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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到戌末时分,啸风渐定,只有满天的大雪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落在天井里、房顶上、沙沙作响。
领着满脸通红,羞愧难当的顾月夕在回客栈的路上,韩昱始终面色铁青的不发一语。进了客栈后也是只对李平说了句,“带她回屋休息。”
随后,看也不看顾月夕,冷着脸径直上了楼。
“大将军,她已回屋睡下了。”李平轻轻合上房门,回禀道。
韩昱没有回话,忽然觉得屋内火炉烤的太热,无论坐起躺下都觉得心神不安,蹙着眉头在灯下来回踱步。
许奉深知他的心事,也不敢动,于旁呆站着想自己心事,从当下身处的险境,再到王泽此刻率军奔赴卫国边境,不觉忧心忡忡。
“公允,”韩昱倏然回身问道,“你觉得依照文千的本事,能够守多久?”
许奉被他问的一怔,想了一会回道,“如今南营战线拉的过长,导致兵力分散驻守。如若文千舍掉易攻难守的凤陵,转而将所有兵力全部驻守在易守
难攻的广阳抵抗,守个半个多月还是绰绰有余的——”说到这里,许奉忽然沉吟半晌,嗫嚅着又道,“只怕文千……”
“只怕文千性子太傲,非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不肯聚兵死守在广阳决战!对吗?”韩昱阴沉着脸打断问道。
“是……”许奉点点头,“如此只怕等不到卫国撤军,我们南大营就已经……”
“是啊,文千那性子我是了解的……”韩昱有些懊恼地一屁股坐在桌案前,“此役过后,就算能够退了敌军,南大营恐也元气大伤了!”
屋内三人正在愁闷不已之际,却听得门外店小二送来了一份信。
李平听了半天,其实也没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见韩昱正在看信,捅了捅许奉小声询问道,“公允,大将军为何如此愁眉不展?咱们南大营又发生什么,会导致灭顶之灾?”
许奉叹了口气,便将当下京师处境,以及冯泰阴谋和王泽率军连夜奔赴卫国边境的事情,小声告诉了李平。
李平听了大概,当即气的脸色涨红,说道,“奶奶的!老子这就摸进冯泰那鸟人的府上,将他绑来见大将军!”
韩昱已看完了信,听着李平的话面色又是一沉,一个踱步至窗边,推开后见差不多快到了子时。屋外风声又起,却不甚太大,发出轻轻呼啸声,如泣如诉,当即冲李平道,“外头冷的很,帮我带上厚袄!”
“大将军要出去?”李平惊诧道,“这种天气,天色又深,如何使得?再有天大的事情,便也等到明日就是,何必非要今夜?”
“就是啊!”许奉也劝道,“这京师具是冯泰眼线,今日又已和他彻底撕破脸,此刻深夜出去恐有不测啊!”
韩昱没有答话,只是将手里的信啪地往桌上一拍。
许奉、李平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得上前拿起,凑近灯光下看个究竟。方知此信正是高凡所写,而信的内容却是告知韩昱:冯泰杀心已起,城防羽林军开始集结,不日内恐有动作,需当尽快想办法逃离京师。
许奉看罢,更加担心韩昱深夜出去恐有不测,仍不死心地想要劝阻,看了看韩昱的目光,终是没敢说话。
韩昱察觉出了这一点,笑着道,“想必自打我进了这家客栈开始,冯泰就已经埋伏下了许多眼线,用来监视我一举一动。而这些日子里,高凡于我来往密切。既然冯泰对我已经起了杀意,那高凡此刻的处境才是最危险的?
李平听了赶忙说道,“大将军别嫌末将聒噪啰嗦,高凡此人圆滑的很,想必此刻早已经溜之大吉了。大将军若还不放心,便让末将前去查看,如若真有危险,末将必当拼死将其护送出城……”
“住口!”韩昱忽得将眼一瞪,呵斥道,“大丈夫立世,岂可因贪生怕死而做出辱没忠义的事情!”
韩昱旋即想起了李平并不知道高凡和自己的渊源。其父甘青已蒙冤含死,依照高凡的性子只怕也不会苟且偷生。如若自己不前去搭救,日后在那黄泉路上,有何颜面去面对甘青啊?
想到这里,穿上厚袄,又冲李平喝道,“前头带路!”说罢,几步便出了屋。
许奉、李平对望一眼,各自唉叹了口气,随即紧紧护着韩昱下了楼。
客栈店主还没睡,正眯瞪着眼坐在灯下盘账,见韩昱三人大半夜还要出门,吓了大跳,赶忙探手拦住道,“各位爷啊!这大半夜的还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出去?给点个把钱财,打发我这些伙计出去办便是了……”
韩昱刚要回话,突听得身旁李平大喝道,“废什么话!赶紧开门!”
