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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一剑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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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一剑霜寒

    “那谁,”三少爷挖着鼻孔说,“李鸦儿是个混蛋。而且是个只有一边眼睛的混蛋。淮南那个名叫杨行密的家伙很想看看李鸦儿这混蛋长什么模样。于是杨行密找了一个画师,假扮商人到河东伺机偷画李鸦儿面貌。不料画师到了河东,立马就被事先得到密报的河东兵捉获。李鸦儿起初有点生气,对左右说:“我少了一只眼睛,招来试着让他绘画,看他要怎么画我。”等那画师一到,李鸦儿按着膝盖佯怒道:‘淮南派你来画我,想必你是画像高手,如果今天画我画得不好,那么这里就是你的死地!’画师磕拜毕开始画。当时正值盛夏,李鸦儿手拿八角扇,画师因此画成让扇角正好遮住了李鸦儿失明的眼晴。李鸦儿看了说:‘你这是向我谄媚。’于是让其重新画,画师应声下笔,就画李鸦儿弯弓射箭,一只眼睛眯了起来,似在瞄准目标。李鸦儿大喜,于是重赏画师银两,并送之回淮南。李鸦儿喜杀,左右小有过失,必置于死。这画师居然能狡猾地逃脱,还发了一笔小财,成为趣闻。”

    众人谈笑之际,三少爷坐在大柳下,自言自语地说:“这棵树应该做车毂。”大家都不做声。

    门客当中有几个文士起身附和说:“应该做车毂。”三少爷勃然大怒道:“书生们喜欢顺口玩弄别人,你们都是这一类的人!车毂必须用榆木制作,柳木岂能做!”他转头对左右的人说:“还等什么?”数十人拉出刚才说“适宜做车毂”的门客全部打死。

    “这个凶暴的三少爷是什么来路?”眼神疯狂之人不禁皱眉道,“李鸦儿又是谁?”

    “我笔下这个三少爷,”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伸着手里的纸给他爸爸看,回答道。“就是朱三。刘崇的妈妈说:‘朱三非常人也,你们要善遇之。’朱三出身不高。他的父亲和祖父是教学之人,从未当过官。朱三排行家中老三。由于父亲早死,家贫难熬,其母王氏就带着他们兄弟佣食于萧县刘崇家。朱三长大之后,不从事生产,以豪雄英勇自许,乡里人多数对他很反感,刘崇同样不喜欢他,只有刘崇的母亲善待他。”

    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冷哼道:“既是出身穷人,为何自称‘少爷’这么嚣张?”

    “我就不能自称‘三少爷’吗,跟我讲出身?”三少爷翻脸道,“把你们这帮爱讲出身的家伙全干掉!”

    “那时的人爱论出身,”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翻着纸给他父亲看故事,述说道。“朱三的得力谋士李振,早年屡试进士不中,因而对这些所谓衣冠大族非常痛恨,同时也痛恨科举出身的朝士,极力主张将这些人全部杀掉。于是朱三在滑州白马驿一举屠杀裴枢为首的朝臣三十多人,李振意犹未尽,对朱三说:‘此辈常自称为清流,应当投入黄河,使之变为浊流!’朱三大笑,立即命人把这些尸体投入滚滚黄河。史称这次事变为‘白马驿之祸’。唐朝经此一变,已经完全失去了统治的根基。唐哀帝虽仍在位,实际上已经等于亡国。”

    “别以为我不知道朱三是梁太祖朱温。”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又哼一声,说道。“魏晋至唐朝那一套,在我们这里仍流行。可惜我们这边没人像朱温和黄巢他们杀士大夫那么狠。那帮讲究门第出身的家伙从来尸位素餐,也只有朱温这类狠角儿才能赶绝。”

    “朱温杀谁都一样狠,”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翻纸给他爸爸看,述说道,“朱温的滥杀是历史上罕见的。其一是滥杀战俘。朱温在钜野之南破敌一万余人,杀戮将尽,俘虏三千余人。傍晚打扫战场时,忽然狂风暴起,沙尘沸涌。朱温竟借故胡说:‘这是因为杀的人还不够!’随即下令把俘虏全部杀死。又遣朱友宁攻青州月余未下,朱温大怒,派遣刘扞督战。朱友宁让俘获的十余万民众背着木石,牵着牛驴,在城南推积土山。朱温破城之后,还把城中的民户全部屠尽,尸体放入清河,都被阻塞。其二是滥杀部属。朱温用法严峻残酷,战场上将校战死,所部士兵生还即全部斩首,叫做‘跋队斩’。他用这种野蛮的办法来提高战斗能力,因此一旦主将战死,士兵也就亡逸不敢归。朱温就命军士都文刺其面以记军号,军士或思乡里逃去,关津辄执之送所属,无不死者。其三是滥杀士人。文人士大夫只要能中科举的他都看不惯,出身好的更休想活命。”

    “这位后梁开国皇帝曾受唐僖宗赐名‘朱全忠’,即位后改名朱晃。他也有另一面,”藤孝摇扇说道,“其实朱温特别珍爱人才,而且他这种求贤若渴的心态非常急切。刚刚接受唐帝的禅让,朱温就立刻遣官吏去民间搜寻贤良之人,特别针对身居下位有能力但没地方施展的人才,如有找到,朱温往往都特加擢拔任用。对于那些知晓朝政弊病之人所上表的奏章,朱温也大都亲自翻阅,选择一些有利的建议施行。对于权势豪族横行,朱温也进行压制。比如朱温的爱将寇彦卿一次上朝时,途中有人未来得及避让,被他的随从打死,朱温因此严惩了寇彦卿,没有因为功臣的身份而袒护他。”

    “有人说他跟曹操差不多,但是更狡猾,而且比曹操无耻。”光秀垂目说道,“曹操尚知廉耻,有所不为。这位朱老三却敢无所不为。残暴不仁,儿孙不肖,又喜欢与儿媳私通,给自己儿子们戴绿帽,朱温诸子常年统兵在外,朱温乘机常召自己的儿媳们入宫,与之厮混。不仅如此,有一年朱温在行军途中得病,回到洛阳,在张全义家的会节园避暑,逗留了数日,张全义的妻女都被朱温糟蹋。张全义之子愤极要手刃朱温,为张全义苦苦劝止。至于朱温的儿子们对父亲的乱来,不仅毫无羞耻,竟然利用妻子争宠,博取欢心,争夺储位。养子朱友文的妻子王氏长相很美,朱温尤其宠爱她,并时常想以朱友文为太子。更让人吃惊的是,朱温的儿子们对父亲的行为不但不愤恨,反而不知廉耻地利用妻子在父亲床前争宠,千方百计地讨好朱温,博取欢心,以求将来能继承皇位。”

    “朱温最后还是惨死于儿子之手,”藤孝叹道,“因为朱温长子郴王朱友裕早死,称帝以来,朱温始终未立太子。他明白自己命不久矣,而其他几个亲子又不堪重用,仅有养子博王朱友文尚可成器,因而决定传位于他。朱温在床上将传国玉玺交给朱友文之妻王氏,让她去召回朱友文,事情却被郢王朱友珪的妻子张氏随后从朱温床上探知枕边风,告于丈夫,朱友珪决定弑父篡位。朱温从床上惊醒坐起,问:‘造反的人是谁?’朱友珪走入回答:‘不是别人,是我!’朱温对着朱友珪说:‘我早怀疑此贼,愤恨没有杀之。你如此悖逆,杀父篡位,老天爷会放过你吗?’朱友珪指示自己的马夫冯廷谔说:‘将老贼万段。’朱温被杀死之后,朱友珪使人将寝宫地砖扒开,挖一个坑,用蚊帐包裹其尸,然后埋入寝宫地下,即派人传下伪诏先将朱友文赐死,才公开了朱温驾崩之讯。为争皇位,朱温诸子自相残杀,后唐军乘机进逼。李存勖命李嗣源挥军攻梁。朱友贞自杀,梁将王瓒开城投降。李存勖于同日抵达,由大梁门进入汴州,后梁正式灭亡。李存勖乃神武川沙陀族酋‘独眼龙’李克用之子。李克用别号‘李鸦儿’,所部亦称‘鸦军’。李鸦儿和朱老三这对冤家宿敌恶斗了一辈子,最终还是李鸦儿的下一代赢了朱老三的儿子。”

