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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之后,江晟和铁无涯径直在城东客栈歇脚。虽已经进入初春,但塞北的三月并没有江南的阳光,依旧寒风索索,仿佛隆冬的那点冷,依旧挂在枝头,迟迟不肯下来。
一夜过后,铁无涯推门进屋,准备伺候少主子起床。不料江晟已经早起,正在烛光摇曳中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医书,书的扉页已经泛黄,但却整洁干净。长长的睫毛在金灿灿的烛光下不时跳跃。
“少爷,你身子骨本身就弱,加上从天山长途跋涉,双腿久坐,肌肉松弛,血液得不到静脉压,循环功能削弱,定时疲倦之极,暂且就不要看书了!”铁无涯紧张道。
“没事,昨晚的确困意浓浓,睡意不知不觉来袭,美美睡了一觉后,感觉精神好多了!”江晟继续埋头阅读,不知不觉翻过一页,娓娓道:“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读书是一种娱乐,多读书,读好书,人生才会摒除浮躁,善于决断,安于求实,勇于担当,精于规划。”
“少爷,你嗜书如命,学贯古今,博闻强记,既是医中鬼才,又是学富五车的旷世奇才,你的人生哪有什么浮躁的影子?”铁无涯喃喃道。
“纵使是精通岐黄、妙手回春的神医,又如何?二十六年了,我身体一直羸弱,对自己的腿病更是一筹莫展,只能束手待毙做个残废;纵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如何?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江湖游医,混迹于红尘,最终难免不被宿命掩埋,不会留半点儿尘埃。”江晟的性情有些喜乐无常,起伏变化大,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最终将书扣上,重重地丢弃在案桌上。
“这书看与不看,今天看或明天看其实差别不大,无非是为功名利禄折腰。我无心这些世俗羁绊,又何必浪费光阴在这上面。”江晟慵懒地伸了伸腰,玉容漾起一丝疲倦道:“屋里闷着慌,陪我出去走走--都说‘天下九塞,雁门为首’,到底有何奇观?”
西陉关的清晨,依旧被东方第一缕晨光暖暖的唤醒,一主一仆由东向西在城门两头晃悠,昨晚因为太色已暗,没有较好的视线饱览被古人形容为“天造神为”的勾注山,今日趁着明媚阳光,仰望“三关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的雄伟,以及沿途林立关隘,蜿蜒山脊长城,江晟显然心情不错,目光愉悦。
“少爷,这雄关依山傍险,连接瀚海,直抵幽燕,人潮熙熙攘攘,想必也是诸多名流骚客的常踏之地。”铁无涯见江晟面色不错,神情悠闲,投其所好地问道。
“雁门与宁武、偏头并称内长城之‘外三关’,关墙雉堞密集,烽堠遥相呼应,十八隘口更是连为一体,千古为兵家必征之地。赵国大将李牧凭借关城之险击败匈奴十万人马;汉朝名将李广、卫青、霍去病曾经在此廖战,兵戎相见,赤地千里,威震塞外;唐代安东都护薛仁贵也斩敌数千捷报频传此地---它不是属于名流骚客的集聚地,而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葬身所。”江晟轻轻抬额,纤眉一蹙道。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他凝视着东城楼门额上雕嵌着与西城门“地利”横匾对应的“天险”横匾时,心中滋生出几分苍凉与悲壮,不由呤诵起唐代鬼才李贺的佳句。
“李贺别称‘诗鬼’,一生忧郁病笃,二十七岁就卒于昌谷故居;我被人送称号‘医鬼’,半生也愁苦多病,今年眼见晃过二十六个年头,不知何年何月就会撒手人寰。”江晟语气峰回,几乎是瞬间勃然变调。
“呸、呸、呸,少爷,怎么会呢?你多病,是因为从小身子骨羸弱,但经过半坡道人多年来精心调养,已经没有大碍,除了……”铁无涯下意识地瞄了瞄江晟的膝下,立马又补充道:“李长吉(李贺,字长吉)早逝最重要原因是摆脱不了功名利禄的束缚,在仕途中不得志,最终郁郁寡欢而终。少爷你只求人生洒脱,哪能相提并论?”
“的确不能相提并论,他虽不幸,但却魂归故里而亡,我即使早逝,也最终要做个四处飘零的孤鬼游魂,寻不到根。”江晟略带伤感,眉心微低,略带愁容道。
铁无涯见话题无意间勾起了少爷心窝底的最痛处,立马悔恨地想钻一个地缝下去。
他刚想找个安慰的由头来宽慰主子,不料,江晟唇角微扬,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又淡然道:“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迎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人生还有什么比平易恬静的心态更值得珍惜呢?”
