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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
在院中呆到天色微微亮。
君不白散去一身刀意,用衣袖卷起散乱的酒坛,堆去墙角存放空酒坛的屋檐下。
夜间各地守夜的伙计已陆续退下,在厨房找寻吃食,朝他颔首见礼,被他随手打发。
鱼片薄粥配一碟温热的酱牛肉,伙计们暖了胃,冲散一夜疲倦,结伴睡去。
厨房门前,身材娇小的明月啃着酱牛肉,没去打水洗脸,也没照镜子,草木灰涂花了脸,站在微微亮堂的光里,浮光穿过她的发梢,几只枯草在她头顶肆意招摇。
君不白投去笑意,“怎么没回房去睡。”
明月吞咽完嘴中的酱牛肉,低下头,瞧着脚边的影子,回道:“睡不着,胸口疼。”
君不白一扫天下楼的寂寥冷清,柔声宽慰道,“等这苏州的事忙完,去了金陵,自然就好转了。”
明月嗯了声,走出光影,飞身掠上屋檐,整个身子都沐浴在光里,天光柔和暖熙,就像小时候躺在娘亲怀中那般舒服。
一袭青衫不请自来,身旁畏畏缩缩的小丫头探出头望去四周,从没出过太湖,今日第一次出门,任何事都新鲜得紧。
君不白起身相迎,“今日怎么有空带她来这。”
谢湖生闪身落在院中石桌前,如回自家院落那般随意,“她要吃藕花鱼,我不会做,所以来找你。”
君不白目光平和,瞧了一眼江小鱼,小丫头躲去谢湖生身后,怯生生露出半颗脑袋来。
君不白伸长腰身活动筋骨,打着哈欠道:“藕花鱼只长在太湖仙岛之上,你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要是吃鱼,记得带鱼来。”
来回需要些时辰,谢湖生嗅出厨房粥味,摸着几近干瘪的肚子道:“那就先来点粥垫个肚子,等晌午了,我再回去太湖一趟捉几条给你。”
君不白立在院中凝练刀意,慵懒道:“粥在锅里,自己去盛,要是觉得粥寡淡,还有酱牛肉和咸菜头。”
客套话都懒得讲,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厨房,锅碗瓢盆碰撞之声响去半会,停歇之后,只见他手捧一大一小两碗鱼片薄粥出来,小的那碗搁在江小鱼身前,大的自己留着喝,没拿竹筷,又折回厨房,搜罗一番,寻得两对看上眼的竹筷,再切一盘温热的酱牛肉和一碟咸菜头出来。酱牛肉推到江小鱼手能够到的地方,咸菜头留下自己佐粥。
江小鱼埋头安分地吃粥,酱牛肉这等稀罕物,她没吃过,试探地夹去一筷子,用舌头舔出滋味,浓油酱香带着一点药汤苦涩,不如鱼片嫩滑,本想弃而不食,但是不在自己家,硬着头皮吃下那一块酱牛肉,再也不去碰。
天下楼不起眼的咸菜头也是别样美味,咸淡正好,嚼着脆生,谢湖生用咸菜头送下鱼片薄粥,打出饱嗝,用衣袖胡乱擦净,开口道:“你这楼里有空置的客房没,我要带她在这住上些日子。”
无形刀意与张狂剑意都操演一圈,君不白凝神问道:“太湖仙岛可是出事了?”