    “原来李鸦儿是他,”信孝从股后拔出个茄子闻了闻,又塞回去,在旁眯着眼睛嗅手指,说道,“听闻李克勤身边有‘十三太保’,我看过的戏里演他们都很了得……”

    “是李克用!哪来的李克勤?”眼神疯狂之人伸扇敲之,睥睨道,“你就爱看戏和听歌,不读书而闹笑话,开口就丢我的面子。”

    “好在我爱读书,并且还写书。”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伸着手里的纸,高兴地说道,“最近想写‘五代十国’的故事,因为我觉得人们还不算很了解这些史事……”

    “又搞什么名堂?”眼神疯狂之人从面色苍白的信正手里抢夺那一摞纸瞧了瞧,随即扔开,数说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人人都在摆姿势让范礼安推荐的画师绘制‘合相’,就你不安份,拿着这些纸在旁涂写什么玩意来着?一会儿说要写魏晋南北朝,一会儿又想写五代十国,变来改去,最后一事无成。看看你,写的这是什么?”

    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蹲身拾纸,说道:“没干什么。就只趁干等着无聊,随便记述下我脑中闪过的念头,正好我要写的故事里也有一段绘制画像的趣事……”

    “沦落到写东西你就完蛋了嘛!”眼神疯狂之人奚落道,“写东西如何糊口,这玩艺怎么能谋生?画东西也不能当饭吃。你以为画饼就能充饥吗?”

    “我不得不谋生,”范礼安身边一个灰发蓝目之人俯身帮着拾起散落之纸,微笑说道,“即便达芬奇那样杰出的大画师,也苦于为稻梁谋。前边那句话是他说的,而且这里面有一段趣闻……”

    “听听通译说故事教你做人,”眼神疯狂之人瞥视信正低头捡纸的身影,见我亦在帮忙,啧然道,“帮他干什么?你们年轻人不懂事,哪里晓得生计艰辛,从来不知死活!别捡那些废纸了,听听通译说什么……”

    灰发蓝目之人述说道:“达芬奇在绘制《最后的晚餐》的同时,还在给人装饰室内房间,可能是贝娅特丽丝公爵夫人在斯福尔扎宫殿的房间。这期间发生了一件达芬奇有失风度的事情,此事被公爵的手下记录了下来:‘装饰房间的那个画家今天闹出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他因此愤然离开。’这种紧张状态或许跟写给公爵的另外一封不完整的信稿有关,达芬奇在信中抱怨他的困境:‘我非常烦恼,你本应该发现我很缺钱,而且……我不得不谋生,这使我只能中断这项工作,参与到不太重要的事务中去,而不能继续执行阁下您委托我的工作。’这项重要工作指的是《最后的晚餐》。”

    “没想到达芬奇也干过装修工呀,”秀吉挠着嘴唏嘘道,“文人就是惨噢!听说‘茶仙’卢仝也是揭不开锅,随时断炊,每次吃的那顿饭都可能是他最后的晚餐……”

    “在那封信里,达芬奇继续写道:‘或许阁下没有给瓜尔蒂埃洛先生更多指示,他还以为我的钱够花……如果您以为我有足够的钱,您一定是被骗了。’这里指的就是瓜尔蒂埃洛·巴斯卡皮,还有人将他称为‘公爵的礼物审理员’,即公爵的出纳。达芬奇好像没有收到某些预期的‘礼物’:所谓‘礼物’其实就是金钱,因为不是定期支付所以不能被认为是薪水。据班代洛所说,达芬奇的年薪是二千达克特,但另一个消息灵通之人却说摩尔人每年只付给他五百达克特。”灰发蓝目之人不无感慨的述说道,“在这封信中可以从一个侧面感到达芬奇绘制《最后的晚餐》时正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这种压力非但没有被其他事情缓解,还一直不断加重。这是世人不了解的那个达芬奇,那个在炽热而安静的大街上大步流星走向圣玛利亚感恩教堂的达芬奇。”

    “世人只道达芬奇这样的天才很牛,却哪里想到再牛的天才即便留下许多文艺杰作,他们过的却是苦不堪言的生活。”范礼安说道,“瓦萨里曾讲过一个趣闻:圣玛利亚感恩教堂修道院院长总是催促达芬奇‘尽快完成这项工作’,并向公爵抱怨这个画师如何拖延时间。得知此事后,达芬奇对卢多维科说他还在寻找一个长着极为阴险毒辣的脸之人作犹大的原型,但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脸,‘他一定会用那个不够善解人意、缺乏耐心的修道院院长的头部’作为模型。听到这番话之后,公爵笑道:‘那个不幸的修道院院长糊里糊涂地回到家里,还担心在他的花园里工作的工人’。”

    眼神疯狂之人听了通译的转述,怔了一下,亦兴嗟道:“可见要想吃香喝辣,就别去当写东西和画东西的文人。那实在是文笔再牛也填不饱自己的肚子,何况养活一家人。‘茶仙’卢仝要不是靠邻近的寺僧赠米,他哪里揭得开锅?好不容易去相府的朋友那里应邀吃一顿好的,当晚就出事掉脑袋了。信正,你听明白了没有?当文人还不如去当和尚,别以为我没指一条出路给你走。”

    我不禁纳闷道:“他为何对自己大儿子这么不好啊?”听见我小声嘀咕,藤孝在后边以扇掩着口边,低言道:“信正的舅舅当年被主公任命为‘和州守护’也曾经风云一时,却喜爱舞文弄墨,常托辞称因眼睛不好,为主公效劳不太勤快,而备受咱们这位主公埋怨。不过我觉得他舅舅是真有眼疾,只能模糊地勉强看见近物,却瞧不清稍远些的东西。那年四月,主公派光秀、村重会合信正的舅舅率领三万军队参加石山合战,信正的舅舅原田大人竟然看不清迫近周围之敌,只顾伸头愣望结果中了铁炮而亡。以致‘苇原之战’大败,以原田大人为首逾千之众战死。受此场败战拖累,主公在石山军猛烈攻势下,困守于天王寺堡垒,遭石山军包围,主公因此陷入困境。信正的舅舅受主公之命进军木津,本是一步好棋。却受到本愿寺一方由纪伊来援的杂贺众猛烈反击,这波攻击的主将原田大人也被杂贺众名闻遐迩的火枪队射杀,显如趁胜追击,让赖廉率领门徒一鼓作气急袭天王寺,击破明智光秀、猪子兵介的防线,使主公吃尽了苦头。原田大人在石山会战中阵亡后,顺庆在光秀的支持下顺利成为新的和州守护,但是此事引来认为自己更加适任的久秀大人严重不满,趁我们主公新败于‘越后之龙’谦信公之时谋叛。久秀大人之子松永久通迎娶十市远胜之女为妻。曾在信正的舅舅原田大人麾下,还奉命攻下了妻子叔父十市远长的十市城。同年参加石山合战,原田大人战死。久通父亲久秀再度反叛,但最终不敌。久秀于信贵山城自杀,久通亦在逃亡途中被杀。不知因何,主公把这些事迁怒于原田大人一家,将和州动荡归咎于信正的舅舅不给力之故,以致生出许多麻烦……”

