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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召见了本届的进士,他们其中有的还不如文震孟,形容猥琐,说话含糊不清,语言没有条理,让人失望;也有的进士仪表堂堂,敢鼓足勇气与皇帝讲话,谈当今的大势如何,有理有节,让人信赖。在此其中,有两位进士表现得特别出色。
这其中一位就是皇帝曾经一同野餐过的汪乔年。召见汪乔年时,在午膳之后。
午后是中极殿白天最安静的时候,当汪乔年跟在太监的后面,见到前面的这座方形大殿时,心里立刻充塞着一种神圣整肃之感。他稍停片刻,整了整头上的官帽,抚了抚身上的官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用力定了定神,然后迈着如常的步伐,进入正殿。
进了中极殿,汪乔年走到离万岁爷大概十步远的地方,他弯下腰来,响亮地报道:“二甲进士汪乔年跪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完,汪乔年双膝跪在宦官提前放好的棉垫上,取下官帽,将头触在金砖上。
据说,这前朝三大殿里各有一块地砖是空的,头碰在这块地砖上,只须轻轻地用力,便会发出很响的声音,给皇帝以很忠诚的感觉。但这须买通负责的宦官,他们到时才会将棉垫放在这块地砖旁边。
皇帝曾经仔细查验过前朝三大殿、乾清宫、文华殿和武英殿的地砖,他直接把官员磕头那个位置的地砖全换成空心的。在穿越者来看,这是一个皇权至上的形式主义,有个形式就可以了,没必要强求官员硬磕出响,或者是给太监行贿。
汪乔年在地上“梆梆梆”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皇帝坐在御座上笑着问候道:“汪进士,还记得与你城外野餐的青年吗?”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看到这熟悉的人,汪乔年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自己曾与当今圣上聊民生苦事,他害怕他说出了冒犯皇帝的话。虽然紧张,汪乔年还是镇定的回话:“陛下,学生愚钝,不知有如此大的幸运与皇上相遇,唯恐冒犯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哎,一点也不冒犯,朕听到你对时事的分析很是透彻,尤其是对江南的剖析。你上次说江南表面上是富贵之乡,但实际则是‘金絮其外,败絮其中’。今日可否细解。”朱由校很诚恳很温和地问道。
汪乔年听到这番话,心里很是激动,他得到了万岁的赏识,他的抱负终于有机会得以施展。这位已经三十六岁的进士便大着胆子讲话:“陛下,学生闻古人云‘弗知而言为不智,知而不言为不忠,为人臣者不忠当死,言不审亦当死。’我愿意讲出我的所见所闻,希望皇上做出正确的裁决。”
“不必客套,请直言。”朱由校微笑着说。
“在民间有一首诗叫《占便宜》,学生想先背给皇上听。”汪乔年得到许可后,就大声背诵起来:
我被盖你被,你毡盖我毡。
你若有钱我共使,我若无钱用你钱。
上山时你扶我脚,下山时我靠你肩。
我有子时做你婿,你有女时伴我眠。
你依此誓时,我死在你后;
我违此誓时,你死在我前。
背完此诗以后,汪乔年问皇上:“陛下,你有什么感受吗?”
“这诗里的人未免也不知廉耻了吧!”
“陛下,现在的民风就是这样的人心不古,人人互相欺骗,企图多占一些便宜,最严重的莫过于商贩了。在我求学的杭州城里,伪劣商品泛滥成灾,奸伪货物种类之多举不胜举,且又防不胜防。比如说卖杨梅的为了以次充好,便用大棕刷弹墨把水果染成紫黑色;一条席子看上去光洁喜人,可买回去用了不多久就变得破烂不堪;劣茶会被冒充为名茶出售,索价昂贵。此外,还有酒掺灰,鸡塞沙,鹅羊吹气,鱼肉贯水,织作刷油粉等各种手法。都是眩人眼目,诱人上当的。”
“竟然是有如此多的奸商骗人,老百姓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当呢?”朱由校担忧地问道。
“陛下,这些赚黑心钱的多是客商,在杭州城每天有这么多客商来来往往,只要每人被骗一次,就足以使销售假货者发财了。不光日常百货如此,连书生用的纸笔都不好用了。现在的毛笔用之则锋散而墨涨,过了不久就只好弃之不用。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粗制滥造不仅可以减少用时,降低费用,还能收到快速发售的效果。一只笔用了不多久就无法再用,须得另买新笔,这样一来,制笔业可不就兴旺发达了吗!”
