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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知道吗?文科班有个女生自杀了。听说是因为一检没考好。”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听他们班人说的。”
“什么时候死的啊?”
“前两天,上周末回家的时候。”
“就在家里?”
“应该是吧。”
2
“我只把你们几个关系好的叫出来说说,这件事不要外传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也大了,都知道。这也算是给你们一个交代,免得若干年后会想起来你的高中班主任,还是一副不讲人情的丑恶嘴脸。”班主任没有正脸对着他们,趴在门外的栏杆上望着对面的班级。
北方一月的太阳升得很晚,这是个黑漆漆的清晨。西北风一阵阵钻进衣物与身体的缝隙里,赵亦瑶打了个冷战。
姜湄出事了,亦瑶并不吃惊,只是深深地后悔。曾经姜湄向她说这种想法时,她认为这仅仅是一时的玩笑话罢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年纪轻轻便决定一死了之,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才能让一个人万念俱灰。如果时间回到上周,如果在姜湄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她提起死亡时她能说出几句有力的劝告,事情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了呢?
当尸骨真真正正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有点恍惚,这个前两天还和她一起吃饭玩闹的人永远地埋进了土里,永远地从这世上消失。她怀疑这是在梦中。“信邪?传之非其真邪?”课本上的文字以生动的姿态悲凉地浮现在她的脑海。消失,姜湄真的从这世上离开了吗?真的不是请假而已吗?为什么她觉得,姜湄只是到了另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呢?
“露在青荻上,分明不久长。偶然风乍起,消散证无常。”杨炳想起夏天时姜湄从《源氏物语》中抄录出的诗。他隐约记得这是书中一个人物时日不多时的感慨。那时她是不是已经感受到了什么?杨炳回想着初秋的树荫下流转在姜湄脸上的光影,那时的姜湄和如今土里的姜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呢?几个月前他投中篮后转身看到场外梧桐树下笑盈盈的人,那片澄澈空灵下洁净无比的人,就这样陷入沼泥中了吗?姜湄、姜湄、姜湄……她似乎已变成了一个意象。
最后一次和姜湄有算得上是交谈的对话是在上个月月底了,那是吵过架后姜湄梨花带雨的控诉:“你在我心中很重要,可是为什么我认为重要的人都会离我越来越远呢?”随后在姜湄尚留存在人世的最后十几天里,他们有的只是争吵和谩骂。有时他不理解姜湄为什么总嫌他上课和别人说话,有时套上另一种观点,他又能理解一切,可他不愿这么想。
“是,小道消息很准确,姜湄不是请假,不是转学,是自杀了,永远离开了,这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她在回家的那天夜里穿着睡衣用围巾上吊了,爸妈第二天早上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这个小姑娘,文文静静,平常也不多说,我真的不知道是心里哪出问题了,想不开了。多优秀一个姑娘,说没就没了。”
蒋夕佳一直低头啜泣,班主任说什么她已听不进去了。一年前她用刀子割开手腕时的绝望感再次朝她滚滚袭来。她想,姜湄的死是可以避免的。如果她能注意到姜湄近一个月未在寝室闲聊,如果她能在姜湄大哭时多安慰几句,如果她能在那天晚上和姜湄通个电话或是聊几句天,结局可能会大不相同。她痛恨自己的无能。她相信,只要介入姜湄原定的死亡轨迹,姜湄如今一定还好好地站在这里。自己拿刀割开手腕只是找到一个威胁老师的方法,而姜湄的上吊,真的是决心求死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不会后悔吗?
