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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太原九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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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太原九英(上)

    “看看你们的样子,”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着脑袋说道,“破衣烂衫,跟流浪讨食的乞丐有什么分别?别说没有,就算义元家果真有什么小姐在这里,让她跟了你们去有啥好处?风餐露宿、沿街乞讨吗?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做超出本身能力的事情。我听说氏真的儿子范以最近重返故土,要在家康那边做事,你们去投他好了。盘缠奉上,休得再闹!”

    我正想走近些瞧,有乐连忙拉我后退,低声说道:“那边恐怕要打起来,不要靠近。子不立于危垣之下,也应该成为你的人生守则。不如我们先跑回家去,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出来玩……”

    “打完了,还看什么?”身后有个家伙推他上前,笑道,“咱们人多,怕啥?早年都没怕过东海人,如今会怕?你看又有好多人拿火铳奔过来了,不如你在咱们家后园门口率领大伙儿再打一场‘桶狭间之战’,为先前挨揍的箍桶匠之子正则老弟讨回面子……”

    “东海人也很厉害的,”有乐挣扎欲退,口中说道,“别小看他们远江、三河一带的战斗力。早年家康的爷爷还带兵打到我们的守山城下了,要不是他的家臣突然砍他一刀,发生了整个‘守山崩’的历史事件,冷不防改写了咱们清洲那会儿挨打的命运,咱们家又怎么能逃过一劫?后来他们家变弱了,他们家臣又砍了家康他爸爸一刀,于是他们家变得更弱了,遭我们和义元同时欺侮,家康小时候被拐来我们这里当人质,没过两年,我大哥信广前往三河最前线的安祥城驻守,被义元军师太原雪斋率领东海大军捉了去,逼我们拿幼年的家康来交换人质。家康离开的时候,我正在和他下一盘棋,由于他突然被拉走,留下了一盘我和他之间没有下完的棋……咦,你小时候在义元家,有没见过家康?”

    我见他投眼望来,蹙眉回答:“经常看见他。有一次他在庭院里练剑,看见我到走廊里玩球,当时氏真在后面追着要,我带着球从走廊里跑过之际,那个练剑的葵衫小子只顾转头看,似乎不小心被剑割破了手指。教他和义元剑法的雪斋师弟雪浮大人叮嘱说:‘用真剑对练之时要小心。这是‘势州村正’炼制的刀剑,很锋利的。别又割伤手指!’我回头张望,看见家康含吮着受伤的那根手指,眼泪汪汪地站在那里……”

    “义元是家康的师兄,”身后那个家伙叹道,“雪斋禅师是他们的师傅。花仓之乱,寿桂尼请雪斋禅师帮忙,将正在善得寺出家的义元捧上家督。虽然有人说义元那时也不算和尚,他去当‘喝食’,亦即带发出家的少年。不过其实义元后来还是剃了头发的,显然他已经打算在寺庙里过一辈子了。谁知命运不由人,当时的武家门第,大多效仿室町幕府将军家的惯例,家督的儿子中除了嗣子以外,其余都出家修行。这是为防范出现与兄长争夺继承权的情况。嗣子万一有何不测,他们才能还俗成为后嗣。寿桂尼不愿让丈夫的侧室之子成为家督,为了不给花仓村的小和尚惠探继位,身为正室的寿桂尼以她素称‘尼御台’一派的实力,自然希望自己的亲子承芳成为后继。寿桂尼得到了承芳之师太原雪斋的鼎力相助。自承芳四岁开始,雪斋就受其父之命教他,他当然支持承芳成为一家之主。重臣泰能迎娶了寿桂尼的侄女为妻,他最早加入承芳一边,最后双方开打。高天神城一带烽烟四起,最后承芳攻克高天神城。眼看己方阵地逐一失守,惠探遁入花仓城。花仓城又名叶梨,是先祖范氏所筑,一度属于今川家族的本城。以挂川城泰以为中心的军队,会合其他几路军,包围了花仓城。刚还俗的承芳初次出阵,亲自指挥攻击。花仓落城之后,惠探的拥护者坚守普门寺,并为惠探乞降请命。但是老于世故的寿桂尼和雪斋决意断绝祸根,迫使惠探在普门寺自尽。还俗后改名‘义元’的承芳,由此开启了他成为‘东海巨人’的时代,直至许多年后跑去桶狭间玩球,一脚踢到了硬钉子上。这枚钉子,你猜是谁?”

