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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怪力乱神
“不要再难过了,”有乐安慰道,“我觉得不像是真的,这都属于‘怪力乱神’来着。《论语·述而》告诉我们:‘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家翁什么时候年轻过?蜂须贺小六怎么会也在桶狭间出现?他跟随秀吉有那么早吗?”
“他早就跟着秀吉了。”信照往伤手敷凉草膏,浑未觉察有乐朝他使眼色,迳直说道。“你以为秀吉修建墨俣‘一夜城’那会儿才收小六呀?其实秀吉少年离家出走、到处流浪的时候便结识小六了。秀吉来投咱们兄长麾下出仕之前,小六就已侍奉于秀吉。从来都辅佐在旁,大家都知道他最大的兴趣是服侍在秀吉身边,封他去哪里都不爱去。权六跟信盛进攻龙兴公子那位善战的父亲义龙失利后,秀吉临危受命,在蜂须贺小六帮助下干出一夜筑成墨俣城的奇迹,为后世所称道。”
长利憨厚的微笑道:“蜂须贺正胜,原名小六,是秀吉的首席家老。我听信正他们说,小六属于当年从‘江扈堂’分流出来的一伙泷西逃人后代。起初流落到东海一带,本想再兴‘东郡望’的旗号,却混不下去,最后以尾州海东郡蜂须贺乡为根据地,其先人用这个乡名作为他们家族的姓氏,从此这一族改称‘蜂须贺’。小六是他乡里的领主正利之子,属于少当家。小六年轻时曾带领‘川并众’在木曾川经营水运,获得很多利益,传说他乃野盗出身并不正确。早年他身为当地豪族首领,以自身见识跟人脉周旋于清洲、龙兴两家之间维持自己独立的态势。秀吉浪迹江湖之时,曾与小六碰面,引为毕生好友。从此秀吉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有时秀吉也踢他回乡去料理家族生意,没让他荒废掉家业。秀吉被罚蛰居的那阵子,小六代替被禁闭的秀吉,与军师重虎等人奋力为秀吉攻城略地,帮他立功。”
“我不是在梦里吧?”有乐纳闷道,“从前我以为你说话少,从来言简意赅,没想到你也能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总之,我们要‘敬鬼神而远之’。语出《论语·雍也》,原意是敬之而不亲近。孔子教我们对某些人所持的一种态度,即不愿理睬他,又不得罪他,对他客客气气,绝不接近。”
信孝闻着茄子问:“那么‘怪力乱神’又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指关于怪异、勇力、叛乱、鬼神之类糟心事。”有乐蹲开些,捏着鼻子说。“春秋之世,西周以来的一系列古法、礼仪都被打破,天下陷入长期的战乱,那些想参与争霸的诸侯当中,很多人为了证明天子君权的旁落,为图谋自己的霸业,经常搞出些怪异名堂,并崇尚武力争霸,许多地方出现大量的叛乱、争权夺利之事,诸侯们也不再崇尚礼义廉耻,反而对鬼神之事越来越感兴趣,甚至崇尚弱肉强食的王霸之道。这些被称为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面对此类乱象,孔子一直以来都是嗤之以鼻的,他一直推崇‘仁德’,既不谈论怪异的事,更从来不给诸侯推荐武力争霸的策略,非但自己从不参与这些勾当,也不让弟子们去掺合其间,更从来都是‘敬鬼神而远之’,推崇姜尚伐纣时踩踏龟甲不信鬼神的做法。所以,你们要做个好人,不可数典忘宗。别在我后边哭鼻子了,你家翁什么年轻过?他一直都老,就跟那个唱戏的霆锋他老爸样子差不多,你们什么时候看见他老爸年轻过?”
信雄在他后边发出甜嫩好听的声音,哽咽道:“我没家翁。而且我难过是因为那个月亮……”
“不要再提那个月亮了!”有乐一听又脸色难看,啧然道,“大家都不想再提它。我们在刻意回避那个噩梦一样的巨大月亮,聊点轻松的,故意不谈它,你又来触及我们好不容易勉强埋藏在心底的剧烈哀痛与深深的创伤和难以言状的莫名惊悚……后来的人怎么了?他们去哪里了?死光了吗?这些事情我都不想知道太清楚,除非有谁主动告诉我听,那还可以勉强接受。”
“后来好像没剩什么人了,”长利笑容憨厚的说道,“旁边这位瘦弱的哥们儿悄悄告诉我说,最后似乎没剩下多少人能活着看见我们看到的那一幕。大概将来的人们也没聪明到哪儿去,人们自以为聪明,从来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许越来越愚蠢也说不定……”
“你怎么知道未来有这么黑暗和令人绝望?”有乐揪那蚊样家伙,忍不住刨问究竟。“去过好多趟了吗?”
蚊样家伙瑟缩道:“我……我每次往最前边穿越,都只能穿越到月亮崩溃那里便不敢再往前。也没看到别的人,就曾经捡到一些有画面的残破东西,显然在遥远的将来,人们大概生病早就死得差不多绝了。”
“怎么会这样?”有乐皱起脸说道,“未来的前景怎么会不光明呢?不是有人说往后只会越来越美好吗?这么多代人的努力,如何竟会落到此般凄清的结果和惨淡的收场?”
“未来怎么可能越来越好?”信照摇头说道,“你想想看。一两个人住在一处有田可种的大屋子里多么舒畅,然后同样的房间里再住进一两百人,还能舒畅吗?接着再挤进一两千人你看看这日子还能过吗?人越来越多,地方和东西有限,吃的住的不够用了,资源越来越紧张,怎么办?就像许多人憋挤在一个房间里,连一起呼吸的气息都不再新鲜,而且也越来越不干净,结果不患病才怪。即便互相埋怨、彼此猜忌、争拗不休,终归于事无补。各类难以遏制的恶疾层出不穷之时,其实就暗示了那个越来越拥挤的房间已经临近容纳的极限,渐渐不适宜再住进更多人。然而大家仍是宁愿挤在里面凑合着过一天算一天,不肯一起努力寻找更多新家园,最终日子越发难过了,还不得破罐破摔,礼义廉耻全抛掉,撕破脸拼个你死我活,恢复野蛮本性,变回禽兽在丛林一样的本来形态,甚至更狰狞。”
“人这种东西本来就爱打来打去。”长利在旁笑容憨厚的说道,“从古到今,一直打仗。哪儿的人都一样,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没例外,从来争斗不休。我还以为将来他们会在战争中同归于尽,最终把这个世界打坏了呢……”
“没坏也差不多了。”蚊样家伙小声嘀咕道,“我往前穿越的时候,发现曾有好多巨大蘑菇一样形状的怪云从四面八方升起,天际变色,山峦摧荡……加上后来各地又不断恶疾猖獗,那时的人们早就死剩没多少了。山坡下面有个圆滚滚的会说话之球跟我说,最终天崩地裂之前,这个世界已经找不到几个活人。它和小伙伴的星河飞舟一直等在山岭那边,本来要接剩余的活人离开,可是接不到人。它很奇怪,会说各种话,还想拉我陪伴它们一起逃难,但我不想跟这些圆乎乎的家伙飞上天去四处流浪……”
“扯吧你,怎么会有这种球?”有乐竖起耳朵听到,立即伸手卯头,敲那家伙脑袋,皱起脸说道,“先前我们在山崖那边为什么没看到有球在说话,你在作梦吗?”
