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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尧三人回头一望,只见众人纷纷主动往两边站去,中间让开了一条路。
一名相貌威武、浓眉大眼、燕颔虎须的巡检官带着四五十名甲兵正走上前来,或持朴刀,或持铁尺,边走边大声喝斥道:“本巡检卢尉,训治甲兵,巡逻州县,掌缉捕盗贼,盘查奸伪,维持地方治安之事。尔等不在船上听候巡检,何事聚众在此喧哗?!”
围观众人闻言,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半晌,刘纲吏上前低声说道:“回大人,有、有人落水了。”
“嗯?”卢巡检狐疑地瞟了刘纲吏一眼,停下了脚步。
刘纲吏见他阔面重颐,被瞟了一眼后,心里有些发怵。
卢巡检朗声叱曰:“‘大人’岂能随意称呼?大人与天地合其德,乃德位兼言之人,亦指父母长辈,或身无官位、而势居显要的宫内近侍。鲜少京师贵官出使镇守地方者,有人因谄媚隆称其为‘大人’。卢某不过一小小巡检,职低位贱,何敢称‘大人’?世上只有儿子称父母为大人,你叫我大人,那我叫你小孩,还是小屁孩?”
众人闻言,发出一阵哄笑。刘纲吏自觉汗颜,一时不敢言语。
卢巡检又道:“若胡乱以‘大人’称呼,恐为众人骇笑耳!记住,以后不要乱叫了。”
刘纲吏被这么一通训斥,只得低声下气,连连点头:“是、是!卢……卢巡检教训的是,小人一时口不择言,还望恕罪。”
卢巡检环视四周,见众人一个个都乐呵呵的,皱了皱眉头,说道:“还有你们啖瓜的,一个个围在这里看热闹,都是闲得蛋疼啊?”
许多人闻言低下头去,一名妇人不满地说道:“卢巡检,我可是个妇道人家,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蛋!”
卢巡检瞅了一眼她手臂上挽着的竹篮,里面放着一篮子鸡蛋,嗤笑道:“你那篮子里装了那么多蛋,还说没有?”
那妇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篮子中的鸡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忽然瘪瘪嘴,憋出了一句令人捧腹不禁的话:“那也是它疼,不是我疼!”
话音一落,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笑出了眼泪,几乎所有甲兵都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只有卢巡检没笑。他阴沉着脸,回头瞪了一眼左右甲兵,那些甲兵忽地神色一敛,收起了笑容。
既而,卢巡检举起双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众人勿笑,全场又逐渐安静下来。他高声说道:“方才不是说有人落水了吗?人呢,在哪儿?”
一个人大声答道:“还没救上来,在水里!”
“什么?还在水里?”卢巡检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原本以为这么多人在场,有人落水的话,早就应该救上来了,没想到居然还没救上来,便急忙行至岸边一看,果见有人在水挣扎,回头沉声斥责道:“都只顾着啖瓜是吧?既然有人落水,为何不想法子施救?”
“卢巡检息怒,卢巡检息怒!”刘纲吏小心翼翼地上前说道,“救了,救了!前面有人扔了两个葫芦过去,可惜一个被水冲走了!”
卢巡检回头问随从军士:“王权将军发明的浮环今日可有带?”
左边一名甲士答道:“回卢巡检的话,今日未带。浮甖(yīng)和浮环个头都太大,携带有诸多不便,不过兄弟们今日带了羊皮浮囊。”
卢巡检怒道:“那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吹鼓起来!先把人救上来再说!”顿了顿,略微沉思了一下,又说道:“上面系根绳子,以免被水冲走了,也好把人拉上来!”
左右甲士这才开始忙活,一人从身上取下系着的羊皮囊用力吹了起来,另一人找来绳子结在一起。须臾,远远抛入水中,费了好一番力,总算将那广孝子给拉了上来。
广孝子上了岸,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十分疲乏,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模样狼狈不堪。
卢巡检见其安然无恙,大声向左右喝道:“其他人等统统给我滚回船上去,听候巡检!”
刘纲吏与王度面面相觑,低头不语,默默转身离去。临走时,王度回头冲黎诗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跟上。
黎诗看看忠尧,又看看子翃,瘪瘪嘴,嘟囔了一句:“好大的官威啊!”
