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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高山仰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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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高山仰止

    我捂着头,惊叫:“哎呀,棚塌了!”旁边几只手连忙推肩摇晃我身子,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那个名叫信包的俊秀小胡子朝我微笑道:“还没塌呢!”

    高次凝箫嘴边,转面悄问:“你梦见塌掉啦?”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揉眼道:“怎么搞的,我好像打了个瞌睡,有梦那种……”

    “有梦还好,”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捡起调匙跟勺子递给我,笑吟吟的道,“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做过梦了,尤其是好的那种梦。”

    记得前次坐在他旁边排练奏乐的时候,曾不经意间瞥见这个看上去白白净净的小子捋起裤腿,露出许多斑驳交错的疤痕,几乎遍布腿脚,一瞅之下,我好一会儿都没定下神。他似也觉察到我神情不安,连忙拉高素袜,放下袍裾遮掩。

    我听见高次悄问:“怎么又没睡好的样子啊?你还梦见那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的情景太难忘掉了,”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打着呵欠,提手握拳,放到嘴边,苦笑道,“我一入梦,就是抢滩登陆。无论怎样也登不上去,每次都梦回水陆两路夹攻纪州那一场恶战,还总是踩到杂贺城的孙市他们在水底埋放的罐子,又在那里卡到脚,一次次地痛醒……”

    后来我听说,令他总也睡不好的那场恶战发生在清洲军扑灭了长岛愿证寺的反抗之后,信长终于把矛头指向了孙市所在的纪州。这个时候的纪州并不团结,根来众和太田一伙、杂贺三缄众都站在信长一边。与其说是攻打纪州,不如说是攻打孙市。

    信长率十万大军到达泉州,在那里兵分两路,一路从山地走,一路沿海岸走。海岸一路的将领以泷川、光秀、长秀、赖隆、藤孝、顺庆为主力。山地一路的将领以信盛、秀吉、村重、堀秀政等人为主力。

    海岸一路在杂贺众的节节抵抗下出孝子峡向纪川右岸的中野城进军。山地一路从风吹峡南下,渡过纪川,在杂贺城东面的小杂贺川设阵。但是他们在这里遭到了很大打击。这一幕非常有名,杂贺城的孙市充分的利用涨潮退潮,预先在小杂贺川河底放了无数的罐子。

    不知底细的堀秀政率领先头部队依仗人多杀过来,但很快前面士兵的脚就被卡在了罐子里,后面的士兵又不断冲涌上前,场面完全陷入混乱。这时孙市就指挥火枪队一齐射击,堀秀政只好留下大批死伤者退却。不时又反扑回来,想抢救陷在那儿等死的同伴,然后又卡了更多人在那里挤在一起呼天喊地。

    虽然战斗一时陷入胶着状态,毕竟双方兵力相差过于悬殊,不久中野城被海岸一路军攻陷,孙市在族人的劝说下向信长献出誓词请降。本来依照信长的性格,这时候本该是一定要取孙市他们的首级。但是因为辉元开始东进,信长无法在纪州拖延太久。因此接受孙市的投降而撤兵。这就是“第一次征讨纪州”。

    信长对孙市的存在和他的火枪队的活跃大为恼火,两次大举进攻纪州杂贺,孙市都挺过来了,但这还没结束,此后发生了鲜为人知的第三次征讨纪州的战斗。信长突然召回当时正在攻打高野山的儿子信孝,命令他秘密攻打纪州杂贺。信孝在堺市集结了大约万余人马,派长秀带三千先锋急袭鹭宫,信孝自己也随后出阵攻打鹭宫道场。而这一次,显如上人也和孙市一起在此遭遇血战。

    日后亲历过第三次血战的我,明白了当初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为何睡不好。

    “给,调羹拿好。这是你的乐器,别又丢了。”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见我又悄眼瞥看他腿上伤疤,忙要掩遮,我伸出一根食指,摸了一摸,皱起鼻梁,问他,“还疼不疼?”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摇了摇头,垂下眼皮,放低袍裾,躬身道:“伤处不疼了,头还疼着。殿下不要摸它,此是肮脏之物。”见我愕眼不解,他又低声说道:“战争是肮脏的。它留下来的东西也不干净。从那以后,听说那条河的水就没干净过……”

    我拿出个东西伸去他鼻下,给他闻过之后,转面问道:“怎么样?”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轻轻地咦了一声,奇道:“是什么东西呀?闻着脑子很清爽啊,头也似乎不是那么疼了……”我就给了他,说道:“你拿去闻吧。还有这个,头疼睡不着的时候就含一片。它自己在口里会化掉的,然后你就想睡了。”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惊异道:“你怎么会有这些好物?”我微笑道:“我在一个庙里拿到的,就是没有能帮你做好梦的那种药。”

    “如果有,你刚才也不会梦到棚塌了。”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拜谢之后,笑吟吟道,“不过遇见你以后,或许我从此又能梦到好事情了。”

    高次悄悄转面来瞅,问道:“我最近小便不出,有什么好药引没?”

    “有,”我正自琢磨,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在旁笑吟吟道,“只需要拿一根葱戳进去,然后以嘴吮着葱吸一口气,尿就出来了。”

    “咦,你这个方法也很好。”我掏了一会儿,找着三颗药丸儿,放到高次伸来的手心里,说道,“不过这种药丸儿也可以的。它的主要作用是帮你省去了那棵葱……”

    没等听我说完,高次把药丸放嘴里咕噜一下吞掉了。我愕然道:“你一下子全吃掉了?本来是要分三天吃,每天吃一颗的。”高次咂着嘴道:“这有什么?我三天的饭也是一次吃掉的,然后再过三天才吃饭。”我不由奇道:“你怎么这样子啊?”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边闻东西边说:“他就这样的。跟他弟弟相反,高知是一天三餐、每顿吃三天的饭对不对?”

    高次喝完水把杯子放在一旁,说:“咦,你旁边有一本诗集。”

    我正东张西望,暗自纳闷:“信包又去哪里了?刚才好像看见他在这里出没……”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在旁笑吟吟道:“他往你身旁放下一本诗集就走开了。”

    我拿起那本翻开的诗集,看到上边每一页都署明“长野三十郎收藏”的小字。翻开来放在我旁边的这一页还有个精致的荷花书签儿。

    我轻声念这一页那首题为《漫兴》的小令:“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想象这其中的意境,我不禁赞叹:“哇啊……没想到他真有才,能写出这么好的辞令。”

    “他写的吗?”高次伸手拿书去看封面,啧一声说道,“这不是他写的吧?这‘藏春散集’里边的元曲小令,我记得明明是刘秉忠写的。”

    我拿过来翻着问:“刘秉忠是谁呀?”

