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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是一座三进的宅子,与主宅大刀阔斧的风格不同,院子白墙黛瓦一派江南风味,墙上装饰着许多梅花纹样的花窗,墙外栽种的猗猗绿竹从花窗间疏疏落落地探进来,像帐幕之后的隐士。
急匆匆地分花拂柳,实在憋不住了,我要上厕所!
“呼——”
洗手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仔细一看,洗手池边稍高的台子上正燃着香饼,是茉莉花的香味。我一边洗手一边打量,发现这座孤零零与旁边建筑风格迥异的洗手间竟是黄杨木建成,难怪刚才就感觉怪怪的。
出来后,我问方刈为什么这里的洗手间要用黄杨木,在里面看着怪瘆人。
“这里靠近山谷,水汽聚集,潮湿多雾,用黄杨不容易发霉腐烂。”
我总觉得他在憋着笑,怀疑地追问:“真的吗?”
“真的啊——”他故意拖长的尾调一听就知道有问题,果不其然,他云淡风轻地接道:“这黄杨质量好得很,听说是某位皇帝修建陵寝时征用,后来用不完,赏赐给了先祖,先祖为了讽刺皇帝骄奢淫逸,就用来修了这座别院的厕所,上千年都没腐烂呢——”
啊啊啊啊啊!!!
“你怕什么?又不是从坟墓里挖出来。”
“……反正,反正你晚上要陪我上厕所。”
方刈笑了,说我笨的很,住的房子里能没有洗手间?
来到其中一间厢房布置成的餐厅,进门左手边有一道月门分隔,月门后摆一套黄花梨四方桌椅,椅子上有刺绣团花坐垫和背枕,屋子四角放了花架小柜,供着熏香和插瓶鲜花;进门右手边地上铺着缠枝纹地毯,三面墙挂着画,角落同样摆着花几,地毯上放了一个简单的电视柜,上面是一台特别大的曲面显示器。
我看这电视柜格格不入,向方刈询问下才得知这儿本来是留给乐伎们在主人用餐时演奏所用,只是现在娱乐方式变多,对乐伎的需求也减少了。今时家中所养乐伎数量远不及从前,如非特别指派,不会往别院来,都住在主宅。
“想看什么?”
等待上菜的时间里,方刈摁开电视,在令我眼花缭乱的屏幕上一通操作,点进了直播的频道列表。
“随便啊,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我都行。”
我一边说,一边夹着青瓷碟里的小菜吃,无聊地听着电视上传来的声音:新闻,电视剧,综艺,音乐……
“阳光明媚的地中海拥有神秘的古老文明与智慧,而现在,海岸线城市里色彩斑斓的地中海菜,正吸引着全世界饕餮家们的目光……”
我猛然抬头,屏幕里此时正是一道五彩缤纷的海鲜锅,大虾、青口贝和蛤蜊肥厚鲜嫩的肉,稳重的黑橄榄,活泼的罗勒,温柔的迷迭香,热情的烤芦笋,含羞的圣女果……
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吸溜!”
啊,忘了自己正张着嘴吃小菜,口水真的流出来了。
方刈放下遥控器,好笑地说:“有没有这么馋?”
屏幕上又出现了一道香煎鲑鱼,我要不行了,“可是地中海菜真的很好吃啊!香料和海鲜配合起来太棒啦!”
“嗯……”他用指关节叩着桌面,陷入了思索。
“怎么了?你不喜欢吃吗?”
“没有。我刚才在想让他们加些什么菜。”
“可是他们应该已经在做菜了,再多做吃不完……”
我心知说了也没用,按照惯例,他肯定会让厨房加菜。
可是我这次就是想试试。
趁他还没说话,我赶紧开口叫醒沉思的他,“方刈!”
“嗯?想到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想说这顿就吃他们做的吧,晚饭再让他们做别的好不好,吃不完太浪费了,你不要总是这样顺着我。”
“雇他们来就是做饭的,吃不完了他们可以吃,还可以喂宠物,有问题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呀,我是觉得你……你总是这样顺着我……没必要呀,我又不是非吃不可……”
“又不是没条件,为什么不能顺着你?”
“就……就觉得骄奢淫逸!反正这顿如果你让他们做新的,那我以后都不吃了!”我忽然发现和他说道理摆事实是说不通的,因为我说不过他也摆不过他,干脆鼓起腮开始撒泼。
方刈哈哈笑了,“你这种馋到极点的小猫,真能不吃?”