“嗯?说什么呢?”卢巡检闻言转过身来,目光犀利如刀。
刘纲吏连忙陪着笑脸,敷衍了几句:“没什么、没什么,她说好大的船桅啊,好大的船桅啊!呵呵,呵呵……”
卢巡检冷哼一声:“没见过世面,这些船就算大了?那要是看到神舟,不得下巴都惊得掉到地上去了?”言毕,又转过身去看着地上的广孝子。
忠尧临去前,目光无意间从广孝子身上一扫而过,却发觉他前面似乎在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可甫一与自己目光相接,他便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他的模样看起来是很狼狈,可这狼狈下分明又掩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笑意,总令人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半刻又说不上来。
忠尧带着这样的疑惑,转身离开了。
刘纲吏和主藏吏王度在前引路,带着忠尧一行人,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回到了“万石船”上。
不久,卢巡检领着数名水军兵卒赶来,奉命登上“万石船”巡察有无违法私盐,并查验船只状态。
主藏吏王度见识多,交游广,为人讲义气,很会处事。
他一见卢巡检登船,便连忙上前躬身行了个礼,陪笑道:“刘纲吏与王某率一众船卒恭迎卢巡检登临敝船检视。”说罢,从袖中取出竹筒密封的盐引双手呈递上去,说道:“这是本船盐引——后卷‘引纸’,敬请卢巡检堪验。”
卢巡检面色冷峻,一声不吭地接过竹筒,取出盐引仔细验查了上面的印章和载盐的数量,鼻中终于轻轻“嗯”了一声,而后将盐引塞回竹筒封好,还给主藏吏王度,朝旁边拱手说道:“两淮税课当天下租庸之半,损益盈虚,动关国计,本巡检奉命严查纲梢吏卒沿途私搭贩卖私盐、偷盗官盐、掺杂泥沙、欺诈短秤等不法乱象,你们这万石船除去所运盐外,还载了些什么?可有上述不法行径?”
“卢巡检明察秋毫,动关国计之事我等岂敢胡作非为?”王度一本正经地答道,“这可是重罪,轻则没籍入奴,充军边塞,重则项上人头不保——是要掉脑袋的啊!”
“嗯,知道就好。”卢巡检点了点头,吩咐左右开始查勘稽核,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王度说道,“瓜洲、仪征、十二圩(wéi)是盐运的出江要道,两淮几大盐场,烟火三百里,灶煎满天星。盐工日夜不息,以盘铁煎盐,朝廷在沿江两岸四处渡口设巡检官,连渡官也被赋予查缉私盐和查勘船只的重任。你可知这是为何?”
“小人不知。”王度低首垂眉,轻声答道。
卢巡检目视远方,嗟叹道:“贩盐多小客,然未及数岁,即为富商。大商则聚小家之所有,小舟亦附大舰而同营,辗转反粜(tiào),以规厚利,父子相袭,老于风波,以为常俗。一斤盐收来成本不足十文,贩运至各州,售出每斤五六十文,利之厚引无数人竞逐之。”说罢,转过头来,威严的目光望向王度。
主藏吏王度不敢直视,低着头,连声附和,说道:“卢巡检说的是、说的是!不过,我等所贩乃为官盐,你我皆为朝廷效力,这利虽厚,却终究是要上缴的。”
卢巡检忽然上前一步,凑到王度耳边,意味深长地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本巡检还听说北境之国只产青盐,成色不佳,产量日稀,不时有贼船悄悄潜入我境,偷运私盐,不论是陕西河东的颗盐,抑或是沿海的末盐,又或是蜀地的井盐,皆以高价收之,每斤可达二三百文,利之所在,刑不能禁。”
说着,卢巡检挺直了身躯,双目直逼王度,冷峻的目光隐隐含笑,却如犀利的刀锋直插人心间,淡淡地问道:“你身为主藏吏,和押纲的刘纲吏,可有耳闻?”
王度被卢巡检如此逼视,不禁有些心慌意乱,冷汗涔涔。
他正欲张口,不料被一旁的刘纲吏急忙上前,抢了先:“回卢巡检的话,此事想必已是朝野尽知,自从边关互市收紧之后,边塞加强戒备,已鲜有北境之船胆敢以身涉险,犯边偷入我境了。”
刘纲吏的回答也算巧妙,听起来无可挑剔。
卢巡检略作沉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得就此作罢。
彼时,一名水军甲士来报:“启禀卢巡检,此船全船分三舱,中舱又分四室,底舱内发现载物有些问题,似有短少!”
此言一出,王度和刘纲吏脸色大变,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同卢巡检和奏报军士入舱去查看,忠尧与子翃、黎诗互相对望了一眼,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