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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摇头,你不愿意?」
床榻上那张血色尽失的苍白俊颜有著太多病後的憔悴,披散的黑色长发包覆著他颀长的身躯,身上刺眼的白衣让他看来更清瘦,缠绕在额心的白长巾隐隐约约还透出混杂著土黄药粉的血红伤口。//www.qb5.cOМ/
「不可以,你是主子。」嗫嚅的樱唇有些迟疑及哭音。
小粉娃的回答让榻上的大男孩微微惊讶,怀疑自己是不是昏迷过久,连睡梦和现实都分不清,才会误将眼前的小粉娃瞧得这般陌生。
「不是说好了,私底下只有咱们两人时,不当我是主子吗?」
「……不可以,你是主子。」这句话的音量像是她在告诫自己。
大男孩坐直身,「娃儿,我昏睡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没道理他一觉醒来,小粉娃就转了性子。「还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这个可能性最大。
小脑袋晃了晃。
「是不是有人责骂你了?是我大哥还是你爹?」他揣测著让她态度大变的原因。
小脑袋又是左右晃动了数回,「虽然-姗该骂,但没人骂我。」
她只是……在适应完全摒除他是小迟哥,全心全意将他当成主子来恭敬爱戴,只要她做得到,他也势必要认清他与她的云泥之别。
「不要再摇头了,看得我头也跟著昏了。」他阻止小粉娃企图晃掉脑袋的自虐举动,「娃儿,过来。」
「是,主子。」她走近,但维持著相当距离。
「坐到榻上来。」他拍拍自己枕边的空位。
「不妥吧。」
「你不过来就换我过去找你。」他淡淡说著,一句实为强迫的话经由他嘴里吐出竟仍是温柔。
顾及他头上的伤势未愈,小粉娃只得乖乖听话,坐在床沿,一颗螓首压得低低的,好似正专心在数地上有几颗灰尘。
「没人该骂你,相反的,我还得向你道声谢,谢谢你那时拚了命想护我安全。」大男孩轻轻抬起她的脸蛋,暖声说道,瞧见她右颊上留下的伤痕时,不免皱起眉峰。
「到底是谁真正拚了命的保护人?我才该向你道谢……」
「可是你道谢的方法竟是……疏远我?」他淡笑问道,深黑如墨的眸子不放过她脸上的丝毫表情。
嗫嚅的唇瓣想替自己的行为解释,但话到了嘴边也只能硬生生吞回肚里。她如果跟大男孩说出她的决定,他定有方法可以说服她,将她失眠了好几天的挣扎全给化为乌有,而她说又说不赢他,心底深处更巴不得他真能有办法让她不用失去心爱的「小迟哥」,如此一来,她是不是又会将他推入「公私不分」的危险境地呢?
不能同他说,不能。
她知道,只要她什么都不肯说,他也不会逼她,因为他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就算他急於明白真相,也只会搁在心上猜测。
「我没有。」
「你没有?」如果没有的话,见他醒来,她不早扑到他身上,缠著问他还疼不疼、痛不痛的,至少不会像现在,忽远忽近、扑朔迷离。
「我只是怕你刚醒来,身体还不太舒服。」
「能醒来就表示没事了。」
突然插入的沉嗓,让内室的两人同时转向门扉,正巧瞧见大男孩的大哥跨进门槛,仍显年轻的脸庞强端起当家主子的威严,本该是格格不入,但兴许是经年累月所堆积出来的神态已几近浑然天成,竟让他无论是架式或能力都名副其实。
「大当家。」小粉娃赶忙跳下床榻,抱拳揖身。同样是主子,她畏惧著梅庄大当家的威严,在他面前从不敢放肆。