    “还能有谁?”有乐转头说道,“就是那谁谁谁谁……唉呀,你别推我!咦,信氏你拎着这只鸡和米饭团儿以及香烛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身后那个家伙叹了口气说,“等会儿要去祭我父亲。你要不要也一起去祭祭你们那些兄长?去就一块儿去,我这儿正好有些多余的香……”

    “等等我!”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着脖子直愣愣地走过来,唏嘘道,“白发人祭黑发人,说来真是太凄凉了。我这个儿子在长岛一向宗闹事那年刚从军就战死,才二十九岁。其实他哪会打仗呢?平日就爱领人四处拓荒、开发农田耕作,唉……”

    有乐在我耳边小声说道:“他说的是我某个姐夫信直。信张这个儿子跟随全家去长岛血拼中战死。他跟我们家很亲,亲到哪一步田地呢?他母亲是我爸爸信秀的弟弟信康之女。然而他妻子是我父亲信秀之女,亦即我某个姐姐。生有长子信氏、次子忠辰。全家子孙都在我们这里世代做事,属于‘连枝众’。信康就是‘铁斋’信清的父亲,有个爱茶艺的孙儿信益。刚才咱们就是从他家走出来。信康女儿是信张的妻子,有人说她名字也叫信张,不过我不相信。哪有这么‘矬’的事情?‘撞衫’可以,‘撞脸’也行,‘撞名字’哪有这么撞的?夫妻俩刚巧都叫同一个名字‘信张’?”

    “谁叫我?”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着脖子直愣愣地转身,皱眉道,“你别带她四处跑,当心又让人忽悠了去,搞不好拿她做成腌菜,塞进坛子里运回东海或者远江、三河那边……”

    “什么坛?”有乐转头问,“咦,你们后园门那边打完了吗?谁赢啦?”

    “谁也没赢没输,”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首而行,催有乐身后那个家伙快跟上,不耐烦的说道,“瞅见许多拿铳的家伙纷纷跑来,还不是一哄而散?你们也别杵在这里看什么热闹,火器的年代没什么好耍的噱头,身手再好也得全趴下。有什么热闹可看?过年才热闹!万一哪个年代就连过年也不热闹了,那才叫末世临头,而不自知……谁赶上谁倒霉!”

    信张属于有乐他家的同个宗族出身,本是小田井城主宽政的次子,曾经用过寛廉、信纯、信弘等名字,因出仕信长后得到他赐予偏讳中的“信”字,从此改名信张。曾经参加对近江浅井家族的进攻与火烧比叡山,在信长麾下向来积极,不论征伐杂贺,还是镇压纪伊豪族叛乱,一直卖力。壬申年京都那场惊变后,他回归家乡尾州居于小田井城,出仕信雄,拥有俸禄一千一百贯知行。天正十二年,他做为信雄家臣与元亲连络,联手对抗势大的秀吉。

    岁月淘不掉这位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在我记忆中的影廓,他的忠诚、勤恳与憨直亦给秀吉留下印象深刻。佐佐成政治理肥后失败,被下令自尽后,秀吉本来打算将八代城交给信张,他却固辞不受。在信雄失势后,他被别人赶出家乡,仍忠心不改,宁可守贫受困。后于文禄三年在近江大津病故,享年六十八岁。

    “刚才在我身后那个家伙是他孙儿信氏,”有乐望着那一老一少提篮离去的身影,在我旁边说道。“信直这个嫡子在父亲战死伊势长岛之后,继承小田井城主。”

    信氏随后加入京都御马巡演的“连枝众”行列。壬申年京都那场惊变后,归属信雄。没多久先于祖父信张而去世。信张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信氏亡故后,家督由弟弟忠辰继承。信氏次子津田清幽仕官于石田三成。

    “三成,你去哪里?”有个捧着一盘东西的小厮模样家伙听到有乐叫唤,转面回答,“没去哪儿。他们让我拿些盘缠出去打发后园门外那些流浪汉……”

    “这是石田村的三成,幼名佐吉,初名三也,”有乐在我耳边说道,“此人出生于近江亦即江州,老家在坂田郡石田村,他们村的田地里石头很多,我妈妈的娘家也曾从他们那边收购石料。他家属于以地名作为家姓。他父亲出身为‘地侍’,与浅井家族一同在京极世家底下做官。佐吉是家中次子,自小被送进寺院做打杂的僧侣。这里出现了意味深长的‘三献茶’故事,你有没有听说过?”

