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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离死亡遥远的附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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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旭从四岁开始练跳水,這是父亲的愿望。/wWw.QВ5。cOm/父亲对他的愿望从名字里就能看出来,“旭”——父亲大概是盼望着韩旭能变成一个小太阳,照亮他未完成的跳水事业。母亲説当年她怀孕的时候,父亲就撂下过狠话,“一定要生儿子,否则就离婚,我没钱付计划生育的罚款。”父亲迫切地希望有一个儿子能继承自己的跳水事业,代表他拿一次冠军。這是父亲的美好愿望,但在韩旭看来這个愿望显得下贱无比。

    别跟我説是为了国家荣誉,我不相信,那么就是为了自己吧,可是這样用一生换来的赌注,最后的一搏就好像昙花一现一般,韩旭想着,最后也许不会有谁在乎你的死活。

    “打从你们到這儿的那一天开始,一切就开始了竞争开始了比赛。你们要知道,這就是你们的荣誉,看到身后的那面国旗了吗?”韩旭至今记得父亲还在当教练的时候在每次大赛动员会上一成不变的话。

    可父亲忘了,时代变了,這个时代能诱惑人的东西太多,连自由都能被物质收买,韩旭认为自己为了跳水贩卖了自由。

    他们不过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春风下出生的小苗,他们懂什么呢,但韩旭一直练得很苦,因为他害怕父亲。在韩旭的全部印象里,父亲似乎就是一个喜欢撂狠话的人,他每次蹲在高台上充满恐惧的时候,父亲总是在水池下面冲着他大喊,“韩旭你他妈的给我快点跳下来,头朝下,脚绷直……”“你别丢老子的脸,跳,赶紧跳……你再不跳我就上去踹你!”韩旭站在高台上瑟瑟发抖,下面一汪池水并不清澈,透着一些消毒水的味儿,韩旭迎着父亲犀利的眼睛,父亲的叫嚣让他感到了绝望,或许有些人是天生适合跳水并热爱這项运动的,像是田亮郭晶晶之类的,但是韩旭并不是“有些人”中的一个。他一直觉得這样头朝下往里栽的运动没有任何美感,只有一种瞬间坠落的惊慌感,恐惧感。

    在他4岁至14岁的日子里,這种感觉没有一天消失过,是濒临死亡的感觉。入水那一刻,水的压力使你紧闭上眼睛,耳膜有胀胀的压力,周围的一切都是黑色的,直至你再次露出水面,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你才感到自己又重新活过来一次。在那些日子里,韩旭常常陷入对死亡莫名的恐惧中。而每天他都要這样死而复生生而复死死而复生死死生生无数次。

    但没有人知道,這次跳水事故变成了韩旭人生的转机,在韩旭冗长的等待中,日子终于被撕裂了一个缺口。

    在后来的后来,不论何时谈起這件事,韩旭总会説,也许這就是缘分。想起来,如果不是那个异常寒冷,让人直哆嗦的冬天,市领导就不会突发奇想来跳水馆慰问,而市领导不来就不会遇到梨子,若梨子母亲那些日子不在外地演出,估计梨子也不会出现……

    這一切好像是注定的,天气不是我控制的,市领导更不是,梨子妈妈更不是,這就是……所谓的天意吗?韩旭常常這么想,就像是他注定要身为跳水运动员而忍受残酷的训练,而梨子生来就是市长的女儿一样,也许都是天意。

    那天接到市长要来慰问的消息时,韩旭正在体工大队的宿舍里睡得格外酣畅,梦里再次出现了他站在奥林匹克领奖台上拿到奥运金牌的画面,韩旭记得自己在梦里握着那个奖牌亲吻了无数遍……

    领队来挨个敲门的声音把他弄醒了,韩旭做着金牌梦闷头不愿起来,领队进来一把掀开他的被子,揣了几脚其他正在看日本**黄色书籍的队员,道:“市长要来检查,上面通知説你们宿舍這一层的队员要去刷游泳池,快去。”韩旭迷糊地起来,盯着宿舍里田亮和熊倪的大幅海报抱怨:“他慰问我们,为什么我们还要去做苦力啊。”领队道:“总要给市长一个好印象啊,清洁完了,要好好做个训练的样子。”众人“嗯”了一声,开始前往跳水馆劳动。韩旭和几个队员拿着大刷子在放干了水的池子里搓着都是老泥的池垢,满头大汗地弄了一个早晨,还没来得及休息,就听领队説市长的车已经到了,你们赶紧换衣服去装个训练的样子。

    韩旭浑身疲惫,大概是昨晚有点感冒,加上刷池的消毒水冰凉彻骨,他从水池里爬上来时就已经有点头昏眼花。换好了训练服以后,韩旭坐在池边等待着,队员们各自安分地训练着。

    也许那些天的感冒也是天意,否则又怎么会发生四肢无力动作走形而磕破了脑袋的事情呢?

    梨子当天晚上就有些坐立不安,她不知道這个前一秒钟还在看着她的男生究竟怎么样了,出了事故之后市长安抚了几句就离开了,回程的车上,父亲他们一直闲聊着,丝毫没有提到刚才那个惨烈的事故,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那个磕破了脑袋生死未卜的少年仿佛不曾存在过,全世界仿佛只有梨子坐在车后座上隐隐地担心。她是如此善良的女孩子。

    他死了么,还是会变成傻子?

    会有人照顾他么,他是谁?