说罢,江晟竟然粲然一笑,轻抚肩上一束恰如春水的青丝,神情悠扬道:“无涯,你推我到集市上走走,听说晋城的刀削面乃是天下一绝,我们去开开味吧,我有些饿了……”
走到城东闹市,已经是日正时分,街上人来人往,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与布衣百姓的喧闹声混杂,偶然有商贾达人、官宦兵吏汇济其中。
前行二百米,一杆斗大的旗帜迎风飘展,上面楷书书写着“又见面”三个字,乃一处吊脚阁楼面馆,生意旺盛,号称开了三十年不倒的“太原天字一号”。江晟在铁无涯的推扶下,随着人气正准备跨进店铺门槛,只听见隔壁临街的一个粮油米店铺的门儿被人狠狠地踢开,续而传来一阵严厉的斥责声,以及一个妇人掩头唯唯诺诺的哭声。
“你这妇人,好生歹毒,我为一家人的生计奔波劳累,经常出门在外运送货物,你不在家好好地管理家事,伺候双亲,却长期虐待我的长子,在雨雪冰冻天气,给他用芦花做棉衣,用冷水洗澡,真是毒蝎心肠!”闻声望去,一个身穿蓝色褂头的男子,正在劈头盖脸地痛斥自己卧在病床的妻子。床榻的另一边则坐着一个年龄约莫六、七岁、一脸稚气的孩童,左手握着冰糖葫芦,右手抱着一个木马,显然被父母的吵闹惊吓住了,冰糖葫芦不知不觉从手上滑下,跟着“哇哇”地哭出声来。
顺着吵闹,邻居家的几户人家零零碎碎地凑在窗前或门前,对着屋子内的女人也指指点点道:“平时间这泼妇可泼辣剽悍了,对街坊们动不动骂街就算了,上次几个铜钱找不着了,硬是说让她大儿子偷去了,趁着男人不在家就将娃娃痛打了一顿!”
“她呀,对自己的娃儿像块宝,对前妻的娃儿像根草,专会做表面功夫。男人回来了,虎头还有的饭吃、衣穿,看上去一家人还算凑合;男人一走就翻脸,把虎头呼来唤去当佣人使,凭着心情任意打骂!”一个大娘手中还拿着针线,有些愤愤不平,又哎了一声道:“只怪虎头这孩子老实,娘亲走着早,习惯了受气不吭声!”“现在好了,报应来了,这刁妇患了疾病卧床不起,据说是中了邪,只知道腹中饥饿,却不想饮食饭菜。男人也知道了其品行恶劣,追究起过错来,恐怕是要遭休了也!”一个少妇面带几分悦色,眉飞色舞道。江晟原本对这市井之事不感兴趣,只是可怜了孩子的啼哭声,故停驻了一会。他透过窗棂看了那卧床的妇女一眼,略带惋惜,又冷冷道:“的确是报应,她面色惨白,是脾胃虚弱导致气血两亏。但索要她性命的是腹部胃肠发炎导致穿孔,阵阵隐痛影响了食欲,即使不被饿死,隐痛不久也会将向左右肩扩散,演变为剧痛,随时都会出现休克状态。”说罢,江晟准备回头推着轮椅跨入“又见面”面馆。在回眸的一瞬间,一个约莫十一、十二岁,叫虎头的孩子气喘吁吁地闯入了他的视野。原来,清晨出门,虎头随父亲姚林牵车出门到邻家镇上送菜籽油,因为天气咋暖还寒,身穿芦花做的棉衣,他不由得因为身体寒冷打颤,将装有菜籽油的一个罐子掉落在地上,脾气暴躁的父亲姚林原本就为妻子病情焦虑,见到此情景更是,立马随手抽起驾驴的鞭子,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芦花随着打破的衣缝飞了出来,姚林方知长子受到虐待,心急如焚,便不顾虎头阻挡,怒气冲冲地驾车回家,找妻子讨要说法,打算休逐后妻。虎头见拗不过父亲,便一路小跑紧随着驴车回到家中,跪求父亲饶恕继母,看着卧床的妇人和依偎在一旁的弟弟,泪花盈盈地诚挚道:“留下母亲只不过是我一个人受冷,休了母亲两个孩子都要挨冻!”父亲听后十分感动,父子俩抱在一起。继母听后,悔恨知错,泪水也忍不住淌下来,语气哽咽,捂住腹部的阵痛,抱住幼子,连连道:“我……错了、错了、我错了……只可惜晚了!”见到这番景象,围观的邻居有些心软,纷纷叹了口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现在中了邪重病缠身,即使想要做个贤妻良母,恐怕也熬不过几天日子了!”把一切看在眼里的江晟,眼睛有些盈动,血脉亲情触动了他麻木的神经,清朗的容颜上,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坐在轮椅上,微微抬起右手食指,铁无涯便会意将轮椅调转方向,缓缓驶向“姚记粮油米店”。
