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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2 章 壮志难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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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平复了些心境,方羽收敛神色,正色道:“晚年读史,方才深刻体会历朝历代在前朝基础上不断打补丁、补漏洞的深远意义。为防藩镇割据局面再度上演,避免地方尾大不掉,本朝自立国之初便重文抑武,但此举亦引发诸多恶果。

    可喜的是,本朝的税基重心不再局限于田赋农税与力役,而是以商税为主。京师设有都商税院,凡州县皆置商税务。至道中,岁入税课钱四百万贯;天禧末,增八百四万贯;皇祐中,岁课缗钱七百八十六万三千九百。天禧之后,商税年额大约为八百万贯。

    熙宁十年,仅华亭县辖下的一个小小的青龙镇,商税收入已至一万五千贯。

    此处所言商税,仅仅指过税与住税,并未包括茶、盐、酒的禁榷(què)税与市舶收入。单以每年含专营收入的酒税而论,岁入约在一千两百万贯左右。

    与大唐相比,唐德宗时实行两税法,岁入税钱不过一千万八千余缗,本朝南渡前年均税钱已增至约五六千万贯,南渡后年均税钱则升至八九千万贯。”

    “哇,这么多!那打仗就不愁没军饷了,也不会担心军士哗变了!”曹仁安不禁大喜过望。

    方羽却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怔怔出神。

    沉吟了一下,他才徐徐说道:“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啊?这是何故?是朝廷开销增大了吗?可南渡后不是自官家起一直节衣缩食么?”曹仁安大惑不解。

    方羽面容惨淡地笑了笑,道:“账面上的数字是增加了,可是……”说到这里,不禁摇头叹息:“先有六贼蔡京、梁师成、李彦、朱勔(miǎn)、王黼(fǔ)、童贯等人贪赃枉法,祸乱朝纲,后有军费暴增,再有君臣挥霍无度,以及冗官俸禄赏赐过多。

    徽宗时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miǎn)添恨于东南,诸贼于庙堂之上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以致生灵涂炭,百姓苦不堪言。

    绍圣初期,京师一地驻军月支出仅有四十余万贯;崇宁年间,军资每月支出增长至六十万贯;及至宣和年间,更是暴增至令人咋舌的一百二十万贯。

    徽宗朝冗官俸禄,各种赏赐攀至高峰,铺张浪费不可不谓之巨大。可朝廷不但未裁撤冗员,还不定期赏赐大小官员宅第。至若各地官吏公款吃喝,朝廷从不多问,甚至连一些官员的家仆随从的花销、喂马饲料钱都由官府来支付。在这种情况下,蔡京还认为天下太平,劝说官家纵情享乐,大兴土木,建造宫苑、道观,让脆弱的朝廷财政更是雪上加霜。”

    曹仁安忿忿地说道:“这些奸佞邪贼实在是太可恶了!”

    方羽眼神中充满了忧虑,缓缓说道:“靖康之耻发生前,朝廷财政已有捉襟见肘之端倪,为了弥补亏空,于是朝廷将目光投向了百姓,颁令增加税收。但朝廷实施的‘方田均税法’造成土地大量集中,拥有大量土地的豪族世家在当地手眼通天,想尽一切办法瞒报逃税。如此一来,朝廷迫于无奈,饮鸩止渴,只得改为通过税赋折变向底层百姓收税,从而酿成苦果。各地农民纷纷破产逃亡,农田荒芜,生产也陷入了停滞。”

    “那为什么不增收商税呢?”曹仁安有些不解,反问道。

    方羽摇头惨笑:“商税嘛,早就动过脑筋了。连田税都增加了,又岂会放过商税?呵呵。南渡前,朝廷大量增加商税,甚至重新修订商税则例,将历年增加的商税全部合法化。

    可此举一出,却直接造成物价飞涨,税收反而减少的窘境。

    于是,朝廷又将目标瞄准了官府与民间百姓之间的商贸,有时官府‘和买’绸绢还不给现钱,几乎等同于白拿。

    凡此种种做法,不但破坏了稳定,还导致税收持续减少。日复一日,愈来愈严重的盘剥终于激起了农民的强烈反抗,造成了大量的农民起义,仅徽、钦二帝在位的二十八年间,成规模的起义就多达四十余次,其中包括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宋江起义和方腊起义。”

    听罢方公所言,曹仁安眼神中的光渐渐变得有些黯淡,不由感慨道:“治大国太难,还真不是如烹小鲜啊!”

    “可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知是哪些朝臣出的馊主意,想起了在交子上作文章。采用的解决方法,不是治本,而是着眼于铸行虚值大钱,滥发钱币,此举亦是饮鸩止渴啊!”方羽痛心疾首言罢,原本平放于衣服上的拳头,双双紧握,微微发抖。

    “景德二年,张咏六十岁时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交子最初只是成都十六家富户主持印造的一种纸币,用以代替铁钱在蜀中使用。西蜀邛州盛产铁矿,故蜀中较多使用铁钱,十枚铁钱当一铜钱。每千铁钱之重量,大钱二十五斤,中钱十三斤,买一匹布需铁钱两万,重约五百斤,须用大车往载。交子本意只是出于简便交易,奈何……唉!”曹仁安感愤之余,欲言又止。

    这时,方羽又道:“崇宁年间,朝廷‘当十钱’用料为每贯约重十五斤,比原来少了一半。原本每枚铜钱应重三钱,十钱重三两,千钱则应重三十斤。如此一来,人们很快发现只用几个旧钱的份量就可以改造出一个新的‘当十钱’来用,结果引发民间疯狂盗铸,市面上小钱几近绝迹,物价飞涨。而‘当十钱’也因过于泛滥而贬值,民生凋敝。

    除此之外,夹锡铁钱、交子等也因为过度滥发而贬值。陕西、河东原值钱五至七贯的钱引,到了威州仅值一百文。‘钱引’持续滥发之下,一贯钱引也只值几十文钱。”

    一听贬值竟如此荒谬,曹仁安不由脸色大变,惊呼道:“什么?一贯钱、一千‘钱引’只能换回几十文钱?这、这是玩火自焚啊!长此以往,简直不堪设想!将来黎民百姓还有谁敢信任朝廷和官府啊?”