秦东杨低着头站在夕佳身边,时而拍拍她的肩膀,时而低声安慰几句。
“……所以说,后续问题中最重要的,就是你们的心理问题。这是可能留下几十年甚至一辈子心理阴影的问题……”
3
教室门窗紧闭,每根灯管都极力发光以图代替许久未见的太阳。西北风在楼间飞驰,发出尖利的呼啸。天空凝结成一整块乌云,大有风雪欲来的气势。
“班长,不要再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都很难过,我们会怀念以前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玩的日子。现在这个状况很难办,你也要注意身体啊。你也有自己的人生,我们要把她没有过完的日子分摊给每个人,我们都要把这日子过得好好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死并非生的对立,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她在天堂看着我们呢,肯定不希望你每天哭鼻子啊……”东杨蹲在夕佳身边,递给夕佳几张纸巾。
“我后悔……如果我能多关注她一点,我可以、可以阻止她的……”夕佳坐在凳子上。
“班长,既然她心意已决,一心寻死,不是我们说几句话就能改变她的。东杨说的没错,我们要过好我们的人生,连同她的那一份,都好好过。”杨炳说,“马上要放寒假了,我们都回家好好调整心态,迎接高中的最后一学期。我一放假就会去海南,机票一个月前就买好了。你呢?”杨炳示意东杨。
“哦……我,我会去广东找我姐。”
“对了,方子姝知道吗?”夕佳问,泪光朦胧的双眼迷茫地望着东杨。
“不知道吧,咱班消息封锁得挺严的。”东杨抬头,征求意见似的看着站在一旁的杨炳。
“广东也挺好的。不过海南的冬天是真的迷人,picturesque。”杨炳望着窗外。
“我知道,你们都会永远、永远忘了她的,就好像你们从来不认识她一样……”夕佳拍打着东杨,“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如果毕了业,你转眼就会忘了我是谁!”
“这时候谈情说爱真的不合适了,班长。”杨炳说,“方子姝应该事情知道一点,但不知道到底是谁吧,她们几个月前吵架后再没有和好。”
看着夕佳满脸挂着泪水紧紧握住东杨的手,东杨面露暧昧地笑着,杨炳的心底又泛起那种感觉:低低地、沉沉地,有些沉重压抑,心脏一直向下坠,似乎会落进胃里。这和姜湄常向他说的“悲哀”一样吗?他知道,姜湄一直追求的是“纯粹的悲哀”,他隐约记得大概是不因人事而生的、完全来自内心和自然之物的感觉。
那么即便现在的感觉算得上悲哀,也丝毫不纯粹吧。他和姜湄是因为一本书相识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现在所谓的哀悼和思念姜湄,就是书里所讲的“媚俗”吧。与作者憎恨依附于强权的媚俗不同,姜湄曾向他说过,她讨厌一切媚俗,却为自己不得不媚俗而无奈。如果死亡是姜湄达成目的的一种方式,又何尝不好呢?
“好了好了,下个课间我去找方子姝好了。”杨炳低声说罢,匆匆离开了。
他转身时瞥见赵亦瑶,她像往常一样坐在邻近前门的座位上,埋着头不动声色。被人们进进出出带来的风,常常掀起她桌上的纸张。
4、杨炳的梦境
“昨天晚上做了梦。”
“梦里竟然还有她。”
“我在凌晨四点的公交站等车,似乎是要从某个商场回家。路上没有行人和车辆,站牌下也只有我一人。”
“四周一片灰色,又泛着点黑蓝。并不是天空的颜色,那里没有天空。这是空气的颜色,它们包裹着一切,让所有事物都是影影绰绰的深灰蓝。”
“梦里我很焦急,好像是担心错过末班车。可是我已经站在那里了,只要车来就可以上啊。梦里的逻辑总是很奇怪。凌晨四点又怎么会有末班车。”
“我一直在等待。我没有看手表,没有人告诉我,可我忽然就知道了已经四点三十八分。然后,她来了。她穿着一条高腰连衣裙,衣服与周围的空气几乎是一个颜色。她轻飘飘地走路,裙子在行走中的形成的或深或浅的线条,裙摆的翩跹,都优美异常。她在离我很远处停下了。”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她。梦里的我似乎忘记了她的死亡,可我有一种模糊的想法,我们再不能相见了。”