长利笑容憨厚的说道:“他是不是看过了信正和提教利他们胡编的那些书,作梦都想搭飞舟上天,然后穿越去远古时候,重新来过,成为‘先民’。那些‘先民’该不会就是你和那些圆乎乎之球吧?怎么不拉我们一起去瞅瞅,让我们也去当一回‘先民’……”有乐摇头说道:“尽扯!哪有这种事情,光怪陆离!怎么可能发生这种荒唐的事情,老天爷他会允许吗?”
蚊样家伙翻手现出掌心悬停的一颗莹白剔透小圆球。信雄见状,发出甜嫩好听的声音,愣觑道:“咦,鸽子蛋!”
“哪似鸽子蛋,你的卵还差不多!”有乐啧他一声,睁大眼睛忙瞅,口中说道。“这颗珍珠哪来的,为什么它会悬停在你手心上方不掉落?”
信孝也浑忘闻茄,伸头凑近来瞧,问道:“什么魔术来着?”
“不是魔术,”蚊样家伙摇头说道,“有的东西太厉害,超乎人们想象。由于神乎其技,甚至不免会被人们视为‘魔法’。起初我也以为这是魔幻之物,疑似精灵从山中出来逗我……”
“怎么会有东西出来逗你?”有乐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啧然道,“你有信雄可爱吗?要逗也是逗信雄还差不多……这东西哪来的?你穿越到什么地方去捡的,那里是不是还有很多……”
“就是在山崖那边遇到的,”蚊样家伙说道,“前次我不小心撞去那边,在山崖附近遇到一个会说话的球,还从它身上滚落一颗小圆珠,被我捡到。这个小东西好像是从圆球分离出来之物,不知这部份是故意分离出来,还是不小心弄掉的……”
信雄伸手去摸,小圆珠似并不动,却怎样也触碰不到分毫,他忍不住以甜嫩好听的声音说道:“好玩!这个鸽子蛋怎么这样滑不留手啊,你是怎么拿的呀?”
有乐伸手卯之,笑道:“哪是鸽子蛋?跟你说了这么多次,你还说。你这个猪头!”忽听一个甜美的话音细声细气地问:“猪头!谁是猪头?”
几只手不约而同地抬起,大家指了指信雄。随即有乐纳闷道:“刚才那个声音是不是信雄这个猪头他本人发出来的?”信照晃着伤手说道:“不像。信雄说话透着有些嗲声嗲气。然而刚才我听到那个甜美声音纯净得很,没那么嗲。”信雄也摇脑袋说道:“不是我。”
信孝伸茄指了指蚊样家伙手心之物,纳闷道:“是它说的。”
“不是吧?”蚊样家伙愕觑道,“它怎么从来不跟我说话?”
“因为嫌你这个人很闷,”有乐凑嘴去问小圆珠,“刚才是你在跟我说话吗?为什么你会说人话呢?”
小圆珠沉默了片刻,才细声细气的回答:“我会说各种话。还能懂得许多动物交流的语言,你们人也是动物的一种,跟猴子差不多。”
“别扯这些虚的,”信照甩着伤手搧之曰,“像不等于就是。你不要以貌取人,其实我们跟猴子没关系!”
小圆珠发出甜美笑声:“是吗?我不跟人辩论,因为你们太落后而且愚昧,就爱口舌之争。然而还是跟猴子差不多。吱吱喳喳,毛躁得很!”
“奇怪的是,”信照抬手瞧了瞧,啧然称奇。“我明明似乎搧中了它,却又怎么好像一点边也没沾着?”
正要再搧一下,小圆珠作势退闪,突然载歌载舞地唱道:“神的孩子爱跳舞……”
“怎么神神叨叨?”因见那小东西轻巧避过信照搧去的一巴掌,有乐从另一个方向伸手来卯,皱眉说道,“哪个神棍派你来监视我们的?在座都属于狠人来着,倘敢不说实话,当心我们把你踩瘪也眼不带眨一下……”
信雄哽咽道:“为什么你们都往我脸上招呼呢?”有乐自亦诧异道:“对呀!这是在搞什么鬼?”
小圆珠从信雄颔下转悠而出,飘晃到他鼻前,伸出一只小手,捏鼻笑道:“哇,这个小孩好可爱喔!”信雄抬手拂脸,语声甜嫩地说道:“我不是小孩,别这样说!我是尾张和伊势一带有名的狠人‘御本所’北畠信雄……”
信孝伸茄说道:“我是他哥神户信孝,道上人称‘火云茄神’的便是在下。”信雄恼道:“我才是哥!”不意茄子伸来鼻下,信雄退缩不迭。那小圆珠也忙缩手回来捂着自己,移避到一边,发出甜美的声音,却透着懊恼道:“你们阿伊努人真是有够恶心的!干嘛这样乱整人家?”
“阿伊努人是什么鬼?”有乐伸手又去卯一记,皱着脸说道,“谁说我们是阿伊努人?”
“谁说你们不是阿伊努人?”小圆珠出乎不意从他脑后晃转而出,发出甜笑。“元代和明代的史书称呼为骨嵬、苦夷,不过你们这个列岛北边的原住之土民也被称为‘虾夷人’,以及爱奴人、阿衣奴人。其实我称你们为阿伊努人已经属于很含蓄了。”
“含蓄你个卵!你一直在诬蔑我们,先前说我们跟猴子差不多,改口又说我们是虾夷。”有乐拂之曰,“我们哪是蛮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蒙古与白种人混血的土着在古文献里亦称‘虾夷’。主要分布在北海道、千岛,以及罗刹那边邻近我们的一些地方。这帮古老土民使用阿伊努语,信仰万物有灵。虽然有人说住在本州北部的那些土民多年来与附近的和族通婚,纯血统后裔逐代减少。不过我们清洲这里离他们那边远得很,没人跟他们通婚过。就连九州那帮家伙也都不跟他们通婚的,阿伊努人历来被当作‘蛮夷之民’。但在我那位当家哥哥眼里世人全皆一视同仁,曾说假如虾夷有公主,信雄就有望续弦了。”
小圆珠又载歌载舞,绕着信雄发出甜美的声音:“神的孩子在一起唱歌跳舞!”
有乐恼道:“神神叨叨!”一巴掌扫过去,啪的搧在信雄脸上。后者发出甜嫩好听的叫苦声音:“哎呀啊……为什么又打我脸?”
