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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狗被箭矢贯穿身躯,蹒跚走来,倒在面前。黑脸老头搂着死去的孩子,颤巍巍地腾出一只手,抱住小狗大哭:“旺财,怎么连你也中箭了?”
信雄忍不住转头小声问道:“为什么有些人喜欢给小狗取名叫‘旺财’,给小女孩取‘带弟’之类的名字呢?”有乐摇着扇子,不无懊恼地望着宗麟,几番欲言又止,闻听信雄在旁乱问,有乐啧然道:“不叫‘带弟’,难道叫‘带种’?况且名叫‘招弟’或者‘来弟’的也有,终归是沙盘幻影,浮云而已。”
“我说你们这班小辈,”宗麟眼眶红湿的摇首叹道,“有点同情心好不好?人生如戏,你们不要在旁话多,就算不给点掌声也要专注些。看脱黑脱阿多惨,连狗都遭了毒手,也跟孩子一起呜咽着在怀抱中依依不舍地离他而去……”
信孝闻着茄子,在后边摇头说道:“你不知忽悠我们跟着来来回回看同样的情景多少次了,腻不腻呀?我差不多可以背出他们每个人的对白,包括内心的独白,甚至就连下一个出场的是谁,我都能预先知道。脱黑脱阿的人生无非一路败逃到死,简直毫无悬念。”
“悬念还是有的,”长利憨然道,“我一直想知道他那只小羊羔叫什么名字。”
“点背?”有乐摇了摇折扇,猜测着回答。随即又瞥向宗麟,眼含询色。宗麟微怔过后,纳闷道,“不是叫这个名儿罢?我不记得他有提过那只小羊叫什么名儿……”
“咦,条顺?”黑脸老头看见烧焦半边的小羊羔艰难趋至跟前,倒卧膝边,越发悲伤,号嚎道。“没想到你竟亦中招……”
有乐唰的收拢折扇,挥向身后,打信孝茄落,说道:“记住了,它叫‘条顺’,而不是‘点背’。”信孝拾茄说道:“打我干嘛,又不是我想知道羊叫什么名儿……”
这时又有一只掉了半边翅膀的小鸡从眼前踉跄奔过,宗麟不禁老泪纵横,唏嘘道:“人们常说行事要有报应,却想不到报应来时竟会如此悲惨,就连这只可怜的小鸡也逃不掉……”
“当然逃不掉,”有个灰袍家伙一锅铲把那只鸡拍倒,随即拎起来架在火叉子上熏烤,说道,“这是最后要烤的一只雉鸡,刚才忘了烤它给你们吃……”
信孝伸着茄子,说道:“可你连肠子都没拿出来,竟然就这样烤给我们吃?”灰袍家伙以锅铲拍开他乱伸的茄子,头没抬的说道:“先前我便这样烤鸡,你已吃过不少,吃饱了就话多是吧?”
信孝被锅铲打到手指,叫了声哎呀,痛跳开去。有乐转面悄问:“烤鸡那家伙是谁呀?看样子很嚣张,不知第几回合死……”我啃着鸡翅膀,愕然道:“你问我,我问谁?”有乐朝我后边做了个嘴形以示,我瞥见小珠子转晃而出,细声细气的说道:“他名叫答亦儿兀孙,与脱黑脱阿、答儿马剌皆是同族兄弟。本身也是三姓蔑儿乞部落酋长,劫粮车就是他的手笔,也只有这家伙与‘太阳汗’、亦即乃蛮酋长太亦不合,非但敢于招惹西域‘扑骨族’,日后更联手对抗成吉思汗。在蒙古铁骑洪流碾压之下,这些势力先后落败。成吉思汗西征,赶得‘扑骨族’一路向西,汇入突厥逃族之列,却抢先进入波黑,并使萨拉热窝和科索沃一带成为战火不息的杀场。”
“就是忽兰她爹,”宗麟脸没转的说道,“当初答亦儿兀孙曾经与同族兄弟脱黑脱阿、答儿马剌袭击成吉思汗,掳走其妻孛儿帖。结下怨仇,虽然硬抗多年,最终由于不敌,太亦不合战死。脱黑脱阿逃跑,答亦儿兀孙则投靠蒙古大将纳牙阿,献上自己女儿忽兰请降。等到纳牙阿将忽兰送到成吉思汗跟前时,成吉思汗却怀疑纳牙阿在路上与忽兰有发生私情,于是想要将他入罪,便先审问忽兰。她只承认在纳牙阿的营帐停留了三天,以躲避乱兵,别无私情。纳牙阿也以死发誓他与忽兰没有私情。等到成吉思汗临幸忽兰,觉得她果真还是处子之身,从此对她相当宠爱。成吉思汗征战西域七年,在妻妾当中只让忽兰随行,她戎马追随,卒于成吉思汗西征年间。忽兰可敦性如野马,在成吉思汗一众侧妃当中颇为出跳。她是第二斡儿朵之首,地位仅次于大皇后孛儿帖。忽兰生有一子阔列坚,因为母亲很得宠,被视为嫡子一样看待。”
灰袍家伙挥着锅铲,瞪眼说道:“为什么鬼鬼祟祟地小声议论我女儿,她还这么年小,不是处子之身,难道是大妈之身?”信孝吮着手指懊恼而觑,却又忍不住低声问道:“成吉思汗是不是有个老婆叫也速该?”