    秀吉为长滨城主的时候,三成十五岁。当时三成为某个寺院的童子,一天秀吉外出打猎,口渴至该寺讨碗茶喝。三成端上一大碗凉茶,秀吉一饮而尽。后又捧上半碗微热的茶,秀吉也喝了。接着三成又献上一小碗更热的茶,秀吉又喝了,于是问三成,为何如此,三成答道,由于大人劳累口渴的缘故,这第一杯茶自是解渴之用,于是用了大碗凉茶,第二杯是因为大人基本已经不再口渴,于是上了稍微温一点茶水,最后大人心也静了,口也不渴的时候,再上热茶,大人才会细细去品味这其中的味道。方丈斥责三成无礼,三成却从此深得秀吉的信任,成为秀吉的侍从。这个故事说明三成自幼就有聪敏的才智,他能机敏地察知秀吉的意向,言行合乎秀吉的心意。

    关于三成的传说如此之多,其实说明人们对他的同情和喜爱。后来我还听到他更多故事,即使在他平生死敌得势后的江户年代。

    三成据说习惯给书信亲手打上很特别的结,在还不习惯用浆糊等粘合之物的年代,这样做大概也是为了防止送信途中别人偷看书信中的内容。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三成谨慎细致的性格。而促使谨慎的三成不惜以身家性命为赌注,与实力远比自己强大的家康拼死一搏的,正是他那颗誓死扞卫丰臣家族的忠义之心。

    家康与三成就像是一对弈手,调兵遣将斗智斗勇,时刻注视着对手的一举一动,希望能给予对方致命的一击。显然,命运最终选择了棋高一着而又运气更好的家康。

    历史从来都是为强者和胜者歌功颂德,然而时间终究会淘去不真实的东西,珍珠仍然能露出它耀眼的光芒。人们感叹说,三成虽然只活了四十岁,但他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是一位真正的悲剧英雄。

    石田三成的正室是赖忠的女儿皎月院。他身为秀吉的心腹近侍之一。以忠诚、仁义、节律以及足智多谋着称。自从最初由于传说的“三献茶”而得到秀吉的赏识,从而成为秀吉的得力干将,后来秀吉死后拥立其子秀赖。并与五大老之一的家康以及“武断派”对立。

    这场由于三成绝不妥协的对立,导致关原大战爆发,三成率领的西军与家康率领的东军摊牌对决。从关原大战绵延到冬夏两阵,这时期我痛心落泪之多、悲哀持续之长,并不亚于我家灭亡时候,我甚至有点怨恨三成,尤其因为他那份过于愚忠,而近乎于“死忠”的偏执,加上淀殿的固执不退让,使很多家庭遭受了不幸、不少人死去、更多人备受苦难。三成死后也没多久,丰臣家族旋即垮台,十几年间,天下被家康父子取而代之。虽然世道看上去终于太平了,却似乎并没因而变得更好,只不过恢复了有些人想要的死气沉沉般“岁月静好”,我曾听闻辉元在长州问:“万马齐喑,死一样寂静,好在哪里?”义弘他们家族在萨摩也发出同样质疑,元亲的残余家臣后代在土佐那边天天哭泣。

    或许他们的哭声和质问也能远远传去江户,难怪二代将军秀忠晚年从睡梦惊醒,垂汗不安的说:“长州、萨摩、土佐,这些地方总有乱臣贼子糜集!”幸侃面对日影剑之时,曾笑声雄浑地留有一言:“九州风雷始终存在……”

    篡夺者从来难免心虚。其实秀忠的老父亲家康心里也未必没有愧,但他为了自己家族和子孙,不得不这样做。趁还活着,有机会做,即将老死的家康一咬牙、一狠心,就这样干了。在干之前,他也给过许多机会劝请淀姬母子“体面”让步,包括移封别处,不过我们茶茶从来固执,她不买家康的帐。毕竟她是信长的亲外甥女,扞卫“安土桃山”时代余晖在她心目中或已成为神圣使命。淀殿茶茶不仅大量收留遭受幕府迫害的各地耶稣教徒,甚至默许他们在她的城楼打出了十字军旗帜,当时此举震动天下,据说遥远的欧陆列王亦为之肃容。家康那位爱跟他捣乱的姻亲“独眼龙”政宗难掩窃喜地告诉我,传闻西班牙王准备派兵帮助淀姬保护教友,无敌舰群即将出坞,欲以宿将高山重友为率领海陆联军的统帅。然而时势很快又有了变化,重友猝然病逝、家康亦加快攻城,甚至使用了宗麟命名的巨炮“国崩”轰击高扬十字军旗帜的天守阁。

