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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在他怀里,熟悉的沉香与药材的混合,幽远深沉,好像漫无边际、深不见底的穷发之海,又好像——所有的一切。
“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现在可以全部告诉我了吗。”我没有怪他的意思,可嘴里说出的话连一丝一缕的感情也没有,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知道真相以后,彻底不喜欢他了吗?
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襟。
不,这个动作已经出卖了我的内心,我真的很喜欢他。
“没有了。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他圈住我的双手紧了紧,低声和我道歉,让我不要生气,问我能不能不讨厌他。
“每次都瞒着我,每次都让我不要生气不要讨厌你。方刈你怎么这么能演,我讨厌死你了!”我狠狠地蹭在他的胸口和脖颈,隔着衬衣使力咬他的肩膀——
根本使不尽力气。
我知道自己牙齿尖,若真使了劲,肯定会把他咬得流血,我,下不去这个狠心。
我不想……尽管如此,我也不想伤害他。
“小怜,我也不想骗你,我也不想,我也没有选择啊!”他压低的声音,好像上古凶兽在混沌里的抑郁嘶吼,“我也不想生在方家,我也不想从小到大做那么多阴暗见不得光的事,我也不想连对自己喜欢的人都要欺瞒、算计,我也不想……可是,如果我不是方家的长子,我怎么能有机会走入你的命运、如果我不懂得这些,我又怎么能活到……活到认识你的现在呢?……”
是了,我们都是一样的啊。
我们是天地间的浮尘,冥海上的浪花,我错了吗?方刈错了吗?
错的只是我们生成了这样的人。
不,这甚至不能算“错”吧,自然、天道,怎么会“错”呢?我们生成了这样的人,就是我们的命运和位置啊。
如果真的要把我们的生命算成一笔账,出身、命运是负,知遇、感情是正,这笔账……就此平了吧?
我恨自己是这样的我。我以为方刈优秀而强大,他不会怨恨自己的出身。其实在旁人眼里,比如钟琪,她也认为我“优秀而强大”,她也羡慕我“是个千金小姐”啊。
所以方刈……他也会在某些时候,怨恨自己的出身吧。甚至正因为他的出身足够优越,他需要为此背负更多,他的恨意,一定会比我的更深更大。
我双手抚上他的后脑,正如那天在学校湖边的午后,他对莫名晕眩的我做的一样。
那些无名晕眩,是因为被他强行洗去了表面的记忆,而精神深处却一直残留有记忆带来的对人格的影响所致的吧。两者像在人生路上曲折前行的线,当它们因环境和境遇而交错时,我的大脑,失去了自我欺骗的平衡能力。
“方刈。”我轻轻拢住他的后脑,抬起脸,柔软的唇瓣点了点他的下巴。
他垂下眼眸看我,我看到了——他那湿润的眼眶。
他没有哭出来。
“嗯。”可他的鼻音很重,若是多讲两个字,一不小心就会抽噎吧。
我坐在他身上,面对面地,双手从他的后脑,到脖子,到肩膀、后背、腰,最后复又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背。
“方刈……”
“嗯。”
“你听到我的答案了吗?”我把脸枕在他的胸膛,双手仍然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放开,“如果听到了,就回答我吧。”
方刈怔了一下,刚才颓靡搭在身边的双手,慢慢地,箍住了我的腰。
他的手掌一路上移,腰、背、肩膀、后脖……直到他低了头,吻了我的额头。
“嗯,我听到了。”他说。
“那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一起努力,努力找一个瞒天过海的办法,跳出它。”我想,我的眼睛,此时一定闪着希冀的光,“我看过一本书,里面的男女主角是某个男人写给他女儿的故事书里的人物,可是他们后来,从书里逃出去了。”
“什么书这么厉害?”方刈的鼻尖有淡淡的粉红,可是他笑了,虽然笑容并不如平日里风流倜傥时那般艳色独绝,但他笑了,我就好像看到希冀的花,开在了春天的庭院。
“男人为了给自己的女儿讲解哲学,在书中虚构了一个哲学家和一个小女孩,哲学家给小女孩从北欧神话、古希腊讲到二十世纪的生态哲学、通讯科技,最后他们利用‘上帝的漏洞’,在作者忙着书写配合他们的故事结局的情节时,从他笔下逃离了。”我握住方刈的手抵在自己的胸口,又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掌,贴在了他心上,“我们也可以的吧?教了我驾驭俗世的逻辑规则、教了我红尘之外的天地之道的——你?”
你。
抛却出身、地位,没有什么成周武王亲封太卜之后,不是什么方家嫡长公子、家主。
你,就可以了吧?