“也速该是成吉思汗死去的爹,”宗麟脸没回的说道,“成吉思汗那个老婆叫也速干。她亦是皇后,成吉思汗诸可敦之一,塔塔儿人首领也可扯连之女,也遂皇后之妹,守第四斡儿朵。先于其姊也遂嫁于成吉思汗,不幸早卒,主要成就除了为元太祖生一子察兀儿,还给成吉思汗推荐姐姐也遂成为宠妃。什么国仇家恨只不过是戏而已,在一些女人心目中未必重要。元太祖成吉思汗消灭塔塔儿人部落后,将也速干纳为自己的妃子。她不但高兴,更向成吉思汗推荐已经逃亡的姐姐,并主动让出位置。两姐妹亦因此一同成为成吉思汗皇后。其姊也遂智慧、有手腕、贤德,她成为第三侧妃,在关键时刻为成吉思汗提出了不少很好的建议,有几次铁木真都是从也遂那里认证自己决策的正确与否。如建议成吉思汗南下伐金,建议成吉思汗确定继位人,建议成吉思汗不要发兵攻打术赤,以及建议成吉思汗从西夏撤兵等。成为仇敌帐内嫔妃之前,也遂跟随着丈夫及落败的塔塔尔人躲避在山林里面,不久便被铁木真安排去的人抓了回来,经过妹妹也速干的一番劝说,也遂亦做了铁木真的妃子,据说当时她的心里一直想着自己的丈夫,总是魂不守舍。有一日,铁木真在野外设宴,正在开怀畅饮的时候,他注意到也遂总是注视着人群里面不住地叹气,铁木真便起了疑心,让木华黎揪出其中一个男子,原来是她先前的丈夫。其夫斥责铁木真不顾廉耻,灭他们的部落,还夺他的爱妻。铁木真下令杀了她丈夫,人头被摆到了桌上,也遂强忍着悲痛不敢出声。夫亡后,也遂就在妹妹的配合下竭力争得铁木真的欢心,尽心服侍杀夫仇人,并给铁木真生子。”
有乐摇头叹息道:“女人呀……唉!”长利低声说道:“你不要这样叹气,小心被人以为你属于‘厌女’那一类……”有乐啧然道:“我不是厌憎她们,只觉得女人很奇特。总之,不可思议,并且不可理喻!”宗麟脸没转的说道:“李若水骂敌而死,这种事很少会在女人身上发生,反而苟且偷生、甚至媚笑侍敌的更常见。我老婆听闻之后就认为很不敢想象。她还笑着说:‘竟有这种人?’我觉得女人思路独特,其生存之道跟我们男人不太一样。你看看那个也遂,还有世上无数的也遂,此类女人遍布世界,以她们的方式让人类得以繁衍。”
“这个女人很有手腕,”小珠子转到我耳边嘀咕道,“铁木真在合答安死后更多的陪侍都是也遂。即便日后又来了太阳汗妃、忽兰、金公主、夏公主等各路情敌亦皆不是也遂的对手。由于大皇后孛儿帖去世,后宫的一切很长时候都是由也遂在主持。也遂晓得联合作战,她联合夏公主趁着铁木真出征在外,设计处死了金公主,保住了自己的位置不倒。铁木真临终期间,仍是也遂守候身旁,传达铁木真的遗训,备受尊崇。窝阔台即位后,经常按照蒙古人的习俗宠幸铁木真遗留下来的妃子,唯独对也遂不敢胡来,尊为太后。据闻他是在也遂的训斥下才从酒色的贪恋中醒来,与弟弟拖雷等人继续开疆扩土。”
我啃着鸡爪问:“为什么特意给我说这些悄悄话?”小珠子学着有乐的语气,唰的亮出小扇子摇了摇,在我耳边啧然道:“别忘了你也是女人,跟也遂的经历我觉得很像。学点儿‘宫斗’不好吗?迟早你都会用得上……”我啃着鸡爪说:“可我不想靠心机活着,那样多累?”小珠子唰的收扇,嘀咕道:“那你要靠什么,鸡爪吗?筑山殿和她女儿有那么厉害的心机……”
“谁?”我正要讶问究由,长利在旁惑询道,“李若水是谁呀?”
“忠烈,”宗麟叹道,“靖康元年,宋钦宗继位,欲封李若水为礼部尚书,李若水十分谦逊,不肯接受加官晋升,改封吏部侍郞。不要升官发财,这种人少见吧?更绝的在后面。靖康二年,金兵大举南侵,徽、钦二帝被俘,备受羞辱,李若水挺身执言,怒斥完颜家族统帅宗翰不讲信义,宗翰见李若水忠勇可嘉,想收买留用,便许以高官厚禄,对李若水说:‘今日顺从,明日富贵矣!’李若水严辞拒绝,宗翰又命仆从劝慰李若水:‘公父母春秋高,若少屈,冀得一归觐!’李若水叱之说:‘忠臣事君,不复顾家矣!’李若水大义凛然,骂声不绝,宗翰无奈,命人割下李若水舌头,李若水不能用口骂,便怒目而视,以手相指,又被挖目断手,最后寸磔而死,即凌迟处决,死年三十五岁。完颜阿骨打次子、写信招降辽主、号称‘菩萨太子’的宗望闻之兴叹‘其极忠烈’。”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宋钦宗赵桓正式投降之后,随康王赵构南渡的副元帅宗泽闻报,称宋徽宗等人被迫前往金营。当金人逼迫徽、钦二帝脱去龙袍时,随行的李若水抱着宋钦宗,不让他脱去帝服,还骂不绝口地斥责金人为狗辈。宗翰初时想招降李若水,过了几天看看无效,就随便让手下处理他。李若水骂不绝口,被宗翰的手下割裂咽喉而死节。南宋高宗赵构即位后,下诏告称:‘若水忠义之节,无比伦,达于联闻,为之涕泣。’故李若水有‘南朝一人’的称誉。”
“完颜家三子,各不一般。”有乐唰的展扇轻摇,说道。“宗望为人精细,行事执着,仁慈善良,喜谈佛道,面相丰腴似佛。将士甘为所用,攻必克,战必取。他并不希望灭宋改朝换代,主张留下徽钦二帝在汴京继续当宋帝,只是要受金国节制,这样一来尚可和汉人相处。宗翰和宗磐一定要灭宋改朝换代,掳徽钦二帝到北方,节制汉人,把汉地搞乱,这样便能浑水摸鱼,慢慢被女真贵族并吞。宗翰和宗磐把斜也等身份更高的人物都搬了出来,终于压倒了宗望,使其‘怒’,‘悻悻而去’。我记得宗望的老婆名叫余里衍,是辽朝蜀国公主。还有一个老婆名叫赵福金,是宋徽宗赵佶之女。赵佶当皇帝不怎么样,本身属于书画大家,女儿却写得一手烂字。”
信孝看见他展开的扇面呈现“靖康”二字,不禁怔看,讶道:“是幸侃拿出来炫耀过的那支扇么?怎竟到你手上了……”
“他那支是假的,”有乐翻转另一边扇面,呈现不同字样,说道。“过河。看见这一面没有?此是宗泽手书,笔意充满悲愤难遣之气。当时赵构为兵马大元帅,宗泽为副帅。宗泽与敌十三战皆胜。后来他转任东京留守,知开封府,招集义军协助防御,又联络两河军民协同抗金,并任用岳飞等人为将,屡败金兵。金人畏惮宗泽,都称他为‘宗爷爷’。宗泽在任东京留守期间,力主收复中原,均未被采纳。他因壮志难酬,忧愤成疾,仍不甘心地眺望黄河以北,临终三呼‘过河’而卒。”
“你这支也是假的,”宗麟头没回的说道,“秀吉跟你说他托人从宁波那边高价买回来送给你的是吧?我看见他跟幸侃要的……”
“不会吧?”有乐难以置信的伸头去瞅宗麟,转到前面问道,“幸侃这玩世不恭的肥崽也能写出如此悲愤难遣的字来糊弄我?我觉得应该是你那个留守东京的亲戚宗泽写的才合乎情理……”
“这里有点不合情理,”信孝闻着茄子说道,“看多了就觉得,那个胖圆圆的小女孩抱着一个不会哭闹的肉乎乎女婴,究是怎样神奇地逃脱屠族之殃,又神出鬼没地钻入那个燃烧过的营帐残留之隙,而竟未被人发现她们藏匿的踪迹?”
