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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的兵马都在北境,又要兼顾国境兵防,能够调动的,大约不到十万。”司贤继续先前的话题,“这十万中,大部分是要驻在晋绥以守王都。能调来洛河的兵力不过三万。并且需时甚久。”
邝毓便明白了他言语背后的另一信息。
“晋绥巡防记录从几时开始有过改动?”他问得直截了当。
“我走时,大哥正查到安和十四年。大约是十年之前。”
十年。
邝毓拧了眉头。
“私兵至少渗入晋绥军十年有余啊。”他扣了两下桌案,不用说,两人都心知肚明事态有多严峻。
洛河能有一个陆涛,就能有第二个,第三个。十多年间,不知是谁织起了一张暗网,在谷悍各处埋下星星之火的种子,一昔点燃,便可成燎原之势。
“傅丞相还有些门生和交好的朝臣,父王和司洛正在查实。但问题是——”
“王上等不及了。”邝毓顺着他的话,言明。
司贤再次点头。“洛河这十万士兵,也不可尽信。这一次,是我们太后知后觉了。”
“若是怕洛河失守,我可以协助将谷悍王送回王都。”邝毓提议。
“难。”司贤摇头,“火烧到洛河的时候会有多旺还说不准。但晋绥一定是灾之重心。”
他所说的灾,是内乱之祸。
“还是先把人留在洛河吧。”毕竟山城难攻,还有他和霖国的战将在此。对于邝毓在霖国的战功,他是认可的。
“那么布防和轮值还要稍作调整。”果然,邝毓已在脑中规划好守内的安排,他思忖片刻,抬头对上静候他回音的司贤,“城卫也要更改。”
“好。”司贤颔首,“张启明或可信赖。但由他主事较引人耳目,容易打草惊蛇。虎门队的队长是御前二品,论官阶,你够资格了。我会向张启明打点一二,你尽管逐步更防,由他在人前障眼,方便你行事。”
说完,司贤起身,抬臂扩了扩胸,“走,去牢里转转吧。”
“我不去了。”邝毓起来整了整衣襟,“珑儿该醒了。”
司贤睨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行。我审人时也不喜欢有旁的人在。”
这清风朗月的两人,出了盖着雪的茅屋便分道扬镳。
洛河大狱湿冷的很,尤其是冬季。牢里炭火光供着狱卒取暖了,越往里走,便越是刺骨。不知道每年在狱里冻死病死的人有多少。
总之见怪不怪了。
陆涛在最深处的那一间单人牢房里。
司贤屏退了下人径自往里走,边上的典狱长似有什么话要说,他一抬手让人噤声,对方便将话头吞回肚里,候在原地由他自己前行。
幽长的走廊两边是蜷缩在被子里御寒的囚犯。他们在冬夜里被寒气浸润得无法入眠,都在被中打着哆嗦,就见司贤的身影从眼前飘过。
那些人自然不认识野郎官的模样。只是见这人在窗隙朦胧的月影下无声走过,他玄色的貂毛斗篷下,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眸色清亮,瞧起来不像是提审人犯的,倒像是去前边游玩的。
有些,隐隐按捺的兴致勃勃。
有人好奇,干脆冲到自己的牢房门口来瞧,言语粗鄙地和他打着所谓的招呼。
斗篷下的青年闻声,步履放缓却未就此停下,他垂目低了眼睫,用眼角余光瞥了眼那几个鲁莽的汉子。
原本起着哄的牢里霎时静了下来。
那几个冲在前头的犯人僵立在原地,不自觉吞了口口水。
那不是因着惊讶或意想不到而出神发愣。
更像是猎物见到天敌时的原始反应。
那人明明是一张温和带笑的脸。怎么眼神这般慑人。
像雾中的冰刃,带着残忍和尖锐,不知会从什么方向朝自己射来。
有几个率先清醒过来的,皆下意识抬手捂了眼珠子,识相地匆匆往自己牢房深处退去。
司贤抬眼,却是歪了歪脑袋,耸了耸肩,仍旧自在地往里而去。
仿如无事发生。
可越往里走,越暖。他解下了斗篷挂在臂上。
然后,他便来到了尽头。
那里灯火通明,炭火殷实,暖如冬阳。
他谨慎止步,朝那牢房去望。
牢门大开。油灯之下,烛火映着一地拖长的影子。他在那影里见到了一个车轱辘的轮廓,抬头去看,门前背对自己正停着一辆轮椅。轮椅的左侧扶手上,垂着一只宛如枯槁的手。陆涛人在牢外,正俯身在那轮椅右边,向椅主人耳语些什么。近旁,立着一位眼熟的侍卫。
这不是守在翠峦殿门口的侍卫么?
司贤眼皮一跳,就看见陆涛直起了身子,那姓苏的侍卫要去推轮椅,车辙转动的咯噔声一下入耳,他想转身离开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别过眼去,只瞧着踏在脚板上的那一双秀金厚靴,和垂在衣摆处的兔毛毯子。
司贤只觉得自己心跳很快。闷声抨击着自己的胸腔。
“二哥。”
他闻声一个激灵抬头,见着她正面的时候,眼眶一下就红了。
“你怎么……”他颤着声,不敢上前,生怕行走时步下带起的风尘都会伤害到她。
司贤想过很多次,她究竟糟了怎样的罪,眼下近况如何。白日里邝毓不是还说她能下地了么?怎么……却是这般脆弱……
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眼前那双惨瘦的手,这一对凹陷黯淡的眼眸子,和毫无生气的一张极虚的脸,同原本那个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的妹妹联想在一起的。
他本是锁着眉,又觉得不妥,硬是让自己松了眉头,不动声色地吐纳一息,才温言问道,“听说你在歇息,怎么跑这儿来了?”
姜玲珑也不说话,缓缓眨了眨眼睛,嘴角牵起了笑,朝他慢慢伸出双手——司贤一个箭步过去将她轻轻扣在怀里。
“二哥。”她抱住司贤,徐徐地轻拍他的背脊,在他耳边低声安慰,“你别怕啊。”
司贤觉得自己抱住的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是一具熏着香的骨架。
“我会好的。”她又轻声说。
司贤这才回过神来,重重点头,将她再摆回椅里坐好,又拿兔毛毯子往她身上盖了盖。
再起身时,他已恢复常色,向边上的侍卫询问,“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