“恍恍惚惚间,我离开了那个地方。接下来像是又一场梦。”
“在一架直升飞机上,她有气无力地坐在门边,随着机身的颠簸而摇摇晃晃。”
“我走过去。那个我似乎只是我的躯体,我已完全无法控制他。我对她说,我要把她扔下去。”
“她仍是歪着头坐在那里,没有做出回应。”
“回忆这个梦时,思维几近凝滞,只是逼迫自己,艰难地去想。”
“我把她拎起来,扔了下去。”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一脸疲惫的神色,像是在另一个危急的环境里耗尽了力气。只是,我将要抛出她时,她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惊恐和乞求,只有深深的疲倦、无奈,甚至,还有一些深情。”
“抛掷之后,我猛地醒了。一身冷汗。”
“梦醒时,我听到有人对我说了句‘谢谢',那声音像极了她的。”
5
大哭一场后,方子姝冷静下来。吵架前最后一次对话,竟然是两个月前的十一月初了。那时姜湄在跑操时摔倒,膝盖磕出大块淤青。路上遇见姜湄独自拖着腿蹒跚行走时,她跑上前搂着姜湄的肩膀问询,被没好气地回了几句话后,她与姜湄再没有过交流。
她有一种无力感,姜湄是她无论如何也挽救不回来的,似乎她早看到了姜湄的结局,无奈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万丈深渊。她知道,那是劝不回来的,让她继续留在这世上,她可能会更痛苦。
她想起高二时姜湄便是每天苦着脸谈些生生死死的东西,仿佛已洞悉复杂的世界。高二的寒假,姜湄对她说起“崩坏”,感到“没有意义”。她不明白姜湄为什么总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东西上,她感到姜湄与她所处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她想要理解姜湄,分担她的痛苦,却总走不进她的世界。
高二下学期以来,她更是不能理解姜湄为什么总围着杨炳转、大部分欢喜忧愁都与杨炳有关。她不愿思考姜湄对杨炳的感情,她不能接受姜湄竟会喜欢那样一个阴柔而古怪的男生。到了高三,尤其是近几个月,她没有姜湄的什么消息,见她最多的地方是教学区门口光荣榜上的照片。
她蓦地想起高二上学期十一月中旬的那场运动会。那次运动会一直拖到了深秋才进行。开幕式那天的上午有白盈盈的云彩,由于太阳并未发出多少光线,人们可以直视天空观赏碎云片片的美。
姜湄趁乱跨越大半个看台来找她,她也躲过班主任偷偷跑去找姜湄。姜湄对她说有个男生借自己的书看,在期中考试前一周连看三遍,却仍然考了全班第一。姜湄又把那男生指给自己看。那个男生,也就是她后来知道名字的杨炳,正站在看台的过道边微皱着眉头面露忧郁地望着跑道。
如果时间回到那天,如果她发现姜湄看向杨炳时眼神里的异样,如果她及时制止姜湄,事情会变得不一样吗?会变得不一样吗?会吗?她自己,却无法给出肯定答复。
6
“班长,姜湄寝室里没有东西了吗?”亦瑶问。
“没有了,她家长已经把所有东西拿走了。只剩一个空床板了。”
“好吧,谢谢。”
“不过她有东西掉进床缝里一直没捡出来,好像是几张纸之类的,我回去看看。”
“谢谢你。”
“我们能问你几个问题吗?”晚自习下课,方子姝和赵亦瑶拦住正和何玺谈天说地的杨炳。
“怎么又是你们?好吧好吧,你们查吧,看看跟我到底有什么关系!”杨炳不耐烦地退后几步,与她两个拉开距离。
何玺面露尴尬地站在一旁顿了顿,讪讪地说:“……那我先走了。”
“等我一下。”杨炳乞求似地看着她。
“明天再聊,我走了。”何玺摆摆手。
“为什么之前姜湄总对我说她恨你?”亦瑶问,她还不太习惯用“生前”二字,仿佛姜湄已飘得越来越远,再无法找回似的。
“这么抓马吗?”杨炳做出抓狂的样子。“我怎么知道她天天在想什么?她嫌我说话吵,矛盾难道不就是这个吗?”