“怎么没人发现?”宗麟眼圈红湿的说道,“你们不就发现她俩了吗?至于那个婴儿为什么不会啼哭,或许只有天晓得。不要再跟我提什么肉乎乎的婴儿,我讨厌听到这些……你是没见过我家那个,他那个眼神呐,充满了世故般的诡诈,我一看就感到憎恶。更离奇的是,他有个奶妈还教其从小就说葡萄牙语。那个奶妈也很奇怪,她从来不跟我说话,我一进来她就躲去里面。”
有乐伸着头看他脸上泪痕犹挂,便加以劝慰:“说话间,戏已经演完,脱黑脱阿和那些族弟能溜的皆早溜没影,你也敲破过别人脑袋了,为什么还未释怀呢?我看你现下的愁苦样子有点像‘回魂夜’那出吴服戏里的卢雄。这个衰样很容易见到鬼……”
雾中晃出一个披头散发之影,手舞足蹈地撞近。有乐吓一跳,忙拉我后退。宗麟依然愁眉苦脸而行,看也没看,抬手掴去,将那黑影打翻,坠去坡下。信孝跑到苇草乱晃之处张望,有乐悚问:“是不是鬼来着?”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不是吧?我觉得宗麟刚才随手打翻下坡的人影好像是脱黑脱阿的老母……”
“真是很惨!”有乐啧出一声,忙问宗麟。“咱们要不要跳河去捞她上来?”
“你去吧,”宗麟依旧没精打采的往雾中行走,背着手说,“连你也觉得他们家遭际甚惨,我更不忿其报应如此可悲,即便屡试不爽,仍难甘心听凭命运摆布……”
“啊?”有乐闻言不安地转觑道,“听你这意思,还想再来一遍?不要玩了,宗滴!我们玩不过神奇的大自然,还是赶快离开为好。记得先前你突然用琴打破了那个家伙的头,等扎木合的手下反应过来,必会追杀咱们。当时翻了脸,既已离开那里,不要再回头。谁想被捉去煮?”
信孝伸茄一指,说道:“脱黑脱阿的老妈爬上岸边了,然后又蹦蹦跳跳去逗那些壮汉追她。不知最终结果会怎样?”宗麟垂头丧气地前行,脸没转的说道:“就她那样,还能怎样?”
有乐颤摇纸扇,问了一声:“要不要设法相救?”
信孝张望道:“下边人多。就凭咱们几个,怎么救?除非信虎肯帮忙,若是信照也在这里,或许更有望些……”
“加上他们几个也不管用,”宗麟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自顾垂首背手而行,脸没转的说道,“不兀剌川之战,是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诸部重要战役之一。亦属其人生第一战。公元一一八零年,十八岁的铁木真成婚的这年夏天,由于乞颜部落遭蔑儿乞部落突然袭击,乞颜部首领铁木真即成吉思汗妻子孛儿帖被掳。铁木真奔走查探,多方联络准备,经过大约一两年筹划和等待时机,于公元一一八一年下旬,铁木真请求克烈部首领汪罕出兵二万、札答阑部首领札木合出兵一万、自率兵一万,进袭驻于不兀剌川流域的蔑儿乞部落营地。铁木真联军约在公元一一八二年抵达不兀剌川流域,伺机发起袭击。蔑儿乞首领脱黑脱阿猝不及防,大败而逃。铁木真夺回妻子,俘获甚多。脱黑脱阿是铁木真母亲诃额仑第一任丈夫也客赤列都的兄长。这次战争起于宋淳熙七年、金大定二十年,即公元一一八零年蔑儿乞人来袭,至宋淳熙十一年、金大定二十四年,公元一一八四年之间,以蔑儿乞惕部族完全败逃告终。追剿残敌期间,铁木真和札木合重新结拜,连营逾年。便在扎木合这里,获救之时已有身孕的孛儿帖夫人生下长子术赤,随着铁木真的力量逐渐壮大起来,他在妻子与母亲怂恿之下,逐渐脱离札木合。而眼下他们几家联合起来有好几万人马,咱们惹不起,也犯不着。我看还是再穿越一趟为好。若能一试成功,脱黑脱阿的老母也不会沦落成这样……”
“此属报应来着,还要怎样百般尝试帮其改变下场?”有乐皱眉说道,“脱黑脱阿他们不只掳夺人妻,还抢人老母。当时,铁木真的仇敌、脱黑脱阿等人率领蔑儿乞惕部众来袭,铁木真与其弟别勒古台,门户奴隶‘那可儿’博尔术,兀良哈人者勒蔑奉诃额伦避入山中。孛儿帖及其他家人躲避不及,均被掳去。里面包括别勒古台亲生妈妈,也被捉去做牛做马,这种通常被视为耻辱的事情怎么可能算了呢?就算你想让孛儿帖回铁木真那里去,别勒古台也不会放过脱黑脱阿,毕竟他的行为属于扑人老母。更糟的是,孛儿帖被迫重新婚配多时,已然又有男人了,未必会听你的。就算她肯相信你,别勒古台亲生妈妈也不一定愿意回去,铁木真曾经杀害她其中一个儿子,这种事怎么能说忘就忘呢?既然别勒古台亲生妈妈仍在脱黑脱阿那里,别勒古台又怎么会放过脱黑脱阿呢?这些孽债纠缠在一起,我一想都头大,你还指望能解得开才怪……”
我往回眺盼,问道:“家翁呢,有没跟上来?”长利拉着信雄跑过有乐身旁,慌张的说道:“后边有马蹄声,好像真的有人追来捉我们了。”
有乐忙拽我奔去追随宗麟在迷雾中踽踽而行的萧索身影,说道:“快跑。还是先闪为妙!”
信雄懵问:“为什么我们总是被人追呢?”
“被人追是因为我们长得帅!”有乐伸扇卯他脑瓜,边跑边说。“不帅谁会追?”
我忍不住咕哝道:“我连做梦都被人追了。”有乐随手挥扇拍过来,说道:“因为你样子帅呀!”我抚头转觑道:“你为什么打我一下?”有乐低哼道:“因为你竟然泡我哥哥。”我不禁窘道:“你怎么知道?谁告诉的……”
“我梦见的,”有乐犹有余恼的说道,“还用人告诉?你从我小时候就开始泡他了,并且不顾一切生我出来……”
“不会吧?”长利憨笑道,“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你至少比她大好几岁呢……”
“不要泄露我实际的岁数,”有乐追着卯他脑袋,恼道。“这是我家秘密。属于织田系谱中的机密!一般要以凹凸文字写在龟甲和兽骨上,用故意晦涩的方式留下含混的记载,后人就算挖到也琢磨不明白,简称‘甲骨文’……”
“他俩到底谁大谁小?”我难免纳闷道,“究竟是不是双胞胎呀?”
