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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医馆内,已是后半夜。
老大夫孙妙手前半夜起的困意早已不知跑去何处,一人独守着屋檐下新熬的药汤。
手中蒲扇轻摇,一排小火炉子里的木炭烧得通红,医馆用的上等木炭,烟味极少,也不呛鼻糊眼,沁着草木独有的清香。
几时起药,几时添水,他只需用鼻子闻上一闻,就知道时辰。
柳芸娘在隋定风房中陪他讲话,楼万春在屋中守着杨妈妈醒来,谢灵远无人陪护,一人孤零零躺在厢房之中。
医馆清早开门,眼下匀不出伙计来替孙妙手端水送药,只得自己上阵硬扛。
刚才落在院中的一男一女,也被他安置在一处厢房之中,扎过针,施了药,静养几日,也就会生龙活虎。
还未修葺的屋檐上,浑身散着臭味的洪不定被孙妙手甩出的银针喝退,也不敢造次,慵懒得躺在屋檐背风地方,双眼不离地守着林秋晚和潘如许躺卧的厢房,一手抠着结出老茧的脚皮,一手啃着还有余温的葱油饼。
屠夫郑一刀至始至终未曾出手,毕恭毕敬立在屋檐上。年前时候,自家孩子生出怪病,也是老大夫几副汤药下去,药到病除。如今虽立场不同,但神农医馆不能动武的规矩,他还是会遵守。
蒲扇摇得太久,手骨酸痛,孙妙手停下手中动作,抬起满头银发,叹声道:“一刀啊,老夫没想到你也是归农山庄的人。”
郑一刀憋得满脸通红,满脸虬髯显出刚过门的新妇才有的扭捏,“对不住您老了,都是为生计。”
孙妙手换另一只摇起蒲扇,笑问道:“哎,你家那捣蛋鬼如何了?”
说起自家孩子,心中有愧的郑一刀摸着胡茬嘿嘿一笑,在胸口比划道:“自从吃了您老的药,就再也没得过病,这不开春又长高了一截,都到我胸口高了。”
后院院门有人拍门,咚咚两声,掌力浑厚,拍得木门遥遥欲坠。
孙妙手也不去开门,捏起几块木炭丢入小火炉子里,火星子噼里啪啦燃出滚烫。
郑一刀人在屋檐上,能看见后院门外,顾老汉牵着黄牛在台阶上等人开门。
又是咚咚两声,本就不牢靠的木门抖落几搓墙灰。
孙妙手依然不为所动。
郑一刀吞咽一口口水,朝孙妙手欠身行礼,硬着头皮说到道:“门外拍门的是我们山庄的代庄主,您老要不行个方便,让他进来一叙。”
孙妙手故意提亮嗓音,“怎得,他来我就得给他开门啊,你们归农山庄今日是打算围了我这医馆不成。要不连我也绑了,随便找个地挖坑埋了,沤成明年的肥料。”
嗓音飘去墙外,引来后门正要拍门的顾老汉哈哈一笑,在拴马柱子前拴紧牵牛的麻绳,朗声道:“孙老弟,多年未见,你这嘴依然得理不饶人啊,今日只是叙旧,不谈江湖事。”
孙妙手嘴不饶人,隔墙骂道:“都快入土的人了,不好好守着你那一亩三分地,还以为自己是年轻那会啊,说不定哪天撞上硬茬,阴沟里翻了船,连个哭坟的地都没有。”
被人劈头盖脸骂一通,顾老汉也不恼火,陪笑道:“我这一副千疮百孔的皮囊啊,埋哪都是埋,就是怕窝囊一辈子,没有施展抱负。”
孙妙手抬手,隔着几丈开外的门栓被抬起,木门由外朝内打开,顾老汉手提一坛子黄酒在门口晃出酒香味来,勾引道:“城西的老黄酒,要不喝上一坛。”
孙妙手摆着冷脸甩出一句:“枪放门口。”
顾老汉噗呲一笑,不舍得搁下铁枪,靠在门框上,提酒迈入院中,腿脚铿锵有力,“一刀,取两个碗来。”
郑一刀得令,飞下屋檐,去后院厨房寻两个干净瓷碗。
顾老汉停在后院中央,席地而坐,一掌捏碎酒坛的泥封,倒上两碗酒,使眼色让郑一刀将其中一碗送去给孙妙手。
顾老汉端碗而起,碗中有一轮明月,医馆的药汤味,又让他回到当年醉卧的沙场,头顶也有这一轮明月,“多年不守沙场,如今这一身肝胆都被烟火气磨没了。”
孙妙手轻抿一口酒,随手搁在身旁,还要熬煮药汤,不宜醉酒,浅酌一口就行,听见顾老汉的牢骚,呛声道:“一把老骨头,风一吹就能散架,好好苟活着,还以为自己跟四十年前那样扛得了铁枪,骑得了烈马啊。”
顾老汉灌一口酒,劣酒入喉,徒增几分悲凉,用袖子胡乱抹一把,吐一口酒气,“当年老李的救命之恩,咱舍了这条命也得给他守着啊。”
人老成精,顾老汉虽然扯着无关紧要的话,话里话间也是让孙妙手能高抬贵手,让归农山庄将刚才他救下的那对男女带走。孙妙手当即回绝,“那是你的事,不过,要是想从我这医馆带人走,那也等他二人都痊愈了再说。”
心思被看透,顾老汉厚着脸皮笑道:“孙老弟见外了,今日只是来找你喝酒,旁的事不提,不提。”
顾老汉正面笑着,暗里朝侯在一旁的郑一刀使去眼色,自己牵制住孙妙手,他与洪不定去夺走那对男女。
神农医馆不能动武,郑一刀犹豫不前,顾老汉这般不守规矩,得罪了神农医馆跟,往后有个头疼脑热,实在没脸来医馆就诊。
屋檐下熬药的孙妙手清一声嗓子,低头看着炉子的火苗,“这院子里我可撒了毒,你们要是动手,可别怪我见死不救啊。”
“谁人要在神农医馆动武啊。”一声空远的呵斥,紧着一道青衫落在院中,遮天的剑河笼罩着整个医馆。
孙妙手匆忙丢掉蒲扇,起身见礼,“姑爷怎得来苏州了!”