「门外候著。」梅大当家赶人。
「大哥!」
「还不出去?」不理会三弟的阻止,他冷眼扫向小粉娃。
「遵命!」拳儿再抱,她旋身快步离开,在梅家老大补上一句「将门带上」的命令时略略停顿,再折回来关上门。
「大哥,你——」
「兄弟说话本来就不用外人在旁边听著。」他拉来一张鼓凳落坐,摊开手上帐册,先将方才某条有错的款项给勾出来。
「你……」想反驳她不是外人,却又找不到立场这般回话,大男孩仅能憋著一口轻怨,琢磨半晌,浅叹道:「大哥,你老实说,我卧床这些天,你是不是对她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后,不只错一条,连下头这笔帐也记错,梅福真是欠人教训了。
「你是不是骂了她什么?」
「是该骂。」这么大的款子少填了个字,当然该骂,不只该骂,就算处罚也是天经地义。
「她这么尽忠,你还骂她,这样岂不告诉全庄里的人:『下人尽了最大努力替主子拚命,结果还是逃不过被责备的下场』,如此一来,庄里谁还愿意多付出分心力?」脑後的疼痛随著他每一个激动的字眼脱口宛如针刺,即使如此,他还是一口气说完不平。
梅家老大从帐册上抬头,「我说该骂的人是管事梅福,你说不该骂的人是谁?」他虽分心在看帐,但也能听出三弟打抱不平的对象不是梅福。「是刚才被我赶出去的盘缠吧?」
「-姗,梅-姗,不是盘缠。」他纠正道。
「我记得当年是替她取名叫盘缠呀。」当年梅盛抱著小粉娃,说还没取个合适的名儿,希望他替娃儿赐名,当时他正在处理手下送牡丹上京的盘缠问题,随口便这么唤了。
「你没记错,你的确是替她取名叫盘缠,不过一个女孩子叫盘缠很难听,而且还是『没盘缠』这是凶兆,所以我替她改了。」他大哥这种爱钱如命的性子,真让人替他未来儿女的姓名捏一把冷汗。
梅家老大勾勾唇,一脸不多介意的模样。「她叫什么都无所谓。你以为我骂她?」
「你有吗?」
「我这么闲吗?」梅家老大头一次看到三弟露出这种非逼问出答案不可的神情,他这个三弟是个闷葫芦,很多事很多话都只放在心中自个儿烦恼,别说逼问,他连大声说句话都不曾,今天会这样可真是奇了。「我要骂她什么?骂她护主不力,让主子头破血流被人扛回庄里?还是骂她不守本分,一个领梅庄薪俸的护师,到头来竟反倒换成主子保护她的生命安全?」
「你真的这么说!」大男孩瞠目指控。
「我只是想而已。忙到没什么时间说。」看见温雅的三弟第二次露出这种嗔怒的表情——头一回说来汗颜,是他这个做大哥的无能,在父母双亡又无依无援之际,忍心将三名稚弟以微薄银两卖给好人家後,才过了一夜,忍不住心里反覆挣扎及不舍,连夜又奔回那三户人家,将亲弟给赎了回来,那时,三弟削瘦的脸上就是这种神情,即使当时他不发一语,光用眼神就足够让他这个为人兄长的内疚到投河自尽。
大男孩的神色让他想起了不愉快的过去,所以梅家老大不再吊他胃口,另一方面也是他早已暗自立誓,这辈子都不会再让弟弟们露出这种表情,无论是他,或是任何人,谁也不许。
「说笑罢了。我没骂她,再说她没犯错,我能骂她什么?如果真要骂,那六名铁铮铮的汉子让一个娃儿护著主子四下逃窜岂不更该骂?但他们也没犯错,这是突发情况,要怪,只能怪武艺不够高,那么是不是连带又得怪传授武艺的林师父?还是要怪梅庄买的那个菊花盆子太硬?菊花养得太美?还是最该怪自家弟弟硬要拿头当盾,给人砸伤了?」梅家老大无奈一笑,「一牵扯下来,没完呀。」
大男孩脸上紧绷的线条放缓,总算恢复了正常,可眼底的不解仍在。
「那她为什么明摆著要和我保持距离?」
「也许是被那天的事情给吓坏了。」