“不一定是,”信孝闻着茄子说道,“长利似乎比他大些。可是样子显得比有乐小一点,排位也不及有乐靠前,常常把人弄迷糊。长利和信照他们在家族中的地位远不能跟有乐相比,其实这些叔辈当中,有乐地位很高,就跟我们兄弟差不多,我爸爸爱把有乐拉进来同我们这班儿辈排在一起,就如养子那样,甚至还要超过,远不止是视若养子那么简单……”
我小声探问:“他妈妈老不老啊?”信孝摇着茄子说道:“没有多老。他妈妈跟我爸爸年纪差不多,可能大我爸爸几个月。不过她样子看上去比我那些姑姑还小……”
长利摆脱有乐追逐,跑来憨问:“脱黑脱阿的老母长得像他本人,会不会是他自己扮演的呢?”
有乐追过来卯他脑瓜,说道:“他怎么可能又演自己,又演他老妈呢?”我忍不住感到好笑,说道:“我刚去你们家的时候,就梦到你一个人扮演全家老小。包括所有哥哥、姐姐、叔伯,或仅除了几个侄儿侄女以外……”信孝闻着茄子笑道:“没人能扮演信雄,他样子很独特。”有乐说道:“你那样高的额头和整张脸连在一起呈现轮廓鲜明的长方形,仿佛古人风貌,样子比信雄还特别。至于五德,她究竟长成什么模样,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她经常蒙面,在家里也穿夜行服神出鬼没……”
“说到神出鬼没,”信孝伸茄一指,不安的说道,“宗麟背着手自顾走在前边的身影在迷雾中越发飘忽,就快看不见他在哪儿了。”
“那还不赶快追上去?”有乐忙拉起我往前跑,伸嘴到我耳边说道,“你的功夫好不好使?不如我们想办法绑架宗滴,然后去寻信照他们会合,免得又让宗滴乱带着四处穿越不休……”
我转头回望,说道:“我哪有什么功夫,怎么可能打得过宗麟这号拳场老棍呢?你没听说他小时候爱去番船埠那边跟水手打野拳,扮成野小子在地下拳场争勇斗狠的事迹吗?我爸爸说他很耐打的,不如等我公公追上来,问他有什么好办法……”
信孝颤着茄子也在旁称然:“宗麟是从地下拳场跌摸滚打、玩儿实拳长大的,从来硬桥硬马,不是咱们惯闻久见的那些武侠说书戏文里表演的花招。长秀家臣提教利说,由于宗麟母亲死得早,他自幼痛失母爱,而他父亲偏心,尽宠后妻及其继室所生之子,时刻觊觎宗麟权位。宗麟在愤怒中长大,一有机会就溜出去打野架,他十来岁时到京都天龙寺打的那场大架曾经造成哄动,当日在场目睹的林秀贞自述其也挨乱拳几乎打坏一只眼球,以致视线模糊,不时出现重影……”
“信虎除了添乱,哪有什么作用?”有乐摇着头,拉我奔去乱寻宗麟踪影,往河弯处苇丛间顾望着说道,“与其还要等他,不如再劝一下宗滴,使其悬崖勒马,未为不及……”
宗麟从雾中伸手,拦在有乐胸前。有乐转觑道:“你的手伸得这样长,差点儿触及她耸起的胸脯了。”宗麟啧然道:“别吵,雾中另有动静!况且我一把年纪,接触过的各种形态胸脯还少吗?看你大惊小怪,根本没见过世面便是这般肤浅。番船埠那边的葡萄牙胸呈现山羊角状,你见过这种形态没有?”
“没有,”有乐唰的展开纸扇摇了摇,纳闷道,“所谓‘山羊角状’属于宏观概述,不知具体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改天我带你去看,”宗麟把他向后一捺,蹙眉说道,“现下先别吵。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庞然大物,从雾中向咱们逼近……”
我们纷纷惕望之际,长利凑近说道:“太诡异了,那边雾里有一个大笼子在移动,就像长了好多条腿的甲虫一样往前挪。”
“然而我已看清楚了,”有乐摇着纸扇,往前探觑道,“原来是几个瘦骨嶙峋的家伙一齐扛起笼子,从里面往底下伸脚勉强行走,抬着囚禁他们的那个栅笼沿河边徐徐而逃。想是先前营栏着火烧坏了拴索,让他们得以趁乱走脱。听说这些难兄难弟本是行商之辈,遭脱黑脱阿一伙绑票勒赎。长利,你快去帮他们一把!”
长利挨上前去帮忙抬笼子艰难挪行,有乐摇了摇头,伸扇拍他脑袋,说道:“我叫你帮忙的意思很简单。你不是有一口剑和一把刀吗?只须直接砍掉笼子,而不是傻乎乎地一起帮他们抬着走……”
长利“哦”了一声,拔刀去劈笼子。宗麟皱着眉头往笼内瞅了瞅,拉住长利,说道:“什么行商之辈?里面似有扑骨族人……”笼中一个披发低头的瘦子桀然道:“哥们,怎么看出来的?便连蔑儿乞人也没识破我等混在商贾里面的行藏……”有乐摇着纸扇问道:“你们混进里面究竟有何意图?为了被抢的那些粮车,至于饿成这样吗?”
“西圣要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不会多问。”长利挪身未及,笼内晃现一只鸡爪般瘦黑之手,忽攫而出,夺去他的刀,飕然刺向宗麟腹间,刃芒急闪之间,有语骁狠的说道,“然而西圣从来不会错。老家伙,把你捡到的小铜像交给我们,不要让我们空手回去!”
“老家伙指谁?”宗麟一怔,转头乱觑旁边,不意刃芒临腹,我扬手甩出一道盾谶,从旁帮他荡开夺命之锋。宗麟却无称谢之意,冷哼道,“谁让你多手?我本想引他来戳,趁机替长利这笨蛋夺回刀子……”
眼见刀摧半刃飞入雾中,笼内之人顷似纷为变色,一齐向我望来,桀然道:“西圣的预言果然靠谱。我们一族与生俱来的克星果真在这里出现,不论你手上之物来自何方,跟我们玩‘遁甲’你玩不过……”我正自惑然,笼内接连飙出飞旗,各色纷呈,嗖嗖投射。我挥臂欲挡不及,宗麟拉我急退,只见我刚才所立之处,霎刻间插满六色枪旗。
笼中那只鸡爪般的瘦黑之手忽又翻晃,曳飞六色枪旗,飒然展开成圈,变幻无数旗影,要将我连同有乐他们围困在旋舞转掠的旗阵圈内。宗麟一时似亦眼花缭乱,皱眉说道:“不意在此撞上‘遁甲旗兵’,玩这些玄门法术,我可玩不赢他们。趁旗阵尚未拢合密集,大家快闪!”