    藤孝在后边以扇遮嘴,低声琢磨道:“就是这个刘秉忠,当年向忽必烈建议改国号为大元。不过此人之作在我们这里属于冷门,信包为什么最近竟会找他的作品来看?信包是一门众之首,最亲近主公。莫非……难道这里边也暗含有其它深意还没被我们琢磨出来?”

    “能有什么别的深意?”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闻着东西笑眯眯道,“信包泡妞历来三板斧。先故意丢下一本他收藏的诗集,等你拿去还给他,不然他就假装来找,搭讪起来便会说他藏书多,引你去他那里借书看。这一来一往就有戏了,然后他把自己作的诗集赠送给你,让你看他的文采,引你为之倾倒。接下来就有文章作了……”

    我听着不禁好笑:“你想多了吧?他用不着搞这么多步骤呀。对了,他也会写诗吗?”

    藤孝在后边以扇遮嘴,低笑道:“他年少时大发风骚,也作过一些诗。后来不写了,说是写不出。就只是忙着精心装订,自掏腰包刊印了许多出来四处送人,还让秀吉帮忙推销掉了不少。不过他一直不送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奇地问:“他还出书了吗?叫什么名呀?”

    “老犬斋,”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闻着东西笑吟吟道,“他一直喜欢自称‘老犬’,诗集就叫作‘老犬斋散集’罢!”

    “他不是‘长野三十郎’吗?”我听得纳闷道,“为什么管自己叫老狗啊?”

    “他们家爱狗,”藤孝在后边以扇遮嘴,低言道,“他们父亲信秀尤其喜爱,还把女儿取名叫‘阿犬’。咦,听说今日阿犬殿下病情又好转些了是吧?”

    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闻着东西摇摇头叹道:“唉,总是反反覆覆。也就那样吧!”

    藤孝正唏嘘间,眼光疯狂之人在台上伸扇指来,喝叫道:“幽斋!我留意你半天了,谁要你在下边交头接耳,带头说话不停?”藤孝窘道:“我……”眼光疯狂之人伸扇指责道:“我女儿正要唱歌,你却在下边说说笑笑,还嚷什么‘棚塌’,就是你这家伙专门领头咋呼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歌会你都爱这样,还带头起哄,嚷着要看震脱衣服。我女儿就在台上,你想看谁衣服被震脱?”

    在众人纷纷转望的目光之下,藤孝憋迫道:“我……”眼神疯狂之人瞪视道:“我女儿就在台上这种令人紧张关头,你还坐在下边拿个千里镜等着看你想看的东西是不是?你想看谁衣服被震脱掉我问你?”藤孝羞愧道:“我不是我没想……”

    “总之!”眼神疯狂之人招手道,“你给我上来。还有你,也一起上台。这种紧张的关头你们还坐得住?都想看我女儿被震掉衣服是不是?阿振,赶紧回去穿棉袄并且还要多加几套厚衣服再上来唱歌。泷川,你赶快去把你们甲贺那些夜行衣拿过来给我女儿和女眷们穿上先!要紧身那种,对,不容易脱那种,嘉隆他们潜入海底凿船作战那种‘贴身水靠’更好。可他在海战前线忙着凿辉元的船底,谁去飞鸽传书给他……”

    信包忙去抚背安慰他哥,叼着卷烟温言道:“不担心不担心,别着急。来,抽口烟先!”说着,递烟伸近给他吸了一口。眼神疯狂之人在烟雾缭绕中咳起来,叫苦道:“唉呀,你别弄我嗓子痒,万一唱不赢他们就糟了,我们这里实在太多女眷,你明白我们的处境吗?”

    “关心则乱,”我旁边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忙起身说道,“其实他是情急关切,才乱掉方寸的,并非像信雄那么容易乱恐慌。对了,我拿这个东西去给主公闻一下,帮他定定心神……”

    我掏出个物给他一并拿去,说道:“这是先前他身上掉的。”想了想,又取出个东西也塞到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手里,叮嘱道:“先别给他闻那些了,就只用这个好使。小庙里捡到的,盒子上边标明‘定神丸’。赶快拿去吧!”

    眼神疯狂之人拿折扇打开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伸来之手,瞪视道:“什么东西?谁给的?吃了会不会死?”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朝我坐着的地方扬扬下巴,笑吟吟而觑道:“她给你的。”眼神疯狂之人瞪他一下,把药塞进口吞服,哼了一声:“不早说?”

    藤孝凑过来问:“右府啊,你要灭她全家,就不担心先被她用药放倒?”眼神疯狂之人拿折扇往他头上啪的一打,冷哼道:“我服了她的药感觉好得很!”

    “况且我没灭过谁全家?”眼神疯狂之人拿折扇敲打光秀之头,睥睨道,“我家哪个女眷的全家没被我们吞灭过?我们就是干这个的,你没灭过你们那边的亲家?你躲到光秀背后让我打到他有什么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幽斋!你起心把女儿嫁给义定,你说你图什么?”

    后来我听说藤孝图的是义定的领地。他首先将女儿伊也嫁给丹后的领主义定,起初义定对藤孝家抱有戒心,一直不肯带妻子回门,藤孝也没采取任何行动并不断向义定示好。半年后义定对藤孝家戒心逐渐减弱,藤孝要求见见自己的女儿和女婿,疼爱妻子的义定终于陪同妻子回到了娘家。然而迎接义定的却是无情的暗杀,并且由藤孝的儿子忠兴亲自动手。随后这父子俩顺利消灭了女婿家的残余反抗势力,完全平定了丹后。

    伊也失去丈夫后改嫁藤孝的家臣,因为丈夫要求帮忙揉脚而与丈夫发生争执,并愤然回到娘家向父亲诉苦,但藤孝却毫不包庇女儿,而是对女儿说:“虽然你是我的女儿,但是你已经嫁人,就该顺从丈夫的意思,无论他的身份高低,你都是他的妻子!赶紧回去按你丈夫说的去做!”尽管在日后流传着这样的美谈,赞扬藤孝的品德,但却不能掩盖他暗杀女婿义定的事实。

    阿振她们捋起裤腿,甩掉鞋褪下袜,踩着节拍脆响整齐。眼光疯狂之人见状不由啧出一声,懊恼道:“女儿,不要给他们看太多!”转头见藤孝手拿千里镜欲抬,他一把抢过来扔远远的,怒道:“你都站这么近了,还拿千里镜来看?”又乱指台下,喝叫道:“瞅啥?一个个都瞅啥来着?我女儿在台上,你们最好无视她。完全无视!”