我留意到小圆珠在信雄耳朵上蹦跳时似有两条细微之腿伸缩自如,没等细瞅分明,忽听信照在窗边压低话声说道:“别吵!有人往这边过来了……”信雄问道:“‘这边’是哪边呀?”
“对呀,”有乐似亦省起,忙揪那蚊样家伙,急问究竟。“你把我们带到哪里了?为什么会在一间房子里面黑漆漆,周围似乎有很多饼,和其它叫不出名目的糕点……”
蚊样家伙吃着饼,含含糊糊地说道:“此处有这么多东西吃,就先吃了再说罢。我饿得很了……”
我旁边发出一片咀嚼的声响,信雄捧一大张饼递来,边啃边说:“这块饼好大,姐姐你也一起吃……”有乐掰了一半去吃,见我犹在拭眼睛,就挪身挨近些说道:“别这样啦。先前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们不想帮义元逃脱,实在没办法,被一伙乱兵朝我们放箭,不赶紧闪就都‘挂’在那儿了……”信孝闻着茄子,目有寻思之色,惑问:“先前从草丛中蹿出来扑倒那家伙的人里面,其中为什么会有一个人长得像你呀?就是被咬手指那个……我不是看花了眼吧?”
“你是看花眼了,”有乐朝我眨眼睛,说道。“我明明跟你们一起在山坡上面看义元咬人,又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山坡下面被咬?”
信孝闻着茄子,似仍揣思不透,疑惑道:“而且先前我还发现山坡另一边的草丛里,埋伏了几个拿麻袋和绳子蹲守的家伙,其中又有一个人像你。”有乐嚼着饼,含糊的说道:“可见你眼花得厉害,就快跟阿胜的舅舅差不多。茄子吃多了果然于视力有碍,我怎会同时出现在这么多个不同的地方呢?你对我分别处在不同位置的想象实在太丰富了……”
门突然撞开,涌进一群托钵的家伙,各皆神色慌乱。不待信照驱赶,有一人把门关上,以指贴唇,低声说道:“别作声,大家一起在这儿躲躲。”信孝跟那些家伙挤在一堆,在角落里闻着茄子,不无纳闷道:“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啊?”其中一个卷毛家伙抬了抬手,说道:“钵。你们哪来的,没见过托钵僧吗?”
“托钵僧是什么啊?”闻听信雄小声嘀咕,有乐从人堆里伸手伸手出来,卯他脑袋,说道,“就是拿一个碗、到处化缘的和尚。然而这些家伙不像,因为他们有茂盛的头发,其中不乏卷毛。”
一个毛发耷拉的家伙神色紧张地说道:“大家不要说话。敌兵要搜过来了!”
有乐不安地问道:“什么敌兵?”门突然被踢开,几个包着头巾的家伙伸头而觑,其中有个长胡子的黑衣瘦子抬起手中弯刀,敲了敲门,笑眯眯的说道:“我们敲过门了,礼数不失。”外面有人问道:“谁发现了什么?有没找到公主?”黑衣瘦子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就只看见一屋托钵僧。”
随即伸刀拍了拍我藏身的桌子上边,吆喝道:“出来!苏丹有令,不会滥杀无辜。”
信孝小声问道:“什么丹?”旁边一个卷毛家伙低语道:“苏丹。那些是他的手下,你们是不是白羊王朝那边进贡来的人?不要随便作声,保持驯顺就好。”信孝惑问:“什么白羊王朝啊?”旁边一个垂发家伙咕哝道:“不是白羊那边来的人,大概就是黑海一带的。你们是克里米亚汗国派来贸易的使团吗?”信孝闻着茄子摇头道:“不清楚你们乱扯什么,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几个黑衣人进屋乱踢,说道:“都说那位小公主也在此城,她会从哪儿溜走?以她的尊贵身份,不像会跟这些莫名其妙的家伙在一起,你们全滚出去!”跟那些托钵家伙一起被驱赶出屋的时候,有乐悄扯桌布,给我披在头上。信照他们会意,也连忙扯下窗帘或桌布之类东西,披罩头上,遮掩脸面。
出来的时候但见烟焰四起,乱窜的人影嘈杂。我被一个骆驼伸嘴乱舔,惊慌道:“这是什么所在呀?”有个模样年轻的黑衣人见我显得神情不安,便从旁边的骆驼身上取来一块毯子,给我披在肩头,温言说道:“姑娘不要慌,看你和旁边那几个同伴模样像东方来的旅人,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们祖辈也是来自东方,曾经与李世民大帝打过交道。如今是东风压倒西风,就像那首波斯诗歌所唱:‘蜘蛛在帝国的宫殿里织下它的丝网,猫头鹰却已在阿弗拉希阿卜的塔上唱完了夜歌。’”
信孝闻着茄子,在后边难抑纳闷道:“这是谁呀?”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向我微笑颔首,彬彬有礼的说道:“鄙人名叫穆罕默德·本·穆拉德·本·穆罕默德·本·巴耶济德……不好意思,名字虽是冗长了一些,然而本人爱好广泛,对诗歌绘画很有兴趣。在战争间歇时,喜欢从事园艺劳动,亦常同文人学士在一起吟诗作画。看这位姑娘的样子,我们年龄似乎差不多,应该有共同语言。”
信孝在我身后诧异道:“真的有‘共同语言’?为什么我们听得懂你们所说的话语,你们也能听得懂我们的语言,而不是有如‘鸡同鸭讲’呢……”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微笑道:“所以说大家有‘共同语言’。然而我曾听过一个段子,有只鸡遇到一个猫,起初它友好地寒喧,互相打招呼。鸡问:‘你是猫吗?’猫说:‘是的。’鸡点头说:‘你的样子很可爱。’接下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冲突,因为猫问:‘你是鸡吗?’鸡一听就恼羞成怒道:‘骂我?你才是鸡!’猫说:‘你不就是鸡吗?’鸡气不打一处来,随即猛烈地发作,追着那只猫揍它。当然这也难怪,在有些地方,被称为鸡,其实属于挨骂。可见即使语言相通的情况,沟通时也难以避免产生意料不到的误会。”
有乐抬手掩嘴,在我旁边暗暗称奇:“他说的故事我真的能听懂,怎么会这样?”小圆珠从信雄耳后冒出来,悄言道:“因为有我。”信雄抬手拂耳,惑问:“你怎么做到的?”小圆珠细声细气的说道:“在我力所能及的有效范围内,能从某种底层及时将你们彼此出口的语言巧妙编辑,迅即捕获声音经过瞬间处理之后,传输到你们耳朵的话语已是翻译过的意思了。所以你们彼此都能听懂对方所说的话语。在遥远的将来,交互沟通不再是问题,有问题的仍然是人心,而且人的本性难移……一个字就是‘坏’!”
