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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柴堆里逃得一条性命的刘恩正在京城的一套宅子里与父亲、妹妹共度新春。
刘恩小的时候,家乡闹灾荒,他就随着爹娘一路讨饭去了涿州。记得也是这个时候,数九寒天,富人家的孩子守着火炉还嫌冷,可是刘恩却要每天起早贪黑,穿着一双又破又薄的鞋,帮助他爹沿街去送水,半夜回到草棚里,娘看着他那冻成紫萝卜似的两只脚心疼的直掉泪。
就这样熬过了六七年。有一天,刘恩问他娘:“有钱人吃水,为啥咱管送?”
娘说:“人家说咱命苦啊!”
刘恩又问:“啥叫命?”
娘说:“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刘恩依旧不明白人的命为何各有不同,但他已经满足了当下的生活。刘恩本来以为他会一死了之,谁知道还有和亲人再相见的机会,有温暖的居室可以生活,有美味的酒菜可以饮食,真让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刘恩的好运并没有结束,皇帝见他对佛教典籍的理解很深,通过一次考试,认可了他的能力。天子任命他为礼部下辖的僧录司左阐教,是从六品的官员。
皇帝任命刘恩为僧录司的官员,就是要他严格管理度牒的发放。由于僧道可以免疫,故投充者很多。永乐年间,直隶、浙江各郡军民子弟私自削发为僧,到京师请领度牒的达到一千八百余人。成祖下令把他们全部交给兵部,编入军籍,发配到辽东、甘肃戍守,以示惩戒。
但法久弊生,正统开始,制度逐渐废弛,僧道人数滥增,其原因,一是由于百姓为逃避徭役而托身寺庙的不绝,不少私自剃度。
二是统治者在法令上制止,而行动上倡行。
如正统五年,度僧道二万人,重修大兴隆寺时,不仅请了崇国寺僧主持,而且皇帝亲传法自称弟子,公侯以下趋走如小沙弥。景泰二年,太监兴安又以皇后旨度僧道五万余人。
三是朝廷或因急用军粮、或因赈灾等,而已五石、十石的价格出卖度牒。
于是成化十二年度僧十万。成化二十二年度僧二十万。到弘治时,有度牒的僧道已达五十余万,是定制僧道额四万人的十多倍。他们不事劳作,而食米总数相当于京师一年岁用之数。再加上寺院都有多少数量不一的田地,这些田地有些是免差徭或部分免差徭税粮的,有些是蠲免一切徭税,有司不得问。因而寺观僧道成了大明一个沉重的经济负担。
到了万历朝,版图仅五十里的宛平县,寺观却有五百七十五处,而其徒子徒孙不可胜数。这时对领取度牒的考试、限额等,早已成了虚文。
朱由校是不能容忍这类事态的蔓延,整治完阉宦、藩王、贪官污吏之后,就是这帮僧道。
当然了,整治也需要一个理由,比如说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恶行。刘恩就差点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有,就是佛法的钻研程度,一部佛经都不会念的滥竽充数的野和尚多得是,这些人要通过朝廷的考试甄别出来。不合格的和尚,勒令还俗,不配合的就送到辽东去屯田。永乐朝的旧事,天启朝自然可以沿用。
皇后张嫣虽然信佛,但对皇帝此举不敢发一言。
大臣们倒是有不少上疏反对的,朱由校命令司礼监和内阁全部驳回。
天启十年,三月初三日。皇帝到皇极门临朝亲政。
此次常朝,皇帝宣布了关于内阁人事的三个重要调整。
第一、朱燮元由内阁大学士升级为次辅。
第二、李标进入内阁担任大学士,参政议政。
第三、内阁首辅孙承宗于明日离开京师,去山海关外指挥辽东屯田的再分配。在此期间,一应国家大事由内阁次辅协助皇帝决定。
朱燮元文武双全,是治国理政打仗平乱的一把好手。他品德高尚、爱民如子,升级为内阁次辅,这是很合理的。
新来的李标为官清正,性格耿直,敦大礼,顾大局,明辨是非曲直,敢于直言谏君。根据皇帝多年的考察,李标不结党,把地方的实情告诉朝廷,不做任何隐瞒。再加上他今年四十七岁,正是干事业的年龄,所以皇帝把他拉入内阁。
