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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头心里担心老头子顶不住要出事,便向袁可立大声嚷道:
“老爷,咱们回吧!”
“回,回哪儿”
“回家。”
袁可立拼命地摇头,他的舌头僵硬,已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但他仍断断续续说道:“咱、咱、咱等、等皇、皇上……”
偏这时候,五凤楼上的一盏硕大宫灯被吹脱了钩子,任风撕扯着轰然坠下,重重地摔在袁可立面前。
眼见半空中冷不丁飞下一颗火球,袁可立猝不及防,吓得惊叫一声。顿时一口痰堵在喉咙口上瓷瓷实实吐不出来,片刻儿就憋昏了过去。班头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又是摇他脑袋又是捶他的背心,好不容易才让他把那口痰“咳”了出来。人虽然苏醒了过来,但已是软绵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在刀搅一般的北风中,但见黑黢黢的城墙,高耸耸的楼阁,密沉沉的飞檐,光溜溜的地砖,都像是用寒冰砌成。班头费了老鼻子劲把袁可立搬到轿子里蜷起,然后又去敲门,两只拳头擂得生痛,半晌才听得里头有人走过来,隔着门缝儿喊道:
“袁大人您先回家吧,皇上今日巳时再见你。”
班头也不答话,只命令轿夫赶快起轿,如飞一般回到租住的院子里.
袁可立回到家中,已是嘴唇发紫四肢僵硬,管家和班头等人把他抬到热炕上焐了几床厚棉被,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管家赶紧去找大夫给袁可立治疗。
中极殿,皇帝和内阁首辅谈国事,一直等到巳时,袁可立也没来,朱由校问向身边伺候的魏进忠:“你去没去通知袁可立来见朕?”
“回万岁爷,老奴派太监赵会去传袁可立入宫见您,他说今天早上袁可立来到午门,又自己回去了。”
“这挺奇怪的,孙先生,你推荐的这位袁可立靠不靠谱啊?”
“陛下,袁可立是扶正抑邪、嫉恶如仇的忠臣干吏。他不会做此荒唐之事,定是有其他原因让他失约?”
“他要真是无双国士,朕三顾茅庐也不是不可,孙先生,走吧,跟我到袁可立家看一看。”
袁可立的住址早已被锦衣卫登记在册,皇帝与内阁首辅一行人乔装改扮成普通儒生的模样来到袁可立住的小院。
锦衣卫一敲门,袁可立的管家开门,孙承宗直接亮出内阁首辅的身份,管家急忙行礼。
“管家,袁可立在哪呢?”孙承宗问道。
管家一听这话就泪流满面,把今早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皇帝听得心头火嗡的就起来了。
朱由校安排锦衣卫把袁可立接到文华殿治病,让宫中的太医给他把脉治疗。
治疗了一天一夜后,一直昏迷的袁可立缓缓地苏醒,孙承宗就在他的身边跟他说:“袁大人,你受委屈了?”
“这不是高阳兄吗!你怎么到我家了。”
“袁兄,你看看这是哪!”
袁可立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环顾周围,觉得很熟悉,说道:“这好像是文华殿的装饰。”
“对,你现在就在文华殿里。”
“我是怎么了,感觉身体好疲乏?”
“袁兄,昨儿五更天,你在午门外冻坏了。”
经这一提,袁可立才醒了神,记起了早晨在午门外受到的侮辱和磨难,顿时头痛得针扎一般。他本来就有哮喘病,经此一冻便是发作得厉害。嗓子里像扯风箱似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也吐不过气来。
太医见状给他垫高了枕头,又找出宫中常备专治哮喘的“六神顺气丸”,让他服下,这才又慢慢平稳下来,待他喘咳稍停。
躺在榻上的袁可立面色蜡黄眼窝塌陷,形色枯槁眼神也是憔悴不堪。孙承宗禁不住心下一酸,握着袁可立的手,说道:“这个事陛下已经查出来了,是阉宦使坏,那个害你的宦官叫赵会,是以前你曾经惩治过的罪监的义子。陛下已经把他们投入大狱了。”
一听首辅这番话,袁可立血冲脑门,几乎是声嘶力竭诉道:
“我辈青青子衿,一辈子饱读圣贤之书。二十余岁列籍朝班,进入仕途。在苏州巡海,差点被倭寇大炮轰死。担任按察使,从未有过一件冤案。老夫实心为朝廷办事,从不敢有半点疏忽。谁知如今到了花甲之年,反而遭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严不可冒犯,何况我辈?古人言,鼎烹斧锉可也,但万不可受凌辱。皇城之内,午门之下,小小阉竖竟然如此放肆。若不是皇上英明,老夫还要这身官袍干什么?”