    为免玉石俱焚,双方进行了最后的努力。家康亲信正纯随我会见城中的使者,她是淀殿的妹妹“常高院”,我的好朋友阿初。家康提出的条件是只能留下本城,其余堡垒和要塞必须拆掉,而且也要填平濠沟,淀殿不会成为人质,改为处分她奶妈“大藏卿局”的儿子大野治长与有乐斋,亦即有乐。表面上以此条件达成和平协议,然而有乐拉他好斗的儿子赖长离开以后,战云反而更加密布。家康从京都回到骏府,悄派秀忠率军调去驻防,另外又命国友锻冶制造大炮以准备进行战争。为了与困守孤城的号称十万“乌合之众”对决,幕府再次动员兵力达十五万之多。

    失去了三成和吉继这样的栋梁之后,秀吉留下的孤儿寡母只有在曾经是石山本愿寺的那个地方孤注一掷。苍老的家康发起冬夏两阵,举国雄兵围一城,战云密布,压城欲摧。淀姬死守的孤城纷纷扬扬地竖起了“十字旗”,城墙上也涂挂巨幅的“十”字标识,甚至明石全登他们还挂出了耶稣受难图。参加过耳川之战的老人说,这是大友家族军队抬出巨大十字形木架、纷举十字旗展开临渊之阵以来,聚集最多“十字旗”的一役。望着孤城遍布十字幡帜,来自九州的老人们流着泪说:“那是最后的十字军!”

    然而最后一切化为尘烟,记忆里只剩下昌幸之子幸村与胜永他们孤军冲向家康本阵的那一身赤焰般的装束和那一片血红,仿佛再现天目山下,我家灭亡之时,同样赤红如火装束的信龙他们打着“风林火山”残旗冲向敌阵的夕阳余景。

    以善战着称的义弘他们家虽然没有参加最后这场终局大战,有意无意错过了举世闻名的所谓“终战之战”,义弘他们却热泪满面地传颂着昌幸之子幸村在此战的英勇故事。义弘的儿子忠恒甚至亲自演出幸村冲阵的场景,称誉其为“天下第一兵”,忠恒老婆龟寿在旁解释说,就是天下第一强者的意思。

    除了大量出书颂扬以外,九州那边纷纷排演戏剧加以讴歌,将终局之战的幸村与源平合战的源义经、南北朝时代的楠木正成并列为史上“三大末代悲剧英雄”。人们乐于在戏里模仿心目中的英雄幸村,痛揙家康。

    “谁被痛揙了?”随着尖锐磨擦般的话音传来,有个秃老头抬着一只手挖鼻孔,另一只手拖了个挺着胸脯走路的蹒跚女童,缓慢走过我们愕望的眼前,语声铿锵地问那捧盘子的小厮,“后园门外谁在闹?三成,你帮我牵一会儿小孩,我去看一下,必要时出手……”

    “一铁公,”双手捧着大盘子的小厮为难地说道,“这会儿我哪有手?”

    秃老头啧然道:“你腰以上那两支不是手难道是鸡翅?若不想挨揍就赶快牵小孩,我替你拿东西,给谁呀?”

    说着,改以挖鼻孔之手牵着蹒跚行走的小女孩,伸出另一只手去拿盘子。有乐好奇地瞅着那个向他挺胸的小女童,问道:“这个小女童是谁?”

    名叫一铁的秃老头郁闷道:“我曾外孙女阿福。”有乐诧异道:“你也有曾外孙女?”一铁不无纳闷地说道:“虽然她父亲是我家的叛徒利三,投谁不好,竟然改换门庭去投光秀这个一脸反常的家伙……然而她妈妈是我儿子稻叶通明之女阿安,那你说该怎么称呼?”有乐困惑道:“可我听说利三娶你的女儿阿安为妻,到底怎么说?”名叫一铁的秃老头懊恼道:“还是你哥哥大殿说的好,世人就爱胡说八道。把我都搅迷糊了,阿安到底是我什么人,这个小孩又是我什么人,你来告诉我?”