    “食不裹腹,你们知道什么滋味吗?”眼神疯狂之人皱着眉扫觑一班年轻子侄,冷哼道,“你们生长在日渐兴盛的我家,没有尝过苦日子是何滋味。由于我爷爷拿下津岛这块商业宝地,咱家一度不缺钱,当年我也以为不会过苦日子了。哪料一向宗四处闹事,各地烽火遍起,致使我们家收入少了。尤其石山合战我被围困天王寺,知道了苦滋味。那些天我听旁边的文士说起五代十国之史事,唐朝灭亡后,那些藩镇节度使连年混战,以致赤地千里,人们没东西吃。不少军队吃人,随军拉着一车一车盐腌的死人,充作粮食。我听后感慨,咱们这儿的人连马都不肯吃,毕竟还没饿到那份儿上。魏晋到隋唐的那些旧制,在我们这里沿承了很久。应仁之乱后,我们进入所谓‘战国’时代,各州豪强割据称国,诸侯争战不息,迟早有一天,我们也会沦落到那步田地。在天王寺,我发誓要改变这一切。然而将来怎么样,还得看子孙后代。梁太祖朱温败于后生一代李存勖,曾感叹道:‘生子当如李亚子,李克用虽死犹生!我的儿子与之相比,就像猪狗一样!’李存勖小名‘李亚子’,他家兄弟之辈皆强于朱温后人,朱温病重之时对近臣十分悲伤地说道:‘我经营天下三十年,想不到太原余孽竟能死灰复燃如此猖狂!我看他李存勖的志向不小,上天却又欲夺我余年,几个儿子皆非其敌手,我将死无葬身之地了。’说着竟哭泣失声,昏死过去。梁太祖朱温被亲儿子杀害篡位之后,灭梁的正是李克用这一家的后继之人。”

    “主公莫担心,信玄、氏康之流的后代比不上李存勖、李嗣源。”藤孝劝慰道,“谦信公和元亲他们的后继之人也皆不足为虑。便只辉元这位元就之孙尚有几分能耐,不过我看他也只属于‘半截英雄’。李存勖便是一个半截而废之典型。他血战二十年,无论哪方面表现,堪称一个出类拔萃的英明首领,简直跟李世民大帝一模一样,包括身经百战,没有一根毫发受伤。然而他的霸业只不过保持了两年六个月,就国破身死。李存勖为人轻佻,虽兵事才能确胜乃父,堪称五代杰出。其实他却是个缺乏远大眼光的人物。局势稍为安定,他便渐忘昔日艰危,奢侈逸乐,不知节用。与后梁太祖相比,远不能及。”

    “史称‘后唐庄宗’的这位沙陀族人爱戏成迷,重用演戏的伶人。”谢顶老头插话道,“李存勖灭梁之后,就急着与唐玄宗一样,认为这辈子都在拼命,应该好好休息一下,遂荒废朝政。李存勖自幼喜欢看戏、演戏,常粉墨登场,并自命艺名‘李天下’。后世称其为‘伶官天子’,李存勖自幼便喜欢唱戏,爱与伶人嬉戏厮混。一次,李存勖与众伶人一同嬉闹,四处张望着喊道:‘李天下!李天下何在?’伶人敬新磨越众上前,抬手便扇了他一个耳光。李存勖顿时被打懵了,伶人们也都惊骇不已。敬新磨笑道:‘理天下的只有皇帝一人,你还呼喊谁呢?’伶人们尽皆失笑。李存勖非但不怒,还重赏了敬新磨。后来,敬新磨到殿中奏事,在殿内被恶犬追逐。他躲在一根庭柱边,叫道:‘陛下不要纵使儿女咬人。’李存勖出身夷狄,非常忌讳狗,闻言大怒,当场便要拉弓射死敬新磨。敬新磨忙喊道:‘陛下不能杀我,我与陛下乃是一体,杀之不详。’李存勖忙问缘由,他答道:‘陛下年号同光。天下都称为同光帝。杀了敬新磨,‘铜’就没有光了。’李存勖大笑,饶了敬新磨。”

    “楠公看来也甚知这段‘伶官史’,”藤孝展扇轻摇,微笑说道,“李存勖对伶人极为宠信。早在称帝之前,便曾因任用伶人杨婆儿为刺史,而贻误战事。伶人周匝在胡柳陂之战中被梁军俘虏,因伶人陈俊、储德源的保护而免死。后唐灭梁后,李存勖竟然要授陈俊二人为刺史,以报答二人对周匝的救命之恩,却被郭崇韬劝阻。他承认郭崇韬所言乃是公正之论,但最终还是任命陈俊二人为刺史,原因竟然是言而无信愧见周匝。而当时,军中很多百战将士都没得到刺史之职,对此无不愤慨。伶人们更是随意出入宫廷,欺凌大臣,群臣皆敢怒而不敢言,有的甚至反过来巴结伶人,以保求富贵。藩镇节度使也争相重金讨好。在这些伶人中,为害最深的是景进。李存勖以景进为耳目,去刺探群臣的言行,想知道宫外之事都要屏退左右,单独询问景进。景进由此大进谗言,干预朝政。文武百官对景进都忌惮不已。君以此始,君以此终。当然,伶官天子最后也死于伶人之手。李存勖于兴教门之变中被伶人出身、艺名‘郭门高’的指挥使郭从谦射杀,时年四十二岁。当然郭从谦最后也被李嗣源和女婿石敬塘族诛。比起记仇的伶人郭从谦,外表老实的石敬塘才真称得上‘戏精’……”

    信孝嗅着刚才捏过茄子的手指说道:“明朝人喜爱的说书戏文中,李嗣源是十三太保之首,使一支方天戟。他曾与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郭威组成五方五帝阵,在狗家疃逼死王彦章,这一出称为‘五龙逼死王彦章’。”

    “其实五代十国那段历史很精彩,而且也有很多牛人。”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脸泛红晕地说道,“冯道、周德威、赫连铎、王重荣、盖寓、李从珂、李落落、张全义、元行钦、安重诲、豆卢革、杨婆儿、石重贵、桑维瀚、刘知远、杜重威、李存孝、李茂贞、任圜、第五可范……除了那些名气更大的一流人物,其他这群家伙亦几乎都是有好戏的脚色,疯狂热闹好看不亚于我们这里的战国,我很想写他们的故事。”

    有乐问:“咦,为什么有人的名字叫‘第五可范’呀?”

