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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捎来花香,透过窗扇,飘进屋内每一处、每一角。//Www.qΒ⑤。cOm/
正在收拾铺子大厅的婢女打了个极大呵欠,没空捂嘴掩饰,管不着美丑闺淑,心里想着要快些做完工作,才好上床休憩,可眼皮好沉,她柔柔眼,眼皮几乎快要沾黏在一块儿,靠在竹帚上,细小酣声传来。
账房答答拨弄木算盘,边对帐目,边加总数字,偏偏数字在眼前模糊扭曲,教他看不清楚,他想握稳笔杆,五指却不听使唤,笔杆子从手中滚落的同时,账房趴在帐簿上,睡得失去意识。
欧阳妅意刚沐浴完,从澡室要走回房里,她身上已经洗得香喷喷,但怎么回事?今夜的花香远远胜过她了。
这花香让她鼻子好痒,她捂鼻,忍住喷嚏,加快脚步想回房去,至少屋里的香味会淡些。
脑子里还在思忖着这味儿是园里哪种花的香气,不像桃花,也不是玉兰,更非含笑花香……双脚却倏然发软,她快手扶住廊侧栏栅,才免去跌个四平的危险。
「怎、怎么了……」她喃喃自语,想起身,然而双手双脚力量完全使不上来,身躯好重,她伏在栏栅上,惊觉不对劲。
她的精神明明极好,更准备回房去扎个长辫便端碗消夜去找古初岁聊聊,她并没有很想睡呀!那现在的诡异困意是什么?为何让她好倦好倦……
她又试了几回,仍无法攀着廊侧栏栅站直身躯,只能喘吁吁地吐着气,一吸一吐间,晕眩、手脚发软的情况更加严重。
浓郁的花香……
「找到了!她在这里!」
她听见前面有人奔驰靠近,还喳呼说了些话,她却无法看清楚是谁,她连抬起颈子这般小事也做不到,螓首彷佛千斤重。
「快点,扛走扛走!」
她被人架起,像袋白米扛往肩上,蒙面的几名黑衣男人,达成任务,就要脱逃。
「往后门走!」
「我、我尿急吶──」
「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去去去去!自己去一旁解决,尿完就快跟上来!」人有三急,无法不人地道叫尿急弟兄把小**打结绑死。
是、是谁?要带她去哪里?放她下来──
欧阳妅意开不了口大声嚷嚷,心里明白若被他们带出当铺就糟糕了,她不能睡,绝不能睡……
奔驰的脚步突然被人挡下,扛着她的男人发出错愕问句:「你是谁?为什么你没睡死?!」
「**香,对我毫无效用。」
特殊的嗓,在静悄庭园里,听来颇似鬼哭神号,逼退黑衣男人们好几步。
……古初岁?
欧阳妅意不用抬头也能辨识那嗓音的主人。
快走!快走!你不会武功,你会受伤!快走!
她明明已经扯喉在尖叫,从唇瓣溢出时,只变成咿咿呜呜的含糊。
「不可能,我用的量,几乎可以让南城半数的居民昏睡到后天中午!」**香随风四散,谁闻到谁中标,他们刻意撒满严家当铺周遭,成效在他们沿途走来便已验收,连当铺里养的犬儿,没有半只是醒着的!
「你们或许想试试比**香更剧的迷药吧。」碎嗓和着笑,说道。
「别、别怕他,他一个人,我们有五个,我们赢面比较大!」黑衣男人齐亮刀,气焰正旺,毕竟五个人随便一站都比他更高更壮更凶悍,没啥好怕,他们人多势众,该要发抖求饶的人,是眼前这个瘦弱男人。「你最好识趣点,赶快让开,我们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将她放下,我还能让你们全身而退。」
啧!这个瘦弱男人竟敢反呛他们?
「你以为这样就能吓倒我们吗?兄弟们,上!」喝!
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个瘦男人不是传言中扫地的武林盟主……
黑衣男人之中,有人挥出第一刀,轻而易举就划破瘦男人的脸颊,马上见红。
「咦?好弱哦……」这瘦男人,浑身上下全是破绽,要砍手就断手,要剁脚就断脚,没有半分杀气,连武学架势也没有。
看清瘦男人的底细,黑衣男人们全都嘿嘿贼笑,方才退缩的气势再度膨胀,每个人都挺直腰杆,拿刀在他面前晃动,企图用刀光剑影吓破他的胆。「咱大爷数到三,给你逃命的机会,我们不杀蝼蚁哦……」
快逃……
欧阳妅意努力想瞠大眸子,示意古初岁逃命要紧,她用尽最大的力量,只勉强从贼人肩上挪开几寸,迷蒙瞟见古初岁依旧挡在黑衣男人们的前方,不让他们带走她。
她完全无法赞颂他的英雄事迹!做人要量力而为呀!为逞一时英勇,连命都给丢了,又哪里值得称许?!