当初辽东之所以被后金轻而易举地击溃防线,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地的利益集团降低了明军的战斗力,他们只知道捞钱,不体恤士卒,不认真练兵。军饷被贪污,武器装备被盗卖,军队当然就打不赢仗。
熊廷弼在辽东当了九年的总督,围绕他势必形成了一个新的利益集团。打仗需要提高效率,提高效率往往可能会降低稳定性。
孙承宗是个太极大师、和稀泥的好手。他前往辽东,依靠着他京营集团的威望,可以镇得住熊廷弼以及他手下的骄兵悍将。让内阁首辅巡视边疆,也算是大明朝头一遭了。
不少朝臣开始私底下揣测:皇帝是不是打算让孙承宗衣锦还乡了。
朱由校确实有这个想法,然而没有可靠的大臣替代,他是不会让孙承宗退休的。
皇帝日理万机没有闲暇的时候,信王朱由检则是开了欢的玩,到了夏季,他上午去城外的野地里纵马狂奔,这是他跟兄长同游南苑时得的爱好,下午回城去瑞王的府邸做客。
瑞王府门口的管家早已迎出来,恭恭敬敬过来,呵腰打千儿行礼,吩咐道:“给信王爷的马遛遛,喂点料水。”
是时万里晴爽,骄阳似火,但见满院修篁森森森浓浓似染,夹道花篱斑驳陆离,洁净得纤尘不染的卵石哺道,被树影花荫遮得几乎不见阳光,石上苔藓茵茵如毯。偌大府邸绿瓦粉墙、亭榭阁房俱都隐在烟柳老木婆娑之中。
朱由检刚从骄阳蒸地里奔马而来,一身燥汗顿时化尽,一路进来,逶迤行间,但闻树荫间鸟声啾啾,草中虫鸣卿卿,月季、石榴,还有多少不知名的花香清芬弥漫,真是说不出的适意受用。
目前居住在京城的王爷有四个人,其中一个是信王朱由检,是当今天子的弟弟。另外三个是万历皇帝的儿子:瑞王朱常浩、惠王朱常润和桂王朱常瀛。
皇帝考虑到藩王个人集团对分封当地的老百姓危害实在太大,所以就将未分封出去的这三位皇叔安置在京城,每人给十万两银子开府,每年逢着节日还给赏赐。朱由检也和他们同等待遇。
过了游廊,朱由检便听到西花厅里云拍铿然,一个男声捏着嗓子唱:“脸霞宜笑,几度惜春宵。窣锦银泥,十二青楼拂袖招。杏花稍,暖破寒消……”
一个喋声喋气的男腔假嗓子插问:“樱桃姐,你看陌上游郎,好不娇俊!”
那位捏着嗓子的又唱:“贪看宝鞭年少,眼色轻撩。”
假嗓门儿又道:“樱桃,怎的又说那年少?”
便听接着又唱:“琐香奁玉燕金虫,淡翠眉峰只自描!”
朱由检一脚跨进去,立时便怔住了:原来里边满屋子坐得挤挤捱捱,牙板鼓萧俱全,正唱着《紫萧记》。
唱青衣的角色,居然便是瑞王朱常浩本人!他打扮得一身戏妆,翠挡步摇云鬟宝钗,干瘪的嘴唇上涂着胭脂,瘦脸上打了厚厚的官粉,也在那里“眉蹙春山、眼横秋波”,方才捏着嗓子唱的,就是“她”了。
见朱由检进来,众人一笑停戏。旁边坐着的两位皇叔跟他问好。朱常浩一边摘耳环,一边笑问:“皇侄,你听见我唱得怎么样?”
“端的是歌有裂石之音!”朱由检道,“闻声不如见面,见了面真是颜如天魔临凡!”说罢紧盯着朱常浩,半晌扑哧一笑,又道:“皇叔这一扮,还真像软玉温香呢!不过您别眨眼,一眨眼脸上的粉就掉渣儿了。”
这一说立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三位王爷都是近枝龙子凤孙,弃了鼓板笙萧,嘻天哈地鼓掌大笑。
一众清客相公也都前仰后合,嘻笑着凑趣儿:“王爷扮起来就是菩萨,怎么说是‘天魔’?”
立即有人接话:“没听《金刚经》里说,一切世界天人阿修罗,皆应恭敬作礼围绕,以诸华香而散其处?阿修罗就是“天魔”,是绝美仙葩!”
一个清客笑得打跌,说道:“我家老爷子爱扮《牡丹亭》里的小春香。那天扮好了问我‘像不像’,我说‘神似形不是,细看叫人毛骨惊然!’气得老爷子啪地赏我一记耳光”……
“来来,”瑞王笑得满脸开花,“粉渣”儿脱落得一道一道儿,亲手端一盘鲜藕递给朱由校一块,“皇侄,这是我南边庄子里新出的,六百里加紧给我送了二十斤,又清又脆又甜,几乎没有渣儿,我贡给皇上十斤,这点咱们分用。你尝尝!”
朱由检接过来轻咬一口,赞叹道:“果真是好吃!”
“好吃吧,皇侄你搅了我的戏,该罚酒一杯,听我唱一曲。”朱常浩又捏着嗓子唱道:“翠亭亭,别是清虚境,沧沧云花映……半空中,楼阁丹青,趁着斜阳影。珠箔有人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