他顺手戳了戳我鼓起的腮帮,我早料到他要这样玩,直接向他喷了一嘴的气。
本来以为他会觉得脏,没想到他竟说这样逗我好玩,立刻把我另一边腮帮戳了不说,还让我再鼓鼓给他玩儿。
我满足了一遍他的奇怪趣味,趴到桌上再不肯起来,“好饿!不给玩了!”
“好好好。”
饿得前胸贴后背,菜一上来,我在诱人的香味里下意识地舔了舔嘴。
舌头还没收回去我就意识到自己出了糗,可又控制不了盯着饭菜的目光——今天的菜特别粗野,与平日里那些精工细作、食材奢华的饭菜全然不同——蒜蓉炒的野菜、油炸的小鱼、一锅炖的红烧排骨、山木耳炒鸡蛋、皮蛋豆苗羹,全都是我喜欢的口味!
“哇!”我举着筷子,迫不及待先夹了满筷的野菜塞进嘴里,“这个太香了!比地中海菜要好吃一百倍!”
方刈噗地一声笑了,“那你多吃点。平时的是不是不爱吃?”
我用野菜卷了米饭整团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嚷嚷,“没有啊!平时的也可好吃了!”
很明显,我真的就是个土包子,就着菜吃了三碗米饭,那叫一个风卷残云,这是我来这里后第一次吃这么多,感觉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其实还很想吃,犹豫。
方刈将将吃完第一碗饭,抬头看了看我,忽然就笑了。
他没有说话,却好像有一庭深红浅白在我眼前盛开,风乍起时,渌水如烟。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会吃得这么多了。
人们常说开怀畅饮,又说借酒浇愁;情志不佳,我是吃不下饭的,但心情好了,不知不觉就会吃掉许多。因为没有负担,没有压力,世间美好,于是敢于享受——吃。
可见是真的馋啊!
方刈问我怎么停了筷子,是不是吃饱了。
“没有。”我伸手舀了一碗豆苗羹,就着炒蛋又吃起来。
他终于笑出声,“你真能吃啊。”
“哼!”我先是故作生气,随后朝他咧嘴傻笑,说:“我刚刚发现,跟你吃饭,就是吃得比较多!”
“还怪到我头上了,原来我是下饭菜?”
“我的意思是跟你吃饭开心所以吃得多嘛!”
“真的?”他停下动作,仿佛在确认重要的事情一般,又问了一遍:“和我吃饭很开心?”
我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对啊,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我……也很开心。”
他夹了一块排骨到我碗里,暗红色的肉里卷着几根软骨,是我非常爱吃的类型,我知道这个部位的肉嫩,特意忍着馋劲剩了好几块给他吃。
“你吃嘛!”我想把肉夹回给他,刚夹起来立刻被他伸了筷子拦下。
“我不喜欢吃软骨,你吃。”
“真的吗?”我怀疑地瞪着他。
“真的。你以为我是你,口是心非?”他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说着又夹了一块排骨,骨头扁细,也是一个好吃的部位,“我喜欢吃这种。”
“软骨也好吃呀!”
“软骨的口感让我想起某种恶心的东西。”
“什么?”
“不说了,你听了会吃不下饭。”
桌上的菜被我们一扫而光,我才知道原来方刈也喜欢吃这种粗野的江湖菜。
一直觉得他很讲究,吃得精细,不喜欢粗陋的食物。今日才知道,他不喜欢的其实是那些装得精致,却空有噱头,不是什么好食材的新潮料理。
他说和我吃这些家常菜的感受非常难得,好像一对生活在尘世间的普通老夫妻,吃得勉强,但因为互相温暖,所以粗陋也变成美好。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觉得和他逛夜市吃小摊特别开心,现在突然懂了。如果吃得本来就好,那么食物、环境、体验已经带来了快感,要超过它们带来的快感,需要比这个快感更深更浓的感情。如果快感阈值本来很高,感情与它相比,超出的部分自然远不如与一个低阈值的小摊相比来得大。
幸运的是,我觉得与他吃什么都开心。
饭菜吃完之后还有水果,听说也是家中仆人在菜园里栽种的上等品种,洗净切好放在高足瓷碟里的鲜果,一端上来就果香四溢。
“大哥。”
我正大口咬着一片西瓜,耳边忽然传来文雅清淡的声音,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位瘦削的谦谦君子。
“嗯。”方刈应了句,随即夸他:“菜做的不错。”
“谢谢大哥,嫂子也喜欢吗?”
