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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掉落一截断剑,原本被几只脚趁乱拨些沙土掩盖起来,仅露半根剑柄在外。
这时我见到有只手悄悄伸去捡那支剑。不顾旁边几人纷使眼色摇头示勿,手越伸越近。终于摸到剑柄。
在我投来鼓励的目光下,那个跪着的披枷囚徒拾起了剑。我悄伸一只手,等了半天,他却迟疑着没递给我。
我不由轻轻跺了跺脚,心中懊恼:“哎呀,真是太粘腻了这人!”白面女子转面幽幽而视,似有所见,突随红袍飘展,探爪穿进人影间隙,抓向那披枷囚徒。这人垂头散发,原本还在犹豫不决,白爪倏然抓到他面门之际,他才挥了一下剑。
白面女子闷哼一声,跌步后退,眼见自己探出之手齐腕而断,半根白爪仍抓在那披枷囚徒的脸上。我猝感吃惊:“出剑好快!”那人似亦自吃一惊,慌张地松手弃了剑,把脸上白爪掰下来扔掉。旁边一个面阔无须的老者变色道:“秀纲,你可闯了祸啦!快躲进人群里……”
我趁机得以脱身,忙从白面女子之畔溜开之时,不意被那根断爪丢来绊到足,差一点儿摔,低头瞧是半根断手,吓了一跳,发脚踢开。由于自幼伺候我们家那老爷爷以及氏真他们踢球,也学到不少踢东西之法。随着啪一声响,断爪飞去了垂发大汉的头上,扯着头发,他吓一跳,拔了好一会儿才弄掉,投眼朝这边怒觑,见到那白面女子踉跄跌撞出人群之外,地上留有半根剑,好几只手慌乱地似想捡拾或埋藏。
垂发大汉绰刀一指,怒道:“你们敢捡起来试试看?”被他大声一喝,那些手忙不迭地又纷纷缩回。有个青秃猛汉闻声一路乱踹而来,缩手不及的都被他踩得痛呼叫苦。待人群退出一个大圈儿,青秃猛汉站到那根剑旁边,冷哼道:“捡啊,怎么不捡了?”见没人再敢捡拾,青秃猛汉扫视而问:“刚才谁干的?”众人纷纷垂头不吭声。
青秃猛汉唰的拔刀指向旁边一个垂头而跪之人,凛声道:“刚才是谁?把剑捡起来!”见没人作声,亦无人动弹,他就一刀砍翻那跪着之人,随即又伸刀抵住另一个跪者,扫觑众人,森然道:“出来!捡剑呐!”仍然无人作声,于是青秃猛汉又戳倒那跪者。再次伸刀架在又一个跪着的人肩头,只见人群里有个披枷囚徒按捺不住要去拾剑,却被旁边好几个人按住,其畔那个面阔无须的老者压着话声劝阻道:“秀纲,我送你四处去学剑不是要你学逞能!我们只是小藩小城,强出头从来没有好下场……”
青秃猛汉寻声投觑一眼,认了出来,冷笑道:“哦,是大胡城的秀继父子呀?怎么,你家少爷满脸不服气,是要站出来拾起剑砍我吗?”面阔无须的老者拽按那个一脸愤愤不平的披枷囚徒,摇头道:“河越大战之后,关八州局势已定。我们无力左右大势,个人武艺再好也只有顺从。不是为你自己一人,要为大家着想!难道你想我们被灭族吗?”披枷囚徒听着渐渐低下了头。
垂发大汉见无人敢拾起剑,就冷哼一声,道:“秀继识相,我给你面子。不管刚才是谁干的。断剑周围斩十人,伏首就戮可不灭其族,女眷全归鬼夜姬当作赔偿,谁敢反抗就去灭了他的城。其他人向关东霸主磕头谢罪后,去那边帮着拉巨像归位。没有例外,谁也不许偷懒!”
我忍不住说道:“哇啊,你们这么狠,动不动就灭族灭城,谁敢反抗啊?”垂发大汉朝我桀然一笑:“既然知道厉害,就乖乖跟我去泡脚吧!”说着,正要来抱,我急忙去捡起了那根断剑,握着抬起指向他,说道:“不!”
垂发大汉眼光一狠,沉哼道:“既然这样,断剑周围再斩二十人。不,五十!除非你放下剑,跟我去泡脚……嘿嘿!”我见又要斩这么多人,不由地心头一慌,就放下了剑。但仍心犹不甘,蹙着眉咕哝道:“真要去泡脚?”垂发大汉伸手来抱,桀然笑道:“岂止?我这就把你整个儿都泡了!”
