐在地,身似蟾蜍,张嘴将算珠吸入腹中,腹中一阵反刍声,倾天如雨的汁液泛着粘稠喷涂而出。
汁液落在院中青石上,灼出深浅不一的浅坑。
汁液落在苍翠繁盛的古柏上,经受千年风霜的树皮露出绵密纵横的树纹。
汁液落在谢灵远身后的学堂屋檐上,一片片青瓦从屋檐滑落,在院中砸出雨点的声响。
谢灵远留恋一眼学堂,足尖点上一片碎瓦,飞身落在屋檐,伸出五指拨弹算盘,无数的金光从指尖飞出,浇灭院中南疆汉子吐出的绿雨。
南疆汉子见绿雨被浇灭,四足撑地,弹向屋檐,身上化出一道绿甲,绿甲长出蟾蜍背上一样的毒囊,毒囊有珍珠大小,在谢灵远身前炸成一团绿云。
绿云有毒,谢灵远甩动算盘,扫开身前绿云,手中弹出,五道金光接踵而至,撞在南疆汉子胸口。
胖如秋的南疆汉子闷声吃下五枚算珠,跌回院中,途中猛然口吐一团绿色汁液,直直刺向谢灵远心窝。
谢灵远闪身躲开,脚边一只幼小的蟾蜍跳起,在他面前炸开。
蟾蜍有毒,炸开的毒烟被谢灵远吸入鼻腔,眼前一阵晕眩,随着膝盖一软,神识模糊,栽倒在屋檐上,
南疆汉子见谢灵远中毒,在院中得逞一笑,拍去身上灰尘,摇摇晃晃起身,深吸一口气,飞上屋檐,脚踩在谢灵远脸上,得意洋洋道:“王家给了我一千两来杀你,我还以为天下楼的人都是刀皇剑神那般,原来也不过如此,只会耍嘴皮子。”
骂得不过瘾,南疆汉子昂头,搜肠刮肚想一些满意的话语,却见一道黑影落在院中,顿时安分不少,笑着迎上前去。
蛇骨年长几岁,自带威严,闷声问道:“人呢?”
胖如球的南疆汉子指向屋檐,乖巧回道:“中了毒,一会就死了。”
蛇骨紧一紧绑在肩上的尸体。
胖如球的南疆汉子张大嘴,几个时辰前两人还在破庙饮酒,这会却已是生死殊途,颤巍巍道:“邪月大哥怎么死了?”
蛇骨回望一眼身后,纵身掠向一旁屋檐,“撞见天下楼的楼主君不白了,他如今入了无我境,不好对付,此地不宜久留,速速跟我离开。”
胖如球的南疆汉子不多言,随蛇骨跳上屋檐,遁去远处。
一道剑河落在王家书院,君不白立在古柏树梢之上,神识散出,捕捉到蛇骨二人身影。
散去剑河,左手一道无形刀意斩出,刀光斩开夜色,纵横十几里之远。
斩出刀意同时,君不白飘落在屋檐上,摸出一丸续命丹药喂入谢灵远口中,俯身将他扛在肩上,御剑赶去神农医馆。
王家书院柴房,有一架黑色马车停在院门处。
绣花鞋少去五枚珍珠的少女跳下马车,摆好脚凳,撩开车帘搀扶着抱猫的妇人走下马车。
妇人一身白衣缟素,眼中含泪,踉跄着落在地上,落地时身子骨软向少女。
她不敢迈出步子,那道院门,隔开了生死。
神农医馆,孙妙手取一盆冷水冲洗脸庞,冷水击面,赶走困意,在院中支起一排熬药火炉,煮着解毒药汤。
来医馆闹事的那两位南疆男女,还有去万春楼的南疆杀手,明摆着是找天下楼的麻烦,天下楼还有旁人,若是遭遇不测,不然会送来医馆,他需时刻清醒。
君不白一袭白衣落在院中,放下肩上的谢灵远,以御物决将他悬在半空。
孙妙手心头一紧,果真如他所料,闪身上前,扣住谢灵远的脉搏,开口道:“又是南疆的人?”
君不白点头。
谢灵远有君不白事先喂下的续命丹药,孙妙手诊脉片刻,折回炉子旁,取下左手第三罐药汤,倒上一碗,以内劲吹凉,扔给君不白:“他服了你的续命丹药,并无大碍,喝下这碗解毒药汤,一个时辰后就能醒来。”
孙妙手在火炉旁倒上井水,重新熬起药汤。
君不白捏开谢灵远的嘴,将药汤灌下。
柳芸娘从厢房走出,捧着空碗要去洗刷,瞧见昏睡的谢灵远,面色一沉,轻功停在二人身前,关心道:“灵远出了何事?”
君不白捏紧拳头,“中了毒。”
柳芸娘眼中闪过一丝杀意,谢灵远此番是替她遭罪,“可知是何人所为!
君不白散开手掌,又捏出一掌刀意,“王家请的南疆五鬼。”
柳芸娘抬头望一眼屋檐,屋檐上那一整片碎瓦还在。
楼万春从厨房捧一盆热水出来,水盆上搭着烫得温软的手巾,瞧见谢灵远,缩地成寸,盆中热水摇晃不停。
不等楼万春开口,君不白问道:“杨妈妈如何了?”
楼万春敛去一丝担忧,闷声回道:“孙前辈给诊治过了,眼下还没醒。”
君不白一眼扫去厢房,自责片刻,收回目光,停在柳芸娘手中的空碗上,柔声问道:“定风醒了没?“
柳芸娘眉头疏散许多,“醒了,刚吃下一碗鱼片粥。”
天下楼如今成了这幅模样,君不白镇定心神,一掌扫开一间空置的厢房,将谢灵远送入房中,朝二人嘱咐道:“你们先去照顾他们吧,我安顿好灵远,要回一趟天下楼,你们时刻提防些。”
柳芸娘失落地走去厨房洗碗,楼万春捧着水盆推开杨妈妈的房门。
君不白安顿好谢灵远,掩上房门,朝孙妙手行上一礼,御剑飞去天下楼。
孙妙手煮着药汤,抬头望向头顶那弯残月,月光有些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