说到这里,汪乔年有些口渴,皇帝吩咐太监给他递了一杯茶水。喝完茶水以后,汪乔年继续讲。
“若是笔质次易坏还有办法可想,大不了是多买几枝,可是买回来的书籍如果是伪劣商品,那读书人的心中别说有多窝囊了。我朝读书人最早通常是用薄棉纸印书,薄棉纸有‘气色超元匹宋’的美誉。可是现在的纸张劣质不堪。其次是刻印马虎,校对不精,再加上为了易成而速售,书坊主又常故意用柔木雕板。于是在印了一定的数量后,字迹便开始模糊,但书坊主仍将它们与其他书页掺杂在一起装订成册出售。买到这样的书已是够不愉快了,可是有的书坊主还采用了更恶劣的手法。他们翻刻畅销书时,书名不变,目录卷数也仍照其旧,但是刻印时,却将每一卷中的内容删去若干,以求减少用费,买到这样的书籍后若不与原本校对,购书者还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上当受骗。”
“看你说的这么咬牙切齿的,想必你一定是这些奸商的受害者吧。这些坑人害人的奸商,朕一定要整治,不让良善百姓吃亏。”皇上打趣道。
“回陛下,我年少时懵懂无知,确实受了不少奸商的骗。我说的前面这些都是小问题,接下来要说的是会动摇朝廷的正题”,汪乔年停顿了一下,“现在私铸铜钱有不少人,地点也是主要在苏杭一带。”
正当伪劣商品在市场上泛滥之际,相应地,伪劣货币也开始流通了,这可以说是必然之事。从理论上说,货币是一种特殊形态的商品,伪劣商品在流行,伪劣货币自然会出现;就人情而言,那些人制造伪劣商品的最终目的是赚钱发财,那么直接铸造伪劣货币岂不更为爽利!
明代中后叶流通的货币主要是白银与铜币两种,不过人们日常购物多半用铜钱,而且小数目的交易也非用铜钱不可,因此铜钱可以说是当时使用最广泛的货币,于是有人就打它的主意,自己私铸。明代历朝几乎都有人在铸私钱,从弘治朝开始情况变得日益严重,而嘉靖朝以后私钱则是更为滥恶。
“陛下,在苏杭一带,私铸铜钱最为猖狂。开始时还只是私钱每枚所用铜钱的分量低于政府的规定,后来则是在铜中常杂以锡铁,到了最后,甚至还有不用铜而用铅铁,不以铸而以剪裁的。那些私铸的低恶之钱被称为‘板儿’。”汪乔年严肃地讲道。
‘板儿’的出现给交易买卖带来了麻烦,因为人们须得对支付的铜钱作一番挑拣,否则就会吃亏上当。经过多次的反复争执与讨价还价,后来人们约定了一种较简便的兑换方法,那就是二枚‘板儿’抵一枚好钱。这方法最先是由北京人发明,接着便很快地流传至全国各地。事实上,二枚抵一枚的比价仍然有利于私铸者,因此私钱有增无减,以致市面上好钱反而是难得一见,人们为了保值,一般不再愿意动用自己所珍藏的好钱。
对于私钱的泛滥朝廷并没有置之不问,相反是花了很大的力气禁止,私铸者一旦被发现抓获,就要处以重刑。可是,私铸获利甚丰,为了追求高额的利润,有些人是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不肯放弃赚钱的捷径。从目前满街都是‘板儿’,好钱却难得一见的结果来看,在刑与利的斗争中,败下阵来的是那握有国家机器的政府。
大明朝廷与广大百姓都是私钱泛滥的受害者,但政府毕竟是手中有权,它虽然对私铸的有增无减无可奈何,却可强令全国税课征银而不征钱,以保证财政收入不受影响,也就是说,因私钱泛滥而造成的所有损失,全部要由百姓们来承担。将铜钱兑换成白银后才能完税,这意味着百姓们要多受一层剥削,而且当时的奸猾之徒何止只是私铸劣钱,他们同样地还制造劣银甚至假银。
银子要比制钱贵重得多,对一般百姓来说,他们接触银子的机会相对较少,鉴别假银、劣银的能力也较差,易于上当受骗,而贫寒之家一旦收进一块劣银或假银,就是一场大灾难的降临。汪乔年还举出了一个例子,在宁波某人卖牛收进了假银,他缴纳赋税时被当做伪造假银者抓起来审问,最后被迫自缢身亡。可见因受假银之害而家破人亡的不知还有多少。
假银的制作是越来越精巧,几可乱真;使用假银的人是越来越多且已公开化;假银制作者开始与社会恶势力相结合,以至于政府律令虽严,对于假银的制作与流通却是束手无策。最后蒙受重大损失的是一般老百姓,试想,他们去那些兑店将钱换成银子后再纳税,其间又不知要发生多少悲惨的故事。
与假银同时出现的还有劣银,它不像假银那样仅仅是用一层薄薄的银皮裹着铅铁,而是将银与铅、铁、锡等其他金属熔铸在一起。譬如说,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实际上只含八两银子的成分,另外二两是铅铁之类的其他金属,如果交易时对方未能觉察,那就等于使用者白赚了二两银子,如果对方精于鉴别,那么这锭银子只能按其实际含银量论价。
制造、使用劣银所能获得的非法利润与假银相比要少得多,而且是否真能获得还取决于交易对手的鉴别能力,银子的成色与获得的非法利润以及与被人识破的可能性都恰成反比。由于劣银的流通在事实上并不被禁止,因此对有心作伪的奸猾之徒来说,干这一行与制造、使用假银相比也自有其优越性,那就是非法利润虽相对较少,但风险全无,至多是骗人不成,按实际含银量估算而已。正因为这个缘故,投入流通的劣银数量要远比假银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