谢湖生伸手捻起一片江小鱼不吃的酱牛肉,饭馆的牛肉多是老牛病牛,虽然用老汤药材煮发,但口感依旧不如鱼虾蟹这类鲜货,粗嚼几口,咽入腹中,“明月楼的四月和五月找上门了,我这双拳难敌四手,她留在岛上我不放心。”
君不白走近几步,在石桌前落座,昨日在屋檐上撞见四月与五月,虽未交手,但也知其大概,细声细语道:“我师妹昨夜去了金陵,那间屋子正巧空着,小丫头就先安顿在那吧。不过天下楼昨日出了事,你要是出门,可匀不出人来陪她。”
谢湖生又卷两片酱牛肉丢去嘴中,不屑到:“王家找的人也来你们天下楼闹事了。”
君不白异常平静,微微侧过头,望去屋檐,屋檐上明月立在光里啃着手中那块酱牛肉,“来了五个,死了三个。”
谢湖生顺着君不白的目光望去,屋檐上啃酱牛肉的少女有些眼熟,不禁问道:“她也是你们天下楼的人。”
君不白惨兮兮笑道:“前些日子捡回来烧火的,如今是我师妹的闺中好友,昨夜我师妹被我舅舅接去金陵,没告知她,这会正在生闷气呢。”
谢湖生面色忽变,惊呼道:“昨日夜里苏州城中那道遮天的剑河是剑神!”
君不白双耳震得发疼,揉着离谢湖生很近的那只耳朵,肯定道:“除了他,还有谁有这手笔。”
谢湖生跌落在石椅上,略显失落,长叹一声,“我还以为是你的无我境。”
江小鱼已吃完鱼片粥,将酱牛肉朝谢湖生手边推去几分,跳下石椅,在院中空旷地寻一块能扎稳马步的青石,自顾练着谢湖生教她的拳。
屋檐上啃牛肉的明月被院中练拳的小人吸引,落下屋檐,在廊柱前守着暖熙的光。
君不白起身,一手按在谢湖生肩头,“等去了金陵,还是会遇见的。既然你在这,那就替我看几日天下楼,我要出门一趟。”
谢湖生收起失落,扫落君不白垂在他肩头的手,点头应下,转过身子审视起江小鱼的拳架,从微毫中挑拣不足之处。
江小鱼的拳还未见雏形,倒是有几分生猛,君不白瞧上半刻,走去廊柱下,在明月身前站定,柔声问道:“你是随我去神农医馆,还是留在这陪他们。”
明月躲开目光,不敢直视,摇头回道:“晚晚不在医馆,去了没意思,我就在这,饿了还有酱牛肉吃。”
君不白御剑凌空,回身嘱咐道:“午饭前我会回来,若是困了,就回屋睡会,谢湖主比我强,有他在,大可放心。”
等到一袭白衣飞远,明月掩住脸颊,脸皮微微作烫,闪身藏去阴影中。
孙妙手昨日累了一夜,今日神农医馆没能开馆,前门堵满求药的病患。
君不白翩然落在院中,檐下成排的药汤还在熬煮,氤氲出满堂苦色。
屠户郑一刀平日里大开大合,不擅长这等捻针似的细活,脚下糟乱成团,不辨本来模样,唯独那几罐汤药熬得还能入眼。
孙妙手在屋檐下的躺椅上养神,劳碌一夜,整个人气色也苍老许多,须发枯萎,无光无亮。
听见有人落在院中,孙妙手抬眼,天光大胜,刺痛他的双眼,匆忙用袖袍挡去,缓上半刻,双眼适应天光,才移开袖袍的,捋起胡须从躺椅上起身,打出一套五禽戏,安抚浑身作响的骨节,“老了,熬不得太深的夜,你既然来了,这后院也就交予你了,老夫还得坐堂问诊,那些求药的病患可耽搁不得。”
孙妙手摸出一枚醒神丹喂入嘴中,虽然倦意正浓,但开方治病的本职不能荒废,拈出几枚银针刺入发间,换得几个时辰头脑清醒。
没等君不白礼数行完,孙妙手已撇下一院众人,步去前堂,唤伙计开馆。
隔着几堵院墙,也能听见医馆前沸腾的人声霎然寂静。
曲斜风手捧铜盆从谢灵远房中走出,瞧见君不白,伏下身子行礼,手中铜盆水面起伏摇摆。
虽是外人,这几日也能当楼里人使唤,君不白客套道:“用过早饭没?”