“还用你催?”有乐拉着信雄慌奔道,“赶快穿越为妙!不然光靠脚跑,难以走脱……”
随着笼中之手翻转,荡起一大片旗刃追袭骤近,我们正慌不择路,纷乱杳至的旗影霎忽在脑后一磕而消。不知撞到了什么物事,顷竟全无踪影。我们转望惊奇,穿出迷雾,面前现出一碑凌然巍立,笔划纵横峻利,写道:“蛊惑之辈,不得进入。”
“进入哪儿?”有乐仰观前边一座假山的洞口,唰的展扇一摇,惑觑道,“从这个豁开之穴进去里面吗?你们有没觉得这个形状透着说不出的眼熟……”
“听说贵州也有此样山洞,蔚为奇观异景。”宗麟瞅过碑上字样,转面说道,“黔地有位明儒画下来给我看过。被我老婆一把撕掉,破坏了我对异境风物的欣赏,造成我跟她之间出现不可弥补的裂缝……”
因见信雄犹自瞠看,长利拽他过来,憨笑道:“有何奇怪?我们便是从这般形状之物里钻出来的,谁也没例外。”信雄挣扎道:“可我妈妈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有乐啧然道:“你妈妈早就‘挂’了,跟你那个早年自杀的老婆一样,不可能告诉你这些。”
我伸手一拉,拽信雄也跟随大伙儿避入洞内。眼前豁然一亮,现出竹屋草篱,器境清幽。
信孝闻着茄子惑问:“这是哪儿?好像谁家的样子……”长利跟着懵然进入,看见宗麟先已在屋内翻寻东西,长利在后边憨问:“我们为何跑进别人家里乱翻,万一被主人撞到了怎么说?”
我看见里屋有一池清水澄碧,不禁欢然而往,说道:“倘若主人不在家多妙,好想洗洗这身风尘。先前咱们一身泥垢,还去人家帐篷里睡,多不好意思……”
“既然感到不好意思,”宗麟在屋里乱翻着说道,“就更应该帮忙,而不是只顾着坐去一边脱鞋伸脚玩水。”
我问:“帮你做什么呀?”长利从我旁边掬水而饮,憨然道:“我亦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找琴,”宗麟翻箱倒柜道,“以此间主人出了名的高雅之风,屋里找不到琴就太说不过去了。”
我坐在池边涤足悠荡,闻言不禁愕然道:“找琴是为什么呀?”
“就是呀,为什么?”树园前方传来一声慨叹,窗外有语忿懑道,“竟然闯进我家干出这种事,还有什么勾当比清泉濯足、花下晒裈、背山起楼、烧琴煮鹤之类行径更杀风景?我养的鹤都被吃光了,鹅也没剩下一只半只。除了暴殄天物之外,居然还挖我祖坟……”
我连忙收足,往窗外张望,不安的小声说道:“是不是说我啊?糟了,主人在外面……”
“没事,他在兰草花亭忙着写信向荀羡诉苦,应该不会那么快就回屋。”宗麟继续翻寻,头没转的说道,“尽快找琴,拿到就溜还赶得及……”
“屋里之琴,我已先借去用了,”后边传来屐声踏响,有个浓妆艳抹、高髻宽袖的长髯男人踩着木鞋从花径走来,摇摇晃晃地趋至廊下,掏巾擦着脚,口中唠嗑道,“专程返回说一声,小谢又开宴会,我来看看你去不去?料必一如既往的无聊,席间无非有药和酒以及清谈……”
“不料他有客到,”宗麟忙拉我往前边溜,难掩懊恼道,“别让那厮撞见我们,快闪!”
我提着鞋跑过花廊,黄昏夕照之下,只见草亭里有一人荡袖挥毫,长发披散,伏首垂泪于兰草芳幽之地,落笔泣书,口中诵念:“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
其抬泪眼,满噙怨懑,看见我们从廊间奔过,不免微愕。
“我们在王安石家里有斩获吧?”跑出来之后,长利憨问,“翻箱倒柜一通,是不是各自找到了什么好东西呀?诸如还魂丹、驱魔香、六阳散、十里香之类……”
“那是王羲之,”有乐卯他脑瓜,说道,“不是王安石。况且好像也不是他家,应该属于亲戚或好友家里借寓的地方,刚才你没听见他写信诉苦么,其家乡被乱兵折腾了,养的鹤和鹅被吃掉,连祖墓也不保……”
长利憾惋不已的说道:“要早知道是他,就顺手拿几幅他亲笔写的字帖回来,一定抢手。”
宗麟背着手走在前边,郁闷的说道:“那样不行,会使历史产生疑问。”
“我们拿他的书法回家,你说历史会有疑问,”有乐让我扶着他肩膀穿鞋,转头说道,“你去他家偷琴就不产生疑问?”
“你这种鞋跟靴子似的很不好穿吧?”信孝拿起袜子闻了闻,伸递给我,在旁说道,“刚才看到门阶上有几只高跟木屐很别致,为何不拿一双来穿?”