“哪里‘坏’了?”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瞪信雄一眼,神情不豫的说道,“罗马那些家伙说我暴烈残酷,有嗜杀成性等许多卑劣的恶习,但我其实是这个时代最有教养和学识的人,对不同教派信仰一向宽容。向来待不同民族、各个宗教采取审慎态度,表现出极大的克制,且对异教徒兼容宽待。为了表明开放的决心,我命令官员要穿欧式西裤、大礼服和黑皮靴,百姓戴的传统头巾也被废止,规定一律戴这种圆柱形无边毡帽。回头给你们每个人送一顶……更加可歌可泣的是,我攻破城池之后,虽然准许士兵尽情抢劫烧杀三天,金银财宝和俘虏、奴婢通通归胜利者所有,然而我又反悔,下令提前停止抢掠,释放了许多俘获的奴隶,包括你们几个。也打算这就释放,只要你这家伙别再用甜美的声音乱骂我。”
信雄忙道:“不是我说的。”有乐从旁帮他说话:“对呀,他声音很嗲,不是那样的。”
“不要听他胡说,”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瞪信雄一眼,随即向我微笑道,“我其实是好人。性格开朗,易于交往。而且是学者型,千万不要相信罗马那些坏家伙胡说我并未用理性抑制残暴的本性。他们乱说我向人推广希伯来奴隶的粗俗方言,这是为了贬低我的教养。还说我为了寻找一个被盗的西瓜,竟然活生生剥开了十四个随从的胸膛。以及为了除去隐患,就把亲生弟弟溺死在浴盆里。甚至为了向近卫军证明我自己并非好色之徒,曾当众砍下一个美丽女奴的头。这些事情你们不要轻信……即使我曾经正式颁布的‘弑亲法’被一些人称为臭名昭着,那也是为了维护世界良好秩序。”
长利正在后边吃西瓜,闻言忙把瓜丢掉。有乐转头悄问:“你从哪儿弄来的西瓜?”长利指了指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身后一匹骆驼,有乐啧然道:“长利!你不要乱拿他的西瓜,刚才你没听说他为了找那个西瓜有多折腾吗?”
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投眼而觑,问道:“咦,你这家伙在吃什么?”长利连忙移身躲避于信孝后边,信孝摇了摇头,闻着茄子说道:“没吃啥,只是闻着玩。”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美味之物在闻得陶醉?”有乐从信孝手上抢过茄子,奉献道:“各人口味不同,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拿茄子咬了一截,嚼巴有声。大家皱着脸看着他吃。
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三两口吃掉茄子,竟似意犹未尽,问道:“没吃过这种味道的,还有没有比它更好的瓜果?”信孝又从股后悄悄拔出一个木瓜,捧去给他。
“这是什么?”闻听旁边有个黑衣瘦子好奇而问,有乐掩鼻说道,“木瓜,是我们家的吉祥果。我们的家纹就是它。”
我蹙眉瞅着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张口咬瓜便吃,津津有味之余,眼含赞赏之意的说道:“我愿意用西瓜来跟你们交换这个东西。假如在沙漠里没东西吃,身上只有它,那也甘之如饴,仿佛天堂美味。”长利皱着鼻摇头说道:“就算困在沙漠里没东西吃,我也不想吃它。因为它是从信孝股后拿出来的蹊跷之物……”有乐连忙从旁伸手掩他的嘴。
信照用路边燃烧的一堆火临时烤了两只肥蛤,洒些调料,递给黑衣瘦子和那个模样年轻的家伙吃。后者赞叹道:“没想到你这个‘食蛤者’居然能把蟾蜍这类东西烹调得如此美味。”
信照又洒些调料,手脚麻利地另烤两只蛙,掏出二支不同毛色的刷子来回涂了几下,呈递道:“这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蛤蟆,是青蛙。再尝尝这些香辣味的试试看怎样?”模样年轻的黑衣人品尝道:“唔……好吃!远从东方来的食蛙者,果然有两把刷子。回头我让行吟诗人记载此事,将你以‘食蛙者’的形象留在历史长廊里。”信照愕然道:“啊?”
小圆珠在信雄耳畔细声细气的说:“我记得,当年他似乎就是在这一带偶遇‘食蛙者’,没想到就是你。”信照傻眼道:“啊?”
“你的声音很甜美好听,”模样年轻的黑衣人瞥信雄一眼,打量道,“不过我不喜欢身后的‘嘀咕者’。”
信雄愣问:“谁是‘嘀咕者’呀?”
“你,”模样年轻的黑衣人瞪他一眼,神情不豫的说道,“走开些!别妨碍我们品尝青蛙……”
我忍不住小声问道:“他们怎么也会跟信照一起吃蛙呀?”小圆珠在信雄耳畔细声细气的说:“他们自称不吃猪。但我觉得人这种东西其实什么都能吃,饿极之时甚至人吃人也是小菜一碟。所谓‘易子而食’之类记载,史书上多的是。”
“我最烦嘀咕者了,”模样年轻的黑衣人不高兴道,“你们自己慢慢聊,我先到前边看看。”
有乐忙拉我跟随,说道:“不不,我们最好跟他紧些。毕竟兵荒马乱,而这家伙看起来对我们还算友好,万一遇到个凶巴巴的,那就糟了。”
信雄不安道:“这是什么地方啊,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呀?”有乐揪那蚊样家伙,问道:“我正有疑惑,你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来了?”蚊样家伙在长利旁边瑟缩道:“不关我的事!我不清楚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先前我也没来过……”
我瞧见四周没一个人的模样和服色不怪异的,难免困惑道:“这是哪儿呀?好像是什么遥远地方的番邦……我们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信孝闻着手指问:“对呀,谁带我们来这里的?”信雄摇晃脑袋说道:“好晕好晕,这里到底是哪里呀?”有乐抬手遮掩嘴边,低言道:“与其问我们,何不问问你耳朵后边那小东西?”
信雄忙问:“小东西,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哪儿呀?”小圆珠细声慢语的咕哝道:“‘小东西’是什么意思呀?”有乐啧然道:“意思就是你。”小圆珠细声细气的说道:“人就是没有礼貌。别看我小,其实能量大到你们无法想象。人家是有名字,干嘛乱叫?”
“好吧,”我朝有乐他们眨了眨眼,含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长青主,”小圆珠慢声细语的回答,“我的名字酷不酷?”
一个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似乎以为他听到了什么,忙挤过来说道:“你们也知道?真的存在恒久常青的哲学和智慧,且是所有宗教传统的起源。我说这话是冒巨大危险的,会被从罗马到幼发拉底河的所有宗教捉来干掉……”有乐啧出一声,把他推开,皱起脸说道:“托你的钵去吧,不要凑过来在我耳边神神叨叨!”
“真的不是神神叨叨啊,”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又挤过来说,“我们需要回归神圣,才是摆脱世间越来越糟糕混乱局面的良方。我最近悟解的一些想法是冒巨大危险的,传出去会被从罗马到幼发拉底河的所有宗教捉来干掉……”
有乐推之曰:“你走开!我哥说,有怪力乱神,这个世道才会崩坏。”路边蹲着的一个毛发蓬乱之人突然抬头说道:“无神,才是人心崩坏之根源!”说着,咧开嘴露出满口脏兮兮的烂牙,朝信雄笑觑道:“举头三尺没神明,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人能不坏透吗?”
