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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陈庆余便带着元钺等一行人,来到淮阴西郊松林中的一片墓地,指着其中几个看似乱七八糟连载一处的寒酸墓葬道:“把这几处墓葬挖开。”他见那几个士兵有些犹豫,毕竟这挖人坟墓的事缺德阴损,据说是会折寿的,不耐烦地道:“都是假的!”
士兵闻言这才开挖,二十来个人,不到一个时辰便把地道口挖了出来。道口只用几块木板挡着,一下子就被撬了开来,李长生举着火把跳下去,道地是扛实的土,夹杂着少许石头,因为雨水渗透而有好些积水,道顶则是用石板和木桩撑起来的,好些已经腐朽不堪,他又仔细瞧了瞧,不一会跳了上来,问陈庆余:“这地道有多长?”
陈庆余答:“有半里路。”
李长生道:“封了这么久,只怕进得深了会让人窒息,还有木桩也早已腐朽不堪了,万一塌方,只怕是我们的人白白死在里面。将军可知道这地道中段的位置?咱们从那里钻个洞下去,风险小的多。”
陈庆余默默点点头,暗自佩服李长生的心细如发,心想中不明白元钺手下有此等人物对他忠心不二,为何他还一副一样不争不抢的模样?
是夜,他们小心测量者地道的方位,在四分之一里处,画了一个大概范围,开始拼命挖了起来。简博在城墙之上隐约能望见渝兵在挖地,只当是元钺又要建什么霹雳车还是射弩的高台,哼了一声,心说只要自己闭城不出,他便不能拿他怎样。
可惜,他千算万算,没想到他城中居然有一条五十年前挖的暗道,联通到城外,至于那密道的出口,就在令史府所在的西南角。
半夜,城中铁匠老李家已经几天没有吃食了,粮食官兵抢了个空去,连家里的一头驴都被牵走宰了,他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一家人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等死,忽然只听一声轰响,地面跟着震了震。
铁匠老李觉得大概是渝兵又在用霹雳车攻城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盼望起渝兵早日攻进来了,反正他儿子在城墙上也早已不知生死,就算是去北渝做奴隶,也比在这里活活被饿死强。
可这次这一声闷响,未免太过近了,他刚想出门瞧瞧,便看见一群身着轻甲、精神无比的军人从他门前匆匆经过,吓得他一下子跌坐在门槛上,疼得叫了出来。
其中一个士兵发现了他,正要拔刀上前结果了这老汉,被另外一个人拦住,威慑性地看了一眼老人,老李连滚带爬地爬回屋里关了门。等那群人都走远了,他也没再敢出来看一眼。
不久,只听外头战鼓阵阵,城中火光冲天,令史府杀声、马鸣、铁器碰撞之声交织在一起,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元钺带着五千人马冲进淮阴城时,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守城将士早已没了斗志,而城中饿殍遍地,剩余的百姓,也毫无抵抗之意,这放佛是一座失去生的意志的死城。
城楼之上陈庆余满脸是血地跪在简博的尸体前,他浑身是伤,以剑撑地,勉强支起身体,双眼中已没了光彩。
元钺惊讶地看着李长生,李长生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最后什么也没说,扭过头去。
陈庆余望着简博的尸首,涕泪纵流,仰天长叹,抬起头来对元钺道:“庆余乃也曾是逍遥阁子弟。先阁主之事,两三言之间说不尽,道不明。阁主建逍遥阁的本初,乃是超脱了家国、君王之界限的一颗纯粹悲悯天下苍生的赤子之心。可因为道心阁主与北府军少帅谢玄交好而渐渐姓了萧。庆余不忍百姓受如此屠戮,不忍琅琊一州生灵涂炭,却又不想辱没家父忠君之名。至此忠义两难全,献密道图,换百姓安宁,而唯有一死,谢不忠不孝之罪。钺王殿下,答应我的事,你可不要食言!”
他说罢,提剑自刎。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溅了一脸的血,元钺先是怔怔地看着地上陈庆余的尸首,遂扭过头去,潸然泪下。
他忽然摊开掌心,低头望着自己这双手,当初只想对月弄笛的这双手,如今也沾了不知多少人的鲜血了。
对家国大义的坚定不移,对爱情亲情的至死不渝,他曾想做个完人,因想做个完人而决心踏上帝王之路,可这通向帝王的路上,又有多少人要成为献祭台上的牺牲?
天亮之后,便是打扫战场,清点降兵,而活着的守城兵竟然不到一千,其中伤者半数,其余的也多数饿得面黄肌瘦。
元霖营中玄甲军兵士们闹肚子的病刚好,便听闻淮阴城破的消息,等他们赶过去,光剩下搬运和处理城中饿尸的事了。
元钺倒是在城里施粥分粮食的,脏累的事都让玄甲军去做了,又听闻陈庆余献了什么密道图,元钺才得以进的城去,开了城门,攻下淮阴,喜儿一边帮元霖诊脉,一边嘟囔道:“说不准那毒物便是你那好弟弟放的,不让你玄甲军抢头功。”
“胡言乱语!”元霖一下子把手从她手中抽出来,举起,佯装要打她:“你若再敢胡说,休怪本王打女人!”
“你打呀!治好你这些士兵的,可是我,殿下别忘了。”喜儿撅着嘴,低下头去写方子,写罢了朝元霖脚下一丢,几下收好药箱子,转身扬长而去。
元霖气呼呼地看着她,举起的手却只能无可奈何地放下,自言自语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自己也不知怎么了,许是他这辈子就没怎么跟女人打过交道,一个小小的臭丫头就能让他这般手足无措、每每都被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
元钺和李长生等人,花了半个月整顿南琅琊郡,登记户籍,如何向朝廷请求取消“平南奴”之事,让元钺忧思良久。
一方面他答应过陈庆余,免了这一方百姓的奴役之苦,一方面,也有利于南琅琊的恢复,但朝廷那里势必要怀疑他的忠诚,要怀疑他元钺是否想要在这一隅拥兵自重,如此一来,父皇便更不会答应取消“平南奴”一事。
再者,清点这半年来所消耗的钱财粮饷,元钺和府中要员都是仰天长叹,如今的战果已是极限,怕是再无力向南征讨,他站在江面,看着滚滚而逝的江水,吹了好久的笛子。
喜儿抱着浣衣桶站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听着他的笛声,心口一阵悸动,这曲子,她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脑中空白一片,心却痛得让她想要流泪。
“你怎么了?”身边一同洗衣的仆役发现了她的异样,之间喜儿捂着胸口,眉头紧皱,两眼泛着泪光,好像难受无比。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难道是有什么旧疾?”
喜儿摇头,嘴里不住喃喃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这笛声,这笛声为何会让自己如此难受?她觉得心口仿佛压着巨石,有什么东西在其下汹涌地翻滚着,搅得她五脏俱焚,接着耳边的声音渐小,眼前的景象渐渐暗了下去……
元钺站在江边的巨石上早就注意到了下方的喜儿,远远瞧着她竟然昏了过去,惊得脸色煞白,有心上前查看,双脚却像是被灌了铅一般,怎么也迈不出一步去。
他就那样僵硬地、挺挺地站在江风里,朝她的方向看着,看着,看着……
“殿下,她已经被人背回去了。”
元钺缓缓转过身,机械地点点头,没了生气一般,轻轻道:“李长生,叫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