    有乐摇了摇头,问道:“她怎竟才这么点儿大呀?”

    稻叶一铁郁闷道:“那你想要她有多大?”

    有乐笑问:“看她一直挺着胸脯,怀里还抱了个张着嘴嗷嗷待哺的布娃娃,她的预计发展方向是什么?”

    “我这个外孙女或曾外孙女与众不同,”稻叶一铁难抑郁闷道,“她从小立志,说长大后要当个优秀的奶妈。”

    “这么小就胸怀奇志?”有乐赞叹道,“立志喂奶,好抱负!为了表示欣赏,爷爷我做个红包给你。三成,从你端的盘子拿一贯钱来预支先。料想以你的为人死板,肯定说不行。然而回头你去找赖乡要。好不好?”

    后来这个小孩果然成为一位出色的奶妈。也就是春日局。她哺养了江户幕府三代将军家光,建立“大奥”。此女手段强悍,使稻叶家族得以飞黄腾达。不仅于此,她出面逼宫,迫使皇上退位。

    虽然她变成诡异老女之后,总是使人想掐她脖子,不过当时我觉得她还很可爱,毕竟小时候什么东西都会显得可爱。我忍不住给她个东西,挂在脖颈上。有乐转头问道:“你给了她什么玩艺儿?”

    “如意符。”我帮小女童儿挂上项链,把那个心字形银饰悉心给她藏进衣襟内,侧头看了一看,已觉妥贴,微噙笑涡道,“那个心状的小银盒里藏有如意符,以前我随信玄家的女眷去明寺那边求来的。小妹妹,好好揣藏它,据说能护佑你一生平安如意。记住别弄丢了喔!”

    明寺,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非比寻常的意象。它在山林幽深之处,长伴清索箫声,每当我想到明寺,脑帘里便似霎然闪现半僧半俗的龙芳抬首睁眼,以一双生来就失明的浊白之目看过来。

    信玄这位次子,虽是正室所生,身为信玄嫡子义信之同母弟、四郎胜赖之异母兄,由于天生失明,不能带兵出战,过继给信州的海野家作为养子,长大后出家修行,自号龙芳,从来半俗半僧之身份。因为身体有残障,在兄长义信自杀之后仍未能成为后继人。龙芳常在山中行走,出入明寺,在那里似乎得到内心安宁。

    寂灭上人说:“龙芳看不见你们这个世界,他心目中自有另般世界。”

    拿我做的好吃东西前去看望他的时候,我有时也会不免想象,假如我们家由这位看不见东西之人掌舵,又会怎样?

    龙芳面色平和如镜,不过我总觉得其实他内心里从来波澜起伏,却似没有片刻宁静过。甚至他寂坐之时亦难抑心中愤怒,折扇被攥断在手中。我悄悄替他换了一把好的,没多久我发现扇骨又折了。

    我隐约觉得他似乎愤恨父亲信玄,正如他母亲的怨恨。因寿桂尼作媒,龙芳之母以正室身份,从京都公卿“左大臣”家族远嫁而来,却由于丈夫信玄的冷漠,使他母亲抑郁而终,后来他亲兄义信被父亲逼死后,龙芳的愤怒似更难遏止。

    “弑父,”有一次,信玄顺路去看望他,说要小住一二日,其实住了三天。信玄在坐榻上侧身枕手以卧,闭着眼睛午间小寐之际,似乎觉察龙芳悄至身后盘膝坐下。我从檐外投眸,觉龙芳拢在袖里的手似攥握有物,犹豫未出,此时信玄微闭着眼睛说道,“为大不祥。因而当初即使我父亲将我逼得都快要发疯了,我也没想刺杀他。只将他放逐在外,不许回来。改变甲州命运的那场家变,未流一滴血。你们说,自古以来有过多少这样不流血、不死人的事变?我看你们举不出几个例吧?”

