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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乐大人姓田,玲珑内心称他为“田伯乐”,大致与金庸笔下的采花大盗田伯光是排名的兄弟,只不过“田伯乐”是没有采花的机会了,而且除了见到银子两眼放光之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喜欢女色的样子。
难得碰上一个这么识趣的小姑娘,而且看她的表现,现在的确混得不错,田伯乐与寇玲珑相谈甚欢,甚至还回忆了一下在思过堂的不美好往事。田伯乐表示,自己对她当时的确有所关照,虽然玲珑不一定感觉得到,但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关怀。
如此被关怀着的小姑娘,提点儿要求自然也不算过分了。当玲珑提出来,想进去探望一个旧识的时候,田伯乐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毕竟思过堂都是直着走进去,躺着抬出来的人,看望一下也误不了什么事。
当然了,他还是很友好地提醒她,最好长话短说,里面的好些人,疯疯癫癫地不太正常,玲珑这么智慧与美貌并重的姑娘,万一被这些疯妇伤到就不好了。
玲珑就在田伯乐温暖慈爱的目光中,走进了思过堂的朱漆大门。
小滑头推着的车子已经从旁边的通道穿过,去向后院。思过堂大殿里里外外污浊的人都好奇地看着玲珑,大约是在揣摩,这小姑娘是进来受罚的吗?可她怎么一点不慌张呢?
玲珑无暇顾及她们的眼光,只捡角落边沿处走着,往大殿后面闪。
突然,腿被抱住了。玲珑吓了一跳,低头一看,这人却认得,是以前初来之时,一把抢夺了自己食物的中年妇人。“嘻嘻,你又来啦,我认得你。”她拽住玲珑的裙摆,咭咭地笑,露出掉落了好几颗的焦黄的牙齿。
“放开,你放开!”玲珑想把自己的裙摆抽出来,却怎么也抽不出来。
妇人抓得紧紧地,手指如秃鹫的爪子:“你又犯事了啊,这下别想再出去了。他们给你分的东西好啊,比别人的都好,我只要盯住了你,就有的吃,哈哈。”妇人的声音刺耳如钢刀刮骨,让人不寒而栗。
“谁犯事啦,你放开,再不放开我喊人啦!”玲珑心中恼怒,这还没见着正主儿,就被这疯妇纠缠上了。
“啊——”妇人突然一声怪叫,滚落到一旁。
玲珑一看,竟然是小滑头,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一脚将抓着玲珑裙摆不放的妇人踹出去老远。嘴里犹自骂着:“疯妇,找死。”
玲珑从前没有觉得这些人可怕,甚至替她们想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每一个似乎都是不得已来得到这里,是受苦的、可怜的。可今天,她只想远离这些人,感觉这些人身上聚集了人世间的残忍和怨气,让人半点也不想接近。
“姐姐别理她们,你跟我从这边走。幸好我还没走远,听见姐姐在后面被人欺负。”小滑头带着她,打开一扇边门,闪进了后院。
今日送食物的只有小滑头一人,故此他比往常大胆得多。一边走,一边跟玲珑说:“小意跟我说,那个娘娘也就在这几日了,我想着,娘娘要是去了,小意还在这里就太受苦了,姐姐快想法子让小意出去吧。”
小滑头这几句话说得倒是真情流露。玲珑看他,发现他重重的眼皮竟然也可以抬起来,期待地看着玲珑。
“我也不过是个宫人,哪有那么大本事,想让谁出去就让谁出去。”只见小滑头的眼光顿时黯淡下去,玲珑却又不忍起来,放柔了语气道,“我也只有回去求我们娘娘,成不成,真也不知道的。”
夏日的阳光照在后院里,同样火热奔放。可是,一股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玲珑差点当场吐出来,干呕了好几口才稍稍好些。同样的阳光低下,有鲜美,有清香,也有这样的腐朽和恶臭。这才是一个完整而残忍的世界。
小滑头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是哪条虫子又死了吧,他们是不是好几天都没来收尸了。”
似乎是听见了小滑头的声音,一个小脑袋偷偷地从头一间矮房子里探出来。
那是玲珑曾经遇见宛容华和小意的矮房子。
小脑袋一探出来,便再也没有缩回去。那是小意的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小滑头和玲珑。
“是姐姐……”小意竟然认出了她,轻轻地呢喃着。
“小意!”玲珑又惊又喜,加快脚步向小意走去。
小意也从门后闪出,要过来迎接玲珑。她的腿有些拐,却比之前好了很多,若不仔细观察、或是走得太急,基本看不太出来是曾经受过伤的孩子。
“小意,你还认识我?”玲珑牵着她的手,将她从头看到脚。虽说肮脏得没什么看头,却还是能看小意的变化。她从一个小女孩,开始渐渐地有了少女的姿态。
“当然认识,姐姐走的时候跟我说,要好好照顾宛容华,我便照顾着呢。”
小滑头在旁边插嘴:“玲珑姐姐,这后院是不是比以前干净了?”