嫂……嫂子……
我吓得瓜都掉了,赶紧把它从裙摆上捡起来,哎,还是弄脏了……
“小怜?”方刈强忍着笑,“槿利问你,菜好不好吃?”
“什,什么,好吃,好吃啊!”我被他一问更慌了,这位清秀的男子居然叫槿利,怎么不叫锦鲤呢……
“大嫂喜欢就好。”方槿利彬彬有礼地说。
“我!我不是……”我别过脸,“方,方刈他有,有未婚妻的,我,我只是,只是跟他比较,比较熟,不是,我,我只是他朋友……”
气氛瞬间凝固,我偷偷望一眼方刈,他微勾着嘴角,似笑非笑。
方槿利大概是想道歉,方刈摆摆手,对我说:“槿利是我的人,不用这么紧张。他精通厨艺,晚上想吃什么菜,和他说。”
爬了一上午山的我抵挡不住疲惫,午饭后冲了澡就躺下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梦之间,隐约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迷糊中感觉房外有什么动静,我睡得困倦,本来不想理会,直到听见武器出鞘的声音,脑子猛地清醒。
外间有人在说话,可声音太小,实在听不清。
汗毛倒竖,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该不会是有人来杀我吧?!
翻身起来轻手轻脚跑到门边,卧室的门留着缝,我才靠近,便听一声咳嗽。
好像是方刈,我赶紧住了脚步,果然听方刈开了口:“我会在合适的时间通知你。完成之后,公司把你聘到苏格兰,你就自由了。”
“我会准备好的,大哥。”
“嗯。你去休息一下吧,等会儿小怜起来了我差人告诉你。”
方槿利答应下来就出了厢房,我从门缝中瞧见他的身影,这才发现他走路姿势有些怪异,仿佛是瘸了,而且裤管后方,在他迈步时,隐约有关节支架的痕迹。
脚步声慢慢远了,方刈推门进来,我站得离门边太近了,一下撞在他胸膛。
“咿呀!”我踉跄着后退两步,有点晕。
他低低一笑,“小怜又偷听。”
“什么偷听!你们在这说,还不许我听呀!”我扁嘴,“刚才半睡半醒的时候听到武器出鞘的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起来看看情况呢。”
“你竟然听到了?”
“怎么可能听不到啊!哧棱一声,一听就知道是锋利的金属才会发出的响声,根本和寻常日用品不同嘛。”我忽然想起安曾说过他喜欢冷兵器的事,便问:“那到底是什么啊?”
“一把比较锋利的匕首而已,怎么,你感兴趣?”他的语气漫不经心,而我已经猜到他此番的意思了。
好像与我没什么关系,我调转话题:“之前听安说你喜欢收藏冷兵器,有没有什么名剑一类的好东西?”
他笑了笑,“你该早点好奇才是,那都在庄园的收藏室里。不过我倒是托人新铸了一把剑,等晚些时候,给你看。”
下午只当是他有什么私事,也没多问,晚上吃过饭,方刈果然取来一把剑,银灰色的剑鞘上是对称的螭龙纹,靠近剑格、龙头相对之处,螭龙张开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正在啃噬……一个人头。
我们散步到半山的观景平台,明月虚悬天上,今夜无云,璀璨光华照出山间薄雾。方刈让我站远一些,自己举起那柄剑,铿然出鞘。
金属的锋利和尖冷的声音在这一刻达到极致,我甚至觉得耳朵有些刺鸣。方刈细细打量手中泠然雪白的长剑,月光的反照在他脸上一晃而过,好像阴曹地府的鬼灯。
他却很温柔地对我说:“给小怜舞剑。”
山风猎猎,灌进了镂空的长剑剑身,我听到了从未有过的音乐——低沉,缓慢,就像是……
山谷里,好像是,山谷里的什么场景……
未等我想明白,随着方刈动作的加快,长剑啸鸣的声音变急了,偶尔的低密如夜雨,却还是那么揖让有度,我觉得心中一下被充溢了奇怪的情绪,却如何也想不明白。
闭上眼,鼻尖是风的清逸,掌心是石栏杆的冰凉,耳中泠泠乐音将脑海中的模糊画面一一点染,这是……山谷幽涧,月光之下,淡黄深绿的一株兰花!