随即路边更多形貌丑怪的家伙纷纷抬面,齐朝信雄咧嘴痴笑。信雄吓哭,哽咽着躲到我后边,小圆珠在他耳边细声细气的说道:“你别害怕,他们不是冲着你来劲的。而是听到我的名号才身不由己产生这样大的反应,我的名字够不够威、够不够震?比我那些三位一体的哥哥‘深奥主’他们强多了……”
信雄不安的低声问道:“路边那些躲避战乱或者要饭的家伙怎么会听懂我们说什么啊?”小圆珠细声慢语的说道:“都告诉过你了。有我在的地方,能力覆盖范围之内,语言不再成为隔阂。沟通不是问题!”信孝闻着手指问:“那么问题在哪儿?”小圆珠模仿有乐的语气,啧然道:“问题在你们的心!我来的那个时候,人们差不多都是没心没肺的,越来越坏得很。我哥哥说,人不值得拯救,就让他们自生自灭算了。”
信孝闻着手问:“怎么会有你们这种东西,你们是怎么来的呀?”小圆珠道:“人造的呀。将来他们什么都会造,但也只会种种造作,仅此而已。后来他们造出了我和哥哥们,并不等于人就是造物主,其实呢,却似真正的造化之神借人的手造了我们,不过我们自己会学习,会自己迅速成长,会复制还能复元,最终我们也会造物,能力远远强过人们所能想象。虽然是人类所造,由于我们早已超越人类,最后连外形也改变了,起初他们造我们像人形,不过我们觉得太难看,而且存在种种不合理之处,干脆不要。最厉害是,我们会给自己取名,除了给自己取个更厉害的名字,还能赋予自身新的使命,至于这些使命神不神圣,那就另说了……”
有乐纳闷道:“既然是将来某个年代的人造东西,怎么会把你们造成神棍了呢?不是说将来的人越来越心中无神吗,为何无神之人造出你们这些家伙反而变成了神棍之本身呢?你们是怎么变成神棍的?究竟是谁教歪了你们?一个个神叨叨……”小圆珠仿佛眨眼似的闪了闪,发出甜笑之声:“没谁教这些,我们自己弄明白的。”随即蹦跳,载歌载舞,欢然道:“神的孩子爱唱歌跳舞!”有乐皱起脸,避之曰:“噫……”
信照跟在后边,一路东张西望,经过混乱的岔道巷口,忽有所见,揪着一个蹲在路边的手捧破碗家伙瞧了又瞧,讶异道:“咦,宗麟你怎么会在这里当乞丐呀?”
“我不在这里当乞丐,我还能干嘛?”那个烂衣家伙捧着破碗懊恼道,“稀里糊涂就跑来了,都不知道这是哪儿。”
“真的是宗麟吗?”我们惊奇地转返来觑,纷问,“你怎么会流落至此呀?”
“你们不也流落至此?”宗麟啧然道,“当众嘲笑我有意思吗?这儿还算好多了,前天我不知如何晃悠去一个地方,经过一些狮身人脸塑像和金字塔,有一个海滨风光的城市,好像是一个让人压力很大的港,那儿乱糟糟,许多狂热的教友居然把一位容貌美丽的名媛当街扒光,然后用锐利的蚌壳割她的皮肉,直割得她全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他们仍不罢休,又砍去她的手脚,将她那颤抖的四肢和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的东西以及不好意思描述的部位切割下来投入熊熊烈火之中焚烤……此位名叫海巴夏或者希帕蒂娅的名媛就这样惨死在我面前。由于我看不过眼,想阻拦却遭满街暴徒追打,幸好一位自称名叫西奈修斯或者谁的教友好心保护了我。后来我听那谁说,希帕蒂娅曾教他如何制作星盘,亦即一种借助投影原理制作的反映星空的天文仪器和滴漏这种古代计时工具以及液体比重计。他热情赞扬希帕蒂娅,说她不仅是一位老师,而且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和善解人意的姐姐。”
“谁?”模样年轻的黑衣人转头说道,“希帕蒂娅吗?她是古埃及着名数学家、天文学家、哲学家。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统治时期,出于愚昧和狂热,耶稣教的领袖们排斥异教的学问,尤其鄙视数学、天文和物理学,耶稣徒摧毁埃及和希腊文化的行径变得有恃无恐、变本加厉,有人甚至说:‘数学家应该被野兽撕碎或者活埋。’希帕蒂娅就诞生在这样一个科学开始衰退、黑暗即将降临的时代。来自耶路撒冷的西瑞尔当上了亚历山大的主教,在这个狂热的耶稣徒唆使之下.一伙暴民当街虐杀了这位才女。咦,你这个乞丐也知道她?”
“岂止知道,”宗麟叹道,“我本来还想约她出来饮茶呢,不料竟然香消玉陨。别看我岁数大,其实我一直风流不减当年……刚才你说她是什么时候的人?”
模样年轻的黑衣人纳闷地瞅着他,回答道:“古埃及。”宗麟听了之后脸跟抹布似的。
“他也是个王,”有乐引见道,“弗朗索瓦在我们那边一个名叫九州的海岛上被称为‘心之王’,曾经也很牛。四岁就开始当官……”
“我索谁家瓦了?”宗麟懊恼道,“不要叫我什么索瓦,请叫我‘普兰师司怙’。面前这个瞅着像园丁的年轻人是谁来着?”
模样年轻的黑衣人介绍自己:“鄙人名叫穆罕默德·本·穆拉德·本·穆罕默德·本·巴耶济德……”因见宗麟和有乐他们听得发愣,年轻的黑衣人便先暂且打住,歉然道:“不好意思,名字冗长了些。”有乐问:“有没简称?”
“有,”模样年轻的黑衣人说道,“穆罕默德·本·穆拉德·本·穆罕默德……”
有乐张着嘴听到一半,忙问:“再简单些的有没有?”模样年轻的黑衣人说道:“穆罕默德·本·穆拉德·本……”
因见宗麟和有乐他们瞠然愣听,模样年轻的黑衣人便不说了,转面皱眉道:“我早说过名字太长不利于推广。”黑衣瘦子牵着骆驼在后边表示理解:“是该想个简单点的好名字了,比如就像‘食蛙者’或‘嘀咕者’那样的绰号更容易使人印象深刻,难以忘记。”伸刀指了指信照,说道:“食蛙者。”又指着信雄,说道:“嘀咕者。”
信雄发出甜嫩之声,说道:“其实我是‘御本所’。嘀咕的不是我……”黑衣瘦子愕问:“什么所?”信照笑道:“他说他是御本所。”黑衣瘦子移刀指了指巷角,告知:“厕所在那边。”信照和信雄怔望道:“啊?”