店主见李平虎背熊腰,面目凶恶。吓得一句话不敢多说,赶忙开门放他们出去。
许奉前脚刚踏上门槛,突然回过身对店主嘱咐道,“你就在这里守着,我们去去便回!”
韩昱见他吓得实在可怜,笑道,“不必了,你只需竖着耳朵听我们回来叫门就是了。”
屋外寒风阵阵,雪下的足有半尺深,天空兀自落着鹅毛大雪。街道上,早已没了先前热闹,具是黑灯瞎火,安静的令人有些发毛。
李平前头领路,三人踏雪走了许久方才在处僻静之地,见着一间闪着灯火的破茅草屋。
“应该是这里了……”李平回禀道。
韩昱刚要上前推门,却隐约听到里头传来凄惨的哭声呜咽,仿佛还在喃喃诉说着什么,听得不是很清楚。
许奉赶忙疾步上前,却发现门也没有闩上,轻轻一推,伴随着吱呀一声,三个人便挨次闪了进去。
刚进屋,韩昱便惊呆的木立当地——眼前分明是一副活地狱景象。
狭小的屋子空荡荡的,炉烬灰灭,冻得令人直打哆嗦,从门缝里飘进来的雪铺满了薄薄的一层。
顺着哭声,韩昱见一个六十多岁上下的白发老太太,守着惨焰幽幽的烛台小灯,趴在烂木板床上,已经哭的面目虚肿,声断气咽。
而那板床上直挺挺得横着一具衣衫不整的尸体,姣好的面容下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衣服早已被扯碎的撕烂,嘴角边、身体上具是血迹抓痕,死状尤为瘆人恐怖。
看着眼前如此凄惨景象,韩昱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寒颤。自己常说手上沾满了鲜血,日后必会下地狱万劫不复。可是如今见了这人间的活地狱后,韩昱面色惨白的差点倒栽当场。
那老太太听见有人进来,抬起干瘪皱得核桃壳希望的脸,死死盯着眼前三个衣着华贵的人。先是呆滞的像块木头一样毫无表情,忽然却又爆发出一阵哈哈嘿嘿的傻笑,“你们又来了?你们赶紧看看还有什么那拿走的,就都拿去吧!把我也弄去糟蹋吧!哈哈哈哈哈哈……”笑着笑着又是呜咽的嚎啕痛哭起来,“哎!我这可怜苦命的女儿啊,还没嫁人就被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畜生糟蹋弄死了!!!!”
“大娘……”韩昱强忍着酸楚,头皮一阵发麻。
自己征战多年,手上沾满了无数士卒们的鲜血,却也没有过今日这种恐惧中带着透骨彻肤的感觉。
韩昱使劲平复下情绪,轻声说道,“您……您不认识我了?我是孝之啊……”这位身经百战,鬼谋善断的大将军不知怎的竟不住发起了抖。
他想进前安慰,可见到高凡母亲晶亮的目光后,又畏缩地退却了。
李平认出床上横躺的尸体正是高凡的小妹,上前小声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家中不见您的儿子?”
“儿子?”老太太突地又嚎哭起来,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只剩下双手抽搐着在空中厮打着大叫,“我儿子恐也被你们害死了!你们还我的儿子啊!”
此刻高凡的母亲早已经遏制不住自己,发了疯一般在床上跳起来,在自己女儿的尸体旁边颤抖着、抓挠着,嘶哑的声音越嚎越高。
韩昱再也不敢听下去了,偷偷的丢了一贯铜钱放在老太太的床边。
李平也惊地向后一个踉跄,赶忙扯了扯韩昱衣角,拉开了门便闪身出来。许奉虽也是当世名将,杀敌无数,却竟也受不了眼前的景象,脑子里不自觉的闪现出了昔日文相定被夷灭全族的场景,慌忙也跟了出来。
韩昱逃回街上,兀自砰砰心跳不止,心有余悸的见身后李平、许奉后,连连摇头道,“那该死的冯泰,所犯累累罪行真是罄竹难书!凌迟活剐都不足以偿还所犯血债!明日咱们想办法在多凑点钱财,让李平以高凡朋友的身份周济下他的母亲!”
三个人沉默不语,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店,柔软的雪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一阵啸风卷起雪尘扑面而来。
许奉打了个寒颤,昔日越国文相定全族惨死的场景历历在目,不由地放缓脚步,按剑四顾,走到门前。
许奉借着屋檐下昏黄的亮光,忽得看见一小片殷红的血迹渗透在雪地中,当即双臂一摆抽出配剑,大喝一声道,“子元,保护好大将军!”
说罢,先行一个箭步腾身跃起,双腿铆足气力地将店门“砰”的一声踹的稀烂,破碎不堪的店门朝内散落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