「不像……」甫受重击的脑袋被他这么折腾地用力思索,开始迸裂出疼痛,他拧眉紧压著眼睑,仍不放弃挖掘出她反常的原因。
「别想了,你还伤著呢。」合起帐本,梅家老大扶著大男孩躺回软枕上。「小娃儿嘛,心里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你都是当家主事的大人了,别学著她一块胡思乱想,睡一觉,醒来什么都会不一样的。」
在梅家老大的安抚下,大男孩也只能颔首。
「大哥在这里看你睡著了再出去。」梅家老大宠溺地拍拍弟弟。
他知道有一阵子自家三个弟弟都依赖他到了离谱的地步,在家中情况仍一贫如洗的那几年,四个小男孩窝在一小张榻上,三个小弟每晚还得要听他说好些回睡前故事,他清楚他们不是要听那些陈腔滥调的忠义戏码或二十四孝,而是要靠他的声音入睡,只有确定他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才能证明他们没有被人抛下……
「嗯。」这一刻,大男孩会心一笑。他早过了撒娇的年岁,却也享受并且珍惜这得来不易的亲情。
一睡醒来,一切都会不一样……
一睡醒来,病也好了大半,梅舒迟这回足足在床榻上发闲了四日——後三日全在大当家梅舒城及梅-姗的半逼半哄下窝在榻上当个尽职的病人,後来还是大夫建议病人要下床走动走动,呼吸些新鲜空气,他才得以踏出房门,恢复自由之身。
屋外的秋风称得上刺骨,他披著奴仆递上的厚氅,与两名兄长及小弟在牡丹园间的花厅品茗叙事,秋季的牡丹园圃冷冷清清,牡丹绿叶孤零零地等待著春季花蕊苏醒,看来十足萧条寂寥。
热茶袅窜著菊花清香,捧在掌心像个火盆子似的温暖,花厅四周的绸纱在秋风间翻扬成纱浪,美归美,却没有半点挡风御寒的功效,冷得真教人边打哆嗦边吐出几句粗话。
「多披件衣裳。」梅大当家是四兄弟倒数第二个步入花厅,甫踏上石阶便开始解下自己身上的厚裘,进到花厅後正巧能披在梅舒迟身上。
「这是第三件厚裘了……」梅舒迟苦笑地看著自己身上原先就包裹得密不通风的厚氅,上头披著二哥梅舒怀脱给他的那件镶满润圆珍珠的华丽织裘——很重,光是上头百来颗指腹大小的珠子就足以压垮人,现在又添了大哥梅舒城的狐裘。
「穿著吧,你风寒才刚好。」他宠溺地拍拍弟弟。
「谢大哥。」
「大哥……二哥……三哥……」
飘忽的声音如泣如诉,像极了冤死的鬼魂心有不甘地向哥哥们托梦时的调调,白惨惨的身影晃进花厅,每一步都像要摔著了,引来身後奴仆的惊呼,可他还能在摇晃间,稳稳当当地跨进厅里。
「三哥……披件衣……」
梅家小四将自己当成了白狐裘,双臂一摊地挂在梅舒迟颈肩,整个人平贴在他背脊,脑袋瓜子寻到了最舒服的姿势继续和周公相亲相爱去。
梅舒迟身上挂了四件厚裘及一个人——四件厚裘中有一件是梅家小四没来得及脱给他,还穿在自个儿身上。
大当家梅舒城弹弹指,让两名小厮将梅家小四架离梅舒迟身上,塞到一旁的软椅上去秋眠。
二当家梅舒怀一贯穿著华裳,只是在这个不属於他的季节中,添了些慵懒睡意,当然也让他原本就美戚十足的俊俏容颜变得更无懈可击。
「怎么不见那个老跟在你身边的娃娃护师?」
「她去拿厚裘来。」第五件。
「真是忠仆。」梅舒怀呵呵笑著。
「我倒觉得小三没将她当成奴仆看。」梅舒城接过热菊井,大呷数口,煨暖了心窝。「打小就这样。」