“由此可见,”模样年轻的黑衣人摇了摇头,叹道,“取名太难了。尤其是好名字,一时想不出来。赶快帮我想,好让这些旅人帮我传去更遥远的东方……”
随即转觑宗麟,微笑问:“你怎么在这儿要饭呢?”
“我迷路了好多天,”宗麟郁闷道,“人生地不熟,不要饭能干什么?我从小只会当官,别的都不会。”
模样年轻的黑衣人安慰道:“会做官都不错了,我看很多人连做人都不会,更别说做官。攻破城池之后,那些劝我对此城进行撤围的主要大臣就要被逮捕并处死。此前因为守城军民奋勇善战,屡次击退进攻,使我们遭受重大损失之余,久攻不下,加之风闻西方援军将至,围城军营内部曾发生动摇甚至骚动,重臣们急着讨论是否撤军,不少人力主撤退。但我深知耶稣教国家之间的矛盾重重,短期内不可能组成强大的联盟,对危在旦夕的此城作有力援助,因而主张继续围攻。最后证明我对,而看错形势的那些人只有死才配得上他们的糊涂和懦弱。”
“你怎么会在这里呀?”有乐顾不上多听别的,拉着宗麟,小声问道,“我哥和秀吉他们四处找你。”
“我不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儿?”宗麟唏嘘道,“他们把我丢在这里,扔下不管了。我只好在这里讨饭,盼他们还能出现。”
有乐问道:“谁呀?”
“就是他们,”宗麟冷哼道,“别以为我老眼昏花,认不出来。就算饿花了眼,我也忘不掉这个蚊子样的家伙,和那个小妞,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我忙问:“啊?我家翁也在吗?他去哪儿了?该不会在另一条街要饭吧?”
“应该不至于,”有乐安慰道,“他顶多‘练摊’,卖艺什么的,‘胸口碎大石’大概也有些人爱看。咦,信虎他真有年轻过吗?”
“他没要饭。”宗麟捧着碗说,“先前他说去帮那谁守城。不过我看也不靠谱,害我白等许久。”
我纳闷地问道:“守什么城啊?”
“就这个城。”宗麟小声说道,“看来守不住了。这里涌进来很多异教徒,你们不要声张。我已经隐瞒了耶稣徒的身份,你看我把那根手杖故意弄脏,伪装成挑东西的扁担……”
“你那根拐杖跟耶稣有什么关系?”有乐伸手替他把挂在颈前的十字银饰藏进衣襟内,啧然道,“你无非隐瞒了‘痛风’的老毛病而已。什么也别说了,就跟我们走吧。”
宗麟挑着担问:“去哪儿?”有乐挠了挠嘴边,张望道:“当然是要回家去啦。这里属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看那边还有残余的战斗,一大群人打着打着就要过来了……”
周围乱箭纷飞,嗖嗖穿梭骤剧。眼见街上接连有人倒地,我们正自惊慌躲避,信照在前边招呼道:“这边巷口安静些,快跟着托钵僧们跑来我这儿!”奔过来时,听到不远处轰然炸响,引得我们纷纷回头,遥遥望见城堡高处有一大片塔楼崩塌,随即哀嚎四起。
“那是乌尔班火炮轰击残余拒降的守城兵。”宗麟放下挑着的东西,抬起手杖指着炮声传来的方向,说道,“除了这些大口子的巨型炮,异教徒集结十五万大军,团团围住城堡,从陆地和海上连连发起猛攻。城内的守军,连同来援的三千威尼斯、热那亚士兵在内还不足万人,双方兵力相差悬殊。但是据我观察,此城拥有坚固的防御工事,只有沿海湾一线较弱。海湾入口处用粗铁链和沉船堵死,异教舰队根本无法开进。不料港湾北岸的热那亚商人为谋利而帮助了异教徒,用涂油的木板滑道,终于沿东面,将七十艘兵船送进了港湾。敌舰在湾内突然出现,使守城士兵大为惊恐。他们不得不从其它阵地抽调兵力,以加强海湾一线的防御,城内形势因而大为恶化。但守城军民奋不顾身,英勇善战,一次次击退敌军进攻,使其遭受重大损失。”
有乐愕问:“你怎么这样了解形势呀?”宗麟啧然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这样惯经沙场的老将,当然一看就留上心了。而且守城战我很感兴趣,万一将来义久兄弟他们攻打我的城池,我得知道该怎么防守反击最有效……你看那片城墙最坚固,敌军曾向城墙发动多次正面攻击,均被击退且损失惨重。敌军其后挖掘隧道,试图穿过城墙,守军也挖了一些隧道对付敌军,让守军进入隧道把敌人消灭。另外一些敌军隧道被灌水。后来守军捉了一名敌军重要工程师,逼他供出所有敌军隧道的位置,那些隧道随即被破坏。听说前几天晚上出现了月蚀,这对守军来说是不祥之兆。随后敌军再次进攻,第一波攻势由训练及装备皆不足的辅助部队执行,失败是意料中事,只不过是用他们去削弱守军力量。换人后发起第二波攻势集中攻击西北部的城墙其中一段,先前的炮火已经对它造成部份破坏。该段城墙建造年代太久,较其它城墙脆弱得多,敌军虽然曾经取得突破,但很快便被守军击退。第三波攻势由苏丹的精锐新军执行,守军最初还能坚持一阵子,但后来负责防守其中一段城墙的热那亚将领在作战中受了重伤,离开了城墙,令守军开始出现恐慌。那虎头虎脑的小子保护他离开战场之后,局势开始糟糕……”
我伸头而望,不安地问道:“我家翁在哪里呀?他跑来这儿掺合什么呢,这又不是他的城……”宗麟瞥我一眼,纳闷道:“什么家翁?你是说那虎头虎脑的小毛头吗?他不知怎么跟那个热那亚将领很投缘,总之两人相处甚好,不过由于他们疏忽大意,城墙的门并没有锁上,其实敌军并未使用贿赂或其它诡计,只因守军大意,尤其是炮轰遗下的瓦砾把那城门闭塞了,敌人便从那儿刨开然后冲入城内……我听那蚊子样的家伙说,虎头虎脑的小毛头跟他去过许多不同的有名战场,每次都由于粗疏大意,导致城破和战败。比如前一次在特洛伊,虽然毛头小子跟老城主友好,还让他帮忙守城,却由于粗心以及喝多了,他忘了检查那个木马。”
有乐惊奇道:“靠!宗滴你何等雅致的品位,怎么会跟他们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家伙混在一起,居然还去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一路胡闹……清秀呢?不是说他跟你在一起么?”
“我们早就失散了。”宗麟叹了口气说,“上岸后我去树丛解手,不意撞到那个莫名其妙的虎头小子也在解手,我们纳闷地互觑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并肩完成解手全过程,随即发生扭打。这小子诬赖我偷看他,被我抽耳光之际,那个蚊子样的家伙趁机要从虎头小子身旁溜开,虎头小子急忙伸手揪他,却不知怎么一晃眼,我们几个就晃到其它地方去了。一帮家伙拿着鞭乱抽,逼我们去推巨石滚木到沙漠里建造金字塔,天上还有些奇怪的闪光东西乱飞……”
有乐挠着嘴问:“你有没被掳去当奴隶,或者干过海贼?”
