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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领号称三十万关东联军的是两个年刚二十出头的大孩子,而且还一个比一个年小,这无疑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尤其最小的那个,看上去瘦弱稚嫩,孩子气不减,好像还没长大。
另一个也没好多少。他们任性贪玩又好胜,虽说同姓,却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地方,甚至彼此之间还曾是宿敌。当然他们手下那些人也并不傻,任凭兵营里声色犬马据说也不完全是因为轻敌,也有不想让士气更加低靡的想法。和他们思路一样清奇的是,两个人的小名儿都叫“五郎”。不但同姓,连小名儿也一样了。
当时,胖的那个五郎问瘦的那个五郎:“五郎,谁敲我头?”
瘦的五郎转过脸时,显得一脸懵然,随即回答胖的五郎:“有吗?我没看见呀,五郎!”
胖的五郎懊恼的眼光从他身后每张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正气凛然之脸,虽然黑了眼圈,但并不妨碍他那双刚正慨然的眼神总是让人不能直视。在这个形态魁伟之人的眼神和气势下,胖的五郎不由自感形秽,慌忙移开目光去瞧另一人。
此人仙风道骨,一副超然之态。胖的五郎觉得不应该是他,就移开目光去瞅其畔的一张模样奸诈之脸,皱着眉越看越怀疑,然而心下却也不好确定,就哼了一声:“胡闹!”转回身去,朝我又挤出笑容。不过他的笑,总是显得啼笑皆非,就跟没笑的时候差不多,所以笑或没笑,其实分不清。
此时楼前跪禀的声音传入耳边:“公方大人从围困河越城东的古河军营捎话来说,发现围困河越城北边的太田军营地闹出异样动静。还称城里有兵马调动频繁,提醒坐镇城西和城南的两位管领大人留意提防城中守军突围冲阵……”
胖五郎搂着我不以为然地笑道:“大惊小怪!城里不是说要投降了吗?”说着话时,油腻之手从我的后腰往下移。
就在我窘迫难当之际,不知是谁伸手往他后脑勺又敲一记爆栗儿。
胖五郎猝然吃痛转身,捂着后脑勺惊怒交加地瞅着背后一张张装作若无其事的脸。
黑眼圈之人眼光遥眺楼外,作高瞻远瞩姿态。有乐依故一脸超然,眼瞧别处。胖五郎似觉模样最奸诈的正信可疑,不过正信也正瞅着他,并且目光凶狠,直教心头发怵。由于拿不准是谁,他不由恼问:“五郎,谁干的?”
那瘦弱少年怯生生地小声道:“我……我不知道,五郎。”
胖五郎揉搓后脑勺,咧着嘴问:“这些都是你朋友吗,五郎?”见那瘦弱少年瑟缩着回答不出,黑眼圈之人就接茬儿道:“对,我们不只是他朋友,还是她朋友。”说着,下巴朝我一扬。
“哦……”胖五郎一看到我,立刻又酥了,满腔怒火顿时抛到脑后,又恢复了轻浮之态,手再次揽腰,油腻腻的手指往我腰下游走,不顾个子矮我一头,还提起脚跟,将嘴巴贴近我腮边,色眯眯地说:“美人儿、美人儿、美人儿,看在你这么漂亮的面子上,就先不跟你那些调皮的朋友计较。其中有一个我很怀疑……”
有乐小声对那瘦弱少年说:“哇,你看胖子那只手……这种人是你家什么人呐?”瘦弱少年恨恨地低声说:“他才不是我家什么人呢,反而是我家宿敌,最近才联手的,却还一直瞅隙儿欺侮我……”有乐在他耳边说:“那你也可以瞅隙儿干回他啊。眼下就是你最好的报复机会,你看我们干他多爽?”那瘦弱少年显然心为之动,不由小声问:“真的可以吗?”有乐说:“可以呀,我们掩护你。”
那瘦弱少年被说动了心,就抬起手来,在有乐眼色示意下悄悄伸向胖五郎脑袋后边,鼓起勇气要敲之时,不意被有乐抢了先,迅速凿了一记又飞快缩手。
胖五郎哎呀一声捂头转觑,这一下显然挨得不轻,脸都扭曲了。
那瘦弱少年缩手未及,被胖五郎看在眼里,登时怒道:“五郎,原来是你!”