「可那丫头倒真将小三视为主子。」梅舒怀咽下一块菊花甜糕,兴致颇高地和大哥谈著正坐在两人对面苦笑的梅舒迟。「我本来还以为,她该恃宠而骄,仗著小三宠她疼她,大剌刺巴著梅三当家,只要攀上了三夫人的位置,什么护师奴仆的身分不全都抛在脑後,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二哥,别这么说话。咱们四兄弟不也曾穷途末路,不也曾是别人府上的奴仆?在身分上,我们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梅舒怀仍是笑著,「是这样没错,所以如果你哪天对咱们说你想迎娶她入门,我们一点也不会惊讶,更不会反对,是不,大哥?」他将回答权抛给正在喝茶的梅舒城。
梅舒城仍专心品著高档菊井,「梅家没有门户之见,只要是你们想要的,大哥都不反对。」反正他溺爱弟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差这一件婚姻大事。
「说到哪去了,不是要谈生意上的正事吗?怎么说著说著说到这上头来了?」梅舒迟努力想转移话题,甚至翻开今年采菊的盈余帐册,盼能让大伙将注意力转到册本上。
「是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在可是咱们三当家想娶,人家还不肯嫁哩。」梅舒怀接过帐本前撂下这句话,他的眸子总是精明得让人无所遁形。
听见梅舒迟无声轻叹,梅舒城决定拦下这惹人沉默的话题,省得梅家小三抑郁。他挑了个最近发生的事开口:「前几天梅福向我提起,他那远房外甥也到了成家的岁数,他向我这个做当家的讨了个赏,希望能让他外甥和新媳妇儿在梅庄办场热闹的婚宴,我允了,反正那远房外甥和新媳妇儿都是梅庄里的人,做主子的尽分心意也好,再说,梅庄好久没热闹热闹,藉著办婚宴,顺道让庄里的人放松一下。」
「乾脆再瞧瞧庄里有没有其他对情意相投的小俩口,将大伙的婚事全给办齐了,来个双喜临门。我这边的梅兴暗恋王厨子他女儿好些年,如果王厨子肯点头,让他早些娶她进门,省得时常三更半夜摸黑到花园去谈情说爱。」梅舒怀为自个儿的贴身小厮争取福利。
「……我这边……也有个小丫头和长工……呼……」飘虚虚的嗓音企图插嘴,最後又被周公给拖回去下棋。
好,简单几句大家都懂了,乖,继续睡。
「小三,你说呢?」梅舒城总会听过所有弟弟的意见。
梅舒迟微笑点头,「大家能在梅庄开枝散叶,这是好事,也是我们当主子的责任。若要设宴,西园最合适,那里的红菊喜气。」他停顿了片刻,带笑的眉峰忽然微微敛起,「等等……大哥,你方才是说——梅福的远房外甥?」他脑中快速翻著无形的梅庄名册,一个名字蓦然浮现。「梅……项阳?」
「是这名字吗?」梅舒城也不太确定,毕竟梅庄奴仆太多,他没那么多闲工夫去背每个人的名宇。「我只记得他是梅庄护师之一,今年二十了吧。」
梅舒迟更确定了。梅项阳,小阳笨师弟,这个名宇多久没听见过,他对他的印象似乎只到梅-姗疏远他的那天为止,因为之後梅-姗不曾再同他多谈关於她周遭的人事物,当然也包括了久违的「小阳笨师弟」。
这个名字,只在他的耳畔消失,并不代表著他已不存在。
「他要娶的新媳妇儿是谁?」依男人的直觉,他从许久之前就从梅-姗口中听出了梅项阳对她的情意,那些在她眼中恶意戏要她的劣行,在他眼底却是一个男孩想赢得心仪姑娘全盘注意的手段,他知道,梅项阳把他的心全搁在梅-姗身上。
现在改变了吗?他有了其他爱慕的姑娘吗?
时间,会让他将心从-姗身上收回吗?
「听说是梅盛的女儿。」
不会。
梅舒迟脑中浮现这两字时,梅舒城同时给了他答案。
反观他自己,他都没办法做到,又怎会天真地以为梅项阳已做到呢?蠢。
梅舒怀先是瞧瞧看似平静的梅舒迟,才转向梅舒城道:「大哥,你知道梅盛的女儿是谁吗?」
「梅盛的女儿就是梅盛的女儿呀。」他哪记得呀!