“不算晚,熬过七日服药期后,慢慢调养,还有机会重新为人良母。”江晟在店外轻柔道,白皙的皮肤衬托着淡淡桃红色的嘴唇。“内人突发疾病,近日来只知道腹中饥饿,却不想饮食,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请了城南的老郎中诊断过,说是少阴君火,导致心悸气短,但查不出具体缘由,只能卧床调养。后来,我再请仙姑看过,说是风水犯忌,中了邪,可能命不久矣!”姚林抹了抹挂在脸庞的泪痕,语气充满疑惑道。“你请的是郎中和神婆,不是我们家少爷!”铁无涯显着有些生气。江晟倒是很平静,他用一贯孤傲的神态凝视着众人诧异的目光,一根细若蚕丝、轻若羽绒的金线在顷刻间从指尖似拨动琴弦被弹出,直接对准方向,穿过店铺内的窗棂,准确缠绕在那卧床妇女的左手腕上。“放心,我家少爷是在为尊夫人把脉,没有其他恶意。”铁无涯解释道。霎时,金线快似灵蛇被收了回来,藏于江晟洁白胜雪的衣袍中,眉心一点朱砂格外醒目。“我刚才只是初步断定尊夫人的病情是胃肠穿孔所致,所以提出煎服七日极苦姜黄、当归、人参等配置的中药,加上我特制的续命断雪膏,即可保住性命。”江晟扬了下眉头,接着道:“现在经过诊断,她的病情属于虚象型,内火过剩,想必尊夫人除了日常饮食不当外,还很容易情绪波动,好嫉妒,好挑剔,好面子。”“神医,请您快救救我娘亲吧!”虎头跨出房门,赶紧磕头道。“虽是继母,但也作为娘亲,她非但不厚爱你,反而苛刻你,你难得不恨她吗?”江晟眉心一皱问道。“为什么要恨呢?恨一个人内心要多么痛苦,更何况是自己朝夕相对的娘亲。”虎头虽是年幼,但一语中的道。江晟没有再言语,他转过轮椅,背对店铺,“长命百岁我不敢保证,尊夫人还有三十年的阳寿应该没问题!”江晟命铁无涯利索地写下一方药剂,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水晶瓶,倒出一枚圆润的赤红色的丹药来,递到虎头手头,微笑道:“这是我秘制的宝贝赤丸,取天山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有阴寒的气息,能够阴阳调和,祛病延年--拿着药方和丹药去救你娘亲的性命去吧!”
“谢谢大哥哥,不,谢谢神医的大慈大悲之心!”毕竟是在商贾家长大的孩子,虎头说话带着大人的腔调,满心欢喜地捧过丹药,感觉有些冰清刺骨的感觉,一溜烟跑到病榻前,小心翼翼地伺候妇人咽下。
片刻,妇人的脸上露出十分惊愕的神情,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续而一副神清气爽的摸样,脸色如荷,对旁人惊喜道:“感觉真不错,像沐浴在阳光里,身体好舒服……”说着,紧紧搂住虎头和身边的幼子,盈盈泪光道:“娘一定要好好地爱你们,弥补以前的过错—虎头,你真是娘的好儿子,娘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逝去的娘亲,唔、唔……”
话语中,姚林连连屈身拜谢,妇人也急着从床上跃身下地,跪谢江晟及铁无涯救命之恩:“多谢恩公悬壶济世的心肠,救了奴家贱命一条。”
江晟泰然自若,寒声说道:“你们错了,救人的不是我,而是你们的儿子虎头--我从来都不是怀有大慈大悲心肠的人,对别人的生死貌似没有什么多余的闲心关注,更谈不上有悬壶济世的医德。”
说着,他把如同星剑的眉头一挑,回头淡然道:“我给丹药,只是因为虎头的孝顺而意外收获了一份感动,一时心软罢了--我是一个很难得有心肝的人,偶尔麻木的心态被世俗的羁绊震撼一下,感觉也还不错。”
话声落下,江晟便在铁无涯的陪同下径直走向了面馆。那馆子进门的两侧印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昨日闻香今又闻”的对联,虽不工整,但与“又见面”横幅的意境也还算贴切。
而刚刚发生的一幕,恰好闯入一行人的眼帘,正是八贤王和紫涵、青羽。他们在“又见面”的阁楼上,目视地十余米开外的“姚记粮油米店”,神态各异地聊着。
“老爷,你看,就是昨个儿在城门口那个桀骜不驯的小白脸和黑炭头。”青羽侧坐在板凳上,一手随意拣着盘中的蚕豆、瓜果往口里送,一手指着方向用略带诧异的神情道:“他用的是西域的金蚕丝诊脉,出手不凡,抛开武功内力不谈,必定是悬壶济世的高手。”一把六尺梨花长戟依靠在背后,依旧寸不离身。
“眉心一点红,拨琴一根丝,疑似花中秀女,却是端庄妙男,人称医鬼‘无泪江仲景’。”紫涵伫靠在柱子间,双手抱臂,微微敛起似月的黛眉,用清冽的声调道:“早就应该想到是他的—可惜,怎么想也想不到江湖传奇的神医鬼手竟是年纪轻轻就已经坐在轮椅上的人。”言语之间,一声惋惜之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