    他未免太可怜了吧?

    ……好几个念头都在梨子的脑子里旋转着……

    梨子和韩旭同岁,她是双鱼座女孩。梨子的母亲是北宁有名的歌唱演员,临近春节。梨子妈妈的演出骤然增加,這些日子一直在外地出差未归。春节的那几天,梨子一直一个人住在家里,梨子在松山一中念初三,寄宿,每个周末回家一次,因为住校在家里呆着的时间短了,梨子的家人就都越发把她当个宝贝来养着,生怕她闷了或者是烦了。

    宁市长那天去体工大队慰问,梨子在家里的书房安静地看着画册。梨子从五岁开始学习绘画,她喜欢绘画可以带来的直接视觉感受。在梨子看来,文学可以从字里行间中进行理解,音乐体现的是一种时间运动的过程。真正灵魂意义上的绘画是完全抽象的运动,像是梵高的画,塞尚、德加、毕沙罗、莫奈、雷诺阿的画,绘画比文学和音乐更让人难以理解。梨子的功课非常糟糕,但她的确很有绘画的天赋,梨子的画有时候很简单,但既表达了感情的内容,又表达了感情的强度。

    這时候,梨子正在翻一本她刚从书架上翻下来的欧洲画家精品画册,她长久地凝视着一幅不知名作者的作品,午后阳光洒在海面上,粼粼波光,一个身材扭曲的人舀起海水来把自己淋得清醒一点,不远处是一片沙漠的海市蜃楼,一切都显得毫无关联,让人在斑驳的空间独自思索。

    父亲在大厅喊:“子黎跟我们一起去吧,你妈説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我都這么大了。”梨子无奈地放下画册,她知道抗议是无效的,暂时再见吧画家们,再见激越的笔致,强烈的色块,恰到好处的构架,浓纯浑朴的音韵,梨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总是无法过多地表达自己。

    老师在批阅梨子的作文时总是加上那么一句“表达能力不够突出”,梨子的画里有她想表达的一切东西,有她十五岁恪守的信念,更有她为苍白生活所作的百折不回的探索,只是在作为重点中学的松山一中里美术老师通常是个边缘人物,他们説话不算数。初三的时候梨子最喜欢的美术课也消失不见了。“你应该去中央美院。”看过梨子绘画的美术老师説。但梨子沉默着,她无法选择。一个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毫无自由的女孩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谁又知道。

    梨子住在东城区的军委大院里,梨子的爷爷是军区的司令,父亲是市长,母亲是北宁市歌舞团的歌唱家,北宁市的教育局局长也姓宁,是梨子的大伯父,北宁市最大的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也姓宁,是梨子的姑妈。梨子是松山一中的宝贝,宁家每年都给学校赞助不菲的钱。

    那一次事故,韩旭轻度脑震荡,住院一个月,出院后两个月没有下水。

    在医院养病的时间,成为了韩旭人生中最最轻松惬意的一个月,不用出早操,不用力量训练,不用压腿,不用游泳……他常常在病床上回想起过去的生活,回忆总是习惯地由近及远。在韩旭十四岁的那一年,父亲的视力已经接近于零,這是长期从事跳水运动的人退役后的一项多发病症,角膜在人的青年时代长期受到冲击,加上跳水馆经费不足,池水长期不更换。父亲的眼睛从很多年前就常常发炎,红肿得如一只年老的兔子,躲在窝里舔着自己寂寞的毛发。

    眼睛成为了父亲偿还自己青年时期梦想的第一个代价,从视力混浊那时候起,父亲就病退了,从跳水队拿四百元钱的薪水,一拿就是好几年,运动员的奖金一涨再涨,父亲永远都只是四百元,韩旭的家永远只是那个室外训练池旁边黄砖楼里三楼的那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而父亲当年一手栽培起来的拿过冠军的队员已经开着小车在北宁市的大街小巷上招摇过市。

    父亲离开跳水队后,脾气像是停了电的大功率机器一样轰然寂静了下来,韩旭不习惯這样的寂静,一切的转变如果能有渐变的过程或许好些。父亲很不快乐。父亲退休后,韩旭有一段时间仍然留在北宁市跳水队里,那时跳水已经成了韩旭生活的惯性,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跳水之外还能另外做些什么。都一样,体工大队里的孩子们都不再去上课,写一些几百字的训练心得都记不起来格式啊文字啊要怎么写。

    那时候的韩旭一直是个颇为内向的男孩,他不跟体工大队的男孩子们住在一起,他打心眼里觉得那些大个都是些傻冒。新来的李教练对韩旭的胆小和懦弱颇为不满,他数次私下跟领导反映這个男孩不适合跳水,十四岁已经是即将出成绩的年纪,但韩旭仍然会站在十米高台上往下看时感到濒临死亡的恐惧。只是碍于老韩的关系,韩旭的跳水生涯才苟延残喘着。

    但他并没有朋友,自身的内向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老韩从前把孩子们训练得太狠,让众多少年对他颇有怨言,气没处撒,老韩走了,韩旭就成了大家排斥的对象,大家可以一起洗澡就是不叫他,一起吃饭就是不理他。

    “你喜欢那儿么?你喜欢跳水队的日子吗?”最初与梨子相识的时候,她总是喜欢打听韩旭从前在跳水队的故事,她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女孩,天真单纯,对韩旭很信任,甚至是有些依赖。

    “不喜欢,我讨厌那儿。”韩旭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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