长利回望着说道:“先前进屋时我似亦看见后廊摆有精致的高跟木鞋,可惜溜得匆忙,竟忘拿走。”
“去别人家里偷鞋不好吧?”我噙含微笑的说道,“就算顺手牵羊,也说不过去。而且那种鞋底很高的木屐,踩着不好跑路……”
有乐展扇轻摇,说道:“谢安和谢玄他们从小穿到大,都差点儿摔倒,何况你穿不惯他们这种高跟鞋……记得我曾看过一文,就是写谢安或谢玄原本举棋若定,听闻敌兵大败,一高兴地起身走动,连鞋跟都蹬断了。”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晋朝男人喜欢踩高屐、束高髻、宽袍大袖、浓妆艳抹、吃药、流行修仙,处于严苛高压处境之下,人们逃避现实、惯于扯淡。‘清谈’这个词就是从他们这里出来的。”
“那里不知是不是王羲之的姨丈家?”有乐摇了摇扇子,微憾道。“王羲之早年从姨母卫烁那里学书法。卫烁师承钟繇,妙传其法。她给王羲之传授钟繇之法、卫氏数世习书之法以及她自己酿育的书风与法门。《唐人书评》曰:‘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可惜刚才没遇到她,不然请她签个名儿题词在我扇子上,拿回去炫给幸侃和秀吉他们看,一定好得意……”
“许多好词和成语都是从他们这里来的,”信孝闻茄说道,“诸如‘入木三分’、‘东床快婿’直接便与王羲之有关。曹植的‘翩若惊鸿’一辞亦被用来赞美王羲之的书法之美。王羲之的书法技艺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人们认为这与王羲之信奉道教,由而‘书道合一’有很大的关系。中原很早就产生道教符。在抄写经书时,必须由精于书艺的经生抄写,而在书写经本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受到了道教的潜移默化影响。历史上诸多道家学者亦是有名的书画家,他们修身养性,既精通道法,又能挥毫泼墨,落笔成体。王羲之就是这方面的杰出人物,他的道教信仰有着深厚的家庭背景。王氏家族从上到下,信奉‘五斗米道’。《晋书·卷八十·列传第五十》记载,王氏家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又精通书道。’诸多经史典籍亦称,其后子孙,世喜养性、神仙之术。他们甚至影响到我们扶桑那边世家子弟取名的‘不避讳’,例如王羲之的儿子玄之、凝之、徽之、操之、献之;孙子桢之、静之。王羲之后人不避家讳,这里藏有与西汉张良有关的秘密。据说这些人所以不避讳是因为都是天师道成员,这个‘之’是暗号、徽章。而天师道老大张天师,是留侯张良的八世孙。”
“无论是不是,他从小就很精。”有乐摇扇说道,“王羲之幼年时,甚得大将军王敦的宠爱,常常要王羲之陪着睡。有一次王敦先起床,不久钱凤进来,王敦命奴仆全数退下,两人商议谋反大计,一时忘了王羲之还睡在床上。王羲之醒来,听见王、钱二人谈话的内容,知道难逃一死,为求活命,只好在脸上、被上沾满口水,假装一副熟睡的样子。王、钱二人话谈到一半,王敦突然想起王羲之还没起床,大惊道:‘事到如今,只好杀掉这个小鬼了。’等掀开蚊帐,看到王羲之满脸口水,以为他睡熟了,什么也没听到,王羲之因而保住一命。”
“王羲之十三岁那年,他又让世间出现了一个成语。”信孝闻茄说道,“王羲之长嫂的伯父周顗宴客,王羲之随叔父赴宴。他是小辈,自然敬陪末座。周顗是望族名士,时任司马睿的右长史,是当时人物品鉴的专家,属于‘风评榜’头号权威。经他品评给予肯定的人物身价倍增。每逢他宴客,群贤毕至。筵席上了一味洛京名菜‘牛心炙’。吃这一道菜,主人按例需先敬席上最重要的宾客。当时周顗却一反常理,无视满堂权贵的存在,将菜先送到末席王羲之面前。满堂贵宾见受此殊荣的竟然是一个少年,纷为不解:‘何以敬陪末席,名不见经传,反而后来居上?’问知是久被遗忘的王旷之子时,均惊奇不已。幼年时,王羲之不善言辞,因此在家庭中并没有受到大人过多的重视。周顗此举,不仅使一向安居家中,很少在名士群中应酬的王羲之从此闻名,也同时提携了这位王氏后辈姻亲。复出掌权的郗鉴打算声讨王敦时,向王氏子弟中挑选女婿。王羲之坦腹东床,反而被选中。”
有乐见我听得饶有兴趣,便详加述说:“郗鉴有个女儿,郗璇年方十六,貌有貌相,尚未婚配,郗鉴出于疼爱其女,故为其精心择婿。他与丞相王导情谊深厚,又同朝为官,听说其家子弟甚多,个个都才貌俱佳。一天早朝下班后,郗鉴就把自己择婿的想法告诉了王丞相。王丞相说:‘那好啊,我家里子弟很多,就由您到家里挑选吧,凡你相中的,不管是谁,我都同意。’郗鉴就命心腹管家,带上重礼到了王丞相家。王府子弟听说郗太尉派人觅婿,都仔细打扮一番出来相见。寻来觅去,一数少了个人。王府管家便领着郗府管家来到东跨院的书房里,只见靠东墙的床上有一个坦腹仰卧的少年,竟对太尉觅婿一事,无动于衷。郗府管家回到府中,对郗太尉说:‘王府的年轻公子二十余人,听说郗府觅婿,都争先恐后,唯独东床上有位公子,坦腹躺着若无其事。’郗鉴说:‘我要选的就是这样的人。走,快领我去看。’郗鉴来到王府,见此人既豁达又文雅,才貌双全,当场下了聘礼,择为快婿。‘东床快婿’一说就是这样来的。”
“权贵挑女婿,王羲之亲自表演‘无动于衷’这个成语给世人丰富词藻。”宗麟在前边负手而行,头没回的说道,“结果他反而被挑中。这种超脱的处世心态使他与荀羡不谋而合。汉末名臣荀彧六世孙、光禄大夫荀崧之子荀羡出身魏晋名门,此位东晋立国以来最年轻的刺史,与其兄长荀蕤并称‘二玉’。荀羡十五岁时,晋元帝司马睿嫁女,让他迎娶寻阳公主,但荀羡却不想与皇室结姻亲,竟出奔远走。但终被监察的官员追还,愁眉苦脸地被逼成婚,并拜驸马都尉。”
长利憨问:“他刚才就是给这家伙写信对吧?”
“对。”宗麟背手而行,郁郁寡欢的说道,“永和十一年,王羲之采用令世人吃惊的做法,在父母墓前立誓,永远不再出仕。三月称病弃官。王羲之辞官,在琅邪王氏家族中没有先例,更在朝廷也引起不小震动。一时耆老士庶,纷纷劝慰,但羲之心志已决。辞官之后,王羲之携子王操之由无锡徙居绍兴。建书楼,植桑果,教子弟,赋诗文,作书画,以放鹅弋钓为娱。”
“他竟然给儿子取名叫‘操之’,可见格调非凡。”有乐赞叹道,“难怪唐太宗说:‘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古时候高人和妙人很多,后世竟然越来越少,充满了无趣之辈……咦,信雄去哪里了?”
我们连忙往回跑。只见多个云鬟高挽的浓妆男子,将信雄堵在道边围观,不时交头接耳,好奇地议论不已。
信雄愣站在那里,见我随他叔叔们挤过来,就在人群中间发出甜嫩的声音,问道:“这些有胡子的阿姨在说什么呀?”