    “无论弑父,还是弑母、杀兄弟、杀子孙,亲人之间相逼相杀,彼此相害,凡属弑亲,皆为不善之举,而且不祥。这样的家族,或早或晚,结果会很惨的。”当时我听信玄在屋里喟叹,“本以为我会是例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即使父亲被赶出甲州去外面住,我也惦记着照顾他,最近还要筹钱托亲友在京都给他盖一座宅邸。我对自己兄弟姊妹们也都向来善待,不曾伤害过其中哪一位。就连我父亲在外面跟别人私生的庶子,回来认亲,我也认了,一样当手足照顾他们。至于我之子女,身为人父,更是爱之不尽,岂会狠心加害?我以为我会是例外,不做这种事。然而我还是伤害了你的胞兄义信。这些天来,我的心仿佛也随他死去,恐怕我已剩不下多少日子可活,料想迟早亦要随他而去了。”

    义信为信玄之长子,其母是信玄正室,他娶今川家主义元之女岭松院为妻子,向来视义元之子氏真为兄弟,彼此友好。

    义元死后,信玄将目标转移到已经衰败的今川家业,这引起义信与信玄之间的不合。据说义信与信玄麾下大将饭富虎昌等人密谋罢黜信玄,但是事发,结果饭富虎昌自杀,义信被软禁,两年后义信死去,一说自杀,另外一说是病死。

    我出生前一年,《妙法寺记》记述义信出兵信州的初阵。其时义信十七岁,受将军义辉偏讳,适值风华正茂之年。父亲信玄向信州的两郡展开侵攻,义信做为世子首度参阵,率军由小诸城出发直入,据说一夜之间攻陷九城,信玄大喜。毕竟那是丝毫不亚于信玄初阵以三百余人夜袭破城、擒虏大将的表现。

    回到踯躅崎馆后,信玄通过义信的师傅饭富虎昌,赐义信具足一领,并赐酒一杯,由原虎胤、小幡虎盛、饭富虎昌等宿将次第传给义信。义信接杯,自斟其酒,高举祈祝大捷。据昌信描述,这是非常特殊的表彰,当时因出阵而不在场的马场信春、内藤昌丰等人闻说后都感动的流下热泪并为自己的缺席而颇感惋惜。意气风发的义信,用初次的表现证明了自己完全可以成为“甲州之虎”的继承者,然而谁又能想到十数年后,他竟会走上遭父亲幽禁而死的末路呢?

    我那老家翁信虎曾喷着酒气说:“饭富虎昌不靠谱,这家伙早年就曾举兵造过我的反,只因我跟河越城那个老哥们交好,收下了老哥们从关东大老远掳来送给我的女人,就是那个啼笑皆非的关东管领他妈妈。饭富这混蛋竟然心怀不满,后来又跟我儿子信玄一起串通,忽悠了一帮家臣联起手来将我流放。信玄不知道,这家伙脑后必有反骨,还让饭富去辅佐他嫡子义信,你看又出‘幺蛾子’了不是?”

    饭富虎昌率领清一色赤红装束的兵士活跃在战场上。经常以先锋出战,人称“甲山猛虎”。早在虎昌还作为信虎的手下时,他在信州就同当地豪族夺取了内山城。由于信虎和儿子晴信的矛盾,虎昌和当时的重臣信方、甘利虎泰一起,趁家督信虎去骏河看望女婿义元之际,闪电般地拥立晴信,亦即信玄为一家之主,放逐了信虎。由此,虎昌作为晴信的心腹和老师,在家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却受义信谋反未遂事件牵连,引咎自尽。

    虎昌骁勇善战,“越后之龙”景虎和村上家族的宿将义清率领八千兵将内山城包围,但是虎昌仅用了八百人就守住自己亲手夺得的内山城。

    迎娶了义元女儿的义信打算谋反的原因,据说是父亲信玄打算背弃由信玄之父信虎结成的甲府和骏府的两家同盟。当时有“东海第一弓取”之称的义元在桶狭间战死。而作为义元接班人的氏真,在世人眼里是个只知道享乐的家伙。在那个弱肉强食的时势下,缺少了义元的今川家族就像是砧板上的肉,面临信长的清洲和家康的三河势力侵吞,甚至氏康也虎视眈眈。信玄希望吞掉这块肉,于是和虎昌商量。

    但是虎昌由而判断如此一来这个家族的前途可能会有危险。尽管他知道信玄执意已决,仍然进谏:“吞并东海之地,失去了氏真势力居间作为缓冲,从此就直接与清洲、三河交锋。形势将逼迫我们由此踏上了若不尽快上洛取天下就只有直接被消灭的命运,没有了其它选择,失去了回旋余地,这条路何等狭窄!而且由于背盟,必致氏康反目。氏康作为岳丈,自不会袖手坐视他女儿一家被我们赶出家门。届时我们四面皆敌,左支右绌,其实得不偿失。”