    台下有人问:“那……我们看什么?”

    我看见有些小孩子挤到台边围着窥看帷幕后头,阿振她们踩着整齐的节拍不时往那边走来走去,纷纷探头张望,显得好奇又不耐烦。

    “那两个人去哪里了呢?”听见我纳闷地问,高次忙拉着刚回来挤过他身边的白净小子衣袖,低声打听,“一胖一瘦那两人是不是被捕了?怎么半天没见出来唱歌……”

    白净小子一边挤去坐,一边回答:“没吧?刚才我看见他俩被贞胜大人请去戏台后边饮茶了。信澄好像也跟着进去了,不知出来没?待会儿问问他……”

    “饮茶?”高次啧然道,“那还不就是差不多等于类似被逮了?”

    “哪儿会抓呢?”白净小子笑吟吟道,“顶多就是安排画影描形师进去让他俩站好,画个正面、侧面、背面的模样保存起来。刚才我瞅见信澄伸手把他们头发弄乱,还让他们张开嘴巴往里瞅来瞅去,接下来就是画影描形了。不管怎样,你别以为他俩还能回九州去。”

    我问:“他们本领这么厉害,为何不敢反抗,居然乖乖被你们折腾了呢?”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道:“那是因为贞胜大人向他们问罪了。他专门逮人的官职摆在那儿,谁敢明着反抗‘京都所司代’?”

    贞胜出来问:“你们谁进来给幸侃做个保人。按完手印保出来可以接着唱歌跳舞了。义弘大人没事儿,感谢他赏脸跟来陪我们饮了会儿茶。不过幸侃还是需要保一保。唉,这个人呐真是唉怎么说呢……”

    光秀问:“罪名是什么?”

    “欺诈。”贞胜指着歌本说,“你看这不很明显吗?他这个唱本上预备呈献的三首歌,光秀和信澄两位大人都是认可的。然而他们一登台,唱的却不是这三首歌,而是未经认可的‘九州风雷’这种不知所谓的调调儿。摆明了是存心欺诈来着,我们有这么好欺吗?不行,依律是要追究的!”

    随即领着幸侃出来,边走边教诲:“幸侃呀,今后要注意了。人呐,最重要的品质是诚实。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不断出幺蛾子的过程。生活给我们放出来的幺蛾子已经够多了。一个个幺蛾子令人应接不暇。你呀,就别再人为地乱放幺蛾子了!”送了几步,拍了拍肩背,意味深长地叮嘱一句:“还有啊,跟小女孩们一起飙歌要注意不宜出现有伤风化的场面噢!”幸侃转头问:“你指哪方面的有伤风化?”

    贞胜皱眉道:“看看你,首先就衣衫不整。穿这什么衣服,光着膀子露一边胸。这无非就是一块肥肉,你刻意把它露出来干什么呢?而且你还擦得这么亮究竟图啥?不要标新立异嘛!还有义弘大人,赶快把衣服穿好,别光着上身。这儿有许多女眷在看着。你是名将,要注意形象!”义弘忙穿回衣衫,幸侃拽着没袖子的戏服徒劳地试图挡胸,流着汗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需要讲究的?”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贞胜就此止步不送,口中说道:“光影幻术可以搞,但不要乱放焰火。以免走水。”

    幸侃不由纳闷道:“贞胜是从哪儿学回来的这一手,怎么整起人来一套一套的?”秀吉拍拍他肩,凑近笑着说道:“据说就是他向主公推荐的高僧泽彦,教主公将稻叶山城改名为‘岐阜’,取周文王起于岐山和孔子故乡曲阜之意,也就是再把‘凤鸣岐山’这出好戏重新在咱们这里演绎一遍。所以贞胜这一套其实你明白来龙去脉的。就别嘟囔太多了,好好唱你的歌吧,舞照跳不误。”

    幸侃问:“谁保的我?”秀吉挠着脖子道:“光秀。为什么是他,这连我也想不到。”幸侃咕哝道:“我还以为是你或幽斋呢。怎么不是呀?”秀吉啧然道:“我都是差不多要跟你一起下锅的人了,能保你吗?幽斋这个人呐,你就别指望他了。今后我跟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过你现下先去拜谢光秀。”说着,拉他到光秀跟前拜倒。

    光秀忙还礼道:“嗐!一点小事情,不要再提了。”随即压低声音叮嘱:“不过,幸侃呀。你跟主公他女儿飙歌,记住悠着点儿啊,聪明人都懂得点到为止,不要去太尽!”

    幸侃苦着脸咕哝道:“还飙歌啊?我已经很饿了。肚子响不停,想吃饭……”

    阿振她们看见幸侃垂头丧气地出来,连忙踩着节拍退回去一字排开,高兴地招呼道:“可出来了,快接着飙歌。我们在这儿等半天了!”幸侃望了一眼帷幕后不时出现的贞胜身影,愁眉苦脸道:“还要飙啊?可怎么飙?”

    眼神疯狂之人睥睨过来,冷哼道:“你让我女儿在台上光着脚等候半天,到头来你这家伙却又怯场,临阵当缩头乌龟,一看见她就萎缩了是不是?”

    由于干等半天,我没事做,只好拿调羹勺水喝,端着杯子翻看信包搁下的诗集。高次和秀政这两个小子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由于他们分别坐在我两边,我夹在中间不得不听他们闲扯。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问:“你姐夫最近还流鼻涕不?”

    高次头没回地反问:“哪个姐夫?”

    “唉……”秀政皱眉道,“你明知我说哪个。”

    “我怎么知道?”高次啧然道,“他流不流鼻涕我如何晓得?他又不跟我姐住了。”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地问:“那他以前跟你姐住一起的时候流不流?”