曲斜风抬头笑道:“医馆早上煮了醒神汤,喝过两碗,整个人神清气爽的。”
医馆面朝日出之处的厨房早已断了烟火,还是能嗅到灶膛中的浓厚药味,吃饭也如吃药,寻常人怎能受不得这等苦修,君不白难掩笑意,调侃道:“是不是跟吃药汤一样折磨。”
身在他人地界,还是得夸赞几句,曲斜风面不改色,正经八百道:“味是差了些,但确是提神。”
“老曲啊,你这人就是没挨过真正的饿,清汤寡水的,提神管什么用,得填饱肚子才行。”
后院外墙,墙根一卷破席上偷懒的神洪不定满腹牢骚,捉着身上的跳蚤塞去嘴中打牙祭,
整夜都没进医馆,清早灌下一肚子汤水,此时饿得两眼发昏,笤帚都握不稳。
曲斜风不娇惯他,隔墙骂道:“你就是个饿死鬼托生,罗婆婆烙得饼全进了你那狗肚子里了,还嫌不够啊。”
洪不定眼斜嘴歪,挠着圆滚肚皮,“那饼又糊又硬,喂狗都不吃,我还不如去讨口热乎吃得呢。”
听二人谈话,青玉手罗青来过,君不白急声问道:“罗婆婆几时来的?”
曲斜风抬头打量一眼天光,推算出时辰,“两个时辰前来过,送了些饼来,然后动身去扬州了,临走前有句话让我带给楼主,你寻得那几人昨夜去了金陵。”
扬州?沈清澜不是去了金陵么,罗老太太怎么改道去了扬州,君不白不解道:“老太太去扬州作甚?”
昨日恩情,曲斜风也不藏私,爽快回道:“她老人家送完沈家主才会去金陵。”
君不白探出神识,沈万鲸的那间厢房已人去楼空。收回目光时,不自觉瞟一眼深处那座厢房,那对苦命男女的下场如何,有些好奇,“那两位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曲斜风和盘托出:“婆婆已将此事交付于顾老爹,顾老爹的意思是待二人醒来,再作定夺。”
苏州城外,顾老汉扛着他那杆铁枪骑牛慢步田垒上,阡陌纵横,几家烟火,几家犬吠。
垒得四方整齐的田亩层层排列,秋稻也近枯黄,风吹起伏,留醉人间。
青玉手罗青一身素净,伸手抚动麦浪,顺手搓下一把看着喜人的稻谷,在掌中碾出细嫩,捏在指尖,迎向日光瞧着稻谷晶莹剔透的饱满。
老太太笑了笑,低下头,将目光平移,满目枯黄,稻谷丰登,“今年这一茬庄稼长得真好。”
顾老汉喔一声,停下黄牛,长枪杵地,将军迟暮,枪头没有悬挂帅字旗,沟壑蜿蜒的眼灼灼低垂,“来年的庄稼一定长得比今年更好。”
青玉手罗青将那捧稻谷揣进香囊中,笑声轻柔:“袅袅那丫头前几日还写信念叨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顾老汉哈哈笑着,感叹道:“老嫂子,你我真的老了,一晃神,孙女都到快出阁的日子了。”
老太太悲凉入眼,低声回应,“是啊,老了,也不知几时能抱上孙子。”
顾老汉抽枪扫落一只偷食的麻雀,“快了,等他入主长安,我们也能卸下枷锁,一身清闲喽。”
老太太眉头紧锁,愁容惨淡,“你我都离开,那怕是要留他一人独守长安了。”
顾老汉知道老太太的愁绪,望去远方,握紧手中长枪,“总要放手让他自己走过这一路荆棘的,你我护不了他太久,回长安这条路,他注定要孤身一人才能走完。”
远方有马儿嘶鸣,几架归农山庄的马车停在阴凉处,马车中央垂着厚重纱帘的车厢内,昏睡多日的沈万鲸猛然睁眼,静看车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