「我也不杀蝼蚁。」古初岁又重复对方的语尾。
喂喂喂!你还刺激他们呀?!
欧阳妅意被这股惊吓之火给烧得回复半成的力量,使劲伸长手臂,要叫他快离开──
古初岁本能去握她的柔荑,黑衣男人见状,以为古初岁要抢走他们辛苦到手的猎物,大刀比斥喝声来得更快,在黑衣男人大声恫吓古初岁住手之前,刀芒劈砍下去──
古初岁削瘦的右手肘,应声被斩断,鲜血溅开,方才还握在她掌心的右边半截前臂掉落廊上青玉石板──
欧阳妅意的惊叫声,梗在紧缩的喉间,她想喊,却喊不出半个字。
古初岁的手──
被剁断了……
被剁断了──
被剁断了!
「但蝼蚁自己咬我一口,就得做好丧命的准备。」古初岁眉峰不动,彷佛此时掉在地上的手臂,不属于他所有,他的断臂正在汩着血,染红他身上那袭淡米色长袍,血的色泽,像火焰。
「什么味道?!」黑衣男人之中,有人察觉一股好浓的怪味,盖过他们撒下的**香,那股味儿,像碾磨过的青草,刺鼻的生味与涩味,飘散于空气之中,吸入肺叶中,肺叶剧烈疼痛起来,宛如正有成千上万的蜂儿在叮、在咬,一瞬间,蜂针般的痛,扩张成毒蛇毒牙钻进肤脉的深刻痛楚,下一口喘息,蛇吻的痛,变化成猛兽以獠牙狠狠撕裂皮肉筋骨的难忍剧痛,先是肺叶,再来是胃部,一眨眼,又轮到脑部──
事先吞下的**香解药,完全不敌怪味侵袭,黑衣男人一个一个痛得在地上打滚,扛着欧阳妅意的那一位匪人顾不得她还挂在他肩上,他踉跄跌坐,哀号凄厉。
欧阳妅意软软瘫躺在地,她仰望古初岁的角度更加清晰明白,丝线,从断臂之处冒出来,好多好多,像几百只蚕儿吐丝,源源不绝,几缕透澄丝线染上鲜血而变得明显,教迷迷糊糊的她也能看仔细它的走向,丝线深处,彷佛还有什么东西,正在动着,闪着金色的辉芒,动着……
丝线缠住了断臂,咻地一扯,断臂接回古初岁肘间,丝线在断裂处缜密迅速穿梭来回,奇异的光景,成为欧阳妅意昏迷前最后看见的景况──
药人,以百药千毒喂之,自幼年起始,幸存者稀,多不堪药毒杂混之苦,死于七孔流血、腑脏尽蚀,或溶为尸水,十万人中仅存活一人,药人之血、肤、肉、发、甲、唾、泪、精,皆具药毒,喜为药、怒为毒、乐为药、哀为毒,其药能解普世众毒;其毒至极,堪称天下第一毒,然,前述皆为传言,试问,一人体内蕴含百药千毒,岂不矛盾?又何以喂食药毒而无碍己身?
药人之说,不过讹传,为杜撰夸大之属……
她脑子里,浑浑噩噩浮现她听闻古初岁自述为药人后,她好奇翻阅了医书所读过的字字句句,反复涌现,充塞在越来越昏沉的意识之中。
书上说,药人全身皆药毒。
书上说,药人可凭借自身喜怒哀乐决定释药或释毒。
书上说,药人存活不易。
书上说,药人身上之毒,堪称天下第一。
书上说……书上说……
书上没说的是──
药人,手臂被剁成两截之后,仍能自己将它缝合回去。
药人……
太多书中文字混沌凌乱,它述说着关于药人的事迹,她抓不着头绪,哪一项是真哪一项是假,她想认真细思,意识却不敌**香之毒,她颈子一软,陷入昏厥。
古初岁扶起她,轻扣她小巧圆润的下颚,以唇抵在她唇心,牙关一咬,舌尖冒出的鲜血哺喂进她的嘴里,解她受波及而吸入的剧毒。
确定她气色恢复,他打横抱她,跨过浑身怞搐不止的黑衣男人们,不理会他们即将到来的下场,缓缓步回她的闺房,途中遇见强忍**香毒的公孙谦,他鬓间净是一片汗渍,濡染墨色长发,足见其耗费多大的力量在对抗昏厥,能撑至现在依然清醒着,公孙谦儒雅外貌下的浑厚内力不容小觑。他明白府里被下了毒,忧心地想探视众人的情况。
「公孙鉴师,撒下毒香的歹人已被制伏,当铺毫无损失,**香只会让人昏睡两日左右,并不会造成性命伤害,你再策动内力,毒香冲破袕脉会更难以收拾,别抵抗它,安心睡下吧。」古初岁与他擦身而过,留下淡淡哑哑的这一席话,而他的保证,令公孙谦的面容由紧绷而至放松,吁喘一口气,任由满园子浓烈的**香味进入鼻腔,他依着柱,长躯滑下,沉沉睡去。
欧阳妅意醒过来了,双眼睁开的第一件事是抱头尖叫──
「手──手臂断、断掉了呀呀呀呀──」
她撕着喉,大声嚷吼。
「妅意。」古初岁坐在床边,伸手揽住她,要她冷静下来。
她一瞧见是他,虽然身躯软绵无力,她凭借着突生之力,忙不迭挨扑过去,按向他的伤处,她记得那儿喷溅出好多好多好多的鲜血,像流泉一样倾落个没停,他会死,他会死掉!
