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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府城的饥民们每人排队打了一碗米粥吃,那米粥好像是看得见、摸得着、色香味俱全的生命剂,当它们通过口腔、食道通行无阻地直灌进辘辘饥肠中,有一股热气陡然从肠子里升出来,弥漫于全身,憔悴的脸色豁然开朗,奄奄一息的精神状态,也变得生气勃勃了。
如果有一个画家曾经跑到赈济所来就地取材,或者他本身就有领救济米粥的生活经验。如果这位画家能把一大批面无人色的受施对象搬上画幅,把他们受施前渴求的眼神,唯恐一碗即将到手的米粥忽然被人夺走的恐怖以及受施后刹那间的满足一齐如实地勾勒出来,那肯定要成为一幅不朽的杰作。
宋献策见了此景,对陕西巡抚陈奇瑜有些好感,决定先与他见面,表明身份。
当锦衣卫的御赐金牌给陈奇瑜见过以后,他就把宋献策请到主座坐好,自己则是坐在客人的位置。厂卫办事往往是见官大一级,陈奇瑜不是个迂执的儒生,对厂卫的态度是卑躬屈膝的。
见陈巡抚对自己态度如此谦卑,宋献策也对他有些不屑,喝了一口茶,问道:“陈巡抚到这上任这一个月,有什么发现吗?”
“本官不敢说发现,明摆着,陕西的吏治已经病入膏肓、糟糕透顶,我巡抚延绥的时候,忙得不可开交,也仅仅是约束本地的官民,至于更大的改革,比如说清丈田亩是万难进行!”
“巡抚大人不至于如此灰心丧气吧,我看你西安城里吏员赈济饥民就做的不错,堪为各省模范!”
“那是因为我在城内,如果我不在这,他们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儿。”
“陈大人,皇帝委派我来到陕西,不是为了发牢骚。是要安静地方,不让流民击垮大明的秩序。这贪官污吏的确难治,我们应当大刀阔斧、不避艰险。”
“最近我参劾了一个知县,刚摘了官帽下来就有百姓给他送了万民伞保他。知县贪墨一万余两查有实据,为什么下头百姓还保他?我心里疑惑,私访了一下才知道。老百姓说,今年年例刚送上去,您撤掉他,我们就白送了,充公又归还不来!再派一个,还得再送一份子。好比是狼,我们刚喂饱一个,你再派个饿狼!镇抚使,你说说这样的官应该怎么办?”
“杀,请皇命斩了这赃官,再去的官他就不敢再当狼!这样的贪官污吏,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有一百人就杀一百人,有一千人就杀一千人。百姓见了王法昭昭,就会对朝廷心怀希望,哪怕是现在日子不好过,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谋反作乱。”宋献策斩钉截铁地说道。
也许是被宋献策的话震惊,陈奇瑜半晌没说出话来。最终他低声叹道:“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实现陈某带领百姓走上安家致富的道路。”
随后,两人细细研究了陕西省的风土人情和官场的这些纠葛。
到了年末,大明朝的事越来越多。
天启六年,腊月初十日。南京发生地震。
应天巡抚徐兆魁下令衙役兵丁协助百姓重建房屋,设施粥场救急,命令在南京各寺庙、道观临时接收没房子住的百姓。
天启六年,腊月二十六日。广西浔州反贼胡扶纪造反,杀死守备綦人龙和把总邓养性。
广西当地官员组织军队将其剿灭。
今年也是有好消息的,朝廷的商税加上农税的总收入超过了九百万两银子,比支出多一百万两银子。彻底逆转了往年财政税收赤字的窘境。在这里商税占比高达六成。
各省清丈田亩的进度并不一致,但总体上是收获巨大,大部分被隐匿的田土重新纳入大明的税收范围。
山东的大明水师扩建到了战船上百艘,袁可立用他们将北方沿海的海盗一扫而空,不留贼寇。
有很多好消息化作一封封奏本送到乾清宫的龙书案上,供皇帝查看。然而朱由校的神经却一直被满洲八旗、陕西流贼和白莲教匪牵着,整日忧心忡忡。
到了天启六年的最后一天,绛红的浓云阴沉沉地压在北京城上,白盐似的雪粒打得人脸上生疼,呼啸的北风吹了一夜,天气骤然间变得异样寒冷。朱由校习惯了早起,躺在御榻上睡一夜,一睁眼见窗纸通明,还以为起迟了,一边埋怨魏忠贤不早点叫醒自己,一边就命人给自己穿衣。
“万岁爷,不是奴才们不晓得小心侍候。外头的雪下得铺天盖地,雪色映得窗户纸发亮。其实时辰还早呢!”魏忠贤给皇上一边穿衣,一边回复道。
魏忠贤为皇上拉开大门,一股寒风立刻裹着雪卷进门来,弄得朱由校脸上脖子上都是雪。魏忠贤担心皇帝生气,他却哈哈大笑,说道:“好雪景!”登上鹿皮油靴便出了门,沿着甬道从乾清宫往宫后苑去。
这真是一场好雪。步出宫门,但见一片苍苍茫茫,宫后苑的一汪池塘冻得镜面似的,冰上的雪尘象烟雾一样被风吹得旋舞着,飘荡着,池塘边柳枝少女一样婆娑起舞。朱由校信步绕塘踏雪。这番美景驱散了皇帝的焦虑。
这时候,太监刘若愚赶过来通知皇帝:“陛下,这杨涟在中极殿等您问话呢!”
“哦,一看这雪景,朕把召见他的事忘了,朕现在过去。”
杨涟是巡城御史,负责北京城的治安管理事务。皇帝很早就下令杨涟要在今年的最后一天,报告本年度的工作情况。
皇帝到了中极殿,杨涟跟他汇报北京全城的不完全统计人数是七十三万八千五百人左右。还有店铺数量的统计,以及按此应该得到的税收。
杨连说话的语速很快,朱由校打趣道:“杨涟,今天怎么说话急匆匆地,难不成想早点回家过年吗?”
“回陛下,臣来紫禁城的时候,看到有一处房子被雪压塌,有个老太太被压在下面,我去调了几个衙役帮他们收拾一下。这个天,很容易冻死人、饿死人,臣作为巡城御史,应该盯着才是。微臣最怕这天儿,就这么没完没了地下!这种天是给吃饱了的文人预备的,不给下头的百姓好日子过。”
“此所谓大王之风与庶人之风不同。有这片恻隐之心是好的,你忙你的差事吧。”
“谢陛下。”杨涟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