黑眼圈之人蹙着眉转头,正信啧一声转面说:“有完没完?”有乐也摇着头从那瘦弱少年身边退开,手指着他,叹息道:“唉,没想到你……竟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呀?”
那瘦弱少年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口中大叫:“家老!家老,他要杀我……”怎奈叫声微弱,楼外不一定有谁能听见。胖五郎怒不可遏地在后边追,边追边骂:“喊你家老也不好使,今天我非揍扁你不可!”
眼见两人一先一后跑开,正信悄使眼色道:“要溜吗?”黑眼圈之人蹙眉道:“溜也得带上那小子走才行啊。”正信啧他一声:“既然这样,你们干嘛刚才还要陷害他?”有乐笑道:“好玩啊,忍不住就……而且不是我先干的,前边两次都是黑眼圈这个家伙,他太好玩了哈哈哈……哎呀,我笑疼了腹肌!”
我忍笑问:“为什么我们不在楼里试试用穿越之术离开呢?”正信瞪那两人一眼,才答道:“先前我担心他那个墙不行,然而眼下也只好到屋里试试看了。”
于是我们返身来寻那两个五郎,没走几步,不意撞见胖五郎狼狈不堪地从一间屋逃出来,那瘦弱少年拿着一把剑在后面边哭边追。我们拦住他俩,分别拉开一边。有乐拽住瘦弱少年,在那儿好言好语地劝架:“行了行了,都是自己人,不要打来打去。要从小就学会相亲相爱,而不是同室操戈!你看看你拿着把剑这么大,割到手指怎么办?”
我也来温言抚慰,那瘦弱少年才怒气稍减,擦眼泪说:“不许他再欺负我!”有乐在他耳边说:“我看他不会再欺负你了。因为今晚很多人都要死,如果你不想死在这里,就跟我们一起离开。我带你去我家玩,有好多好玩的,并且还有傻瓜陪你玩,你知道我们那里傻瓜多……”
有乐一边哄,一边使眼色让正信收了那少年的剑,然后手揽瘦弱少年之肩,带他转去另一屋,走到窗栏边,低声说:“不过咱们离开这里之前,可不可以先一起去偷胖子那套南北朝茶具,以解你的心头之恨?”
正信不时竖起耳朵,留心倾听楼外动静,似乎更令他不安的是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他不禁怀疑自己的感觉:“会不会不是这个夜晚出事?”
“出什么事?”胖五郎被他揪在一旁,兀自强笑道:“能出什么事?外边歌舞升平,不如我们出去喝酒跳舞,美人儿、美人儿……”
黑眼圈之人忍不住直言告知:“我们怀疑今夜会有敌军大举袭营,为了少死些人,奉劝你还是赶快传令加强戒备为好!”正信皱眉道:“你干嘛跟他说这些,他压根儿不会相信。”
“我相信!”胖五郎斜乜醉眼,四下寻找我的身影,见我从旁边那道门里转出来,就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叫唤:“美人儿,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是吗?”黑眼圈之人闻言一怔,随即轩眉道:“那你还不赶快传令加强防备?”
胖五郎转过眼睛斜瞄他,口喷酒气道:“你是谁啊?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敌人派来整蛊我的呀?”
黑眼圈之人啧然道:“敌人不会教你加强防备。这个道理很简单,懂了吗?敌人只会让你疏于防范。眼下你的敌人就是这样做嘀!”胖五郎噘起嘴道:“去!我问你们是谁,你却跟我讲这些大道理。”正信瞪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这几位都是你盟友那边的人。眼圈发黑的这个家伙来自东海,其实却效忠甲州老主公左京大夫。这位小姐来头更不小,她便是左京大夫家里人,娘家是东海。我是跟随她的,这样说你放心了吧?”
胖五郎高兴道:“怪不得一看都那么亲切!原来是自己友……美人儿、美人儿,跳舞去!”正信一瞧他这个德性,懊恼道:“靠!跟你说了也白说,说啥都没用!对了,节骨眼上,那两个混蛋呢?却去哪里了?”
我找过了几个房间,没找到人影,转身说:“没在这儿。好像是去找茶具了,我先前听到有提南北朝的茶具。”正信气恼道:“这节骨眼上,去哪里找茶具?”