    “唉——,”方羽摇头叹息道,“百姓惊慌之下,纷纷将手中的钱币换成实物,于是毫无意外,抢购狂潮发生了。朝廷震惊之余,连忙宣布‘当十钱’只能‘当五’使用,后来又再改为‘当三’使用。

    就这样,风靡一时的‘当十钱’摇身一变,又成了‘当五钱’、‘当三钱’。

    人为将钱币贬值之举,又进一步加剧了百姓抢购的风潮,促使大量虚值大钱进入市面流通,奸商趁机哄抬物价,城内物价飙升十倍不止,币值购买力急速下降,民众怨声载道,秩序混乱不堪。”

    曹仁安义正辞严地说道:“交子最初由蜀地商铺联合发行,彼此之间的基础是信用,这要求所持有的银钱总量必须与交子面值总量完全一致,绝对不能超发。否则,一旦兑现,拿不出实物的银钱,何来信用可言?”

    方羽叹道:“话虽如此,可如此好的物件,交易便捷,利于流通,铸造简便,朝廷又岂会错过?自然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不久,交子便辐射到了其他各地,还入了官籍,从天圣二年起,就成了官方纸币。

    不久,当朝宰执发现了一个问题。通常情况下,交子的发行面值总量应与所持的银钱总量一致,可若是纸面上的数字超过了实际拥有的银钱数量呢?”

    忠尧闻言微微蹙额,不禁陷入了深思。

    曹仁安略作思量,沉吟片刻后突然惊呼起来:“那就意味着可以凭空、任意‘创造’巨额财富!”

    方羽面色凝重,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是的,朝廷也正是这么干的。从天圣年间起,每年支付的百官薪俸,兼向辽夏支付的岁币都就这么办了。交子发行的面值总量累计是朝廷所持有的银钱总量的三至四倍。

    南渡后,交子持续滥发,贬值速度十分惊人,面值一贯的交子只值五六十文,贬值约二十倍。无奈之下,朝廷不得不宣布一些批次的交钞纸币无效,而持有这些交子之人则直接破产败落。

    绍兴三十年至三十六年,交子纸币发行高达二千八百多万贯铜钱。滥发同时还引发了挤兑风波,孝宗不得不动用官方府库来回收纸币,足足支出了二百万两白银才将此次事件平息。”

    “这就是滥发钱币的恶果啊……”曹仁安不胜唏嘘。

    稍顿,方羽又平静地说道:“交子滥发不但害了大宋,出乎意料的是也坑了金国。”

    “呃?”曹仁安颇感意外,旋即开心大笑:“连金国也被带坑里了?”

    方羽面含微笑,点了点头:“正是。金人铁骑呼啸南下,围困汴京之时,查到徽宗私人府库,当时就被惊得傻了眼:有钱九千八百七十万缗,有绢二百七十万匹,有金一百二十万两,有银二百万两,有粮九十万石。

    大喜过望的金人仔细端详着交子半天,突然一拍大腿,仰天大笑,好!好东西!

    可劫掠而来的金银没过多久便被挥霍一空。穷则思变,金人见识过了徽宗私人府库里的交子后,也有样学样,效仿大宋发行了纸币‘贞元交钞’。

    初始,金主完颜亮尝到了不少甜头,靠着‘贞元交钞’迅速筹齐了南征军费。他怀着对“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无限憧憬,带着六十万军队浩浩荡荡劳师南征,立志攻克三吴都会。

    不料,一朝忽觉京梦醒,半世浮沉雨打萍,半路上竟然杀出个程咬金,——隆州仁寿县人、犒师采石的参军虞允文,只率一万八千人,便将他打得落荒而逃。金主完颜亮连战连败,士气低落,最终竟因内乱而被部下所杀。可悲可叹,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把自己的命给赔了进去。”

    忠尧听到完颜亮远征不但一无所获,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不禁微微一笑,连连嗟叹。

    曹仁安欣然大悦,击节赞赏道:“虞公采石大捷,战伐之奇,妙算之策,忠烈义勇,乃千古一人也!”

    方羽悦然道:“虞公姿貌雄伟,慷慨磊落,早年以文章致身台阁,后遭逢危局,挺身而出,出将入相近二十年,授左丞相兼枢密使、特进,旋即再镇四川,封雍国公,世称‘虞雍公’,与苏学士一样,享年六十五岁,累赠太师,谥号‘忠肃’,实为我辈之楷模。每读虞公之事迹,心神往之。”

    稍顿,方羽目光黯淡,又神色怅惘地说道:“虞公同你我一样,是坚定的主战派,一生致力于收复失地,为北伐可谓鞠躬尽瘁,可叹积劳成疾,于蜀地病逝,北伐大计最终无疾而终。

    想当年,稼轩意气风发,气吞万里如虎,五十骑孤胆杀入万军,生擒主帅,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这是何等威风英武!奈何空有报国之志,却无用武之地,多年来唯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可怜白发生!”

    聊到辛弃疾一生,曹仁安的语气也变得悲愤感伤起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将吴钩把玩,把九曲栏杆拍遍。一腔热血,却只能在登高望远中化作悲愤压抑的苦闷,一曲愁思,半生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