玲珑缓缓地点了点头,虽说那股恶臭依然顽强地提醒着众人这后院的残酷,但眼前的景象,的确比以前玲珑来到后院的时候有了天壤之别。
“难道是小意?”想起小滑头说过,在那个大雪过后的冬日里,小意如何存储着雪水,来照料自己和宛容华的生活。
“正是。小意不仅照顾宛容华,还努力打扫着后院,让大家都能少些辛苦,大家都得着她的好处,所以才没人出卖她。”小滑头的赞美之情挡都挡不住。
玲珑有些为小滑头叹息:一个小太监,却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小宫女,小滑头心中的美好,日后难免会被沉重的叹息覆盖。
小意想去牵玲珑的手,却见自己衣衫褴缕,又自惭形秽起来,将手缩了回去。玲珑发现了,悄无声地伸出手去,拽住了她。
“姐姐,我带你去看宛容华,我好怕她就这样再也不醒了。”纵然是仲夏,小意的手却冰凉,还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来自世外的凉意。
“嗯,我们都在,小意不怕。”玲珑只说了两句话,她要让小意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暗沉沉的屋子里,宛容华与阴暗的背景、以及黑乎乎的地面融为一体。她蜷缩着躺在地上,像一团被随手丢弃的杂物。
小意过去,扶起了她。她瘦得皮包骨头,轻飘飘地像一具骷髅,任由小意如何折叠着。
“容华娘娘,容华娘娘。”小意轻声唤着,不像是宫人在呼唤娘娘,倒像是母亲在轻声呼唤沉睡的孩子。
眼皮动了一下,深陷的眼珠微微转动。宛容华睁开了眼。她看见了眼前的玲珑,想伸出手来指她,只抬了抬手,又垂了下去。
“是你……”她的声音细不可辨。
这两个人,竟然都还记得自己!是后院从来无人光临的缘故吗?
“皇上啊,呵呵!”宛容华痴痴地笑了两声。
原来不是。她不记得玲珑,如第一次见面那样,她将玲珑当成了皇上。
她的心里,或许只装得下皇上。
宛容华浑浊无神的眼睛里,溢出一滴泪,伴着她无助地呢喃:“皇上,你不来。”短短五个字,无限委屈。纵然她已灯尽油枯,这个故事里的怨恨和期待还是由这五个字,幽幽地渗了出来。
玲珑再也忍不住,跪于她身前,捉起她的双手,握于自己的掌心。
“容华,我是皇上。是我。”
“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她努力地说,却不支地停下,大口地喘着气。
玲珑将她枯瘦的手贴在自己的脸庞上,那手冰凉,不同于小意不见阳光的冰凉,那是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宛容华喘息渐停,靠在小意肩上的脑袋挣扎着竖起,想要靠向玲珑的方向。
那是皇帝的方向。她在寻找她的皇上。
玲珑将她轻轻地揽过,尽量像个男人一样,拥她入怀。“我来了,容华。”玲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意会像唤醒一个孩子一样唤醒她。她轻得出乎意料,是她的灵魂已经从躯壳里飞走了吗?
“皇上不怪我了?皇上相信我了?”她好像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纵然一动不动地躺在玲珑怀里,玲珑却能感觉到她无力之下的惶恐不安。
“再也不怪了。”
“我没有害芳昭仪。皇上终于不怪我了。”
玲珑拥着她,看似一动不动,内心却在翻天覆地。芳昭仪,是现在的芳贵嫔吗?宛容华的落魄,与芳贵嫔有关?
宛容华却没有察觉到玲珑思绪的变化。她沉浸在自己最后的梦幻里:“皇上是来接我回去的吗?”
玲珑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却见小意已在一旁抹泪。她预感到了什么。
“回去。我要回去。那是乐坊新编的曲子吧,真好听。”宛容华的声音越来越细,“皇上……对我真好,皇上带着如此……好听的曲子……接我回去。”
“接我回去……”
宛容华的眼睛终于缓缓地闭上,那滴泪溢了良久,终于滚落,挂在她的脸颊之上。玲珑伸出手,轻轻地将泪拭去。有余温。这滴眼泪,是宛容华留在这世上最后一样有温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