“好了好了,你走吧。”子姝面无表情地转向亦瑶,“叫他走吧。”
“她是死了,我很悲伤。可是我要继续活下去啊!你们成天在一个死人身上下这么大功夫,是闲的慌吗?”说罢,杨炳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她也算是罪魁祸首之一啊。”亦瑶望着何玺离去的方向。
“我没有打开看,我找遍她的床周围,只剩这几张了。可她床头那个信筐里有很厚一沓,都被收拾走了。”夕佳手里拿着几张折起的纸对亦瑶说。
“班长,你怎么也加入她们抓马团队了?”杨炳说。
“杨炳!我忍你很久了!你就想这样让姜湄消失吗?你同窗一年半的朋友每天活在痛苦中终于一死了之,你难道不悲伤、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吗?你真的这么这么自私、不愿在别人身上费一点功夫吗?”夕佳哭喊着,泪水奔涌而出。
东杨闻讯赶来,轻轻拍着夕佳的肩膀。“好了好了,是杨炳不会说话。”
“班长,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我曾经因为我的身份想要自杀过多少次!我最终看到了希望,我要带着我的希望活下去,而不是沉湎于过去。你们又是翻看她的东西,又是问这问那,她真的愿意你们这样做吗?就算这次她没成功,她也会再去、直到成功为止的。这是她为自己定的人生,你们谁都无法改变!”杨炳趁夕佳眼泪模糊时猛地从她手里拽出那几张纸,撕得粉碎。
“我可以大大方方承认我自己冷漠自私,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那么是谁哭着哭着又含情脉脉地握住暗恋的人的手?自私的人可以承认自己自私,伪善的人却不承认自己伪善。你发什么慈悲让别人死后也不得安息?……”
“杨炳!”夕佳从不断围上来的人群中扒开一条路,打开后门跑进北风之中。
“杨炳,不要说了!”东杨一改往日与脸颊形影不离的微笑,冷着脸推开杨炳和他身后的众人,出门寻找踉跄出逃的蒋夕佳。
7
姜湄的一切都没有了。她真的飘飘荡荡地走了。亦瑶静静躺在床上,回想着与姜湄发生的一切。
她和姜湄在高二上学期选座位时总阴差阳错地选在一起,久而久之就熟悉了。后来开运动会时,她和姜湄也坐在一起。运动会……大约那时候起姜湄和杨炳的关系就有些微妙了吧。
再后来呢?其实她和姜湄的相处没有什么因为其他人矫情吃醋,也没有什么爱恨不明的不共戴天之仇,只是在平平淡淡、从餐厅奔向寝室的每天。
唯一的矛盾……唯一的矛盾就是杨炳了。她讨厌杨炳,连听到他的声音都反感。姜湄则不然。高二下学期,也就是去年夏天的五月,她和姜湄一起坐到了杨炳旁边。她与姜湄同桌,杨炳与姜湄隔一个过道。杨炳的前面坐着秦东杨,姜湄前面是蒋夕佳。杨炳总是整节课整节课地跟姜湄说话,甚至直接将凳子放在过道上坐在姜湄身旁,两个人近得肩膀交叠在一起。奇怪的是所有老师包括班主任都选择了无视。仅仅是因为他们学习好吗?可为什么又总是找秦东杨和蒋夕佳的麻烦呢?
那次姜湄和杨炳一起偷偷逃学被罗成发现,老师向领导举报他们谈恋爱。他俩在班主任办公室里说了好久,出来时杨炳泪流满面。她还因此瞧不起作为男生还哭鼻子的杨炳。而后来班主任通过种种途径压下了这件事,也再没有提过一句他们的关系太近。
每当她向问询这事的来龙去脉时,姜湄总含糊其辞。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从那天以后,姜湄和杨炳的关系渐渐发生变化。
如果时间回到那天之前,如果她在姜湄说“要去干一件见不得人的大事”时阻止她,那么,他们的关系还会畸形发展下去吗?她不知道。她从未想到自己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接触同龄人的死亡,好友的离去也模糊地带走了她的一部分。
8
“你不要再来找我了!”眼泪热腾腾地滚出蒋夕佳的眼眶,北风很快把它们吹干,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咸咸的痕迹。
“班长,不要生气了嘛,我错了。”秦东杨笑嘻嘻地站在夕佳身旁,扶着桌角蹲下想要凑近她。
夕佳没有扭头看他,紧绷着嘴,用手背胡乱擦干泪水埋下头盯着课本,右手握笔狠命地戳着每一个字,仿佛要把它们永远刻在心中。两人僵持几秒,夕佳的眼泪再次奔涌而出。她索性趴在桌上痛哭起来,肩膀不住颤抖着。
“班长,不要哭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想想开心的事。下午我们就要回家了,就要放寒假了,多好啊。”
“是啊!放寒假!你早就盼着、想放寒假了!这样你就可以、可以远离我了!不用——再也用不着跟我说话了!你就会找其他人聊天,我给你发消息你也不会回!起来!我叫你起来!”
“班长,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东杨仍是嬉皮笑脸,拍着夕佳,“我会这样吗?寒假只有十天,我每天都盼着和你聊天啊!”
“起来!你这个骗人精!”夕佳甩动胳膊将东杨甩开。
“班长,你的纸呢?我给你找你的纸……”东杨顺势站起来,在夕佳桌子上寻找卫生纸。
“你的纸就在你自己的桌子上你都舍不得用!我就不能用用你的纸吗!”