剑神苏牧扭头笑道,“来带晚晚去金陵见她娘亲。”
孙妙手是神农谷老人,孙若葳也是由他看着长大,自然带着几分亲近,笑吟吟道:“姑娘也来金陵了啊,我这去喊晚丫头去。”
药汤已熬到火候,孙妙手轻挥衣袖,熄灭炉火火苗,用余温煨煮着汤药,闪身飞去苏晚暂住的厢房。
苏牧调转身子,正对顾老汉,伸手摘下头顶一柄长剑,满袖张狂剑意,“既然要在这神农医馆动武,不如我陪几位过过招如何。”
“既然剑神亲临,你们且先退下吧。”
锦衣华服的百晓生从后门探出头来,台阶不便轮椅推行,哑奴双手抱起轮椅,将他抱入院中。
瞧见百晓生,苏牧自然没有好脸色,“你个瘸子,都坐上轮椅了,还是这么不安分。”
百晓生叩一声轮椅,哑奴像拎鸡仔那般提着顾老汉和郑一刀跑出后院,屋檐上啃饼的洪不定跳去后门,将木门合上。
“我这命,生来就是不安分的。”
百晓生转动轮椅,行到顾老汉留下的那坛黄酒前,弹出一指剑气,一条透亮的水线从酒坛飞出,落在他微微张起的嘴中。
苏牧冷着的脸陡然转变,没了剑神威严,一招手,遮天的剑幕烟消云散,月光重新洒下,柔和亲近。
要接女儿苏晚,不能带酒气,会被她厌恶,苏牧负手身后,招一道剑河坐成躺椅,“今日纵容你归农山庄的人来神农医馆闹事,得解释下吧。”
百晓生抬起头,眼中星辰满布,“你还记得我跟沈寸心生的女儿么?”
苏牧眼中闪出异样,他记得那丫头多年前在沈家溺水夭折,百晓生再提起,心中惊愕,“那丫头还活着!”
百晓生点头,“我本想一直隐瞒下去,没曾想被人捅去长安,瞒了这多年的秘密败露。”
当年被一支羽毛挡在长安城外,没救下沈寸心,苏牧至今耿耿于怀,不由担心起来,“那丫头现在何处?”
百晓生瞥一眼沈万鲸的厢房,在苏州这些日子,始终不敢踏入那间屋子,“我让旁人替她去了长安,她眼下正在苏州,既然你已来了苏州,想必苏柔也到金陵了,你替我说说情,寄养在苏柔身旁些日子如何。”
苏牧摆手拒绝,“你为何不去同我妹子讲,你那姑娘既然活着,当年你跟我妹子两家定下的娃娃亲还做数的,她要是知道,肯定会满口应下的。”
百晓生掀起衣衫下摆,伸出那条完好无缺的好腿,胆怯道:“就苏柔那性子,要是知道我这些年一直欺瞒她,我这条好腿怕是不保了。”
苏牧看热闹不嫌事大,坏笑道:“断了就断了,反正你都坐上轮椅,也不缺那条好腿。”
百晓生牵一线水酒吞入腹中,抬头望着明月,长安的月亮也是这样亲近,“还是留条好腿给我吧,去了长安,若是哪天要逃命,一条腿也能蹦跶几下。”
苏牧起身,散去身下剑河,一脸凝重,百晓生这一去,怕是再无归期,“打算几时去长安!”
百晓生伸手指向林秋晚与潘如许藏身的厢房,冷声回道:“等了结这长安的细作,就会动身。”
苏晚一脸困意光着脚丫跑出院子,孙妙手提着绣花鞋喊她穿上鞋子,以免寒气入体。
苏牧轻声叮嘱道:“你姑娘那事,我会跟苏柔讲的。还有,别在医馆动武,否则别怪我不念兄弟旧情。”
“爹。”苏晚一个纵身跳在苏牧怀中,撒欢似得扑腾。
百晓生看得痴迷,几时自己的姑娘也能这般扑在自己怀中放肆撒娇。
苏晚从苏牧怀中探出头,瞧着眼前眼生的百晓生,好奇道:“那人是谁?”
苏牧接过孙妙手递过来的绣花鞋,替苏晚穿好,招一道剑河凌空而起的,随口答道:“一个想回家的可怜人。”
苏晚对他只是好奇,赖在苏牧怀里,软成八爪鱼,奶声奶气问道:“姑母也来金陵了么?”
作别孙妙手,苏牧御剑凌空,苏州城夜空中飘散着父女二人的对话声。
“怎得,谁欺负你了!”
“还能是谁,师兄欺负我。”
“等他到了金陵,让你姑母好好管束他一番。”
“得罚他跪一整天才行。”
“那是你姑母说了算的。”
从未有过的温馨,在百晓生心中冲击着他干涸的心田,他在院中笑了许久,笑到嘴角僵硬。
然后朝孙妙手道一声歉意,叩响轮椅,唤哑奴推他出门。
今日不适合动武,暂且留那两人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