“对。”他的目光骤然坚定,是清晨初升的太阳,是四季轮转的风,是万古长夜里——熠熠不灭的星辰。
“方刈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全部真相呢。”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我想知道。
“一下告诉你全部,就没办法一层一层地让你获得更深、更高的,对命运和人生的理解。一蹴而就是揠苗助长,我希望、我相信你能自己长大。”
“你不怕我中途……中途承受不住,被风吹倒了呀!”
他笑笑,“可不就是?差点就倒了,还好被我逼了回来,还不赶紧感谢我?”
我扁嘴,“关我什么事,要不是因为你我的身份,我和林夕遥一起又能怎么样?”
“正因为我们的身份,你才要感谢我。”方刈拍了拍我的脑袋,“你当是活在梦里,自己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命运也许可以扭转,可身份就是身份,是确确实实的出生那一刻就确定了的东西。以身份扭转命运可以,但你想反过来,就是身败名裂的深渊。”
我恍然。
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身份,我和林夕遥、和其他随便谁一起,都无所谓。
但我们既定的身份,是既定的。幻想着“如果不是”,将这样的幻想当成“目的”去追寻,那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追寻幻想,是非常可怕的事。若美好的梦真的那么美好,先贤们也不会叫我们“千古不做梦里人”了。
哲学家不在完成书本之前好好讲故事,小女孩不在故事结束前认真听故事,他们就会被作者抹去,一点也不剩。
对于作者来说,换个角色重新书写,并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不是方刈的强行逼迫把深渊边的我及时拉住,我差点就要被自己的幻想彻底埋葬了。
所以,我不怪他。
他只是为了我,为了我的性命,为了我的命运。
叶言初次在庄园里见到我时,说方刈“倒转乾坤”,我那时觉得他这恭维实在搞笑,现在看来,方刈于我而言,可不就是“倒转乾坤”吗?
不管他是出于“不能拿自己和家族的命途开玩笑”,还是单纯的喜欢我——这两者并不冲突——结果都是,他拉住我了。
已经足够了吧。
我还想要求他什么呢?
“我忽然想起很严重的问题。”我正色,“萧家与你们家相差多少?”
“不相上下吧。”方刈没想到我这话题转得如此之快,有些迷惑,“你想到什么了?”
“既然二十几年前的是涉及大利益的斗争,那他们也应该多少知道你们的事情,会不会他们从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我的存在,还有你们培养‘龙’的事情了。”
方刈陷入了沉默,嘴唇抿得薄薄的,眉头也皱在了一起,良久,才说:“也就是说,太爷知道萧家知道。”
怎么就得出了这找不着边儿的结论?
方刈沉浸在他的思考里,自顾自地说:“萧家知道方家要以‘龙’入风水盘,所以一定会来阻止,他们想试探我们手上的殷商秘术,太爷同样也想试探萧家手上的《连山》之术,因为这才是同一层面的斗争。”
他推理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我们被太爷推出来当棋子了。
黑白格棋盘之外,太爷是那个下棋的人,而我们,是棋盘上的国王与王后。
“混账。”方刈把刚捏到手上的细雪茄在手心捻得稀碎,“什么忽然病重,什么让位家主,什么闭关修炼,就是为了把我推上前台和萧家对垒。这个老头子,老匹夫,岂有此理,我看他当时就是存心把你扔给我,他了解你的性格,更了解我,他算准了我一定会喜欢你,这样我就会赌上一切代价和萧家拼命……这些老不死的混账!”
平日里都是我埋怨方刈混蛋,此时看他像张牙舞爪的螳螂骂着“老家伙”、“混账”,我再也忍俊不禁。
方刈骂了一通泄过愤,说幸好我提醒了他,他现在要静下心好好想想,让我休息会儿。
我的脑子浑浑噩噩的,觉得留在室内,就像是留在一座扣着枷锁的牢笼,我决定到花园里去。
沿着旋转楼梯下楼,穿过大厅,踏下大门外的阶梯时,我看着屋前布置成传统风格的大花园——太湖奇石筑就的假山,松枝从嶙峋的灰白之后探出;寂静的鱼池浮着点点水萍,乱石岸边夹种着菖蒲;几株不在花果期的宫粉梅树秃秃的,幸好旁边有细竹照映才不至于萧瑟……
竹下有两墩随型青石凳,我就在此坐下,望着花园发呆。
这么大的私家花园……乍看之下仿佛只是随意放了些草木石头,实则全是精心布置:精心布置格局风水、最后显成随意自然的样子。以前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钱人都要房前屋后有花园,为什么金字塔尖的人尤为爱好传统园林,想来这就是人性中的平衡——因为平日里时常无法“自然”、“随意”,但正因看多了“不自然”、“不随意”,更加心向往之,更加想要一个自然、随意,不偏不颇的精致花园。
在花园里,暂时忘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