“哦,我的纸在这儿啊……我都忘了呢。”东杨回头从自己的抽纸中抽出一张,递给夕佳。
夕佳接过,气呼呼地擦着眼泪。
9、姜湄的信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
“……怎么是这么一个俗气的开头,可是我也不知道还可以用什么别的方式表达我的意思。”
“总的来说,我希望的是,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早就死了,这是我所能设想的最好的结局。拿着这信想着半死不活的我,还怪尴尬的。”
“这信也不叫什么遗书之类的了吧,算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段话。没想到吧?咱们两个坐班里喋喋不休说小话的时候,又哪会料到还有'最后的话'这种事?”
“杨炳,你好。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写你的名字,最后一次向你打招呼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打招呼是什么时候吗?”
“想来你早就忘了吧,是高二上学期那次倒霉的运动会。我偷偷溜出去,沿着看台后面的台阶沿走时,看到你。好巧不巧,我们还对视了。这就没法装作没不见了,我只能向你招招手,说‘你也在这里啊'。你还有点害羞,有点慌乱,敷衍一下就急急忙忙走了。”
“那时候我对你的认知还停留在‘总是坐在我前边空位上,话非常多'这种地步,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一个总是赞成你说的话的女生?我常常想,如果那次你没有忘涂答题卡、你还是班里第一可以挑座位,或者你周围的人没有那么吵,再或者我周围没有空位,那我们还会认识吗?这种事,真是不好说。”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说多了容易伤感,已经难受那么久了,这次该开心才对。”
“这封信呢,写于我死前一天,也就是周五晚上熄灯后,估摸现在快十一点半了吧。手机没电了,充电宝也没电了,还真是所有路的尽头。本来想借蒋夕佳的,结果这次这个发电大佬也没电了。没错,我是摸黑写的,你看这歪七扭八的字、骨骼清奇的排版,就知道了吧。还不错?那是因为我写习惯了。以前我经常在这个点爬起来写日记,反正也睡不着,在班里写总感觉在被偷窥,就算我心里明白没人会对我罗里吧嗦的日常和无边无际的负能量感兴趣。不知道在我死前还可以享受多久在人间的睡眠,不过没关系,马上就可以永远地睡了。”
“从今天写到明天,写到我的忌日。祝愿明年的明天你可以在心仪的大学怀念我吧,如果你还没把我忘了的话。不会这么快吧?”
“明天是周六,放学以后又要上那什么火箭班。是数学课吧?又要被那些理科大佬和王江成碾压了。许个小小的愿望,希望明天可以和你,还有蒋夕佳、秦东杨坐在一起。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了,好歹要有个像样的了结,不知道愿望会不会成真。”
“嗳,我们四个是怎么混到一起的啊?是因为座位吗?还真不好说。以后我们寝室里再没有人陪着蒋夕佳为渣男而哭,痛骂某些人了吧。”
“奇奇怪怪,一团乱麻。”
“明天上完数学课后,我会装作爱学习的样子留下来磨叽一会儿,然后借陈媛的钥匙回班,把这封信藏在你的桌子里。万一你没发现,估计这几张纸就会在六月和你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起进垃圾堆了吧。”
“为什么只是单单和你写信呢?我猜你应该知道。不管怎么说,你大概是唯一一个能懂我的人吧。灵魂的共鸣?”
“剩下的人。蒋夕佳在一些方面能理解我,拜秦大渣男所赐。她和我的本质其实并不相同,她能够感受到快乐,也能自己让自己快乐,但我好像不能。我猜在未来的某天她听到我的消息以后,一定又会大哭吧,然后秦东杨在一旁握住她的手深情地安慰她,哈哈。你也劝劝她不要哭了,也不要老想着秦东杨,好好学习才行。秦东杨学习越来越好,怎么能容忍自己每况愈下呢?”
