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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熙脱去沾满雪的大氅,换过一身家常的衣服。
大家都坐在厅里,一时有些安静。就连一向活跃的蒙小五,今日也格外的沉默。
章熙却很高兴,兴致高涨,唤柳泉拿酒。
“今日是良辰吉日……”
章熙环顾一圈,一饮而尽。
桑落静静坐在一旁,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跟着一饮而尽。
章熙并没有看她。
他声音不高,在不大的堂屋却似振聋发聩。
“整个鹤山矿,塌了。”
“蒙济、孙乌……我替他们报了仇,几百条性命给他们陪葬。”
“许宸枫的人头,将会用来祭奠亡灵。”
说完,他站起身,将杯口朝下,一杯酒洒向地面。
柳泉、淮左、竹西他们都站起来,将酒洒向地面,敬往生之人。
只有桑落坐在那里,没有动。
整个房间只有她没站起来。
屋内很静,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烈酒被地龙蒸腾出浓郁的酒气,使整个屋里都变得光怪陆离。
“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如何能少得了歌舞助兴?”章熙忽扭头看向桑落,“雪凝,你来给大家助助兴,唱一曲。”
鸦雀无声。
桑落感到一股热流直冲向头,她木然地抬头,对上章熙看过来的眼睛,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轻笑,“怎么不唱,你不是最会这些玩意的吗?唱!”
说到最后,已是风霜刀剑,带着吞噬一切的寒凉。
“大,大公子,我来唱,我都会唱……”青黛颤抖的说道。
“叫她唱。”
章熙没有看青黛,他屈指指向桑落,满是讥诮。
桑落轻轻闭上眼睛,对自己自嘲一笑。
她不是最会这些玩意吗?
的确,雪凝在瘦马行时,学东西总是最快最好。
如同玩物一般,供男人消遣的东西,她最会了。
心是颤抖的,可人却出奇地镇定。
睁开眼睛,她柔声问,“你想听什么?”
章熙唇角的淤青淡得已经几乎看不到,深邃的五官下似有疲惫,眼睑下有淡淡的暗影。
眼眸里沾满了戾气,声音透着彻骨的冰冷,“不,我想起了,雪凝姑娘的舞跳得更好……你立誓要为你的二少爷跳的那曲霓裳羽衣,如今可会了?”
他的话里藏着毒,目光尖锐冷沉,“好好跳,今天在座的男人可不少。”
四下一片死寂。
桑落扶着案几起身,缓缓走到中间。
身体软得随时都可能倒下,又硬得连腿脚都迈不开,她走过去,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停下。
章熙正低头慢慢转动酒杯,半张脸隐在暗处,透着诡异的阴沉和暴戾。
其余人都低着头,没有人看她。
可她却像是被剥光了衣服,立在众目睽睽之下。
不要去难过,不可以难过。
桑落对自己说。
屋外北风呼啸,雪花拍打在窗牖和门上,像一声声凄惨的哀嚎。
蒙小五坐立难安,他刻意回避屋子正中的桑落,对章熙道:“将军,我不舒服,想回去歇着……”
他不愿看到桑落的难堪。
章熙坐在桌案后,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瓶身。轻轻的,在室内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浑身散发出的气场,一如屋外的天气,冰冻霜寒。
章熙没有回答,挥手叫小五下去。
紧接着,柳泉也走了。
然后是竹西,淮左,青黛,侍女们……
到最后,整个屋内只剩下桑落和章熙。
“看来他们都不愿意看到你放荡的一面,”章熙轻笑,起身来到桑落身边,两指轻抬她的下巴,迫她仰头与他对视。
“只有我,不嫌弃你。”
他放开她,抽出帕子擦手,边往外走,“既然没人看,咱们就换个地方。”
来到桑落的卧室,章熙半靠在榻上,是桑落平日里惯用的姿势,薄唇轻启,他不愿对她多说一个字:
“跳。”
桑落慢慢起舞。
据说霓裳羽衣曲是玄宗为贵妃谱曲,贵妃演绎舞蹈而成。帝国最尊贵的两个人,冲破世俗,曲舞相和,初时该是何等甜蜜恩爱,到最后,却是“花钿委地无人收”。
桑落轻笑起来。
情爱惑人,即便杨贵妃那样风华绝代的女子,红颜薄命,也不过在马嵬坡头凄惨收场。
她身份卑微,更加不该去难过。
不要去难过。
腰肢旋转得越来越快,仿佛上九天揽月,她轻盈得不似人间,如巫山神女,凄清美艳。
“停下。”
章熙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正全身心投入的桑落,被这一声惊醒,他叫停下,她却收势不及,一个错落,她伏倒在地。
微微仰着脸,摇曳的光落在她的眼底,美好得让人陷落,又脆弱得叫人想要摧毁。
章熙别过眼去。
“是要我扶你吗?”
满满的嘲讽。
桑落低下头,慢慢起身,手撑在案几的四方角上,让尖锐的棱角刺痛自己的掌心,好抵御其他地方的痛楚。
腿在发抖,她快要站不住。
“会伺候男人吗?”
桑落将泪水咽回去,抬起头时,是古井无波的眼,她说,“会。”
她会伺候男人。
九岁被卖去做瘦马,她什么都要学,只要是关于男人的,不管是哪个方面,她都会。
反倒是后来进许府后慢慢荒废。
轻蔑的笑堆上章熙的脸庞,像是自嘲又像是讽刺,他脸上的笑容扩大,“过来给我按一按。”
他说完躺下,眼睛闭上。
桑落依言上前。
双手覆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按压。
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看他了。
章熙安静的眉眼一如往常,似峻岭之雪高不可攀,浓密的睫毛下,有一双如黑曜石般透亮的眼睛。沉默矜贵的表相下,曾经有一份天底下最纯粹热烈的情意。
桑落的眼泪流出来。
可她终究弄丢了那个内心骄傲的少年。
心底像是被凿开一个洞,汩汩冒着血,她彷徨无措,到这个时刻,桑落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多渴望,她多渴望那个傲慢如孔雀般的大公子回来。
阳光永远洒在他身上,眼底也从不曾有阴霾的痕迹。
哪怕她从未遇见他,只要他是京中最光明的存在。
“你哭什么?很委屈?”
章熙仍旧闭着眼睛,淡淡问她。
泪水喷涌,桑落一声也没出,她一直轻轻地控制呼吸,不想再让章熙看到她的眼泪。
然而,他还是察觉到了。
桑落摇头,后知后觉地想到他看不到,于是她尽量平稳声线,说道:“没有。”
“会取悦男人吗?”
“……会。”
“取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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