“首先,他们不是阿姨。”有乐拉信雄往外挤着说道,“就跟王羲之以装睡之法巧妙避险差不多,当时的人们为免被发现面怀不满之色,化浓妆亦为生存之道。另还为免让人从言语中挑刺找碴,生怕说话被拿到把柄,他们就故意在外人跟前表现得口齿含混不清,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者只发怪音,又或仅是堆彻无意义词汇,流行一种仿佛鬼魅之音。有人将这类怪语称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竹林七贤之一的阮步兵,连话都懒得说。看见中意的人就以青眼相加,用独特的行为艺术发明一个名词叫做‘青睐’,遇到不欣赏的人,他又改翻白眼。即使这样含蓄,也难免被权奸派遣官差拉去喝过茶……”
“竟有这样难以相处啊?”长利摇头感叹,“怪不得我们祖辈宁愿跟随前往扶桑开荒的公孙模、张敞他们留下,不再回来这边。”
“他们哪敢回来?”有乐唏嘘道,“公孙渊被司马懿杀害后,门户株连,牵累旁族,后来公孙家族也有不少人留在扶桑那边。不知是不是竹林七贤的一个家伙说过某句惹祸之语:‘司马氏之心,路人皆知。’总之咱们家族再傻也不会傻到还敢留下来……”
宗麟在前边若有所思的转顾着说道:“我知道该去哪里找琴了。”
“为什么要来这样危险的地方?”有乐挤在人群里,难抑懊恼道,“我家祖先刚从这里逃走,你又带我们穿越回如此黑暗的时代。看见没有?前面又在砍人……”
我伸头望见刑台上有个披散长发的光膀之人坐在刀边发愣,不时转问旁边看客:“你们有谁想要名人签题的手迹?赶快呈递东西过来,我给你们写,周围人太多,迟些怕来不及……”有乐伸扇,挤过来问:“你是谁呀?有名就给我先签在扇子上……”
那人刚写了“风骨”二字,扇子便让别人打掉。有个官差推搡有乐,啧然道:“若非担心牵连受累,排队讨字还排得到你?”另有个官样儿的悄展一笺,背着别人躬呈到披散头发的家伙膝边,悄言道:“钟大人请先生走之前给他留些字。”
披散头发的家伙提笔说道:“我劝他勿忘……”随手写下“建安”二字。旁边那官样儿的不安道:“然而你写这个,我不敢回呈给他。”
“那就不用写了。”披散头发的家伙弃笔,啪的落在信雄凑在台边乱转的大脑袋上。随即取琴置于膝前,仰面冷笑道,“起意篡夺,却连汉魏用过的年号也不敢提了,虚怯至此。果然是司马氏之心,路人皆知。我不想再说什么,一曲既毕,广陵散从此而绝!”
长利憨问:“他在如此简陋的演出舞台上要弹奏的‘广陵散’是什么音乐呀?”
有乐抢回破扇,打开乱摇,挤在围观的人群里猜道:“很有名!好像就是‘辣喇拉喇啦,拉了喇了喇’之类耳熟的流行歌曲之来源……”似是由于调子好听,许多人跟着哼吟起来。我耳边充满了“辣喇拉喇啦,拉了喇了喇”的伴唱声音,此起彼伏,渐渐喧成一片。随即信雄以甜嫩的童稚嗓音在台边发出独唱:“草海鸭声休……”
宗麟蹙眉转觑道:“没想到你这小傻瓜有这么好的歌喉。”
“嗲,”长利憨笑道,“非常嗲。”
宗麟一巴掌掴开拦阻的官差,迳自登台拿琴。旁边数人纷以枪棒欲加绊碍,皆遭搧翻掼飞。披散头发的家伙却按琴不给,讶问:“我即将引颈受戮,急着弹完一曲再死,你为何跑来抢琴?”宗麟啧然道:“我先借去用一下再还给你。”披散头发的家伙摇头不肯:“可我马上就要‘挂’了。先等我弹完你再拿……”宗麟冷哼道:“由于不想让姓钟的那班权奸得到,一弹完曲子就砸掉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两人急交数招,宗麟竟讨不到便宜。有乐不由惊诧道:“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是高手……”台上那袭散发之影旋掌飞捺,骤如风卷残云,宗麟从台上跌撞而落,在我们慌忙搀扶间懊恼道:“传闻他们‘竹林七贤’自有过人之能。想不到是真的……”长利朝台上憨问:“你这样能打,几乎称得上绝世高手,为什么还傻乎乎地坐在那儿等死?”
“你才傻乎乎呢,”披散头发的家伙端坐台上,意态萧索的叹道,“生不逢时,活得多累呀。既然生不如死,不妨便死了算,也省去终日苦于为稻粮谋的烦恼。从此不需要考虑下一顿饭会不会又要挨饿的问题,多好!况且我在竹林隐居,空着肚子吃太多酸笋,天天肠胃痛不能寐,就盼着痛快挨刀,一了百了。”
眼见大群兵丁纷至,有乐忙拽宗麟走避,催促道:“快闪!免得被拉上台陪斩……曹操为什么没干掉司马懿?真是失策。”
“他也是无奈,即便知道‘司马懿鹰视狼顾、笑声如豺,虎狼之心,不可大用,用必夺权。’然而终究尾大不掉,曹家父子听闻‘肃清万里,总齐八荒’之语,未必不晓得司马懿好大的志向。”宗麟不甘心地从雾中回望,叹道,“然而曹操说过: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他亦爱才,甚至求才若渴。英雄识英雄,或许在曹操心目中,司马三父子乃真英雄也。”
“曹操为打击世袭豪强势力,曾致力于强调‘唯才是举’,其《短歌行》实际上就是‘求贤歌’。”信孝闻着茄子说道,“那首《对酒当歌》的主题非常明确,就是曹操希望有大量人才来为自己所用。苏轼《赤壁赋》描述曹操‘横槊赋诗’,人们认为曹操在赤壁大战前吟诵这首《对酒当歌》,一心想着求贤,盼望材器之士闻风来投……”
其言未毕,有个杯盏从雾中投来,飞落他头上。
信孝晕懵而倒。风动苇叶,荡送一通鼓响。有人苍劲而吟:“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有乐啧然道:“宗滴,我们为什么又回来这里?难道你想抢曹操的琴……”
我愕望空盏投来之处,只见有个黑脸壮汉目含热泪地爬上船头,展开双臂,语声雄浑地诵咏他自己作的诗句:“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随即我看见信雄出现在黑脸壮汉旁边,伴着鼓乐奏响,与之互动。
有乐讶问:“那是曹操一个儿演独角戏的舞台,我家信雄怎么上去啦?”长利搀起信孝,憨然乱望着说道:“想是宗麟所为。他突然拎起信雄跳上船去,霎只荡袂翩掠,往帆篷下一闪就没影了。却把信雄放在那里吸引曹操注意,趁信雄傻乎乎地在台上跟曹操周旋,好让宗麟偷偷溜去找琴……”
全场愕望的目光之中,黑脸壮汉纳闷地瞅着信雄,见其可爱,忽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信雄往旁挪脚,黑脸壮汉随即也迈一步,又吟:“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信雄移足返回原处,黑脸壮汉跟着也跨脚而随,吟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信雄见走不开,就后退一步,黑脸壮汉往前踏近,却似兴之所至,眼光放亮的咏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糟了,”有乐不安的转觑道,“我看要糟。你看看他们……”
长利望着江面,担忧的说道:“黄盖诈降的船要过来了,眼看即将火烧赤壁。赶快想办法接信雄一起溜走,不然咱们也难免让周郎烧得焦头烂额……”信孝颤着茄子说道:“都怪宗麟。他连一个死囚的琴也抢不到,凭什么能把曹操的琴拿到手,就凭信雄那样傻头傻脑的声东击西?”