    谢顶老头说道:“第五姓是汉族复姓之一,为田齐王族之后。秦末天下纷争,起先被秦国所灭的六国,其王族后裔们,争先纠集人马反秦复国;而在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后,顾虑到这些复国失败的旧王族势力,便将他们纷纷迁出原籍,另外择地安置。田齐王族从第一到第八部分为八支迁走,故而后人以第次为姓氏,第五氏就为这里的一支。后来,第五姓多分布于陕西一带,一些第五姓演化为第姓、五姓或伍姓。”

    “第五氏出名的历史人物有汉代大司空第五伦,唐代宰相第五琦等。”藤孝摇扇说道,“这些春秋旧族主要郡望是东郡、陇西郡,主要堂号叫做东郡堂、陇西堂。复姓第五可以追溯到舜帝,其后有姚、妫、陈、胡、田,皆为同根同源,史称‘妫汭五姓’。舜的后裔不断发展,一直到商朝后期,舜的后代阏父归顺于周文王。后周武王消灭商纣,建立周朝,并将长女大姬嫁与阏父之子妫满,他是舜后代子孙。后来,武王追封上古圣王的后裔,妫满氏因此被封为陈侯,位于陈地,国都位于河南淮阳。妫满史称陈胡公,胡公满,其后代以国为姓,从而产生了陈氏,后代以胡公谥号为氏,产生了胡氏。陈完的后代田氏家族在齐国逐渐发迹后掌握齐国。田乞之子田恒杀齐简公与诸多公族,另立齐平公,田成子四世孙田和废齐康公。田和放逐齐康公于海上,自立为国君,同年为周安王册命为齐侯,并受到诸侯列国的承认,这就是历史上着名的‘田代齐姜’。齐康公死后,姜姓齐国绝祀。田氏仍以‘齐’作为国号,史称‘田齐’。西汉时期,为了增强关中的实力,削弱各地豪强的残余势力。将齐田氏分为八部,分别迁往西安一带,并要他们改姓‘第一’、‘第二’……一直到‘第八’。所以‘第五’出自田姓,源自汉代迁徙齐国公族所改。后来都改为单姓‘第’及‘五’两个姓氏,现在保留复姓的很少。最终常见的是姓‘伍’。”

    “第五家族也曾出过不少牛人,”谢顶老头说道,“先齐田氏族人以次第为氏,历代不乏显赫之辈。东汉宰相第五伦,字伯鱼,属于三朝元老,为官清廉无私,尽忠守节,其后辈有五人在朝为官,与东汉相始终。其后人第五种,字兴先,历官高密侯相、兖州刺史。因弹劾中常侍单超及其侄子单匡,屡受陷害。当时人说:‘清高正直,以第五种为第一。’其后又有第五上,任东汉刺史,惩治贪恶,刚直不宥。第五元先,东汉学者,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为郑康成之师。到了唐代,第五琦成为唐朝宰相。唐末这一族又出了第五可范,是唐昭宗的亲信宦官,后来权臣朱温迫使唐昭宗将第五可范赐死。在宋朝,这一家又出了第五均,官至宰相。”

    “昔陇西有些逃人来到我们这儿住下,曾在关东设祭,打出‘东郡堂’的幡帜。东郡堂,源自东郡望,以望立堂,亦称江扈堂。”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说道,“其后人将‘江扈堂’改唤作‘江户堂’。据泷川一门的叔父辈翻祖谱说,早年这拨迁居关东之人将‘江户堂’所在之地,称为江户。日后上杉朝兴的家族也曾在此修城,‘东郡堂’有些后人跑去东海一带设堂立望,称‘东海望’,却站不住脚,又被赶回江户那边去了……”

    “第五氏族人后来也分布到江浙的定海和澎湖诸岛一带,并且有些族人从海上渡来,”藤孝摇着折扇说道,“《百家姓》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开头,以‘第五言福,百家姓终’结束。‘第五’是排行倒数第七的姓氏,也是《百家姓》中最后一个复姓。在陕西咸阳就有‘第五’这个姓,不知道的人很难相信它是个姓氏。姓氏‘第五’大有来头。他们当中的一支也曾与有乐的祖先一样从这里登陆,随后蔓延开去,据说这拨‘渡来人’的祖先是从陕西旬邑县魏洛村迁徙而来。”

    “魏洛村?”我闻言转觑有乐,纳闷道,“不是说你们祖先是从魏国洛阳跑来的吗?怎么是一个村子啊?”

    “对呀,洛阳不是一个很大的城吗?”长利憨笑而望,“怎么缩水变成一个村子了?”

    有乐啧然道:“我怎么晓得它为啥会变成一个小村庄?我哥整天提‘上洛’,或许他知道要去哪里……”

    “上洛本为上京,前往都城之意。洛是谓洛阳,周代以后常定都此地,故渐被用作京城、或京都之意。主公口中的上洛,是谓前往京都,而京都的别称就是洛阳,故谓‘上洛’。”藤孝摇扇说道,“更确切地说,地方强藩带兵攻入京都的行动被称为‘上洛’,上洛是诸如义元、谦信、信玄等‘大名’诸侯追求的目标,如同中原春秋时期的‘九合诸侯’,亦即称霸诸侯。‘上洛’主要是用于形容实力最强的地方藩首‘大名’集结大军开往京都表明权势地位之过程,有些类似中原古代春秋战国时期的‘会盟天下’,以证明自己拥有争霸天下的实力。”

    谢顶老头说道:“所谓‘洛’的来历,京都的历史始自平安时代的平安京,最初被分成东西两个部分,东侧为‘左京’,被称为‘洛阳’;西侧为‘右京’,被称为‘长安’。虽然是依据当时的风水术选址,但右京长安的风水并不好,地处沼泽,还没有建成就荒废了。平安京就只剩下了左京‘洛阳’。于是,千百年来京都就一直被称为洛阳。”

    藤孝摇扇微笑道:“亦称‘洛城’。在镰仓幕府时期被称为长安的西京衰落下去,而东都洛阳兴盛起来,超过了西京。所以人们将京都称为洛阳,而‘大名’诸侯进京也就自然称为上洛了。京都附近的近畿地区被称为‘洛中’。京都府内至今仍随处可见诸如‘洛东’、‘洛西’、‘洛南’、‘洛北’、‘洛中’之类的地名。除了京都之外,奈良在古代又被称为‘平城京’,起初本打算仿照北魏大同的‘平城京’,但北魏很快把首都迁到了洛阳,所以,奈良就仿照汉魏洛阳城建造了奈良的‘平城京’。”

    “世人只知我们跟汉唐交好,却不知我们其实更亲近魏。”谢顶老头说道,“早从春秋战国的魏国以来,历经东汉末的曹魏,而至拓跋氏的北魏,皆与我们结下不解之缘。我们爱长安,但其实更爱洛阳。”

    “你不是更爱北邙山吗?”藤孝笑觑道,“昔时常见楠公坐廊下拨弄三味线,吟唱元代张养浩的《山坡羊·北邙山怀古》,老泪纵横,还说若能得以归葬北邙山,死而无憾。”

    “中原名山里头,北邙山怎么看都无出奇之处。然而,它又绝对不平凡。”光秀垂目说道,“在这片没多高的小丘陵上,竟有六个朝代、二十四位帝王长眠于此,东汉光武帝刘秀、陈朝后主陈叔宝、南唐后主李煜、蜀主刘禅、西晋司马氏,甚至朝鲜半岛的百济国王纷纷将这里作为灵魂最后的栖居之地。”

    有乐笑问:“百济为什么也跑去中原那边葬王陵了?”