「……我知道……」梅家小四在角落举起软趴趴的膀子,可是无人理会他。
「梅庄第一辈的奴仆我都没办法叫全,何况是他们的子子孙孙?」
花厅的绸纱掀起一角,梅-姗怀抱著裘袍回来,先朝众当家恭敬揖身後才抖开裘袍,披在梅舒迟僵硬的肩头。
梅舒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瞅著桌上那杯有著他倒影的菊井瞧,反常地没向她道谢——这不是梅舒迟向来的习惯,他从不将奴仆替他做的事情视为理所当然,更不吝啬向他们称谢。
这一回,他没有,只像个无所适从的孩子,不肯抬头。
「啊!」
梅舒城冷不防拍桌而起,震洒了石桌上的杯杯壶壶也无暇理会,长指直挺挺地指向梅-姗。「你是梅盛的女儿!」
震惊,大大的震惊。
梅舒怀是一脸早就知道情况,见怪不怪的脸;梅家小四则是被梅舒城那声惊吼给稍稍震回神智,掏掏耳,翻个身再睡;梅舒迟仍是专心盯著茗杯瞧。
梅-姗一头雾水,什么时候她的身分会让人这么震惊?又不是什么皇帝老子的私生女,犯得著让梅舒城愕然万分,好像她欺瞒了他似的。
「我是梅盛的女儿没错。」
「你有妹妹还是姊姊?!」缓些,说不定梅福口中的新媳妇人选不是她。
「有妹妹和弟弟。」是爹爹和後娘这些年添的。
「妹妹多大岁数?」
「八、九岁吧。」虽不明白梅舒城为何问这些琐事,她仍照实答。
「说不定梅项阳恋童,想娶的是她妹妹!」至今,梅舒城还在做垂死挣扎。
天!梅庄里每一个长眼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三弟待梅-姗如何的好,若不是心存情芽,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到这种地步?而现在,梅-姗却选择要嫁给别人,教他三弟情何以堪?!
「大哥,够了,别说了。」梅舒迟的声音平稳得难以听出任何起伏。
淡淡的,他牵起了笑。
「既然你允了,就这么吧。如果她不介意,让我充当她的兄长,替她张罗个热闹的亲宴,也算……心意。」
饮尽最後一口仍残存著热度的菊井,梅舒迟起身,肩头数件厚裘全滑落地,在他脚底漾成涟漪般的圆弧,梅-姗上前替他拾起厚裘,梅舒迟却先一步挥开花厅绸纱,许是心绪紊乱,许是力道发泄,一阵裂绸声在那只揪纱的指间传开,她还没来得及站超,梅舒迟已经快步离开花厅,头也不回地。
那裂开一角的绸纱被冷风吹缺了口,无法遮蔽他远远离去的身影。
他,落荒而逃。
六年前,他病愈清醒,失去了小粉娃。
六年後,他病愈清醒,失去了梅-姗。
一睡醒来,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是最後一个知道的,她竟然是最後一个才知道的!
如果不是今天梅家兄弟的反应太过奇怪,她恐怕得上了花轿才知道她的终身大事已经被爹娘给订了下来!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早知道晚知道有差别吗?再说,你和小阳自小一块长大,还扭捏什么?别同我玩什么『人家不依、人家不来了』的闺女娇态,爹怕极了那种恶心调调,省点省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嫁就嫁,依不依都一样该嫁啦。」梅盛喝口茶润嗓,继续对冷著一张清妍容貌的女儿进行轰炸:「小阳这孩子我很满意,性子开朗又热心,每回他来咱们这吃饭不都热热闹闹,你弟弟妹妹也喜欢他,爹就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好,这种肯上进的男孩是最好的夫婿,再加上爹也知道小阳那孩子对你的死心眼,跟著他,你不会吃苦的。」
「这种事,你都不需要同我商量吗?」面对梅盛的长篇大论,她只问了一句。
「商量什么?天底下有哪个爹娘要替女儿订亲事还得和女儿商量的?」在家从父,他说了就算!
「这种事,你都不需要问我要是不要?」她再问。
「好,那你要是不要?」梅盛一股火气也跟著上来。跟这丫头说了好些个时辰,口乾舌燥的结果,她怕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还敢挑战他这个做爹的威严!
亮眸毫无畏惧,「我不要。」
「我就知道你不要,那还问个屁!」他做什么干蠢事?