好熟悉的旋律,为什么一柄剑,竟然能舞出《幽兰》这么复杂的曲调?!
我重新睁开眼,借着月光,终于看清剑身上镂刻的,原来竟是一朵又一朵的落梅,完整的五瓣花连成北斗七星的图案,周围旋绕落花花瓣,流风随着他的动作扬起,卷挟着若有若无的雾气撞进这些花朵的深处,发出鸣鸾之声。
他——果然就是万壑松风里的那位云中仙君。
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站在他身边。
是不是一开始就应该离他远远的,哪怕他对我产生兴趣,如果我能像个庸俗的拜金女一样,他肯定就不会喜欢我了吧。
方刈舞完了剑,很快就发现了我的不妥,追问之后,眉头微微皱起。
“如果不是你。”他的声音冷下来,“不会有人送巧克力给我吃,不会有人唱歌给我听,我的身边不会有任何人。你更希望看到这个样子的我吗?”
“你这么优秀,怎么会这个样子呢……”我的声音顿时没了底气。
“会与不会,你难道不清楚吗?这就是我的命运。”他安静了几秒,将那柄长剑横在石栏杆上,与我并排而立,小声地、带着一丝难过地问我:“小怜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肮脏又罪恶的人?”
“我从没有这样觉得。”我叹息,“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你的情感世界里。”
“所以你还是想离开我。”
“我没有!”
我跺脚,这个人怎么这种时候钻牛角尖呢?
气得我喘了两口,才平静下来,对他说:“刚才我看你舞剑,流风清云之间,就像云中的仙君。我就在想,自己是不是阻挡了你的坦途。”
“世上哪有什么坦途?只有自己才知道什么样的路是自己想要的。”方刈握住我的双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腹有薄茧,磨着我的手痒痒的。
他忽然笑了,像温柔的春风,像山间的云雾,像——沾了细雨的海棠花。
“从小看多了家中长辈翻云覆雨,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不过是生存的手段罢了。认识了你,我才看见了生活的样子;哪怕放鹿山崖,哪怕漆园为匠,我也想和你一起——当然,我一定会尽己所能,让你生活舒适。所以你无需有什么心理负担,只要愿意和我相互扶持,对我来说,就是坦途。”
虽然他的话很令人感动,可我还是忍不下调笑之心,说到:“你整天那么奢靡,若真放鹿山崖,漆园为匠,能适应?”
“嗯……应该可以吧。”他抬头望向天空,“以前有次心情特别不好,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还去工地搬了一周的砖。”
我愕然,“搬砖?!你?!”
“是啊。搬砖可赚了,一天一千,我搬了十天,赚了一万块呢。”
他说得很轻松,仿佛只是喝了十天味道不怎么样的早餐红茶。
“肯定很累吧。”我说。
“嗯,每天在棚屋躺下的那瞬间,都觉得自己快散架了,不过睡得很好。”他转头看了看我,“和跟你睡一样好。”
他一本正经的,我倒是不好意思了,“什么呀。”
“我以前经常失眠,睡三五个小时是常事。但和你一起,就可以睡很久。”
我双手交叠在栏杆,歪着脑袋枕了上去,对他甜甜一笑,“真巧,我一个人也睡不好,和你睡总是一觉醒来就天亮了。”
他对我报以温柔一笑,摸了摸我的脸。
我闭上眼睛,享受着清凉的山风,里面有树叶、有果子、有泥土、甚至——有月光。
“方刈。”我蓦地睁开眼睛,发现他正看着我,于是眨巴几下眼,对他说:“今晚月色真美。”
他愣了愣,随即笑了,“我也喜欢你。”
我高兴地站直,伸出手臂想圈住他的脖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在月光下莹莹透亮,恍若生光。
“呀,”我翻转着手腕,又将自己的手与方刈的比了比,“怎么……像有一层粉,在发光……”
“是蜉蝣所致。没人知道为什么,但书里是这样记载的——樵夫在夜里遇到山中闲逛的隐士,他宽袍大袖,身上好像有半透明的光,樵夫以为遇到了仙人。”
“喔……好神奇。”
好像倒影明月的水鉴被风吹动,淡金色的光华碎满了空气,他抓住我的手,盈盈一笑,“仙子以后回了天庭,可别忘了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