    “那肯定流啊,能不流吗?”高次闷声说道,“他跟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就会流很长的鼻涕。边吃边垂到饭碗里面。我们围炉吃火锅的时候,他站起来用筷子搅拌锅里,鼻涕也同时垂到整锅汤里去了。”

    “他亲吻你姐姐的时候,我估计也是经常流她一脸了。”秀政笑道,“我能想象出那个情景。”

    高次摇头道:“我都不敢想。”

    秀政呵呵地笑着拍他后背一下,说道:“你该庆幸她后来改跟权六一起住了。”

    “庆幸什么?”高次小声说道,“权六年纪大,我发现他经常尿裤子。他坐在那里看绮艳故事画册……”

    我正要起身,鼓声忽响。

    信澄忙过来劝阻道:“大鼓太响,贞胜大人说搞不好会震出幺蛾子来,不宜多敲。”

    “噢,”幸侃郁闷地掏出号角,正要吹又给阻挠,信澄凑近说道,“贞胜大人说这个东西用力吹起来的气流太强,容易吹开女眷衣裙,不宜再吹。”

    “噢,”幸侃郁闷地换了副七弦琴,坐在石墩上低头弹奏,弹着弹着他垂泪了,唱道,“高山仰止兮,流水无尽。遍寻知音兮,人海无觅。谁悉我心兮,其实清雅。”

    “弹起‘高山流水’来了?”信澄凑过来小声提醒,“不要话里有话噢!贞胜大人在帷幕后边听着你的弦外之音呢。”

    幸侃抽泣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行。我还能唱什么?”

    信澄指点道:“就唱你歌本上那三首好了。”

    “不行!”眼神疯狂之人拿折扇敲信澄脑袋,指责道,“你说他唱本上那三首全是励志的歌?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孟姜女哭倒城墙’属于励志吗?你是怎么看的?喜庆之日,就让他大老远从九州奔来咱们家里唱这么丧气的调调儿不成?”

    信澄捂头挣扎道:“还有一首我觉得很励志啊。”

    “这首‘孔明出师未捷身先死’你觉得励志?”眼神疯狂之人拿折扇敲信澄脑袋,责问道,“励哪方面的志?励谁的志?励我们的志还是励敌人的志?他死了谁最高兴?司马迁?啊不不……好像不是他,写书被阉割那个才是……究竟谁最高兴来着?司马光?是不是也不对?但好像也不是司马相如啊……究竟是司马谁来着?总而言之,就是那谁最高兴!而我们如果是孔明这边的,就会觉得很丧气。”

    幸侃抬起泪眼问:“那我唱什么才好呢?”

    “就跟随着阿振她们那班小女孩儿的调子唱,跟不上就认输,这才叫飙歌!凭你这样儿的野路数,还四处找人飙歌,你会飙歌吗?就会乱唱一气!”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再不行,你就唱你那个‘今天肉价多少钱一斤’算了。”

    幸侃愤然挺身,抹泪唱道:“今日肉价几何?庶民曰不知。既食不起为何要关心?丰年刚获一篮谷,米就剩下壳,你收去我黍兮,我自食我薯矣,年年挖薯啃树皮,管它肉价有几多?”

    义弘叹道:“在我们那边,身份低一点的家臣也都只能天天吃薯,更别提底下那些庶民。不论乱世还是太平年代,多少年来一直没变过,也没法变!”

    “你们那边赋税太高了,”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各地诸侯历来也都如此层层盘剥百姓,只恨不能多扒几层皮。不论战乱之世或是太平年代,百姓的负担极其沉重,收入的十成里至少有五成要交上去,通常为五成之税,狠心一点的诸侯抽六成也是常见,甚至更有抽七成和八成这样过分,而关东的氏康家搞了个四成之税就被称赞为仁厚爱民。相比之下,我搞的是比四成之税更低的三抽一,也就是百姓收入三成里只抽一成之税,我怎么不被传颂为尧舜?”

    幸侃数了数手指,忿然道:“你搞的是三成年收入里抽一成之税,这跟别人家按十成里抽五成之税的算法有什么区别吗?不还是抽一半的税收?”旁边一个金发碧眼的乐师啧然道:“你会不会计算啊?别人收的通常是百分之五十的税,信长公这里收的是三分之一税。就是三成的收入里,你自己留两成下来,他只抽一成收走。这哪叫抽一半?”幸侃伸着肥胖的手指纳闷道:“三分之一是这样计算的吗?不是一半吗?我印象中应该是一点五加一点五等于三。你们会不会数学呀?”

    阿振不高兴地问:“在这儿做题呐,还飙不飙歌呢?做算术题就回家去做吧,这个棚子我们要用来练舞蹈了。”眼神疯狂之人忙劝说道:“女儿,还是先穿鞋袜吧,不要给他们看太久。”说话间扫视台下,忽有所见,怒指一颗大脑袋,喝问:“信雄,你捡幽斋的千里镜在那里看什么这样起劲来着?”

    信雄拿着千里镜边瞅边赞叹道:“哇……”眼神疯狂之人恼道:“哇什么哇?别看你妹妹噢!你到底在瞅谁?”信雄边看边回答:“我哪有看阿振?其实我是看她后面第二排那个丸子头……”眼神疯狂之人问道:“头上两颗丸儿还是三颗丸儿的?”信雄边瞅边回答:“三颗丸儿那个,瞧她各方面都显得很生涩,好可爱噢!”眼神疯狂之人拾起台边一只花鞋扔过去,啪的打在信雄头上,怒道:“那是你未曾谋面的妹妹三丸儿!她今晨刚跟妈妈从岐阜附近那个风景幽美的小城寨来看望我,你瞅啥?”

    我惊讶道:“他怎么又有一个女儿冒出来,居然连信雄也不认得她……”旁边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掩着嘴忍笑道:“那是三丸儿,早上刚到家,她是信忠公子的奶妈跟主公悄悄生的。”高次转头悄问:“听说她有个异母姐姐被主公许给了蒲生,对吧?”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点头道:“主公让嫁给氏乡的那个姐是‘相应院’罢!”高次唏嘘道:“没想到蒲生也成为主公的女婿啦。今后他的鬼故事算是说到家了……”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道:“早就是了,你唏嘘啥?当年主公很欣赏氏乡,便将女儿冬姬嫁给氏乡为妻,据闻氏乡疑心秀吉大人觊觎冬姬的美貌,总爱把她藏起来,说是让他老婆离秀吉大人越远越好。”后边一个吹号的小子啧然道:“能藏去哪儿?还不就把她藏在他领地那边。上次信雄说好久没见过面了,要去把她抢出来。”

    旁边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地转觑我,问道:“姐姐,你跟信雄谁大谁小?”我蹙眉道:“好像我大他三岁吧。记得我十五岁那年,听说他过继给具房大人当养嗣子并且成为具教大人女婿的时候大约是十二岁。当时我还想:哎呀,这家伙都有十二岁的小孩了,还老爱来逗我……”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听得一怔,问道:“哪个家伙?”