「你明知道我不要,所以连问都不问就替我允了?!」
「对。」
两父女同性子同脾气,像两只隔著河桥咆哮的怒犬,你吠一句,我回一声,汪汪汪汪。
「容得你不要吗?!大当家亲自允了你和小阳的亲事,不仅如此,所有婚宴摆席,当家们也全点头同意,帖子虽然仅发给梅庄人,但光凭这样,桌数就破百,箭在弦上,你不要也不行!」梅盛这边吠得够响亮,搬出这道必死令,还怕女儿那几声气虚的反驳吗?
梅-姗菱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这一瞬间,她竟找不到与她站在同一阵线的人,就连梅舒迟也……
看清女儿眼中一抹迟疑,梅盛要断了她唯一的奢望,再残忍也不过就是心口一刀,挨过了就会释怀吧。
「就连三当家也一样,甚至他还找了城里手工最好的绣娘替你缝制嫁衣,要以兄长的身分让你风光出嫁。三当家真是个无话可说的好主子,也不枉费这些年你跟在他身边的主仆情分,值得了。」
女儿是他生的,他太清楚-姗心底在想什么,但是女儿的奢想只会拖累她,让她追逐著遥不可及的幻梦,既是如此,还不如抓牢手中平实的小小幸福,做爹娘的,也就只冀望女儿能嫁个好良人,再多,也不贪求了。
梅-姗显露疲惫,不知是被父亲轰击太久还是无力感涌现,她再也听不下任何一个字,推开了木椅,双掌撑著桌沿才能站直身,好似所有的精力在方才父女俩短兵相接的过程中全数耗尽。
爹说的每字每句,她都已经忘了;心底的排斥让她的脑袋不去容纳任何说服或逼迫的话。
她知道梅项阳会是好夫君,但他是师弟,这两者的身分不容弄混,即便全庄里的人都无法明白她的想法,可是有一个人一定会懂!心中满满激起「只要那一个人懂就够了,其他人的想法她不在乎」的念头,那个会懂的人一定会站在她这边,挺她到底。
对,他一定会,只要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会替她想出解决办法的,因为,他总是这样。
不理会梅盛在身後的嚷唤,梅-姗提起全力,施展轻功飞奔在园里的花草上,焦急的心让她好些回都没瞧清脚下受力的枝哑有没有踩空,摔得又重又疼,但她不顾狼狈、不顾疼痛,一心只想去找他。
找他替她燃一盏灯,指路的灯。
「怎么这么急?後头有人在追你吗?」
当她气喘吁吁地在院後菊圃间找到梅舒迟时,他笑容可掬地问著她,令人不解的是,他脸上不见半分异常,几乎让梅-姗错觉他还不知晓她爹替她允婚一事。
「三、三当家……」
他半侧著身,一头又直又顺的长发迎著秋风而飞,他笑著,笑著等她喘完并说明来意。
梅-姗摇著头,「项阳是项阳,项阳是小师弟……但夫君,我不能接受。」顾不得尚未顺好的气息,她心慌地想让他听懂。
梅舒迟浅笑著,「梅舒迟是梅舒迟,梅舒迟是小迟哥……但主子,你接受,为什么现在这样的逻辑换到梅项阳身上你不能?」
他听懂了!
他听懂了……却给她最残酷的答案。
梅舒迟弯身摘下脚边一株价值不菲的红焰菊,递到她面前。
「你自己找答案吧。」缓缓的,他唇边的笑容褪去,像是不曾存在过。「你向来自主,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决定,当年如此,现在亦然。主子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她没伸手接过菊株,他却松手任红菊脱离指间,坠落她眼前。
满身菊香的男人带走了鼻翼间所有的清香,她嗅不到半丝的芬芳,在努力吸纳之间,却听到类似啜泣的吸鼻声。
拾起泥地上的红菊,她开始一办办扳离菊株,檀口喃喃低吟著。
直到最後,她瘫坐在泥地上,一阵凛冽的夜风吹来,卷起了满地的红瓣,在空中扬舞,连她身後不远处那摊没让人注意到的拆卸花瓣也无法幸免。
那夜幕间漫天飞扬的花办里,不只有她寻找的答案——
也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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