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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藏吏王度心中暗想:“给了银子就是不一样啊!”面上却竖起大拇指赞道:“卢巡检不愧是见多识广!这万石船的舵杆以钦州紫荆木制成,长约五丈,栉风沐涛岿然不动。此船以石丁石作碇(dìng,系船的石墩,宋时有石墩为锚,也有铁锚),上绾藤索,其大如椽(chuán),长五百尺,抛碇起碇则使用滑轮,若遇风涛紧急,还可加抛游矴。
船尾的正舵有大小二等,随水浅深更易,另设三副舵两个。
矩形门舵安放在船尾中央,工匠在舵面上打了许多孔,为开孔舵,可减少水之阻力,使转舵省力许多。
另有平衡舵,将一小部分舵面移到舵杆前面,令操纵更加灵活轻便。还有升降舵,可随水之深浅而择机使用。”
卢巡检试着转动舵轴,感受了一下,似乎颇为满意,频频点头。
又巡视片刻,不无感慨地说道:“我看此船巨大,船身结构多为拼合构件,以小料拼成大料使用,拼合梁和拼合柱不少啊!”
“是、是,卢巡检好眼力。”王度小心地应付着,说道,“此船船柱偏大者,用两至四块木料合成一根整柱,各块木料之间内部以暗鼓卯和楔结合,拼缝处各贴了六至十根瓜棱,合缝用铁鞠,表面另以盖鞠明鼓卯盖面。”
“嗯,如此看来,造船工艺颇为精湛。”卢巡检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舰成之日,应是出了大钱雇请善术者视之了吧?”
王度微微一笑,答道:“卢巡检真乃行家里手,大舰既成之日,黄宅申公便请人相船,术者仔仔细细勘察了各处,曰船头高于船身者,掌舵人望路受阻,如是者凶;船之底板数双板者凶,只板单数者吉。
故,本船底板乃为单数。
另,如您所见,船舷两侧缚以大竹为橐(tuó),可拒浪;装载人与货,则以竹橐(tuó)当吃水线,水不得过线。底板和舷侧板为三重大板结构,此船还配设有小船,万分危急之时可用于逃生救生。
哦,船上多樯多帆,樯橹还是转轴设计,便于使用多面风。”
主藏吏王度借机开口便将卢巡检夸赞了一番,又侃侃而谈,把船体一些细节详述了一遍。卢巡检听罢,眉梢带笑,微微颔首。
彼时,一名水军甲士前来禀报随行三艘八百料盐船的检查情况:“启禀卢巡检,另外三艘同行盐船,业已检查完毕,每船七十尺长、十八尺阔,载量八百料,并无异常!”
卢巡检问道:“有关船只安全和预防事项,如行进间的船只如何规避碰撞,离靠岸时的船身触碰,如何防止搁浅,船只保养等等,可有仔细询问过船工?此外,可有检查船上用于风暴天、霜冻天、大雾天时的必要应急设备?”
那水军甲士拱了拱手,恭敬地答道:“回卢巡检的话,如您所说,皆已按照惯例,一一查检询问。”
“如此,甚好。”卢巡检颔首道,“退下吧。”
前来通禀的水军甲士刚刚退下,又见一名随从巡盐的甲士急匆匆赶来禀报:“启禀卢巡检,查获一木船自常州来,运杉(shā)木前往江宁,手续不齐,须课税。”
“好!”卢巡检听闻此消息,立刻变得异常兴奋,大喜道,“总算是有收获了!”接着大手一挥,招呼所有巡检军士离去。
“兄弟们,都过来!且随我走一遭!”
散落在船头船尾的数名甲士听到卢巡检召唤,纷纷疾步奔了过来,在上下船的梯板口聚集,准备下船离去。
临行前,卢巡检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来,向静候在侧的王度和刘纲吏嘱咐了几句,大意是说什么要注意风帆材料软蓬硬篾,及时进行修补或更换等等,末了还提醒说要注意防火,之后便带着人匆匆下船去了。
送走了巡检司一干人等,主藏吏王度和刘纲吏对望了一眼,各自长长松了口气。
此时,先前值守底舱的那名船工乔二匆匆来报。
他显得颇为干练,疾步至两人跟前,拱手欠身道:“主藏吏、刘纲吏,船头船尾的盐袋和货箱已经重新码放整齐了,请二位移步检视!”
“不必了,你办事我和刘纲吏都放心。”王度瞥了刘纲吏一眼,淡淡地说道。
忠尧三人立于一旁,子翃不解地说道:“他办事还放心?”