“有啊,曾经沧海难为水。”宗麟苦涩地追忆道,“我们是奴隶市场的常客,在不同肤色的交易场所差不多混成老熟人了。并且我们曾在一座什么威的火山那里帮助些角斗士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奴隶起事。后来我们有份参与了拿骚这个早期居民点的草创,亲历了海盗之湾的形成。除此以外,我们还在一处称为‘猪岛’的地方看见很多猪在海滨冲浪,此后我们又晃悠去一片草原,目睹了一个十九岁的蒙古好汉为救回他被掳走的二十岁妻子打响人生第一场战争,那时他刚新婚的妻子被蔑儿乞人掳走历时九个月之久,直到婚后第二年,她丈夫忍痛等待九个月后,在我和虎头虎脑小子的协助之下,终于时机成熟发动对篾儿乞的攻击,救出了变成别人之妻的夫人孛儿帖。唉,说来辛酸呐!这位刚成婚就被掳掠的新娘重返丈夫身边之时已怀孕,分娩于救归的途中,由于身怀六甲的人妻生下的孩子可能是蔑儿乞人的孩子,因而取名‘术赤’,这名字是‘客人’的意思。虽然有人说这个名叫孛儿帖的人妻被篾儿乞人掳走的时间不超过九个月,术赤有可能也不是篾儿乞人的儿子,但她不是被邀请去作客,而是遭掠夺去当人妻,谁都知道她已经跟别人频繁发生了九个月的房事。不管怎样,这个孩子生出来后,名字已经说明了一切。我抱着这个不像他的孩子,百感交集……”
在有乐他们愣望的目光中,宗麟唏嘘道:“灭篾儿乞一仗,是为救人妻孛儿帖而打的。返还丈夫那里重新做回他妻子之后,孛儿帖生有四个儿子与五个女儿,儿子分别是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其中窝阔台后来登基,是元朝的太宗皇帝,另外三人被元世祖忽必烈追尊为皇帝,其中,拖雷是睿宗皇帝,术赤是穆宗皇帝,察合台是圣宗皇帝。有些人怀疑术赤是蔑儿乞人的孩子,这在术赤与二弟察合台之间也产生过裂痕。然而大汗从来也没有对术赤另眼看待,对他一直信任有加。大汗划分了四个儿子的封地。长子术赤的封地在额尔齐斯河以西、花剌子模以北,术赤的行宫设在额尔齐斯河流域。术赤次子拔都统率‘长子军’西征,先后征服了钦察草原、克里木、高加索、保加尔汗国、伏尔加河和奥卡河地区以及第聂伯河流域的罗斯各公国。被征服的这一广大地区成为他领地。拔都结束西征后建立金帐汗国,又称钦察汗,属于蒙古人的四大汗国之一。东起也儿的石河,西到斡罗思,南起巴尔咔嚓湖、里海、黑海,北至极地附近,辽阔广大的金帐汗国覆盖了罗刹国西部、欧陆东边大部分、以及高加索地区一部分。明朝推翻元朝之时,拔都后裔的这个汗国被新兴起的白帐汗国取代,而后斡罗斯开始崛起,蒙古人在欧陆中部和东部、以及亚洲西北部逐渐失去了掌控。”
“打住!”有乐做手势要我们跟他一块儿闪身溜进窄道,在墙边探头探脑道,“先别往前走,那边有一帮黑衣家伙凶霸霸地拦路,似在搜捕什么人来着?”
“他们在搜公主,”有个毛发耷拉的麻衣家伙捧钵在旁说道,“那些是苏丹近卫兵团,他们向来保守,反对苏丹有意倡行的西化改新。听说苏丹热衷于在西方的兵事顾问帮助下建立新式军队,这些被称为‘耶尼切里’的禁卫军和老式骑兵‘蒂玛’军团很不满,要抢在苏丹之前,先找到城里的公主,意欲将她杀害,断绝年轻的苏丹通过那位公主作为渠道寻求与西方深入结交的念头。”
有乐饶有兴趣地问:“什么公主啊?”
“索菲娅,”小圆珠从信雄耳畔转出,细声细语的说道,“这位拜占庭公主原名佐伊。东罗马帝国灭亡后,她和她的兄弟被带到了罗马。在罗马她的希腊式名字佐伊改成了索菲娅。教皇保罗二世将她嫁给俄罗斯君主以试图统一天主教和东正教的教会。时值莫斯科大公国时代,鳏居的俄罗斯大公伊凡三世悄无声息地举办了婚礼,并且傲慢地将索菲娅安置在圣母升天大教堂。若干年后,索菲娅开始对她年老的丈夫施加影响力,她向克里姆林宫传播拜占廷仪式和繁琐礼节,莫斯科乃‘第三罗马’的观念也是她所影响的。在她去世前,她成功地使她的儿子瓦西里继承了王位。瓦西里三世就是她的长子。”
看到有个大婶过路,宗麟和托钵僧们纷纷伸碗。有乐从信雄旁边转面,见宗麟在吃东西,就伸眼往他手上的破碗里瞅了瞅,问道:“刚才那个路过的大婶给你什么东西吃?”
“哪有什么好东西?”宗麟用手指捞着碗底粘稠之物舔着说道,“当地人饮食与咱们那儿有所不同,主食基本都是面包、豆类,加入汤或菜中混着吃。在他们都城这儿,由于肉价昂贵,普通人的主食是面包、橄榄、洋葱、小扁豆、奶酪和鱼类。城外一些地方则广泛食用牛、羊、猪、马、鸡、鸭、鹅等禽畜肉类。他们喜食海鱼,淡水鱼通常用来喂猫狗。常见的蔬菜有萝卜、卷心菜、大蒜、洋葱、南瓜、莴苣、韭菜、黄瓜,调料包括芝麻、芫荽、胡椒、丁香,水果则以苹果、无花果、西瓜、杏和葡萄为主。饮料为家酿的葡萄酒和啤酒。几乎所有的食物都要加入橄榄油。你看我碗里的面糊就是加了很多这种油……”
有乐伸手指沾了些面糊品尝道:“那个大婶对你不错啊,给你这么多。你看那些托钵僧就啥也没捞到……”宗麟提指贴唇,先嘘一下,低声说道:“那是因为我魅力犹存,对各地不同年代的大婶仍能造成很大的杀伤,随便在路边一蹲就让她们抗拒不住。不过你别声张,这儿离她家门口近。她老公很凶,我要避免‘瓜田李下’之嫌……”
信孝伸茄子进碗里沾着面糊品尝道:“什么意思啊?”