    我连忙转开脸望别处,装作没听见。高次掐指算数,随即懊恼道:“你比我大!”我微笑道:“我何止比你大,还大过你姐姐呢。”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也忙计算了一下,然后得意地笑觑我,说道:“原来我比你大两岁,以后不叫姐姐了。”高次噘着嘴瞅一眼白净小子,说道:“可你也不能叫她‘妹妹’呀,毕竟身份不同,得称她为‘殿下’。”

    “殿下,有个事我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哦。”女眷那边传来窃窃私语,有个妇人小声说,“先前我去孩子他外婆的菜田里摘瓜,好久没去过了,正好趁回乡下之时多摘些,归来半路上无意间听到那边树林里有个姑娘说:‘你跑来逗我最狠那次,出幺蛾子了。’一男人惊讶地说:‘真出了?’那姑娘语气肯定地说:‘真出了。’那男人忙问:‘孩子叫什么?’那姑娘反问:‘你说呢?’男人激动地说:‘让我想一想,认真想一想……男还是女,有名字了没有?’那姑娘说:‘你儿子还远没到元服取名的时候呢。’男人焦急地说:‘他在哪里,我要见他!’后面还说了啥的我就听不清楚了,总之我越听越纳闷,这男人说话的声音太像你我都认识的某个人了。然而不管你怎么百般盘问或者折磨我,决不会告诉你,那个男人说话口气和声音像谁谁谁谁。”

    我回头往后面望了一眼,没看见谁在说悄悄话。旁边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转觑道:“后面那两个爱嚼舌而且想象力丰富的‘三八’似乎是那谁家的媳妇‘啥啥殿’和他姐或者妹。小时候她们骗我说那片树林里有个大蛇精……高次,那谁也回来了吗?瞅他媳妇在这里出现。他呢?”高次张望道:“没看见他回来。”

    他俩刚转回脑袋,就被拍了两下。两个妇人笑着打招呼:“嗨呀,你这个小三八,竟敢装作没认出我们?”我闻声转觑,只见旁边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搭茬儿道:“唉唷,没想到是你们两个三八呀!”两个妇女笑啐道:“太高兴看见你没死了,三八!没想到你这小三八越长越白嫩了!”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道:“是吗?不过你们这两个三八也是越长越圆润了哦!”

    “圆吗?真不觉得。”两个妇女忙自瞧身材一番,随即又拿扇子拍向高次,并且一齐伸手捏腮,往两边捏成“八”的形状,笑道,“唉哟,你这小三八,又长大了许多。怎么嘴跟‘八万’似的,看见姐姐们也不叫人?对了,你姐去哪里啦?怎么没看见她?过会儿我们想去她那里打牌到天亮,不过还三缺一。要不,秀政你来吧!我们要好好盘问你,为什么没死在小杂贺川那么危险的河里?听说你肚子被孙市开炮打出个碗口大小的窟窿,真惨呀!大肠、小肠、粉肠、肥肠、各种肠子流了一河,漂得到处都是……”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迅速掀衣服展示其光滑无瑕之腹,动作利索地一掀即收,摇头道:“要不怎么叫‘想象力丰富’?”

    那两个妇女见小圆脸家伙提着沉甸甸的长矛,仍在那儿摆着姿势,被更多妇女围观,就嘻嘻哈哈地凑过去拿扇子拍打,说道:“咦,成政怎么回事呀?谁把他的裤子拉下去了,他也不提上来重新穿好。唉呀,你们瞧见了没?里面连丁字布也无……”

    “哇,她们怎么四处唠嗑起来了?”高次愣望道,“台上没戏啦?”

    “怎么可能还有戏?”我背后有人遮着嘴低笑道,“主公为了不让他女儿衣服被幸侃震脱,情急之下,不惜百般刁难,再玩下去,甚至连耍赖使诈也是意料中事……”

    “在把你们赶出棚外之前,”阿振指着他们一个个,也学她爸爸的样子,睥睨道,“最后再给一次机会。跟着我们带起来的调子走,看能不能飙起来。再飙不动,你们就下去吧!这台子归我们了……”

    说着,开始踩节拍。其它小姑娘们也跟着踩节拍,边踩边转圈儿。圈子越转越大,眼神疯狂之人被小姑娘们挤到一边,没忘记拽扯藤孝他们一起退让不迭。他拍着手,摇着头叹道:“唉,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帮我女儿撑台面,我连老脸都顾不上要了。这么整下去,将来幸侃他们到外面四处说开,我恐怕要成为天下笑柄……”

    藤孝一边拍着手做可爱状,一边凑近低声说道:“没事儿,幸侃他们走不掉的。我琢磨着等歌一飙完,就把他跟义弘一起扣留在咱们这儿。有了这两个够份量的人质在手上,九州那边的工作就好展开了。”秀吉拍着手凑过来琢磨道:“我以为‘九州征伐’是要留待以后的日程。怎么现下就想搞他们了?”藤孝打着节拍说:“谁叫幸侃他们自己奔上门来?这就正好羊入虎口,我一看见他跑来找我,说是要跟主公飙歌。当时我就想到了,非搞他不可!”

    眼神疯狂之人跟小姑娘们手拉手跳舞,边蹦跳边睥睨道:“幽斋,若能搞定九州,你这功劳可不小!将来拿下他们那边,你的居城可能要搬去鹿儿岛噢!”藤孝在小女孩们中间转圈,闻言忙停转,说道:“鹿儿岛那边太偏远,居城就算了吧!我帮你搞他们就是了,不图他们那个爱吃薯的地方……”

    他突然停下,阵容就乱了。好几个小姑娘撞在一起,还有个小女孩被踩到脚,揉着眼嘤嘤地哭。藤孝忙蹲下来哄:“别哭别哭,看叔叔做各种鬼脸给你……”秀吉转头对眼神疯狂之人说道:“他会变各种脸,主公有没见过他一下子变出好几十张完全不同的脸,全都是吓死人的鬼脸……”正说着,藤孝突然变出青面獠牙之脸,小孩儿们吓哭一团。

    阿振不高兴道:“你们几个尽会在台上搞鬼捣乱,这怎么行?我们歌队不需要你们这些有胡子的,都下去罢!”眼神疯狂之人忙道:“我女儿发话了,藤孝你下去!”阿振蹙眉道:“你也下去!”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秀吉、信澄、光秀,你们都下去!咦,信雄你怎么凑近台边来乱看?看得这么起劲,是不是看你妹呀?”阿振憋起脸重申:“还有你!尤其是你!”眼神疯狂之人忙陪笑道:“可我……我也属于歌队一员。”阿振皱眉道:“你多次不来参加我们活动,早就被开除了。现在我是领队,不再需要你!”眼神疯狂之人恳求道:“至少我是创队元老,怎么说也算名誉队员,留下爸爸跟你们一起唱歌好不好?我也会唱‘小红花,一朵朵’……”

    阿振忍不住大叫:“你下去呀!”