胖五郎道:“南北朝?那肯定是溜到我那边去偷我茶具了……大家跟我来,我们这就去捉那两个小偷!”说着就拉我手走出,黑眼圈之人跟在后边皱着眉说:“你现下重点应该不是抓小偷吧?赶快传令,防范偷营……”正信恼道:“你跟他说这些没有用的,不如我们还是赶快去找到那两个偷茶具的混蛋,然后就离开这里。”胖五郎在前边手舞足蹈地说:“不要着急走,都不要着急走。我还要好好款待你们呢,来!一起喝酒唱歌看人跳舞……”
我们所经之处,营地里到处都是喝酒、唱歌、跳舞的欢乐场景。胖五郎显然是个热衷于搞宴会的人,还弄了一个很大的宴会场,有热闹表演的戏台、以及一排排坐满了关东各家文吏武将的席位,并且还有许多人在周围放烟花,使得这片夜空璀灿闪耀,充满喜庆气息。
胖五郎突然弯下腰,猫身而行,边走边转面朝我挤挤眼睛,笑道:“我妻儿在那边看烟花,不要给他们发现我。”黑眼圈之人跟随在后,闻言蹙眉不已,苦涩的说:“对!我还差点儿忘了你把一家老小也接来兵营里了。赶快传令严防袭营,不然有你哭的!”
胖五郎啧他一声,转面说道:“看你整天催催催,你以为我傻吗?明白告诉你知,我还真就不怕他们袭营!这有八万人马,他们才几千兵,我还怕他们不来呢!敢来就拼尽他们,一举全歼,总好过四处去找他们来灭。什么久攻不下一座城?围城是为了打援,现下你懂了么?你真以为我傻吗?”正信愕然道:“你有这么聪明?那为什么你还是被灭了呢?”胖五郎恼道:“去你的乌鸦嘴!到底谁灭谁,要打过才知道。没打之前,谁能未卜先知?”
这个人笑和不笑的时候的表情都是啼笑皆非。很快,我看见他哭的样子也是哭笑不得的样子。
由于妻儿全没了,他号嚎大哭。样子很伤心,也令看见他这样子的人伤感。
一切都是这么突如其来。由于场面混乱,许多人死在兵马践踏中。这包括了那些糜集在城外做买卖的商贩,还有很多凑热闹的老百姓。虽说刀枪无眼,却还是有太多人枉然死于这一夜的混乱之中,说不清有多少人还没看见“河东雄狮”的兵马就先没命了。
我眼帘里到处都是火光,以及混乱奔跑的人影。据说许多营地都失火了,混乱的局面和袭营的传闻使人们顾不上救火,加上这一大片地方全是临时盖起来的木屋、木楼以及各种容易着火的营帐,火势迅速蔓延开来,许多人死在大火中。
这一夜的大多数时间都没有看到敌人的踪影。号称三十万人马的关东联军在还没有看到敌人的时候就崩溃了。传闻说城东的古河军是最先逃走的,据称是由于他们听到坐镇城西和城南的两位管领大人军营被袭破、副管领猝死而致全军崩溃的传闻。当晚到处都是传闻,使得人心惶惶,每个人的神情都仿佛末日来临。
“他猝死?”有乐在人群中诧异地指着那瘦弱少年,说:“他刚才一直跟我在一起呀。我们去拿了茶具,然而房间失火,大家都往外跑。还有许多人想冲进来,就堵塞在那边,后来楼塌,听说他全家都死了。”
一群兵护着那瘦弱少年和有乐狼狈地往这边跑,另一伙人簇拥着我们往外挤,结果又堵在营地辕门那边。于是互相看见了对方灰头土脸的样子,毕竟能在这种混乱时候撞个正着很不容易,我们都松了口气。
然而我们转眼就被越来越密集的人群挤得喘不过气来。正信和黑眼圈之人竭力护着我往人群稍少的地方挤去,并叫有乐带那瘦弱少年也跟来。身后不时传来被挤死和踩死的痛苦惨叫,这一切仿佛是场噩梦,感觉却真实无比。
就在我们使劲往外挤的时候,伴随着夜空中传来的嗖嗖声响,许多闪烁的火星映入我们眼瞳。正信仰面看见,先叫出声来:“大家当心,火矢来袭!”那星星点点般从天而降的密集箭雨朝人群纷洒,周围有盾牌的纷纷举起盾牌遮挡箭雨,却还有大多数人没有任何遮挡,顷刻之间就在雨淋般的火矢骤袭中死伤遍地。