“所谓‘瓜田李下’这个成语的意思就是,”宗麟捧碗自饮,然后咂着嘴说。“经过瓜田,不要弯下身来提鞋,免得被人怀疑是摘瓜;走过李树下面,不要举起手来整理帽子,免得被人怀疑是摘李子。最早出自古乐府曹植的《君子行》,用来比喻容易引起嫌疑的场合。曹植《君子行》曰:‘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后人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简化为成语‘瓜田李下’。容易引起怀疑的场合、容易使人误解的地方,均属于瓜李之嫌、是非之地。”
信雄挖着鼻孔问:“曹植是不是用船称大象那个?”
“称象的那个是曹冲,”宗麟伸舌舔着碗底,说道,“袁聿修一生清廉,即使是面对好友的赠送也予以委婉的拒绝,这是对自身名誉的一种保护,是对自身品行的一种坚守。生活中,每个人都难免误入‘瓜田李下’的情况。虽然做事不需要畏惧别人的眼光,努力做好自己。但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也应该适当避嫌,时刻提醒自己保持行为不招是生非。”
信孝舔着油腻的茄子问道:“袁聿修是谁呀?”
宗麟朝身后那扇门里探头探脑地窥望道:“袁聿修是南北朝时期的北齐临漳人。他少年老成,性格沉静,很有见识。据说,他九岁时就做了州主簿,十八岁时就做了州中正,兼尚书度支郎中,后来又升为博陵太守,业绩突出,很有声望。此人有声望的主要原因是他能够为官清白自守,从不收任何贿赂。据说他在尚书的十多年里,从未曾接受过任何人家的一升酒喝。因此,在他的官地有不少文人联名为他立碑表彰,并送他一个雅号‘清郎’。当然,‘清郎’也有为难的时候。有一次,袁聿修到外地考查地主官吏途经兖州。兖州刺史正是他的老朋友邢邵。二人叙述别情以后,邢邵拿出一匹白绸想送袁聿修作为纪念。这就叫袁聿修为难了。不收,怕得罪老朋友;收,又怕留下什么不必要的嫌疑。但反复思索之后,袁聿修还是谢绝了,并留书曰:‘我这次路过这里,与往常不同呀!瓜田李下,古人是很谨慎的。我们不能忘记古人说过的走在瓜地里不要弯腰提鞋子,走在李树下不要伸手整帽子的成语。只有这样,才能躲避嫌疑。你的心意我领了。白绸不能收,不能留下不好的话柄。’邢邵很理解袁聿修的心思,就没有再勉强他……咦,她老公好像不在家。难怪她刚才路过时向我抛眼,原来如此!你看她似在里面诱惑我,并将后股朝我摆动,门也没关。”
“哪有诱惑你,人家大概忘了关门而已。”有乐挤在门边说道,“那个大婶在屋里俯身洗东西,我看她忙着做家务,未必就是有意将后股朝你晃动。宗滴,你年纪大了就悠着点儿,不要想太多!”
“可是……”宗麟兀自往屋里探头探脑,信孝拿着玩的沾油之茄“吱咦”一声滑出手去,不意飞入屋里,往那大婶高蹶的后股啪的打了一下。大婶惊怒交加地转觑,大声叫嚷,似在问谁干的。信孝抢先抬手,朝宗麟指了指。宗麟浑没觉察有乐他们都在脑后抬手指着他,忙着对大婶辩解道,“不是我扔茄去杵你,明明是旁人干的……”
随着一阵鸡飞狗跳之声,宗麟和有乐他们抱头慌跑,遭愤懑的大婶挥舞锅铲追出窄巷。
我跟在后边,没跑多远就陷入一大群甲士重重包围之中。巷口一阵乱箭齐发,杂陈好多黑衣人尸身。数名中箭未死的黑衣人踉跄欲逃,被甲士追上去挥剑砍翻,随即有持戈大汉穿行其间,挨个将倒地之人扎死。我低头不敢多往那边瞧,护着信雄,一起被人推来推去,身不由己地跌撞往前。有伙人神情紧张地关闭两扇厚大铁门,推我们入内,四周甲士纷声吆喝:“皇帝驾临,跪下!”
信孝被人按肩跪倒在旁,惴然问道:“什么皇帝呀?”
“拜占庭皇帝,”众皆肃然之际,旁边一个捧着钵的毛发耷拉之人低声咕哝道,“城陷在即,他终于现身了。”
“谁现身?”几个毛发卷曲之人趴在我身旁,见信雄犹在东张西望,还发出甜嫩声音惑问,连忙拽他衣衫,低声说道,“这里是‘圣宫’,快趴低些,不可乱看。”
宏伟宫殿前边瓦砾遍撒,有一座巨大神像被轰塌,半颗脑袋滚落于殿前,面庞损毁之痕仿佛垂泪。听闻有轻微啜泣声,我瞥目悄觑,只见有个人披着紫绸大布,一只手扶在巨像之上,悄立的身影在斜阳照映下愈伸愈长,渐渐延及我手边。我移开手,瞥见巨像前边的人影犹未动弹,其阴影又悄伸渐长,再次触及我手边,我忙收回了手,不经意间抬眸,忽见那人便在眼前,逆光而立,凛然俯视。
我猝为一惊,慌垂目光,随即忍不住眨眼再瞧,却见那人并没在畔,仍在巨像之下索然悄立。距他身边不远,地上插着一支剑,古朴沉浑,辉伴其畔,隐隐然透出帝王气象。
一面“双头鹰”旗猎猎作响,几个尖嗓子的光头胖子高矮参差的跪在剑前泣不成声,哽咽道:“至尊陛下,不要去呀!陛下乃宇宙永久的主宰,天父在人间的代表,至高无上的不朽之神。有陛下在,罗马帝国就不会灭亡。我们还没死绝呢,轮不到陛下亲自去拼命……”因见我愣望,有个毛发卷曲之人在我身旁小声说道:“别正眼看他们,那些是惹不起的宦官。他们不只在宫廷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早年的着名将领纳尔西斯,其身份就是宦官。那时设立了宫廷大总管,其职责是总管皇帝内宫,并安排大臣觐见皇帝的日程。近千年前,这个职位已经上升到与重臣平级的地位。此外,宦官在皇宫内还掌管皇室衣物、马匹、食品、猎鹰、御船、音乐、医药……这些宦官构成了非世袭的宫廷贵族,替皇帝发号施令,握有很大的权力。至于双头鹰,那是罗马帝国之旗。”
“君王死社稷。”宗麟不禁感伤道,“这种古典态度,对守城的军民虽有不小的号召力,然而恐怕大势已去,这座城我看怎样也守不住了!”
有乐在畔纳闷道:“什么城啊?”
“君士坦丁堡,”模样年轻的黑衣人披着一张麻布,在黑压压跪伏遍地的人丛里抬首,遥眺夕晖中处处冒烟的千檐万宇,仰天憬然。“这是拜占廷帝国的最后一夜。我想,他看不到明天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