    我正要喝水,旁边的瓷杯破了一个,啪的应声迸裂开去。后边两个妇女刚帮那小圆脸家伙提起裤子要穿上,被震得吃惊转望,手一松开,裤子又掉了下去。

    义弘仰望陡然摇撼的棚顶,随即转面同幸侃目光交觑。

    眼神疯狂之人捂着一边耳朵狼狈退至台下,眼冒金星般的只是晕头转向,一时找不着北。信包忙叼烟过来搀扶住,眼神疯狂之人勉强稳住身形,半晌犹难定神,闷哼道:“女儿在我耳边突然大叫,先前未曾留意听过她初试啼声,竟然有这么厉害,想必是继承了我的‘音摧’天赋……信包,你看我这只耳朵似乎被震聋了!”

    信包皱着眉察看,叼着卷烟说道:“流血了。”眼神疯狂之人伸指摸了一下,懊恼地问道:“被自己女儿震伤成这样,不用转身进去里边自尽对吧?”信包摇头道:“还不用。她比你强,你该为她骄傲,而不是立马去寻死。”眼神疯狂之人怅然若失地望向台上,难抑伤感的说道:“女儿一天天长大,越来越不需要我了。”

    “别理他们怎么说,”阿振踏前一步,迎向那圆滚滚的大家伙,在巨躯阴影覆罩之下昂着头说道,“大人们说起来一套套,规矩定许多,无非就是要各种限制你。咱们不吃这套!尽管拿出你的所有家数,不要怕他们。”

    眼神疯狂之人不安道:“她为什么反而鼓励幸侃来震脱她们衣服呢?难道女儿们长大了就是盼望这样?”信包叼着卷烟说道:“谁震掉谁的,还不好说呢!”

    义弘与幸侃对视一眼,刚要伸手拿起鼓槌,听到贞胜在帷幕后边干咳一声,幸侃连忙使眼色示意勿拿。眼见义弘之手又从鼓旁缓缓收回,阿振蹙眉瞪帷幕那边一下,转头跟后边几个小妞儿嘀咕毕,说道:“那就都不要乐器伴奏,我们也改为清唱好了。”义弘垂手而立,与幸侃互觑道:“悉听尊便。”

    眼神疯狂之人闻言似松了口气,说道:“女儿们真聪明!去掉乐器,这样就等于阉掉了幸侃他们。”藤孝凑近悄言道:“然而幸侃的雷音功力不靠乐器呀!”眼神疯狂之人听了又不安起来,啧然道:“雷音寺在哪儿呀?倘如他使我女儿丢面子,我打算派人去拆掉它……”藤孝蹙眉道:“我也不晓得雷音寺在哪儿。没听说过真有这个地方,除了存在于神话传说里。估计幸侃是瞎掰出来唬人的……”

    正说话之间,只见一人步伐笃实地走上台去,先向阿振鞠躬,又转身向台下鞠躬,然后朝义弘一躬,随即面对幸侃,微微颔首为礼。义弘变色道:“高山飞弹守右近,你来干什么?”

    眼神疯狂之人亦错愕不已的说道:“重友怎么登台了,谁让他来的?”阿振在台上笑吟吟地牵着那高个儿黑袍人的衣袖,说道:“右近是我们歌队新收的成员,而且他也是辅导我们的歌唱教师身份,有空的时候他教我们唱福音歌,我们还经常一起募捐帮助安置路边的残疾人和无家可归的老弱穷苦人……”眼神疯狂之人难掩懊恼道:“女儿狠心把我撵下台,竟让重友这混蛋上去啦?”

    权六摇着精致小折扇微笑道:“谁这么聪明把重友叫来,偏偏让他上去跟义弘他们同台飙歌,简直太恶心他们了。”

    “恶心!”义弘皱着脸,摇头道,“你堂堂武将,穿成这样真恶心!还把发型改成这般妖异的卷曲披肩、不男不女,别在我面前晃,走开!”

    阿振微笑道:“他是我们歌队成员,你让他走哪儿去?”义弘满目憎恶地瞪视重友,愤然发指道:“高山飞弹守右近,你这个数典忘宗的家伙,我耻于与你为伍!”重友面含谦和笑容,轻噏口唇不知说了什么,义弘听不清楚,皱眉道:“你骂我?”重友微笑着又噏动口唇,义弘仍然没听清,啧然道:“你诅咒我?”重友又含笑噏动嘴巴,义弘伸着耳朵凑过来问道:“你扑我老母?有种再冲我耳边说一次!大点儿声,让所有人听见我抽你不冤!”

    重友俯身朝他耳边说道:“我爱你。”义弘不由一激灵,“噫”了声,缩退不迭,皱起脸避得远远的,闷声道:“太恶心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重友微笑而视,并且送去一个飞吻,说道:“主让我爱你。而且主让我相信,最后你也会爱上我。就算你不爱我,我也仍然坚持爱你。直到最后,你也有了爱意。懂得了爱的真意之后,终于深深地爱上我!”义弘阵阵激灵之余,不由恼羞成怒道:“再这样说,我就抽你,看你还爱不爱我?”重友走过去把脸颊朝他,含笑道:“抽吧!抽完这边,我给你抽另一边。至于爱,那是不会改变的。不管你打我杀我,仍然爱你!”

    此起彼伏的猫叫声中,义弘悲愤道:“这歌不用飙,我都已经吃不消了。你们把他找来一个劲儿地恶心我,就是这高山飞弹守右近,他给我写了很多信骚扰我,一直纠缠要拉我去洗澡,还非要我向他交心……你说正常人谁受得了他这种狂热追求攻势呀?”

    信照捏着青蛙在台下赞叹道:“重友真高啊,站在那儿比谁都高,就连幸侃这么大个的家伙也得仰望他。”信孝舔着茄子流露陶醉的神情说道:“我要是义弘,就不会拒绝被他拉去洗澡。”信澄啧然道:“谁受得了他?我那个养骆驼的哥们儿说,重友一年到头不管多冷的天都在屋外洗凉水澡,有一次他跟人去冰天雪地里打仗,他也是挖冰雪来洗身……”

    “他太狂热了,”信包叼着卷烟,在烟雾缭绕中眯着眼说,“冲多少冷水也浇不凉。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头衔怎竟越来越牛气冲天了,这‘高山飞弹守右近’的称呼,听起来真是拉风!我兄长爱唤泷川为‘左近’,没想到重友给自己弄了个‘右近’……”

    “那是瞎弄,”眼神疯狂之人不由冷哼道,“他哪有什么‘飞弹’?”