“赵亦瑶。我一直辜负了她吧。在她和你们之间选择的时候,我往往选择你们。头破血流后又返回去找她。以后你不要总对她说那些冷冰冰的话了好不好?毕竟,你和她原本不必要的交集马上就消失了。”
“方子姝。一笔糊涂账。我和她原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啊。”
“你是不是以为下一个该是你了?不对,我不想说你。就算是最后一次,也做不到坦坦荡荡。”
“不要为我伤心,如果你有心的话。做出这个决定,就代表我在经历比死亡还要痛苦一百倍的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渐渐感受不到快乐了。不管这世界多么阳光明媚,我的心里永远是在失落悲伤压抑中挣扎。好像是我的生命里被埋上了一颗炸弹,到某个时间点它忽然炸开,把我炸得奄奄一息。要么我在这种状态下苟延残喘,要么彻底结束这一切。”
“每当我感受到一丝一毫快乐时,我就开始担心,这种感觉还能维持多久。我明白这些都是假象,都是短暂的,唯有痛苦像永生永世的恋人一般追逐着我,陪伴着我。”
“真的很难以忍受。每天睁开眼,我趁着未完全清醒时赶忙坐起穿衣,悄悄爬下床洗漱。因为我一旦清醒,那种无力的痛苦就会急急赶来把我吞噬,我便会不再有丝毫气力起床。”
“然后我下楼,通常拎着那劳什子暖瓶。如果大门还没开,我会在楼下的凳子上看到正在背单词的赵亦瑶,门开以后我们就一同去吃饭。如果门开早了,我就会由于没遇到她而略有失落。通常我会去二楼中间的窗口买烧饼夹菜,那个老爷爷已经认识我了,每次总和我寒暄几句。然而几天前,那个窗口关闭了,我也没再找到他。”
“接着到班里,早读。上课,跑操,上课,放学。这期间倒还不太难熬,我可以借学习把那些念头赶出大脑。”
“中午和赵亦瑶去吃一楼的三菜一米。红烧茄子、土豆鸡块和炒青菜。我会先把青菜吃完,然后吃光鸡块,把鸡皮放在盘子左上角的小圆坑里。这时候已经不太饿了,就着茄子吃几口米就完事。有时候也会跑得很快去吃螺蛳粉,但说实话并不太喜欢这个,为了陪赵亦瑶而已。”
“回寝室,心情好时,跟蒋夕佳、白茵茵说点话,再和李思源调侃一下蒋夕佳和秦东杨啊、白茵茵和胡承德啊或者是周婷然的前任们和现任啊等等,就是女生寝室里常见的话题,八卦八卦这个,再说说那个。”
“心情不好的时候呢,一言不发闷头干自己的事,听着她们说话刺耳,就连看到一直学习的陈媛也感到无名怒火。”
“午睡是难熬的时刻。躺在床上全是胡思乱想,明明困却又难以入眠。其他几人均匀平和的呼吸和细小的鼾声像是对我莫大的讽刺。”
“起床无一例外是心情的低谷,头很痛,昏昏沉沉去教室。从下午开始,我会很累很累,累得难以提起笔来。”
“下午跑操回班后,世界开始崩塌。崩塌到我入睡时。”
“我不愿再去回想这些难熬的时刻我在想什么了,更不要说写下来。让这些永远地过去吧。”
“还记得那天我们四个跑到阁楼去后,蒋夕佳哭着对秦东杨说过的那些话吗?那正是我也想和你说的,只不过我没有勇气。”
“‘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光,是我的太阳,你多我真的很重要,很重要。可是现在,我慢慢地追不上你了,我的光……'我只是在转述蒋大姐对秦渣男说的话而已,无他。”
“我倒希望你永远看不到这封信。不过我还是会把它放给你,选择权交给你吧,也不是你,是亲手早就一系列巧合的那个神秘的东西。命?”
“命该如此。我总是也只能用这个理由解释为什么我感受不到快乐和希望。这失重的时光。”
“又是因为此,我不免会认为这我对于这世界来说毫无存在之必要。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如此,那又何必勉强自己活着呢?”
“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点呢?大概是因为冬天太难熬,抑或者是量变发生质变的结点,也许和一检的失利不无关系——又多了一件事否定我。”
“其实,会考我们搬到实验楼那时候我已经有这个意愿了,只不过是少一个最后的推手。如今这个推手出现了,我也就遂了它的意,了了我的愿吧!”
“明天早上五点半,陈媛会叫我起床,那说不定是我们最后的交谈。不过她应该不在意这些。”
“忽然觉得这信写得好乱,毫无逻辑。凑合着看吧!”
“最后用我很喜欢的一句歌词作别吧:‘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苛刻?算了,你量力而为吧,原谅我到最后也是这么任性。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