「你的手被他们斩断了──」惊慌的声音梗住:「咦……」
昏迷前的混乱记忆,因为指腹碰触之处的平整无伤而慢慢清晰。
手,断掉了。
丝线。
成千上万条的丝线。
缝回去了。
古初岁的右臂衣袖被削断一大截,露出手肘以下的部分,血染红断袖边缘,而手臂完好无缺,只剩下淡淡血色的一圈痕迹还在。
「药人……可以自己黏回断臂吗?」她直视他,神情有些憨怔:「这也是……药人的本领?」
之前他救秦关那回,她就见识过一次,只是当时心里虽困惑,却在乍闻他是药人后,便理所当然以为迅速恢复碗大的伤口,对药人是轻而易举之事。然而这次是整只手臂被斩断吶──
书上没说,药人会缝回手臂。
书上没说,药人拿刀捅心之后的伤,一眨眼就会痊愈。
「那些丝线是什么?」她又问。
古初岁静默凝望她。
他没打算瞒她,他知道,即使向她坦白所有,她仍会接纳他,美好如她,待他宽容,从不隐藏对他的关怀和怜爱,她听见他是药人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好在有你」;听见他以血为药,让严尽欢出售牟利时,不舍他伤害自己而放声哭泣。
这样的她,会接纳他。
会的。
她会在听完他的解释之后,像先前一样,展开纤臂,拥抱他,跟他说:哦,原来如此呀……
「那是金丝蛊。」他放柔眉目,浅笑解答她的迷惑。
「金丝蛊?」她听都没听过。
「我身体里,养着一条金丝蛊,牠是一种忠于宿主的蛊虫,若宿主躯体受到伤害,牠便会潜往伤处,吐出丝线,为宿主缝合伤处。」牠住在他的心房间,睡眠占去牠大部分时间,所以他才会在踏进严家当铺时,典当他的心,因为他全身上下,最珍贵的,就是金丝蛊。
欧阳妅意眸子极缓地瞠圆,他不意外她的反应,寻常人听见稀奇古怪之事,难免会吃惊地瞪大眼。
「像妳曾见过的割腕刀伤、我胸口上的匕伤、被歹人剁断手臂的伤口,牠皆能为我治愈,我之所以能尝遍百药千毒而不死,牠便是最重要的一……」古初岁慢慢停下正述说的唇瓣,他本准备告诉她金丝蛊的由来,以及牠在他体内存在的原因,但他不得不闭起双唇,因为她的表情,并不是一种逐渐解惑的恍然大悟,更不是越听越趣味的好奇,反倒是……
嫌恶。
他在她的容颜上,看到了毫不掩藏的嫌恶。
她细眉深皱,嘴角塌垮。
「你的意思是,你身体里,养了一条虫?」欧阳妅意声音有些颤抖,尾声最末的那个字还直接消音。
软软的、蠕着的、肥大的……虫?
恐怖的儿时记忆涌上心头,她明显抖两下,忍住作呕的冲动,咬唇:「……好恶心。」
心,怞紧,疼痛蓦地炸开。
古初岁一时之间,抵抗不了。
被直言「恶心」的金丝蛊定是受到剧烈打击,牠在他心脏里翻腾打滚,胡乱钻凿着他的血肉,带来疼痛,绞着心、刺着骨,酸涩的蛊泪,教他心口泛起难以言喻的苦味。
痛!
牠在说,从她面前逃开!
牠在说,离她远远的!
牠在说,快走!快走!
牠在说,她觉得我恶心……
牠在说,她嫌恶我。
他被牠所影响,自惭形秽的卑微,驱使他僵硬地站起身,疼痛使他弯着腰,举步维艰地走出她的视线,掩上双耳,不去听仍无法下床行走的欧阳妅意在他身后的呼喊。
牠在说,别听,别再听!