    “朝鲜半岛的百济被唐朝与新罗联军灭亡后,”藤孝摇扇说道,“复国失败,被唐军与新罗联合镇压。唐朝将百济纳入自己的治下,引发新罗极为不满。但此时唐朝军力强大,且有宿敌高句丽仍存,新罗无力也不能与唐为敌,只能隐忍不发。随着唐灭高句丽,新罗、唐朝矛盾日益激化,唐朝在百济故地建立熊津都督府,纳入唐王朝直接管理。百济也出过黑齿常之、沙吒相如、鬼室福信这些名将,百济国覆亡后,许多人反抗唐军而失败,不甘心或为避祸乱纷纷逃难渡海,迁来我们这边。随后高句丽又亡国,从朝鲜半岛逃来更多人。其实在我们这片不大的土地上,本地土生土长的土着人反而渐渐不及秦汉至今历代迁徙的‘渡来人’数量多,而且更成气候。外来强族苏我氏从古坟时代到飞鸟时代,其家族每一代都出大臣,有人说他们来自高丽,更确切地说应该是由高丽半岛渡海过来,那拨迁移之人数量巨大,其中不只有高丽人,还包括取道高丽逃难的中原人。”

    “所谓‘渡来人’是古时候属于我们这里土着族人对朝鲜、中原这些大陆移民的称呼。渡来人通常是因国内战乱频繁或随文化交流而移居过来,这些渡来人传入诸如农耕、土木建筑,以及烧制陶器、锻铁、纺织等先进技艺,尤其是宗教和文化,重新塑造了这个地方及其人们从内至外的几乎一切面貌。”谢顶老头说道,“古坟时代与朝鲜半岛交流频繁,百济圣王派遣使者,带来了佛像与佛教典籍,佛教文化也随之传入。虽然迁徙来的人四处遍布,朝廷让其中一些更先进的渡来之族人居住在近畿地区,渡来人所带来的文明大大改变了这里人的生活形态,后来进入飞鸟时代后许多王族公卿皆笃信佛教,如圣德太子等,并致力于推展佛教。百济人迁徙的原因是这边急需向百济索取工匠与各类能人,包括高俸征聘五经博士,另外还有大量逃避高句丽侵伐的百济人也纷纷跟着过来。白江口之战后朝鲜半岛上的百济和高句丽被唐朝与新罗联军所攻灭,许多百济遗民逃来,并接受我们朝廷的保护,进入唐末五代十国,那边战乱连年,赤地千里,迫使更多中原人也逃过来。距今七百多年前,朝廷编写了统治我们这里各个阶层的姓氏,居于统治地位的姓氏宗族里至少有二百零五个来自中原,高句丽姓氏四十一个,百济一百零四个,新罗九个。统治我们这片土地的千余家有力宗族里,其实还有更多由于混合、融汇、通婚、过继、改姓易宗等复杂原因,即便本地氏族也不再纯粹,彼此已然不易分清辨认,后来尤其如此。”

    “还是‘渡来人’从前的历史更精彩,”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说道,“其实他们中原可以写的有趣故事比咱们这里更多,而且我也喜欢儒学,以及中原的诗文……”

    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后唐明宗有个儿子李从荣个性轻浮,喜好研究儒学,常招揽浮薄之徒一起作诗饮酒。有一天唐明宗问他说:‘你公事之余的休闲间隙,学什么东西呀?’李从荣回答说:‘闲暇之时读读书啦,或者和一些读书人一起作诗论道。’唐明宗说:‘我常看见先帝喜欢写诗,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你是将门之子,文章不是你的所长,必不能工,传入别人口中,平白当作笑柄。我年龄大了,对于经典义理虽然不算十分通晓,不过喜欢看喜欢听,除此之外不值得学。’李从荣最后果然败亡。”

    谢顶老头见信正犯窘,因之曰:“李嗣源还是喜欢臬捩鸡那样的家伙,毕竟同属沙陀,又皆乃武人。”

    有乐和秀吉不约而同地发问:“什么鸡?”

    “石敬瑭父亲,石绍雍。”藤孝摇扇微笑道,“本名臬捩鸡,善于骑射,胸怀远志,服侍李克用、李存勖两代,多次创立战功,仅次于周德威,历任平州和洺州刺史,死在任上,追封为太傅,石敬瑭称帝后尊奉为孝元皇帝。石敬瑭也跟他岳丈李嗣源一样,是沙陀族。此属西突厥的一支别部,曾在隋唐五代纵横中原。这些家伙虽然取了汉家姓名,其实不是汉人,而是所谓胡人。相映成趣的是,在我们这里,许多汉人为更加‘因地制宜’的生存而弃用本来姓氏,也被外边称为‘倭人’,然而骨子里并不是倭。”

    “唐明宗李嗣源虽受后世戏文追捧,不过他比起‘戏迷’李存勖,远算不上好戏之人。”藤孝微笑摇扇,说道。“他却算得是‘宝物狩’。李嗣源得到一个玉杯,上写‘传国宝万岁杯’,高兴地拿给冯道一块儿观赏。冯道说:‘这是前朝的有形之宝,王者有无形之宝。仁义便是帝王之宝,因此有『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的说法。’明宗出身武夫,又是沙陀人,没听懂他的意思。冯道走后,明宗又问侍臣,这才知道冯道是说守住皇位要靠仁义。”

    “虽然过会儿秀吉要请大家看社戏,”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在又一次满头落花飘瓣之间啧然道,“然而以史为鉴,也很重要。你们做什么都不认真,就在有学问之士谈论历史的时候,我身后竟然频繁发出醉酒晕倒的动静。明知不行还喝那么多,谁又倒下啦?”

    秀吉捂额说道:“晕!想是先前在宗祠前边饮的那些清口酒劲大之故,好些不胜酒力之人这会儿都纷纷不支了,酒劲上头,我亦有些吃不消……”说话之间,又有几人摇晃跌坐在地。

    权六皱眉低哼道:“清口酒有这样酿的吗?祝师宛,你是想晕死大家不成?”信照摊开手,醉态可掬地看着掌心之蛙,说道:“祝师宛手下那些伙计是从哪儿搬来的规矩,为什么每个人进社祠大门都要先解兵刃、洗洗手、闻一闻门前香,然后饮一杯劳什子的‘清口酒’?刚才我把青蛙放进酒缸,你们看它也晕得跳不动了……”有乐啧然道:“我们每人都要从那缸清酒勺一杯来饮,你别把青蛙放进去呀!幸好我刚才没饮,从后面溜进来了,看见了好些不认识的人在祠堂后边走动,祝师宛啥时又招揽一拨新人手在这儿帮倒忙来着……”

    我也觉得他们这里宗社的规矩很奇怪。有乐望过来的时候,我回想起我们家那儿的风俗不是这样的。

    据说是由于担心失火,越来越多神社一般都不设香火,这未必是传统的规矩,只是后人出于各种考虑的演变。人们到神社去,一般是先在神社前的水池边用一个长柄木勺净手,然后到屋脊两边翘起的神社拜殿前,往带木条格的善款箱里扔点零钱,抬手拍几下,合十祈祷。有的拜殿前还挂有很粗的麻绳,祈祷者摇动两下,撞得麻绳上的风铃发出响声。热衷前来祈祷之人除了上了年龄的老者,也有不少夫妇情侣祈祷终身幸福。

    护身符是绘有祭神名字和灵威的小型道具。神道教认为,护身符上寄宿着神力,可以保佑持有者。后来人们发现佛教的寺庙也有提供给香客,为了这类小物品,越来越多人也常去佛门地方逛。

    神社里几乎从未发现有墓地,据说是因为在神道教里死亡被认为会引起不纯洁,并且本地的土着人认为死亡主要由佛教来处理。

    “信安,你们弄这种酒万一醉死了人,你来扛啊?”眼神疯狂之人转面说道,“信安去哪里啦?若是连他也醉死了,谁来处理?”

    “这酒名叫‘醉生梦死’,对吧?”信包拿着勺子舀酒欲尝,却先闻一下,蹙眉道,“谁取的雅名?信安能想出这般好名字吗?我一时记不起来,曾经谁提过这个酒名……”

    “小时候,似乎听铁斋提过。”长利搀扶着摇晃欲跌的信照,经过石阶下边一个倒卧的家伙身旁之时,诧异道,“咦,信安先倒下了。他什么时候醉倒的?”