    “不不,他还真有飞弹!”秀吉凑过来说道,“真的有好多!他把炮弹重新设计成长筒状,填进特别改造过的炮管里能发射出去好远。‘纠!’一声就跟飞毛腿那样飞窜到敌人营地里去了。然后哑火啦,不过听说他还在改良中……”

    “他行不行呀?”眼神疯狂之人纳闷地投眼瞅来,秀吉忙又凑近些,小声说道,“我看行!最近还听说重友拉着清秀他们去山上测试火箭。点着后‘纠!’一声飞好远,先冲上天空,划个弧线又落下来,掉入敌人城里炸开花,理论上经过准确的计算之后再发射,可以打中远处任何位置,指哪儿打哪儿,看图纸真是很厉害!更有想法的是,他还计划让清秀坐在一张绑有数支火箭环绕的椅子上,打算把清秀整个人发射上天。重友说等试验成功后,他自己也要坐在这种椅子上,‘纠!’一声飞上天……”

    “是这样啊?”眼神疯狂之人不由转觑道,“那得看看我还有哪个没许出去的女儿可以为我留住他。”

    “他有老婆了吧?”秀吉挠嘴道,“据说他的信仰似乎不允许随便改嫁或另娶的吧?而且只许一夫一妻,不能有多个妾。还要‘从一而终’大概是……”

    “要是都依他们这样搞,你就惨了!”眼神疯狂之人瞪视秀吉,冷哼道,“看看你!多少个小妾还嫌玩不够,居然四处乱搞!你老婆宁宁给我写信控诉了,我告诉你!”

    后来我听说秀吉正室夫人宁宁曾因为丈夫花心,写信向信长诉苦。按理说这种事不成体统,倘如信长发怒也很正常,但信长耐心地写了回信,在信中夸赞宁宁越来越漂亮,然后骂了秀吉一顿,以此安抚宁宁,但又表示秀吉现在地位很重要,而他又没有继承人,作为夫人要支持他的事业,理解他这一点。信长一副妇女之友的做派,令女眷们闻知心折不已。

    “你这个秃鼠、丑猴儿,身在福中不知福!”眼神疯狂之人训斥道,“由于我正室不在,你家的宁宁经常承担起了我家本该属于我正室操心的事情,里里外外帮了不少忙。平日照顾各家女眷、关怀和安置战死的遗属等等,还收养了许多孤儿,这些先不提。尤其在亲族聚庆这种重大活动上,她帮着操持了多少事情?你还不懂得体恤她,一个个地往家里纳妾,还搂着她们寻欢作乐,给点面子你老婆好不好?你俩是一起挨苦过来的,她从小生活在我家,凭她的身份下嫁给你已经委屈了,糟糠之妻不可弃!”

    秀吉哽咽道:“主公教训的对!很对!这全怪我不好,主要是因为我跟谁都生不出小孩,不甘心所以就一直努力多方尝试,看能不能生出一个来……”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没亲生孩子之人其实多得很,过继些小孩回来养就是了。你那都是借口,打个幌子四处泡妞而已。你就是喜好这个,我还不知道你?”

    秀吉哽咽着问:“主公,可不可以招我为你的女婿呀?你看我其实人品不错的,而且忠心……”眼神疯狂之人瞪视道:“你敢打我女儿主意,我抽你!”秀吉生怕挨打,连忙先抬手护着头,说道:“不是打主意,只想亲上加亲而已。我看好多人都成为你的女婿了,长秀、蒲生他们前前后后都成为你家里人了,我也想……”

    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我女儿还这么小,等她们长大,你差不多都‘挂’了。所以死了这个心罢,不是我嫌你不好。你看看阿振她们……就拿养鸡来比方吧,那么点大的小鸡,羽毛都还没有,你说能吃吗?还不如直接吃鸡蛋!”秀吉凑近说道:“阿振太生猛了,我不敢想。不过刚来的那个三丸儿还蛮可爱噢!”眼神疯狂之人拿折扇击之,恼道:“三丸儿才这么点大,你就打她主意?你要娶她,除非等我死后!”

    秀吉抱腿抽泣道:“主公啊,我太想成为一家人了。我也想学信雄,帮你照顾大家。要不,你把阿市殿下许给我,她是你守寡多年的妹妹,早就不是小鸡了,而且还生出了好几只小鸡……”

    眼神疯狂之人踹翻他,恼道:“你还敢打阿市主意?当年你杀害她儿子,她恨不得宰了你这混蛋……”秀吉不顾挨踹,又爬回来抱腿央求道:“然而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只要一心对阿市好,最终她心一软就会原谅我的。主公啊,让阿市嫁给我吧!”

    “不行!”眼神疯狂之人踹开他,冷哼道,“你会一心对哪个女人好?你最花心了,把阿市嫁给你,不只会让阿市伤心,也会让你老婆宁宁伤心。会伤了很多人的心,你明白吗?”

    秀吉又扑回来抱紧他腿,眼泪汪汪地恳求道:“明白!但我还是想要。想要啊,主公!想要……”眼神疯狂之人挣扎道:“疯啦你?为何突然想要?还要这要那?竟然变得这么贪心无耻,谁教你的?”秀吉垂泪哀求道:“你教的!想要就要,所以我想要!不可以想要又哀怨……”

    眼神疯狂之人怒踹道:“我什么时候教你要这要那了?”秀吉鼻涕冒泡道:“你那首自创的歌曲便是这样唱的呀。就是信孝唱的那支获奖歌曲,从前大家听你轻声哼过,知道你是原唱,说不定还是你早年即兴创作的,已经流传开了。主公你是这么唱的:‘想要就要啊,不要想要又哀怨。’……我听了很赞同,所以我也想要!想要啊主公,想要!”

    “咦,筑前这混蛋抱着主公在那里发什么浪呀?”权六停扇不摇,转头惑望,纳闷道,“不顾鼻涕冒泡,他还嚷着‘想要想要’,他缠着主公到底想要什么?难道……”

    只听四下里此起彼伏的叫喊道:“想要!”眼神疯狂之人不由止踹愕望,诧异道:“怎竟这么多人想要?”秀吉也抱着他的大腿东张西望。权六瞠然而怔,困惑道:“大家究竟想要什么?”

    随着一阵快速的脚步踢踏声响,重友在台上狂热地蹦跳着叫唤:“再整齐点!大家多来几遍,好!跟着齐声叫:‘想要!’别忘了同时拍拍手、拍拍腿、跺跺脚!”