一波波箭雨来袭之际,我看见几个拿盾牌的披甲老者由于挤不过来,就将盾牌从人们头顶抛到这边,大叫:“盾牌接着,保护朝定大人!”正信和黑眼圈之人接住盾牌,没拿到的就搬起倒塌的门板或捡到什么能用来遮挡的全用上。随着箭雨纷撒,只一瞬间,眼前又倒了一片。其中包括那几个披甲老者。
那瘦弱少年哭喊:“家老!家老……”随即被持盾的兵簇拥着跟随正信跑向倒塌半边的辕栏。有乐蹲在插满了箭矢的着燃门板下方慌了神问:“正信,咱们怎么不冲去撞那个城墙?”此节正信似已想到,眼望火光跳闪中城墙方向,摇头道:“我们冲不过去,那边人太多……”城墙方向不但人多而纷乱,其时城内冲出来的兵马已在厮杀,不断有人在那边城下中箭或被砍倒。
那瘦弱少年指着城下方向,叫唤:“弹正!弹正,那是我麾下有名的勇将弹正和他儿子,你们看他就像一个阿修罗战神般在城门左近奋战着……”
我还记得那个浴血奋战的大汉。此前他直挺挺地跪在胖五郎的宴会场外,我们路过那里时听见他大声说:“不留头!”
那时还没有任何夜袭的动静,只是一派歌舞升平。他孤独地跪在那里,眼光倔强,据说是想闯进来苦谏,却被关东管领的亲信们挡住不让进,那些家伙甚至挺起枪矛围住他。一个头戴高帽的家伙傲慢地伸刀指了指他胸膛,说:“关东管领大人有话在先,欢宴场上不许任何人打搅。你若还想留下项上人头,就识相点儿闭嘴离开!”
“不留头!”那大汉眼光坚毅地说:“大人若还不肯听谏,只怕全军转眼大难临头,我这颗脑袋不要也罢!”
当时他被乱棍打出。我记得他不甘离去的目光,和夜幕下孤独的身影。
即使到了最后的关头,这个大汉仍在奋力抵挡着敌军的突袭,希望能挽回败局。最终他箭矢用尽、刀枪折断,全身是伤,跳入东明寺口的古井身亡。他的儿子以及所率领的三千余人马也全部战死。
那瘦弱少年哭得很伤心,甚至也要跟着去死战到底。我们把他拉住了,此时他全军覆没,已成定局。
我们跟着四下溃散的人群逃离那片混乱厮杀中的火海,一路落荒,亡命奔窜,不知不觉身陷黑暗之中,周围仍厮杀声不断。
黑暗中有潺潺水声,我们似乎置身于荒川河流之间。那瘦弱少年身后跟随的兵越来越少,坐骑接连不支而倒,我们惊魂未定又陷入一波没头没脑的厮拼,混乱中有一个满身浴血的老者涉水而来,将坐骑牵到我们跟前,让旁边的小卒搀扶瘦弱少年上马。那少年惶然问道:“太田,怎么就剩你一人了,其余家老呢?”
那位老者未暇回答,紧接着又遭遇一通急骑奔袭的乱战,连他也死在乱军之中。随着火光明灭,只见那老者在河中绰刀独自迎战幢幢涌来的奔骑,刹那间他的身影就被急流般的奔骑淹没。
混乱中,瘦弱少年坐骑翻摔,甩他坠下河里。从此,他的家名断绝,其家族经此役而灭亡了。胖五郎被残部簇拥着往另一个方向逃往古河,然而古河很快也被攻占,他一路亡命,最终逃去了越后,至此关东之地全部掌握在那位“河东雄狮”一族手中了。
由于全家被杀,胖五郎念念不忘的就是报仇。为了复仇,他收了一个绰号“越后之龙”的少年悍将为养子。他甘愿出家修行,而把一切头衔授给了这位养子,条件只有一个:为他复仇。
这位年轻的悍将接任了关东管领之位,为了实现胖五郎对自己的请求,屡次率军从越后南下,与那位“河东雄狮”恶战,因此关东大地也就成了“越后之龙”、“河东雄狮”以及野心勃勃的“甲州之虎”角逐力量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