    “酒似乎没啥异样,”利家以银针伸沾酒水,抬针迎着光亮之处,仰眼细觑道,“先前酒水食物皆经专司试毒之人检验过了,应该没发现什么不对呀。”

    又一拨飘瓣随风扬撒而下,信包抬面看檐,随手掷勺回缸,微蹙眉头,若有所省的说道:“恐怕我们着道儿了。”

    落花缤纷之间,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摇摇晃晃地绰剑上前,宛如醉汉一般步态踉跄,又在众人愕望的眼前挥袖耍剑,有乐不由讶问道:“祝师宛怎么了?”但见褐袍老者舞剑之势越来越急,神态似渐迷乱,忽趁跌撞趋趄而近,挺剑刺向眼神疯狂之人。

    旁边数人纷叫不好:“谁让我们进宗祠之前先皆解剑在外,随身短械和火器也不得带入,这会儿就只他有剑,我们没兵器了……”

    目光疯狂之人眼见一剑疾至,却并无慌乱,依仍端坐不动,冷哼道:“祝师宛,你喝高了吗,要干什么?”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眼神迷狂的说道:“问得好!”剑尖稍晃,堪堪刺近目光疯狂之人面颊,却霎忽偏转,骤然掠刃擦颊而过,刺向后边一袭悄无声息掩近之影。

    “好手段!”目光疯狂之人低喝声采,瞥眼只见一影被剑势迫退,乍稍逼近背后又即速离。我转面没瞧清楚,只觉那人身影倏忽如魅,一闪又隐于布幡飘展之间。我难免心感惊异,“这是又搞什么啊?”

    褐袍老者一刺不中,翻腕之间,剑势斗移,飒然旁撩,随袍翻舞,转而挥剑劈向那面巨幅“剑”字布幡,不待削至,那面布幡先自分剥为二,从后边撩出一道更见迅厉的剑光,后发先临,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一惊而退,缩手收剑后跃丈外。

    我惑望道:“怎么回事啊?”旁边几个小子惊避不迭的说道:“有人从布幡后边悄取了供龛上的剑,却换了根棍子搁在那里……”布幡后剑光又现,悄取眼神疯狂之人脑后。混乱之中,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又再绰剑急扑而返,与那一道劈撩的剑光急骤相击,布幡飞舞间隙,只见两人身影迅转交闪,石阶下的地面溅落血星点点,啪的一声,还掉有半截断剑在我跟前。

    我身后有人惊呼:“不好!祝师宛拿的只是做法事的木剑,这可要吃兵刃上的亏了……”有乐从藏身的花圃里伸头说道:“不是要吃亏,他已经吃亏了。你看他的血溅过来了,哎呀!还掉了根手指飞落我面前……旁边这坨是什么?耳朵?噫……”

    “木剑又如何?”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回转半截断剑,另手拿壶自饮一口酒,提手拈符引火着燃,伸嘴“噗”一下喷火,将那人逼退,再喷一口,布幡烧将起来。褐袍老者挥剑撩击往前,疾入燃烧的布幡后边,众人纷赞,“不料祝师宛有这般了得的身手!”

    声犹未落,但见褐袍老者胡须着火,前襟亦燃,嘭一下挨踹跌掼而飞,撞落阶下。眼神疯狂之人唰的展扇遮于面前,皱眉说道:“这就挨揍了?没眼看……”秀吉捏着折扇守在其畔,见旁边那些家伙仍摆着集体合相的姿势站成从高至低、错落有致的队形,似皆没反应过来,他不禁皱起脸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抄家伙保护主公!”夕庵坐着没动,摇着扇子说道:“你别挡着,让人好好看戏不行吗?”

    “这不是戏!”秀吉啧出一声,皱着脸说道,“你以为是演戏吗?祝师宛好几根手指掉了!你瞧,我脚边就有一根中指……不对,食指好像……总之,大家别愣着,快抄家伙动真格的!”

    夕庵摇头说道:“别逗我们了!你们年年上演的社戏玩得越来越逼真,掉几根手指有什么奇怪?就算掉脑袋也是假的,别以为我不知那些全是道具。”旁边几个老头纷纷称然,皆笑觑道:“对对,道具。我们不会上当了,免得让你们拿来当笑话。”

    正笑着,又闷头倒下了好几个。秀吉变色道:“不好!那些飘落的花瓣可能有毒,或者弥漫的花粉有异,大家赶快捂鼻,别闻这些香气……”众人亦觉不对,纷纷抬手捂嘴掩鼻。夕庵捏着鼻子,片刻又松开手,摇头说道:“要捏多久?再捂一会儿,怕要憋气窒息而死。哎呀,你别闹了,休再挡着我们看戏!”

    说话之间,接二连三又倒数人。秀吉不安道:“主公,你要不要紧?”眼神疯狂之人端坐不动,摇扇说道:“年年演社戏,只道变不出新花样,不料今儿闹了这一出。猴子,别慌张。我不要紧,只是头有些晕……”

    我想到身上或揣有应对之药,便取出一个东西先闻了闻,随即拿给秀吉嗅一下,再交给眼疯之人也闻一闻。秀吉打着喷嚏问道:“什么好物来着?嗅过之后就不是很晕了……主公,快让大家闻这个东西!”我拿给他们闻,见权六微显迟疑,眼疯之人啧然道:“放心闻,她的东西好。”权六方才伸鼻,一嗅之下,眼为之圆,打个激灵灵的喷嚏,揩鼻说道:“神清气爽,这倒不假!”

    秀吉抬手掩遮头上,说道:“花瓣仍在飘落,大家赶快离开这个地方,退到外面去……”我拿着药瓶儿正给那些倒地之人挨个嗅,忽听庭前门声磕响,转面看见大门闭合,不知被谁从外边拉上了。树后走出一人,拴上门闩,随即抱臂靠门而立。由于黑布裹罩鼻梁以下半张脸,看不出本来脸容,只显出头额斑驳伤疤,且有创痕斜贯一边眼窝,仅剩独目。

    “别这样看我,”疤面之人抱臂说道,“这模样全是拜你们所赐。年年拜祖,不知祖宗有没托梦告诉你们,出来跑总要还的,不是今日还,就是明日还。拣时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罢!”

    “先前听说东海来了一帮人,在后园门外哄闹。”几个老头纷纷转面朝我惕视,夕庵皱着眉问道,“是不是你又把义元家的人招来啦?要算桶狭间的旧帐?”

    面相庄严的前久大人挤到前边,向我愤然发指:“先前我说过什么来着?今川家的女人是不会放弃复仇的。肯定是她将义元的旧部招来算老帐了。大家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她拿下!”

    “有什么老帐?”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冷哼道,“打了那么多仗,总有扯不清的帐。不是你打来杀我家的人,就是我打去杀你家的人。真要报仇,谁跟谁都有仇。有些人总爱世代记仇,跟谁都记恨,族念族仇、国念国恨,整天就是念着仇恨,哪来那么多仇恨念念不忘?”

    秀吉叹道:“在我们这里,战场上不论谁的亲人死在谁手上,这样的事情说不上真算多大仇恨。互相厮杀之际你杀我、我杀你,总要死人,没办法的事情。甚至有时候亲人朋友分处两边阵营,相爱相杀都是泪,除了痛心,谈不上仇恨。打仗就是这样,令人无奈。”

    “痛不在你,当然你说得轻松。”门边那疤面之人抱臂冷笑,“亡国亡家的若是你们,还要不要报仇?国仇家恨,你们放得下吗?”

    “什么时候的债?”一个谢顶老头上前问道,“谁家亡了?剩个未亡人在这里喊冤……”

    秀吉不由诧异道:“眼下好多人皆头晕身软,难以行走如常,老楠怎还这么撑得住,竟跟没事人似的走动……”夕庵强撑欲起,说道:“不行,我要去帮老楠却敌……”秀吉啧然道:“你省省吧,坐那儿别动,免得又血涌上头,晕死你!”