“想得美啊你!”我哪肯给他抱,连忙朝幡影下又退去,脚下踩着先前那个“皆”位。垂发大汉见了就笑:“那枚棋子已被我扫掉了。”我低头瞧了瞧,说:“位置还在,这仍是‘皆’位。而且你输都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除非堂堂武将,公然赖皮!”
垂发大汉闻言一怔,转面瞧见“天”与“地”两幡已被扫掉,几个青秃老者虽犹不甘,围在那纤弱小僧手绰竹竿而立的身影之畔,各距七八步开外,一时却也迟疑着没敢逼近。垂发大汉眼见那小僧竹竿斜指之处,正是“八幡阵”的阵眼所在,不由变色道:“你破了我的阵,不过我也破了你的。这不算什么!”
我摇了摇头,说道:“他站的是‘临’位没变动,本来就赢了。再加上我这里踩着的‘皆’位,你什么都没有破。反而是你自己的阵破掉了,没剩一根幡还立着的。大家都看在眼里,除非你把关东的城都去灭掉,不然人们全知道是你耍赖皮,关东霸主变成了关东赖主。”见垂发大汉满脸懊恼之色,他身后的猛汉们又作势要斩人,我微一蹙眉,又说道:“不过,假如你还有种,可以再给你个机会重新来过,另比一场,看谁破谁的阵。不过我要先听你大声说,我们赢了又怎么样呢?”
垂发大汉恼羞成怒道:“等下我破你的瓜,你就晓得有种没种!再比一场有何不可?你们若胜出,人全带走。我赢了,就都给我留下!尤其是你这小混蛋,你太招惹我了……片刻都忍不住,要比赶快比!”我纳闷地问:“破瓜是什么啊?”垂发大汉狞笑道:“不学无术!就知道调皮,‘破瓜’都不知道?就是你那瓜!你就是瓜!我要一箭射破你的瓜!”我呶嘴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说这些虚的。破你的头啊!你就会调戏我……”垂发大汉全身发酥道:“哎呀,还呶嘴了!赶快比,我受不了……越快越好!”
我飞快转头朝那小僧说:“你知道他们若输了还是会耍赖,对吧?”这位名叫景虎的小僧点了点头,看着青秃老头们复又持幡归位,还顺便踢去了先前他抛掷于各个方位的棋子。他转面向我说:“这回不再有棋子,你要记住先前的方位。”
我不知道自己能记着多少,一时也说不清究竟有没记住先前他扔棋子摆呈的那些方位。当下我只是纳闷地问:“那些‘临兵斗者’什么的,我觉得好像是密教的咒诀来着。你为什么弄成步法方位呀?”
名叫景虎的小僧在幡影环绕之间合什道:“那只是个人玩法。不过或许在毗沙门天,一切皆是临兵斗者。”
我听得一头雾水。但我还是要跟他站在一起,为什么不呢?无论怎样,那垂发大汉看来都像急着要吃掉我。若不跟这位自己以为是战神化身的纤弱小僧站在一起,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没有呢?目前看来没有更好的选择,氏康将军不露面,我陷在河越大营里还能依靠谁?
河越夜战已经结束。在这鏖战之后的一夜,反而更像这才是真正的鏖战。人们不知不觉停止了手上的活儿,驻步转面而望,甚至还有许多人不理会士卒拦阻,从四面八方往这边聚拢。
这一回,每面幡位皆又增加了人手。甚至有的幡位站了五六个形貌骁狠的青秃老者各持兵刃守护。我看了看纤弱小僧手里那根竹竿,心里更感没底。只听一个焦须的青头老者说道:“景虎,不要说我们欺你手中无物。这儿有兵器架子,需要什么任凭自己取。”说着,手指了指台子上那排十八般兵器架。
我转面一瞧,本想帮那小僧去拿一根趁手家生。不料那儿倏忽闪出四个白面女子,坐在兵器架前幽幽而视。我觉得她们都在盯着我,不由心中暗凛:“哇啊……她们似乎都是一模一样的,连眼神也没多少分别。”
那个纤弱小僧合掌谢过焦须老者,依然只绰那根竹杆子,说道:“这便是在下的手中之物。不过,小僧向来嗜好杯中之物,素闻河东酒醇,既然过了河,想讨一口喝。”
说话之间,眼光投向关东管领搭的那个华宴之台,对我说:“那边有一坛好酒,关东管领还没有来得及喝,他就兵溃了。劳烦女施主,为小僧取来。”我听了就要走过去为他拿酒,小僧在我耳后低言道:“来回要穿过八幡之阵,须用上先前的步法方位。”