    阿振叉着腰领着一班小女孩儿左走一步,齐喊:“想要!”台下众声呼应:“想要!”随着阵阵整齐划一的拍击声响,阿振领着小女孩们右踏一步,叉腰齐喊:“想要就要啊!”台下众人跟着重友一起发声呼应:“想要就要啊!”

    一个双辫小姑娘走出来问台下观众:“你哀怨吗?”重友蹦着腿率众一起唱:“不要想要又哀怨。”由于重友在台上来回蹦跳得太热烈,不小心踩着了义弘的脚,使其吃痛叫苦不迭:“哎呀疼疼疼疼疼!”

    眼神疯狂之人抬着脚不禁纳闷道:“他们在搞什么鬼?”秀吉在他脚下说道:“都告诉过你了,主公啊!你那支小调儿已然迅速流传开了,随着重友他们也来插一腿,预计将很快便会窜升到热门排行榜的顶端。他甚至还将你的歌曲加入了其它东西,说是适合用来传道。比如,他唱着问:‘想要信仰吗?’旁边一个托儿就接腔唱:‘想要!’另一个托儿又跟着唱:‘想要就要啊!’然后大家一起合唱:‘不要想要又哀怨!’听说他们还找来通译师,准备把你的这支原唱歌曲翻成拉丁语言再添加上西班牙腔调,通过航海家送去世上各个角落……”

    眼神疯狂之人不觉放下脚,恼道:“重友他们把我的歌曲改成啥了?”秀吉央求道:“主公啊,从当年桶狭间翻唱‘敦盛’一曲成名后,你不甘沉寂、坚持折腾,创作不息,终于成为炙手可热的歌唱之星了,真是意外惊喜对不对?不如我们再喜上加喜,把阿市殿下许配给我好不好?我好想要……”

    “滚开!”眼神疯狂之人提脚踹翻他,迳直挤向台前,忿然提手一指,“如此情感真挚的一支抒怀小调,被你们私下拿去改成这样充满功利色彩,还不让我亲自来唱,把我撵下台排挤到旁边,全都是你们在那儿乱唱一气,听着真是令人发指……”

    一个金发家伙凑过来问:“右府大人,听说此歌曲的创作背后还有个花边佚闻,据传这是你年轻时候与谦信大人在一起两情相悦、不在一起时朝思暮想之际灵感产生,不只产生甚至喷涌而出,使你唱出了它……请问如今你重新听到这支歌,有何感受可以跟教友们透露一下?”

    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纯属胡说!我根本没见过你所称的谦信大人,从来不跟他在一起。你们不要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乱编我的绯闻。”说着,情不自禁又冷哼一声,眼圈微红的说道:“我儿孙满堂,他有什么?孤零零一个人过,最后落得个凄惨地醉死在厕所里。英雄?我呸!朝思暮想?我天天呸他!”

    棚顶垂下一条绳索,在光线照映中徐徐降落。

    友闲缒着绳子,抱着一个动物降临台上,从空中一下来就把唱歌跳舞的人排开两边,抢占戏台中间宣布:“今晚最大热门!最佳表演奖得主将会获得这只特别大的金鸭……”

    阿振伸头看了看,蹙眉道:“这明明是一只鹅!”友闲啧然道:“像就行了。总之份量够!”重友愣望道:“你为什么从上面悬降下来呀?刚才我还以为是主从天而降……”

    “‘主’你的头!”友闲把金鹅往他怀里一塞,不无懊恼的说道,“刚才被信雄他们堵住不给进,我只好爬上棚顶,从上边下来告诉大家,先前颁奖的时候我们漏掉了最大那个奖项还没发。这也不怪你们,主要是由于我获奖太多,高兴过头就忘了还差一只鹅没送出去。并且先前也还忘提历来我们这儿的颁奖礼都是溪边那家鸭鹅店老板小林赞助的。大家记住,要吃肥鸭,去小林那儿就对了。”

    阿振飞快念出纸片儿上的内容:“女眷们评出今次最佳表演奖由光秀大人获得!赶快上来拿鹅,我们还要接着唱歌呢!”

    “为什么是光秀呢?”友闲由衷地感佩道,“他给我们奉献了毫无疑义的上佳表演。大家注意回味一下那些细微变化的表情,尤其是恰到好处的眼泪。他演出了这个角色的复杂心情,特别是最微妙的那些地方……吃肥鹅最好的地方是哪里呢?小林那儿。大家记住要常去光顾啊!接下来,我给你们念一下驻守在各个前线将士们寄回我们家乡的来信,首先这是一封来自越中行军路上的书信,写于我们清洲军即将攻打景胜的前夕……”

    大家纷纷起来活动筋骨,我也走到门边,探头往外看,想着心事,听见后边角落里有人低声谈论:“谦信大人到底是不是咱这边片桐他们下毒害死的呀?”另一人啧然道:“片桐下毒甚至都不用毒药的,他巧妙运用食物搭配就可以干掉你。”

    糕点师傅率领学徒端着一篮一篮的东西进来了,招呼大家:“饿了就先吃点东西垫肚吧!”

    “这个东西就叫面包,”眼疯的人说,“折叠起来,这样捏着,中间夹着烧熟的茄子,就这么连同面包咬下来吃。”

    秀吉捏一个在手里闻了闻,忙问:“主公,这些茄子从哪儿来的?”

    眼疯的人边嚼边说:“对,我也想知道取自何处啊?”

    糕点师说:“哦,就是刚才从戏棚里收集的。你们扔了满地,闻着气味还很特别。”

    秀吉他们一听,纷纷丢掉面包,说:“主公啊,这些东西有问题,不要吃。”

    “不要扔掉,收集起来,拿去给幸侃吃。”眼疯之人冷哼道,“很多人还没吃上饭。你们呀,要养成不浪费食物的良好习惯。”

    秀吉招呼道:“幸侃,来吃西餐了。”幸侃揉着胸走过来问:“怎么是饼啊?”

    “不是饼,是西点。”秀吉热心推荐道,“准确的说,就是面包。它含有丰富的营养,夹着茄子吃,味道更好。”

    幸侃咬了一口,语音浑厚的说:“唔,味道很特别!”

    大家都看着他吃。

    “姑娘跟我交换的精致小折扇闻着真香……唔,我爱闻!”权六经过我旁边时,故意停留了一下,闻着香扇说,“我有一首诗,你肯定没听过。”

    “什么诗啊?”

    “这首诗是我在越前的北之庄孤独难眠的夜晚口占出来的,我念给你听噢!”权六吟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啊思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