    权六望着疤面之人,皱眉说道:“谁去把老楠拉回来?”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转觑道:“你看出什么了?”权六面色不安道:“我想到你的从兄弟广良,当年身为十九条城的城主,那年恰逢下大雨河水暴涨的时候,十九条城遭到进攻。你命令我们强行渡过河流支援,却遭美浓军在十四条迎击。广良在阵前活跃作战,被义龙的家臣野野村正成击杀。”

    “老帐了,”眼神疯狂之人又摇了摇扇,冷哼道,“野野村正成本是斋藤家的部将,曾经在永禄五年的轻海之战中讨取我的家臣织田勘解由左卫门。然而他已在我们打败斋藤龙兴之后投降我家,成了我的‘马回’。他曾为仲介,促使清秀归降于我,立下大功。以前各为其主,这事早就算揭过了。你怎么也爱老帐重提?”

    “不是我要算旧帐,”权六低叹道,“当年没死绝的那些游魂野鬼,找来要跟我们讨还‘十四条合战’的血债了。”

    “没事儿,我们这儿高手多。”秀吉强自镇定,转面安慰众人,尤其对他主公更为温言有加的说道,“蒲生赋秀、不破光治、阳舜坊顺庆他们随便出动哪个,便可轻松却敌。”

    后边几个家伙不安道:“然而不破光治他们都去陪着那个名叫幸侃的大胖子没日没夜地打牌呢,听闻蒲生先前在后园门外被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引开了,说是去追那个剑术厉害之人。顺庆这会儿也没在此……”

    秀吉皱起脸说道:“幸侃那边需要多少高手陪他玩牌呀?如水呢?”后边的家伙回答:“幸侃显得心情烦躁,所以增加了更多好手去看着他。如水不放心,也拉着仙石、蜂屋一起去盯着了。日向守已让顺庆去帮忙,加上权六老爷子那边的不破、佐佐,因怕仍不够应急之用,又从园外唤请十河存保也进入守候。而且园子那边家眷众多,平日总是要留大批人手守护着……”

    “仇家太多了,人手不够用是吧?”一人笑觑道,“虽说比不上明朝四百多州,咱们这儿若依六十六州算,应仁之乱后你也可以说有六十六国。秦灭六国,招来搏浪锥,你们灭了多少国啦?”

    秀吉眼见那人笑得不怀好意,连忙要去守护在目光疯狂之人跟前,却刚抢出几步又软瘫于地,急撑难起,不由变色道:“怎么回事?”我见他望过来,自亦感到头晕,蹙眉道:“我也不晓得……”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忒小心了,然而酒里没毒,花粉也没毒,两样合在一起,才会让人不适。到底有多不适呢,我没尝过滋味。因为我没喝酒,单闻花瓣飘香,自也翩然若仙。人们不是总想着修真扮神仙吗,大概这就是仙气了。”

    “谁说我们想要仙气?”廊下一个汉子怒扑上前,踉跄跌撞,操起板凳砸至半道,却先晕头摔在那人面前。有乐见状不安道,“津田盛月刚才一直在廊间下棋,怎么也着了道儿了?”

    权六认出那汉子模样,怒道:“盛月这厮如何会在这里?变成跟秀吉私交的那帮‘髯虏’似的,蓄络腮须髯有什么用,别以为改扮成这副粗犷模样我就认不出你……”

    有乐伸嘴到我耳边小声说道:“盛月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当初他与哥哥重政与时为长光寺城城主的权六因为领地合组的事情而出现争执,盛月更斩杀权六的代官,于是与兄长一同被追放。后来秀吉召他前往姬路,改名为外峰四郎并在秀吉麾下出仕。他在秀吉之下屡于进攻备中等战事中立有战功。”

    权六转面怒视秀吉,愤然道:“原来他改换行头藏匿在秀吉之下,这回可被主公发现了,怎么处置?”光秀摇头叹道:“秀吉擅自收留有罪之人,为他卖命。似这等勾当也不知干过多少了……”秀吉苦着脸说道:“四郎,你着急出来干什么?立功心切也不是这样立的,被别人冤枉你是有罪在身的盛月,我看这回你百口莫辩了。与其被下令自戮,不如拼上性命,直接战死在主公面前。”

    “我正有此意,”那个名叫盛月的须髯汉子一咬牙,撑身欲起,却先挨一脚踩头掼倒。他面前那人坐于板凳上,脚踏其脸,笑觑道,“拿什么家伙拼命,小板凳吗?”

    有个小孩哭着抢将上前,拿一把小刀似要拼死相救。秀吉不安道:“雅乐助,你别找死。把家伙给你哥哥,要拼命有他一个就行了。”须髯汉子跟前那人坐于板凳上,随手一巴掌,打翻那小孩,就势夺下短刀,侧着头笑觑道:“拿一把小刀来拼命,你俩兄弟是来搞笑的吗?”

    天正十二年,津田盛月参加小牧长久手之战,因为这次功绩而叙任从五位下,此时改回津田姓。弟弟雅乐助随秀吉家的旧姓木下,战死于此役。而在战后家康与秀吉的老妹之婚事,有人说这是蜂须贺小六和盛月的撮合。

    “我欣赏勇敢的人,”板凳上那人拿着短刀刮脸,剃掉盛月半边脸的须髯,顺手割下一只耳朵,拈在手上笑觑道,“你们家族自称曹魏后代,倘如不假,与夏侯淳也算得上沾亲带故,他在战阵中被射瞎一目,怒拔箭矢,连眼珠子也拔出来了,觉得扔掉太浪费,于是一口吞下。敢吃掉自己身上东西,才叫真勇士。不如你也张嘴吃掉这只耳朵,否则我就去割你兄弟的脑袋。”

    那个名叫雅乐助的小孩边跑边转望,见到兄长被割耳,血流半边面颊,那小孩悲愤哭叫,不听秀吉叫唤,转身又返回拼命要救他哥哥。板凳上那人随手将他揪翻按倒,踩着脑袋,笑道:“不如我也割下你的耳朵,让你跟哥哥互相吞吃对方的……”

    “这个嚣张的家伙是谁?”有乐不禁惊问,“怎么你们一个个跟见鬼似的不作声,也没动弹,任由他在闹?”

    “作贼心虚?”板凳上那人披头散发而坐,蓬乱的长发间隙隐约可辨见其面色惨白,映衬一身缟素,状似厉鬼,旁若无人地揪那小孩之耳欲割,眼光乖戾的笑觑道,“他们不是认不出,而是不敢认吧?满堂花醉三千客,我只带来几人,就把你们全吓尿了。”

    “住手!”名叫一铁的秃老头语声铿锵而出,抢身欲往,却又摇晃倒地,跪扑在那披散长发之人跟前,语声微颤的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以你的身份,要杀就杀我,不……不可为难小孩儿辈!”

    板凳上那人仰面自笑,语声嘶哑的说道:“叛徒!你也有脸在我跟前说话?自己去一头撞死,不然我杀了他!”名叫一铁的秃老头见其移刃逼抵那小孩耳后,作势要一扎而入,惊忙转头扑向墙柱,嘭的撞了一下,满头鲜血而跌。板凳上那人啧然道:“不够用力。”名叫一铁的秃老头挣扎而起,又一头扑去撞墙。

    “拉住一铁,”眼神疯狂之人冷哼一声,吩咐从人纷去拽下名叫一铁的秃老头,随即转觑权六惊疑不定之脸,蹙眉道,“是不是他?”

    “听声音像,样子嘛……”权六睁大双眼,神情异样地辨觑道,“变化很大,不知是年岁增长的原因,抑或别的什么变故所致……可惜长秀没在这里,不知他看到了此人出现,又会是什么表情?”

    “能有什么反应?”板凳上那人嘶声笑道,“一个个表情全跟白天见鬼似的。没错,你们是活见鬼了!”

