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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破院中长着一树青枣,与屋檐齐高,青枣刚爬上一点枣红,还没引来贪嘴的鸟儿来啄食。
潘如许揉搓几下身上晕开的墨团,就这一身好衣裳,明日还得穿出门见人,院中没有水,用手指沾几滴口水润湿墨团,狠狠搓动,没有自家门前皂角树上的老皂角搓洗,墨迹只是微微变浅,还能瞧见痕迹。
潘如许摇头叹气,等回家再做打算。
抬脚迈过院中几具尸体,尸体脸上的面巾他没有兴趣揭开,人已经死了,留点秘密也挺好。
手中笔杆的墨迹已经干枯,潘如许仰头盯上屋檐的青枣,为数不多的口水搓洗了衣裳,头顶那树脆生的青枣能解解渴,也能榨出点汁水来捋顺笔尖。
足尖轻点,纵身掠上屋檐。
枣树与屋檐齐高,索性蹲坐在屋檐上,选一枝枣子多的枝条扯到手边,摘下一捧青枣用衣襟兜着,扔掉树枝,再够向树梢爬上一点枣红的枣子,那枣子吃着脆甜,不会涩口。
树梢离屋檐有些远,潘如许不想涉险,摘下能伸手够到的枣子攥满手心。没有干净井水清洗枣子,低头望着还算干净的胸襟,这身衣衫已经染上墨迹,总要拿去洗的,也不差这几颗枣子上的浮土,在胸襟上擦净青枣,咔嚓咬下半颗。
青枣脆生鲜甜,令口舌生津,剩下半颗也丢进嘴中,嚼出汁水咽入腹中,嘬掉枣核上的甜味,朝院中吐出枣核枣核划出弧线落在院中一人高的杂草中。
过些年头,或许会长成一颗枣树,为口渴的行人解渴吧。
潘如许畅想着,又在胸襟处擦净一枚青枣整个丢进嘴中,慢慢嚼出滋味。
敞着胸膛,满脸虬髯的屠户落在屋檐上,手中屠刀折出一段寒光。
屠夫瞧一眼院中的尸体,虽然各司其职,不谋其面,但同属归农山庄,默默念一声往生极乐。随后一敛悲伤,扭头望向潘如许,咧着满嘴黄牙笑道:“这不是秀才么,几日不见,出息了,居然归顺了长安。”
潘如许吐出枣核,头也不抬,伸出一指在怀中青枣中点兵点将,挑一枚顺眼的青枣丢进嘴中。青枣涩气未褪,汁水挺多,但是不甜,后味有些涩口。
幼年总是吃不饱肚子,养成不浪费半点粮食的习惯,潘如许细细嚼着青枣,回忆起往昔过的苦日子,直到吐出那枚枣核,才悠悠开口,“长安那可是多少书生一生痴迷的地方。如许一介书生,自然也是向往将来得中状元,春风得意,看遍长安繁华。”
屠夫没个正形,一屁股做在屋脊上,用屠刀刮着手背上的粗壮汗毛,“秀才,咱们街里街坊的,你虽然手头不富裕,没在我家买过肉,但你家的豆腐,每日我家那败家婆娘都会去光顾,大家也都处处帮衬着你。长安那地方是好,但咱也得干干净净得去,不能沾上半点腥臭,黑了心肝啊。”
枣子多吃伤牙,润清嗓子就好,剩下的青枣潘如许拉开衣襟,丢去怀中。
起身望着对面屋檐的屠户。
屠户叫郑一刀,城西唯一的屠户,杀猪刀法卓绝,是个面色凶戾,内心纯良之人。一个老实本分的屠户,摇身成了翻墙杀人的屠夫,这是潘如许未能想到的。
郑一刀提及到郑家大嫂,那是个心如菩萨的女子,逢人便是一脸笑意,邻里街坊哪家买不起肉,郑家大嫂就会趁郑一刀杀猪时留下心肝肠头,洗得干净无半点异味,送给邻里街坊解馋。
潘如许幼年父母早亡,吃百家饭长大,每次路过郑家,郑家大嫂都会热情喊他进屋,给他盛上满满一碗饭,再夹一块拳头大的炖肉给他。
怀着对郑家大嫂的敬畏,潘如许朝郑一刀深鞠一躬,“如许愚钝,不知郑大哥话中的含义。”
郑一刀用指甲挖着鼻孔,挖下一块污垢,在手上团成一团,弹在屋檐上,又用那只手指去挖耳屎,“庄子上的消息,你收留的那个长安来的女子坏了我们家主的好事。”
郑一刀口中长安来的女子,应该是林秋晚。
江湖上自称庄子的,唯有归农山庄,潘如许在天下楼卖消息这些年,也是略有耳闻。
潘如许一指抹在唇边,蘸取口水打湿手中分叉的毛笔,一滴墨团在笔尖垂下,弥足珍贵,“我确实救了一个女子,但那是四海镖局总镖头林镇江的女儿林秋晚,并非郑大哥口中长安来的女子,怕是你们归农山庄的消息有误吧。”
郑一刀掏完耳朵,一口气吹干净,顺手摸着胡茬,一副长辈语态道:“秀才,大哥不是笑你啊,你打光棍也有不少年了,没接触过女子,大哥可是过来人,这世上女子,可不都是我家婆娘那样没有心眼,这越是漂亮的女子,越是会撒谎骗人,她说她是四海镖局总镖头林镇江的女儿,你就信啊,她要是说她是公主,你是不是得三叩九拜,背着她去长安寻亲啊。”