牠在说,不要再从她口中听见更多伤牠的话语……
牠在说,她的嫌恶,让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说,我竟然天真以为,自己是会被接纳……
古初岁按住胸口,要藏在心里的金丝蛊停止蠕扭,牠让他痛得快要不能呼吸,痛得四肢百骸都在发颤,痛得比饮下任何毒药还要更加更加的疼痛……
他踉跄逃着,五指深深抓紧心窝处的血肉,指甲陷入其中,然而这样使劲的力道,仍敌不过方寸深处蛊狂的翻搅。
他在水廊中央屈膝跪下,大口吐纳,肺叶也吸不进活命空气,太痛了!太痛了!他逼出无数冷汗,每一颗凝在额际的汗水,都是剧毒,他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像是持续了一辈子一般漫长,他精疲力尽,躺在水廊青石板上,吃力喘息。
金丝蛊平息下来,心窝的痛,仍一下一下地怞搐;他也平息下来,毒汗不再冒出,他疲倦地瞇细眼,一双滚着金边的金绸长靴,缓缓步入他的视线范围。
全当铺,应该只有两个人清醒,一个是他,一个是欧阳妅意……
来者,何人?
「啊,逃跑的小老鼠当真躲在这儿。」
突如其来的笑嗓,不仅耳熟,更教古初岁全身上下每分每寸发肤都毛骨悚然的熟悉。
他慢慢抬头,站在眼前的金袍男人,冲着他微笑。
可恶!双腿完全使不上力!
欧阳妅意狼狈跌落床下,下半身彷佛被嵌进石块中一样沉重,她仅能靠着同样软绵绵的双手,匍匐往前爬。
**香的后劲没有消退完全,残留在每一寸脉络之间,阻碍她的行动能力。
爬行短短几尺,彷佛奔跑几百里,汗水染湿长发和衣裳,她好不容易爬出房门,看着眼前长廊,她边喘气,边觉得气馁,那条长廊,她大概要再爬一个时辰,这样是要如何追上转身离开的古初岁呀?!
为什么不听人把话说完?!
为什么只听她由衷说出「好恶心」的评语后就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
她哪有说错?身体里养了一条虫本来就是件无法教人昧着良心说「哇!好棒哦,你肚子里有虫耶!」或「有虫的男人最帅最英俊」之类的谎话,她被公孙谦教育得太成功,习惯实话实说,她压根没想那么多。
她欧阳妅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肥肥软软的蠕动玩意儿,无论是绿的黑的白的花的有毛的没毛的会吐丝的不会吐丝的,她全都怕!
害她对那玩意儿反感作呕的始作俑者,姓尉迟,单名一个义字!
是他捉来一箩筐的毛虫,为了吓她,狠狠把毛虫群倒在她头上,试问全天下稚龄单纯的小女娃儿,有哪位被几百条毛虫爬满脸、发、全身之后,不会对「虫」视为畏途?
若有,她欧阳妅意跟她姓啦!
蛊,也是虫的一种,而且还是一群五毒虫摆进没有食物的罐内令其互相残杀,最后一只存活下来的王者,简单来说,就是最大最凶的那一种!
她怎么可能会不怕?
怎么可能会控制得住不口无遮拦地发表她的感言?
她真的觉得……体内有条蛊虫,好可怕,却不代表她嫌恶古初岁,这是两码子事――虽然,想到以后亲吻他时,会不会吻着吻着,吻到白白肥肥的大软虫……
欧阳妅意打了几个哆嗦。幸好,怀念他唇软软甜甜的**,击败一条虫子,可喜可贺。
她慢慢蠕着,管他衣裳会拖行得多脏,管他手肘会磨得又红又痛,她只管古初岁背离而去的沮丧和落寞──
白费的沮丧!
白费的落寞!
她话根本还没说完呀!
那什么金丝蛊的,是如何钻进他身体里?她来不及问。
那什么金丝蛊的,在他身体里,会不会痛?会不会咬?会不会伤害他?她来不及问。
那什么金丝蛊的,有毒无毒?是否像书里提及「蛊」时,牠会啃蚀宿主的内脏,牠会夺去宿主的性命?
她来不及问──
她全都来不及问,他就掉头走人,误会她地走人了!
她又急又气又不甘心,立志要将古初岁逮回面前,一字一句把没说齐的话,用最铿锵有力、最坚定巨大的语调吼给他听,要他给她听个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该死的!这条长廊会不会太长了点?!
她现在活脱脱就像她最怕的那种玩意儿,慢吞吞向前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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