    谢顶老头从庭院转身而返,悄至那人背后,冷不防抬手搧一巴掌,打他脑袋,说道:“装什么装?这儿不少人是你家的旧部,清洲这边许多人亦算得与你沾亲带故,然而我可没吃过你家一口饭。”秀吉见状不安道:“老楠,快退开!你不是他敌手……”

    板凳上那人转面愕望道:“楠木正虎?然而我知你在松永家吃过他饭,当心久秀大人也来找你算算多年的饭钱。”谢顶老头抬手又抽他头,说道:“关你什么事?久秀死都死了,你怎么不死啊?”抽一下又问一声:“听说你早就死了,怎么又跑出来?”板凳上那人挨抽之际,啧然道:“你们又没找到我尸体,怎么知道我死没死透?”谢顶老头继续抽,口中说道:“你不是死在越前刀祢坂了吗?”

    名叫雅乐助的小孩挨着抽不禁叫苦:“为什么总是打我啊?”谢顶老头啧然道:“你闭嘴,再忍忍。他总是拿你来挡,手比我快,因而总是不小心打到你脸上,我有什么办法?”

    秀吉掏出短管铁炮,瞄准道:“老楠你退开,让我打他一炮。”谢顶老头欲退不及,被板凳上那人按翻于地,抬脚照颈后一踩,立时动弹不得。有乐不安道:“才一转眼就有三人落到他手上了。怎么这样厉害呀?”话声未落,脖颈忽紧,被那人袖内曳甩而出的一条软索缠拽跌滚,亦扯过去。

    我连想也未想,急忙伸手抓住有乐衣衫,本要拉住他,不料那人翻腕之下,将我也扯作一处,我一惊欲打,却先遭抬手扫颊,与有乐一同挨了火辣辣的耳光。那人揪我过来,笑觑道:“哪来的小妹妹,竟有这么勇气可嘉?我要的牌你也敢抢,跟我叫牌,可知我是谁?”有乐被那人掀翻,踩在脚下,叫苦道:“怎么才一眨眼,连我们也被捉住了……”

    那人披头散发而笑,浑似没将秀吉等人纷抬的长铳短炮放在眼里,桀然道:“你们这里祭的是剑神还是枪神呀?若是祭剑,就不要拿枪炮出来挂羊头卖狗肉了。”随即解开衣襟,自指其胸,冷笑道:“我有备而来,贴身穿戴火药短管装束的内褂,瞧见没有?我身上若挨了火枪,当心连同这几个男女也陪我爆作一团。而且我先有布置,此祠社之内亦藏有火药,倘若惹恼了我隐匿其间的手下死士,将你们连同祠堂一并炸掉。”

    秀吉身后数人本已悄抬手弩欲袭,眼神疯狂之人闻言忙道:“都放下家伙!”

    “这才对嘛!”板凳上那人笑觑道,“看看你们,连供奉之剑也守护不住,这小破祠堂也好意思叫‘剑神社’?谁说草薙剑已经在坛浦之战沉失于海底?你家先人从哪儿偷来的草薙神剑?我听闻它又叫‘天丛云剑’,传说属于历代神传、象征皇位继承的三种神器之一。八岐大蛇被诛杀之后,从高天原流放的素戋呜尊在这匹远古巨怪的尾部发现了此样神器。你们家先人以为偷得此剑就有资格继承皇位,想让自家后人有朝一天成就帝业,简直异想天开。到了你这一代,还无耻窃踞我的地盘,却连草薙神剑也看守不住,既失了神剑,这祠社别叫‘剑神社’了,从此我替你们改个名怎么样?”

    有乐在他脚下问道:“改什么名呀?”板凳上那人碾踩着他,使他脸颊磨擦沙石地板,随即垂下长发,低觑而笑道:“我在此复兴,先前趁雨夜炸平那个地穴,破了你家的龙脉,拿了你们的家传神剑,毁掉你家的帝业梦想,此处改称‘龙兴之地’如何?”

    众人闻言纷为动容之际,有乐叫苦道:“不过是一支古老之剑,你要拿就拿去,别再碾压我面颊磨擦地板,毁坏我俊俏的颜容,变成跟你一样满脸伤疤,怎么好意思出来见人?”

    板凳上那人眼光一沉,伸小刀抵近有乐之脸,冷笑道:“这就刮花你的脸,你不也变成我此般模样?”我急动念头,想到身上揣有一物,悄取在手,正要拿来解有乐之危,不料手刚掏出竹简残卷,便被那人看见,顷为变色道:“贱人!你从哪儿得来的竹中杀器?”

    我赶在被他抢夺之前,展卷说道:“竹中杀器?当然是从重虎那里得来的……”有乐不安道:“这会儿你别提重虎的名字呀,他们是冤家路窄……”板凳上那人果然发狠道:“重虎这叛徒是我家的大仇人,我要先取你的脑袋,连同这部残卷,拿去挂在他家的菩提山城!”

    我急依重虎所教之法,晃手展卷,那人似知厉害,先揪有乐挡在跟前,趁我一迟疑之间,伸来短刀,刺我腰腹。我惊忙挪身避刃,那人乘机按翻有乐,腾出手来,探攫如电,抓住我欲展之卷,口中桀然而笑道:“小姑娘,这样好的大杀器,你还不会用是吧?不如给我罢,我教你怎样一甩手,顷刻杀光满庭之人……”

    众人纷为惊呼之间,我使出小僧景虎所授手法,接连晃腕翻卷,脚步变换数下方位,那人眼见残卷乍刚易手,又被我绰握而回,他连攫不获,难抑惊讶道:“什么手段?”我移步后退,耳听得权六亦在庭前吃惊道:“越后之龙的独门手法,她如何也会?上杉谦信是我宿敌,在手取川一役使我备受折辱,这笔帐可不能不算清楚!”

    我暗感不安:“糟了,我当众显露出他们宿敌的家数,真算起帐来,可要吃不了兜着走……”稍只疏神,手中残卷已落入那人一攫之间,见我又欲探手抢夺,那人便以另一只手霍然拔剑刺喉,桀然笑道:“白刃在喉,可以不迟暮。美人,你的生命刹那间停止在青春韶华最好的此刻了!”

    便在寒刃掠映面颊之际,一人低咳而至,披麻戴孝,从我身后转闪而出,撩刃磕开临喉之剑,随即插步挡在我身前,再挥一剑,又磕开板凳上那人复撩之刃,两人顷交数招,迅似兔起鹘落,我抢在那披发之人又被磕击兵刃的电光石火一霎间,急依景虎所授之法,探手攫回竹简残卷,瞥目只见出剑相援的是个面有病容的少年。

    那披发之人离凳欲抢竹简,却遭披麻戴孝的少年绰剑横阻,两人一齐伸剑交击,又各自凝刃蓄势,引而不发。

    披发之人抬手打个响指,随花瓣飘撒乱目,倏然又有四人跃落庭前,齐挥刀剑围攻披麻戴孝的少年。

    顷虽临于寒芒交织,那少年却自洒然无惧,晃袂出剑之时,随口吟道:“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吟不过半,已有两人中剑而倒。剩下两人欲退不及,又随剑光溅血踣地,那少年迳将剑势驱至披发之人喉前,口中吟道:“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将披发之人退离数步,撩刃再次交抹,只留一注血花溅落于地,披发之人翻上檐头,避开剑芒追撩,在屋脊之上惊怒交加地问道:“什么路数?”

    那少年再挥一剑,看也不看,掠刃抹过肩后那两个踣身欲起的剑士喉下,随着两躯怦然掼倒,吟咏方毕:“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