见我迳直走来,守幡的老者皱眉道:“小娘们又来乱我阵法!”不出所料,他们果然横加阻挠。随着幡影变换阵形,扰得我眼花缭乱,我索性不去瞧他们,只管低下目光,默依先前景虎所授步法方位穿行其间。旁边几个青秃老者纷抓落空,不意被我晃身走入阵眼左近。
焦须老者沉哼道:“今儿若被你们两个小辈一再破我八幡阵,却叫‘河东二十四宿’老脸往哪儿搁?”随他话声刚落,幡影后闪出一个黑面老者探爪按我肩头,出爪迅若鹰攫。我忙依照所记步法方位转“兵”为“列”,堪堪避开爪攫之势,前边有个疤面老者提手来揪,眼看要被他揪住,我匆忙转去记忆中的“临”位,耳听得垂发大汉桀然笑道:“错了!”出手探过幡丛,将我扼脖抓个正着。
我心头一怔:“走错位了吗?”倏感喉脖乍紧之际,有只手从后边拉我急移,同时一根竹竿悄伸,擦过我腰畔搠向垂发大汉腹间。垂发大汉猝未及防,吃一惊缩回了手,顾不上抓我脖子,忙着往旁闪避,此时只听四下里各幡老者惊呼恼叫之声此起彼落:“小和尚入阵了!大家当心阵眼……”
我兀自转面乱寻:“阵眼在哪儿?”蓦地只见幡影转动骤急,二十四个青秃老者纷跑起来。随着变阵之势,阵门收拢,将我和那小僧夹在中间,而且还更急剧朝内缩拢。我正感头晕目眩,突然同时看到了二十四个青秃老者出掌,猝击而来。眼前掌影纷飞之际,又见玄布临空飘展,霎显“毗沙门天”四字次第映瞳,只见纤弱小僧身随竿影而动,夭矫如龙,顷然消去二十四道掌势。
只见他左右挥洒,前搠后撩,逼退一众青头老者,挥竿与夺幡之间,仿佛一气呵成。
垂发大汉变色道:“他用那小妞儿只为扰敌,却趁乱拔了我们几面幡!”一众青秃老者似亦心中猛省:“不好,阵要破!”我兀自未明所以,只觉小僧往我后背推了一下,不由自己的就转去了某个意想不到的方位。焦须老者急道:“守住阵门!”一众青秃老者联手出掌,顷间仿佛浑然合一。
我一时气为之滞,恍觉眼前掌影纷晃之势霎间凝聚为一掌,并且掌形庞然变大,甚至打出一条龙。虽说那应该只是我刹那间的幻觉,不过也炫得很了。我不禁惊呼道:“哇啊,打出一条龙了!”没等我看清究竟是怎样炫法,只见竿影飞搠,夭矫如惊龙乍现。那条幻霎之龙就变成了他的龙,只一转寰,宛然神龙摆尾,啪的击在掌影之间。一众青秃老者应声纷纷跌步倒退,撞入围观的人群里,于是又跌倒一大片。
面阔无须的老者拉着他披枷的儿子一边往后退避,一边连称诧异:“那小沙门看去不过十来岁模样,小小年纪,出手哪来恁大威力?”旁边一个黑发垂背之人护着他身后的泪目女眷,亦动容道:“他是真把自己当成战神毗沙门天的化身了吧?”人群里那个苍发披散的老者望而兴叹道:“看他每次一击,竟都打出了这等巨大威力,还真的像是战神毗沙门天附身了一样!”有个破衣老僧在他身后合什道:“这应该是虔诚的威力。没人比他更虔诚,更信仰他所认为是真的东西,加上某种苦行修炼,就产生了一般人意想不到的力量,如有神助。或许他已化身为神,你也可以说他在那一霎间就是神的化身。”几个老者闻言转觑,却似没看到谁在说话,各自纳闷。
垂发大汉见幡阵要破,突然转面朝人群里扫觑一眼,说道:“我知你们里头能人不少,谁若出手为我守幡,旧帐一笔勾销,从此反而是朋友!”那群披枷戴链之人闻言一阵交头接耳的噪动,其中有人发问:“纲成大人,此言当真?”垂发大汉低哼道:“识相就放过你们!”
有人迟疑欲出,却又被旁边的人劝住:“不论是凑热闹还是看热闹,我们先前来这城下,无非为了捡便宜。加上那位关东管领不愧是个举办欢宴的能手,竟把这鏖战之城周围经营成了一个关东新兴的热闹繁荣集市,吸引了大家来此寻找机会,本以为城破之时,我们跟着冲进去也能分一杯羹,谁料结果是被包围的人反而赢了,我们成了阶下囚。不过要重新站队,我们须要想清楚有没有这个本事去招惹越后‘春日山城’的人!听说他们向来是睚眦必报,况且就连‘河东二十四宿’都讨不了好去,你一个田村的家老又有何过人之能?”