黎诗惊奇地望了那乔二一眼,悄声说道:“这船工先前还是一副傻不愣登的模样,怎地眼下像变戏法似的换了个人,倒显得精干起来了?敢情前面都是装的啊!”
“人家啊,本就精明着呢,只不过迫于无奈,演了一出苦情戏罢了。”忠尧轻声说道,“若我猜得没错,那乔二和周存应该不是值守底舱之人,真正值守底舱的人应该就是行窃之人。”
子翃一惊,连忙低声问道:“此话怎讲?”
“船上的盐、箱里的货,肯定是丢了,而且还不少。”忠尧笃定地说道,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那,那个卢巡检会没有看出来?”黎诗觉得很惊奇,瞪大了眼睛,有些不解。
“哎哟,我的小师妹,你没听说过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吗?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看破却不点破,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子翃说得头头是道,倒显得机灵世故起来。
忠尧猜得果然没错。
此时,王度面色凝重,向乔二问道:“值守底舱的苏昱和孟成可有找到?底舱清点了吗,一共失窃了多少货品?”
乔二据实回禀道:“回主藏吏的话,我等找遍了整条船,都没看到苏昱和孟成的身影,这二人已不知所踪。此外,蹊跷的是,穆千正与罗犇(bēn)两人也、也一同消失了……”
“啊?!他俩也不见了?”刘纲吏神色骤变,大吃一惊。
忧心忡忡的王度恍惚失神,口中喃喃道:“看来是窝案,有内鬼啊!”
乔二嗫嚅地说道:“底、底舱现已重新核点完毕,一共缺失了盐六袋、货四箱,另有四箱打开后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你倒是快说啊!别吞吞吐吐的!”刘纲吏急得催促起来。
“发现……发现里面装的纹银全都不见了,塞、塞满了石头……”乔二怯生生地答道。
主藏吏王度一听货少了四箱、还有四箱被替换成了石头,气得血往上涌,眼前一黑,脚下一软,便要晕倒过去。
乔二大惊,急忙唤道:“王藏吏!王藏吏!”
刘纲吏见状,一面伸手去扶,一面急得大叫:“老王、老王!”
王度差点晕厥在地,幸亏被刘纲吏扶住了身子。忠尧三人也赶紧奔了过去。
忠尧二话不说,俯身为王度切了脉,取出一根银针扎了几根指头,挤出点血来,又掐了掐他的人中穴。
半晌,满脸愁苦的王度终于醒了过来。
他眼神忧郁,怃然若失,张了张口,口中喃喃道:“老刘啊,老刘,我再也不想住你隔壁了!”
王度说这话的意思,其实是不想与刘纲吏同船押运,这是个婉转的说法,因为与刘纲吏同船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要赔个倾家荡产,宝宝心里苦啊!
可刘纲吏显然没有明白他说此话的真正用意,反而连连点头道:“好,好!不住隔壁就不住隔壁!那咱俩就隔一间、或两间屋子再住!行吗?”
王度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顿时气血翻涌,喉咙发出一声异响,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刘纲吏大惊,急切地问道:“老王,老王!你怎么了?你可要挺住,千万要挺住!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万万莫要撇下我一人,独自上路啊!当初你我可是有言在先,我若是死在你前头,你要帮我照顾家人的呀!你可不能反悔!”
忠尧从身上掏出一方帕子,替王度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一边擦,一边说道:“放心吧,他无碍,还死不了。”
“无碍?”刘纲吏一愣,疑惑地说道,“那他怎么还吐血啊……”
王度一听这话,又开始激动了,胸中气血澎湃,若大海滔天巨浪,翻涌不止。忠尧连忙抚按了几下他的胸口,他的情绪这才稍稍平复下来。
少时,忠尧扶着他起了身。王度定了定神,惆怅不已,突然放声大哭:“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一箱纹银二千两,八箱就是一万六千两,一万六千两啊!一万六千两,放在京师都可以买下三五座宅邸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说罢,捶胸顿足,仰天长叹,泪落连珠子。
刘纲吏也是愁眉紧锁,时不时掩面拭泪,伤心恸哭:“想不到纵横江河十数载,从无出过半分差池,今日竟栽在了扬州!都怪你我一时贪图热闹,去看那什么狗术士渡水!
这下好了,连身家性命都要搭进去了,呜呜呜……”
说着,又悲愤地摆了摆手,苦笑道:“罢了罢了,若上面怪罪下来,大不了自裁以谢罪,我来陪你……”
言讫,二人眼泪汪汪地对视了一眼,先是无语凝噎,继而抱头痛哭,哭得悲天跄地,哭得伤心欲绝。
黯然伤神处,纵使水光天色、田园草木,也不胜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