“袁大人,皇帝问我大明有没有德才兼备的能臣,仆推荐了你,还希望你不要轻易说出脱官袍的话。”
“首辅大人,下官有些失言了。”
“袁兄,你先在这好好休息。仆要和陛下商议一些政务。”
又过了一天,袁可立身体好了个七七八八,元气有所恢复。皇帝在中极殿召见他,袁可立坐在绣凳上与皇帝探讨国事。
“袁爱卿,如今社稷处于危难之时,黎民有倒悬之苦。朕欲革除种种弊端,却没有良法。每念及此,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深感愧对列祖列宗。内阁首辅说你是能臣,”
“陛下不必担忧,陛下只要励精图治效法先人治国之大计,朝中的股肱之臣必能体谅圣意,奋发用命。我大明帝国就可以重归盛世。”袁可立说的这番话铿锵有力,朱由校不免有些激动又有些好奇。
“袁爱卿,说先人之大计,是哪位先人的大计啊?”
“现在的朝政局面类似于嘉靖末年。依微臣来看,陛下现在最好效法太岳相公张居正的改革。不过情况和嘉靖末年又有所不同,有些问题还需要陛下随机应变。”
“袁爱卿,你具体说一说,应该效法张居正的哪些措施?”
“回陛下,张居正改革有以下六个方面值得陛下学习:第一是整治吏治,调整人事任免。任用清廉正直有能力的大臣是陛下治国的突破口。第二是在全国范围内重新丈量土地,推行一条鞭法,作为均平赋役,改善民生的基础。第三是进一步巩固边防,保持北疆安宁,肃清东南倭寇的侵扰;荡平内地贼寇的造反。第四是大力整顿司法纪律,反对法驰刑轻,坚持违法必究。第五全面整顿驿站和漕运,革除积弊,保持信息灵通,指挥便捷。第六是大力兴修水利,消除水灾,保证作为天下经济命脉的漕运畅通和民生安泰。只要从这六个方面做起,陛下必能开创盛世。”
“你说的不错,张居正的确是忠臣良相。可惜神宗爷爷误听小人谗言,冤枉了张居正。然而现在距离张居正去世已有三十八年之久,很多事情已经大大改变了。别的不提,辽东巨寇努尔哈赤和他手下的鞑子军勇猛异常,远超蒙古的威胁。这几年国家的赋税很大一部分都充作辽东军费了,先帝加派的辽饷给百姓带来了巨大的负担。朕在想可不可以增加一些对商人的征收,比说仿照神宗爷爷收矿税?”
“陛下万万不能啊!陛下如果想收商人的税,可以加设钞关或者开放海贸。唯独像神宗皇帝那样收矿税万万不行啊,收矿税对国家来说是百害而无一利啊!”袁可立听到矿税这两个字大惊失色,跪在地上大喊道。
“袁爱卿为何如此激动,坐下来慢慢说。”
“谢陛下,老臣有些激动了,这矿税的危害实在太大。”
“商人开矿挣钱,皇帝收税,这不是天经地义吗,何来危害一说。万历三大征,为了平定宁夏叛乱,耗费钱物二百余万两白银;东征抗倭援朝,耗费钱物七百余万两白银;平定播州叛乱,耗费钱物二三百万两白银。这三场大战可以说把国库都给掏空了。后来宫中大火,乾清宫、坤宁宫、皇极殿、建极殿、中极殿都被焚毁。你说说这哪一样不需要钱啊!神宗皇帝不忍加派小民,他想以开采矿藏的手段来增加收入。这有何不好呢?”
“商人开矿挣钱,陛下收税,这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神宗皇帝派太监去采矿就是大错特错。可是监督开矿的太监们对开矿一窍不通,却口含天宪、胡乱指挥、飞扬跋扈、贪赃枉法、与民争利,跟神宗皇帝所理解的收矿税毫无关系。”
“你这么空口白说也不对吧,你具体讲一讲怎么个贪赃枉法、与民争利?”
“回陛下,开矿是一个技术要求很高的工程,一味蛮干不行。有些地方名为开矿,实际根本没有什么矿藏,太监们强令富户承包,不足之数由富户赔偿;或由当地府衙承包。这样一来,所谓开矿徒有虚名,不过是以开矿为幌子的一种摊派而已。”
“这不是就相当于收商税吗?危害有那么大么?”
“回陛下,矿税太监是皇帝直接委派,又直接向宫廷内库进奉,不受任何监督,从而导致了一个后果——征多缴少。太监们中饱私囊,大量财富落入他们的私人腰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