林秋晚的身份潘如许没去证实,但她的眼神不会骗人。
潘如许眼神坚定,“我信她的话。“
郑一刀不再闲扯家常,起身,唤出一身杀意,“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休怪我这刀不留情面,你也没个孩子,往后逢年过节,我让我家婆娘在你坟头给你烧一副最肥的猪头。“
一个捧着破碗的乞丐落在城南屋檐上,一腿烂泥,嘴上叼着半张葱油饼,邋遢至极。
“老郑,就是这小子么,还挺白净的,待会动起手来,可别把那衣裳划破了,我好扒下来过冬用。“
乞丐身上臭泥熏人,不爱干净的郑一刀眉头一皱,掩住鼻息,厌恶道:“洪不定,你有空在河里洗洗,就你这身臭味,还在城南乞讨,不怕惹了那里的官家老爷,放几条狗咬你个半死。”
洪不定啃完手中葱油饼,打出久违的饱嗝,在身上抹去油污,破烂不堪的衣衫上留下一团黝黑的手印,“我是个乞丐,天当被地当床,无人疼也无人爱的,可不像你晚上有婆娘搂着睡觉,我在城南都听说你不洗脚,被嫂子踢下床好几回了啊。”
洪不定笑得肆意,灌进一口风,差点将喉间的饼吐出来,强压着酸水咽回去。
一头黄牛撞开已是摆设的木门,老汉扛着锄头骑牛走入院中。
洪不定哎呦一声,“您老也来了啊,这城外到这可是不远啊。”
老汉一扯牛耳,黄牛停在院中,嚼着地上的杂草。
老汉常年种地,面色晒得枣红,一身粗麻衣衫洗得发白,肩头袖口的补丁针脚整齐,是个勤俭的人,一双眼停在潘如许身上,老汉此生最敬重读书人,疑惑道:“就是这人么?”
洪不定搓着脖子上的泥垢,捉起脖颈发尾的一只虱子丢去嘴中,虱子虽小,也是块肉,“郑一刀先来的,您老还是问他吧。”
老汉扭头望向郑一刀,目光如炬,询问道:“一刀,可是他。”
郑一刀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老汉面前鞠起神态,老汉是苏州归农山庄庄主,抱拳一拜,“顾老,是他,不过长安那女子逃了。”
骑黄牛的老汉姓顾,单名一个城,前朝护国将军,虽已解甲归田,但威严仍在。
顾老汉爱才心切,惋惜几分。
他是行伍出身,虽有一身力气上阵杀敌,但这民生安息,社稷延续,还得是饱读诗文,满腹经纶的书生才行。如今却要化成一抔黄土,沤成庄家地里的粗肥,实在可惜。
顾老汉叹一声,沉声道:“曲斜风来了没,老夫今日不想出手?”
洪不定知道顾老汉动了惜才之心,望去城北方向,有一嘴没一嘴的答道:“老曲那人哪次不是晚到,估计又是喝茶没钱被店家扣下了。”
顾老汉冷哼一声,抬手再次望向潘如许,朗声道:“娃子,你叫什么名字,可考取功名了?”
潘如许挽手一拜,行出儒生的礼数,“晚辈潘如许,资质愚钝,尚有秀才傍身。”
顾老汉轻拍牛背,沉吟道:“是个好苗子,再留几年,也能长成国家柱梁,可惜了!”
北面墙头,扛琴的曲斜风冒出头来,瞧见骑牛的顾老汉,脸色骤然严肃起来,小心翼翼道:“您老几时来得。”
顾老汉冷冷剜他一眼,“下次喝茶记得备足茶钱,别总让人等,这若是在战场,老夫早就拿你祭旗了。”
曲斜风赔笑道:“下次一定不会迟。”
久久不言语的郑一刀手心冒出汗来,死死攥紧屠刀。常年杀猪,心早已冷漠不堪,可是潘如许是自己看着长大,总是狠不下心来,咬牙道:“顾老,既然人都齐了,是不是该动手了。”
顾老汉再次望向潘如许,默默点头。
身下的黄牛已啃完身前杂草,哞叫一声。顾老汉拍拍牛背,黄牛挪动几步,去另一处杂草鲜嫩的地方啃食。
顾老汉垂下眼睑,院中杂草明年还会再生,可这苏州城却少了一位勤勉的读书人。
郑一刀狠狠跺上一脚,只身飞向潘如许。心中不断迷惑自己,杀人就像杀猪那样简单,一刀穿心就行,不留痛苦。
洪不定撑起竹竿跃向潘如许,困住他的退路,竹竿扫去他的两处腿窝。
曲斜风接下肩上的古琴,端坐在墙头,十指轻弹,奏响一曲丧葬时才会弹奏的哀乐,冷风凄凄,扰乱潘如许的心智。
顾老汉跳下牛背,在黄牛啃过的空地上,用锄头刨着坑,将那几具归农山庄的尸体埋入坑中,轻拍牛背,让黄牛踏平深坑。归农山庄故去之人,没有碑文讣告,以身躯守着脚下这片净土,来年化成新肥,滋养院中那棵枣树,使得年年青果挂满枝头,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