正拉扯之间,一人越众而出,黑发垂背,侧身伫立于“生”字幡前。众人见了无不愕然互觑,那苍发披散的老者不禁讶然道:“晴宗,你……”黑发垂背之人往人群里那个抱小孩的泪目女眷投去一眼,涩然道:“我儿辉宗还年小,总不能看着他在寒风下吃这种苦。”
随即,先前挨过掌抽的黑发老者也跟了过去。那苍发披散的老者蹙眉道:“芦名兄,连你也……唉!既然这样,我无话可说!”一边摇头叹息,一边站到那黑发老者之旁,帮着守护“生”幡。一个尖脸老头忙道:“啊?连资正大人也重新站队去了。最上老弟,咱哥俩也别落后。”说着,拽了个颓脸大汉一起出列。面阔无须的老者忙推着他披枷的儿子也随后走出,去守“死”字幡。一个青秃猛汉郁闷地瞅着这父子俩,捡起地上那根断剑,伸了过来。
垂发大汉怒道:“断剑?我抽你!还不赶快去给他们拿趁手兵器,这些往后都是我们的朋友了!”越说越恼,忍不住追过去乱打那猛汉青秃之头。
我站在关东管领搭的那个华宴之台上,瞅着台下这群人,觉得就好像是在看一场使人啼笑皆非的戏,不禁又想到了关东管领那张总是显得啼笑皆非的脸。
他搭好了台子,自己却逃了。留下这台戏,给了别人。
除了风中的焦烬残余气息,放眼望去,四周又已清扫干净,收拾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难怪先前瞅见大棚外许多人影在忙碌走动,来回搬东西。夜战之后,就是夜宴。只是这夜宴的氛围,衬托着不远处那尊巨像的庞大阴影,透着说不出的诡谲。
我去抱起那坛关东管领没来得及喝的酒,忽感后颈发寒,不须转觑,籍借四周的灯火照映,低眼瞥见两个长发披垂的影子悄立在侧,显然她们异样的目光又在我背后幽幽而视了,我连忙往幡影之间避去。
随着垂发大汉一声沉哼:“八幡天龙变阵!”幡影晃转,变化数下,把我困在三支旗的旗门之内。我脚踩“列”位,抢在几个青头老者包抄合围之先,溜转去了“行”位,再一晃转,不意步入生死门。那几个守护“生”幡的老头齐来截住我的去路。先前挨过掌抽的黑发老者尤其积极,都扑到我跟前了。我不由懊恼道:“人家为你们而战,你们却跟人家为敌,这有点说不过去吧各位?”
黑发老者低哼道:“表面上看,两边不论谁赢,我们都会得利。但其实,就算景虎赢了,果真能带我们离开这里,那也只是一时得脱。招惹了这帮‘相模群狮’,迟早都要去夺我们之城,甚至灭我们之族。那还不如直接站队到他们那边去,这个道理说得过。”
趁他忙于说这番话,我赶紧溜去“阵”位。暗觉守护“生”、“死”两幡的那些老者似是并没怎么戮力围堵。不只我发现了,这怎能瞒过垂发大汉之眼,立刻着恼道:“我若再发现有人故意放水,你们就别想指望返回各自之城了。”
我顾不上揩汗,把酒坛子递向那小僧:“给!”
后来我知道,景虎很喜欢玩这种与人斗阵的名堂。不过,他将来会遇到另一个喜欢玩阵法的敌手。那就是我丈夫的兄长,世称“甲州之虎”的大膳大夫。在川中平原的弥天大雾里,他们会玩出最精彩的阵法。尤其是宿命般悲壮相遇的“八幡原之战”,据说此役还出现了烂漫凄美画面般的“一骑讨”。
正如秀吉大人的战况评说:“卯时至辰时景虎胜势,辰时至巳时信玄胜势”。在那一天,我夫君失去了其中一个兄长。我们家那位老爷爷为此哭泣了许多天,连球也不玩了,连日在洛中亲家那里以泪洗面。这是很少见的恶战,甲州名将连丧多员,双方均死伤无数,此后他们两位一直回避与彼此的正面对决。
后来我还知道,大膳大夫早在天文二年也就是他年轻时曾经迎娶那个瘦弱少年的姐姐,就是玩穿越那个家伙之姊。这样算来,我们也是亲戚。咦,他去哪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