    然而信玄看来已无路可走,据说他听了劝谏,摇头叹息:“我们甲州穷困、财源有限而且眼看快要枯竭,我们这里守成是守不住的,也没多少东西可用来守,唯有进攻进攻再进攻。不上洛取得天下,迟早要灭亡。没有别的话说,与其坐等灭亡,我决意铤而走险,兵行险着,先取骏河,平定东海之后,攻击远江与三河之凶徒,集中全力打一两场大仗,然后上洛,会合显如、义景与久秀等各路盟友,直入京畿,拜取皇旨,在有生之年荡平天下。信长之流,不是我对手。”

    虎昌叩首苦谏:“可要倘若做不到,万一不成事,这个家直接就灭亡!到那时,对我们子孙后代来说,恐怕是要难逃灭顶之灾呀!我一门世代辅佐这个家族,不求家业大旺、而致福泽天下,但求保得香火不灭、家业长续。赌国运、搏家运这种事情悬得很,有时也要看天意。与其鱼死网破,宁要细水长流,决不能一把定输赢、拼成生死局……”

    与此同时,在川中岛合战中因为延误战机几乎导致信玄战死而失宠的义信也来找到虎昌,为了得到家督的位置,希望虎昌像当年帮助父亲一样帮助自己。但是他们之间的谈话给虎昌的弟弟山县昌景听到。在忠与孝中选择了忠的昌景把这件事情报告了信玄。结果义信被软禁起来,更加失去了信玄的信任,没过两年就死了。担起全部罪责的虎昌在当年八月自戮谢罪,据说为他介错的就是出卖了他的弟弟山县昌景。

    信长曾评价说:“信玄家的旗帜动起来的话,千山万峦也会跟着动摇;信玄家的军队动起来的话,整个天下都会为之震动。”

    虎昌作为甲州赤备骑兵的首领、兵部少辅,这位刚勇老练而横莽的武将,在战场上犹如猛虎一样令人恐惧。

    说到赤备,他可以说是先祖了。他带领麾下骑兵作战的时候,全部身着红色甲胄,就像火球一样在战场上掠过敌人的部队。透过赤色的装备,配合迅疾如风的冲击,活跃的虎昌把“甲斐之猛虎”的恐惧深深植在了我家的敌人们心中。我家灭亡之后,家康请甲州遗臣们演练了信玄在战阵时希望的用兵战法,结果就是虎昌这样的战法最合乎信玄和家康这对宿敌的心意。虎昌的勇猛战术经过弟弟昌景、以及远州女领主直虎养子井伊直政流传下去。

    世人看来,虎昌确实是个很有作战天赋的人,但作为教师的他显然就没有打仗那么得心应手。至少义信是个不合格的学生,在川中岛的轻敌冒进几乎断送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我家所有人的性命。而更为讽刺的是,虎昌最后晚节不保,其罪魁祸首也是他的学生义信,甚至连虎昌的性命也是因为义信断送的。一代名将没有死在战场上,或许是他最大的遗憾。

    他向往像老同僚信方那样在战场上英勇战死,一直念叨着要那样死法才合乎心意。最终却落魄地被命令在监禁中自尽,死前唯有痛掬一把涌不尽的老泪。

    “父亲,”龙芳拢在袖下的手缓缓拔出,伸递一串链子,将攥握在手心许久、已然沾汗微湿的心形银饰放到信玄手边,低声说道:“这是孩儿随女眷们从明寺求得的如意符,先前让小叔母帮着放进这个挂链所系的银饰里面,父亲常上战场,孩儿不能跟着去保护你,就让此物替孩儿陪伴你吧!”

    信玄似是有些自感料外,怔得片刻,拿起银链看了看,手握心状饰物,眼眶微湿的说道:“不,身为父亲,应该让我保护你才对。”

    他把链子挂在龙芳颈项之上,悉心地给他揣入衣襟内,整理妥贴。望着这俩父子在屋内相对而坐的情景,我转身时眼圈儿也自湿红。

    由于信玄要去东海,顺便带我同往。我随信玄离开的时候,龙芳却将这链子送给了我。他说:“你要去陪伴丈夫,东海那边最近又战云密布。可恨我生来是个废物,徒自生气愤怒也没用,再生自己气也无济于事。就让这个如意符替我护佑你们吧!你带上它,去我叔父他们身边,纵使距离明寺再远,也必受神光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