鼓乐声中,信雄背着手,往旁又跨一步。黑脸壮汉激动起来,随之迈脚挪转,展开大袖,在风中猎猎摆动,吟道:“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不出我所料,信雄被逗不过,终于发出甜嫩的声音,开始唱歌:“草海鸭声休……”
“嗲,”我们在下边一齐打了个激灵,乱起鸡皮疙瘩,“非常嗲。”
曹操几乎酥掉。接下来我们看到他踩着威壮的鼓点,拍手绕着信雄转行。许多宾客也跟着手舞足蹈,踏随节奏,离席加入转圈之列。信雄乱唱了几句,撩起众人的兴致,使其感觉被包围,不安之余,身形改为游移不定。曹操转头向东,信雄出现在西边;曹操转脖向西,信雄在东边出现。曹操往左转,信雄朝右挪移;曹操向右走,信雄晃回左边,依然负手而立。
我看得既酥又奇,不禁悄问:“信雄在玩什么花样呀?”有乐摇着扇说:“他这是势州异士独创的能剧动作,据说以‘凌波微步’之诀揉入台步,身法方面主要是采用了‘移形换影’之术。别小看信雄在伊贺那班谋士,其中不乏能人,为了帮他在我家族的汇演中表现出众,绞尽脑汁给信雄设计了独特的台步,教会他不一样的表演风格,使其看似‘呆若木鸡’,却能出乎不意地‘动如脱兔’……”
曹操爬上船头,信雄出现在船尾;曹操连忙跑去船尾,信雄却在船头露面。曹操不甘比试台步花样失败,吟出诗句:“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便攀上了桅杆,仰头一看,信雄没在更高处。曹操志得意满而吟:“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随即往低处瞅,发现信雄在帆影下亮相。
便趁烟花升天、焰火烁穹之时,有乐混进翩跹起舞的人丛间,似模似样地跳着扇舞,说道:“快趁突然有大型歌舞演出,混上去把信雄接回来。”
“你们是谁?”旁边一个曹营兵将惕觑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们是庞统的朋友,”有乐拿扇乱指,随口诌道,“跟庞统来的。就是先前教你们用铁索把战船连在一起的那个‘二五仔’……”
我跳着手帕舞,转头悄问:“所谓‘二五仔’是什么意思呀?”
“吃里扒外的家伙。”有乐小声回答,“这会儿他已然从曹营溜掉。‘连环计’最让周瑜和孔明发愁的一步,亦即最难办到的一环,就是怎样让曹操把许多战船连在一起,更容易着火烧光。据说是当时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庞统把这桩难事给办了。”
信孝变着茄子戏法,在众多鼓掌声中说道:“连环计,是三十六计中的第三十五计。庞统使曹操战舰勾连,而后纵火焚之,使不得脱。曹操准备打江东,让诸葛亮的亲戚蔡瑁准备了大量战船,但苦于士兵不习惯坐船。庞统不知从哪里得悉最近会有东南风,料到东吴方面会有火攻。为了让曹操的行动失败,同时配合周瑜的火攻,就向曹操建议把所有战船用铁索连接起来,使船群挨贴更为平稳,兵士可在多艘船上来回跑马奔驰。曹操很高兴,就采纳了庞统的建议,并把这些船称为‘连环战船’。结果,在赤壁之战中,曹操的船遭受火攻,江东老将黄盖以‘苦肉计’来烧船。因东南风助长火势,加上铁索传热,果然没多久,曹操的舰队就全军覆没。因在此战中,庞统的计谋起了关键作用,所以庞统名声大振。他对曹操施的计,被后人称作‘连环计’。”
“蔡瑁怎么会是孔明的亲戚呢?”长利踩着笨拙的舞步,跟在后边憨问,“后来他是不是被周瑜使‘反间计’借曹操之手杀掉了?”
“没被杀,”信孝变出多个瓜抛飞,耍在手上,转头说道,“一直活得好好的。蔡瑁是诸葛亮妻子阿丑的外祖父蔡讽之子,皆属当地名门望族,蔡瑁的长姐与二姐先后嫁给黄承彦与刘表成为继室。在刘表家中生子掌权势的那位蔡氏夫人就是他姐姐,另一个姐嫁给诸葛亮的岳父黄承彦,所生的丑女儿成为诸葛亮之妻。周瑜用反间计诱使曹操杀蔡瑁、张允的故事纯属说书戏文虚构,其实蔡瑁少年时便与曹操交好。他想谋害被曹军追来投靠荆州的刘备,但最后没有成功。曹操夺取荆州后到襄阳,亲访蔡瑁,入其私室,呼见其妻子,并对蔡瑁说:‘德珪,我们昔日故交,曾经一起见过梁孟星。我们此时已经见不到梁孟星了。如今,你我能再相见,实乃幸会。’蔡瑁从此仕入曹操麾下,封爵为汉阳亭侯。”
“曹操为人委实很有魅力,”有乐为之感叹,“你看他把信雄玩得团团转……”
“是信雄把他玩得团团转吧?”长利憨望道,“你看他们玩得多么兴致勃勃!我们家的人就是会玩,假如信雄留下来,说不定也能在曹操那里混到个‘汉阴亭侯’。毕竟我们跟曹操曾经是同个村里的宗族,不论隔了多少年代,彼此一见面就透着莫明的亲切……”
“别说这些了,”有乐不胜唏嘘道,“留在这里,最终都要让司马氏玩死。他们那个家族很糟糕的,据说‘何不食肉糜’这句混帐话就是出自司马家后代。你看曹操的那些子孙后来被司马家族玩得生不如死,可见咱们祖先是聪明的。我们家族依附的公孙渊由于在辽东坐拥重兵强势,威胁到司马家族篡权的前景,被司马懿以‘谋反’的罪名诛杀,我们家族其余的先人为免遭牵连,就跟公孙家族残余子弟避祸于扶桑,会合先到那边开发荒地的公孙模和张敞等许多人马,从此留在当地重新开疆拓土……”
“无非种瓜而已,”宗麟提着信雄,随着袂风荡落,突然出现在后边,低哼道,“开疆拓土哪有你家的份儿,吃土就差不多……”
我拉信雄到身边,问道:“找到琴没有?”
“尚未,”宗麟郁闷道,“不知是不是给蔡文姬先拿走了……”
“什么鸡?”长利憨问于旁,“你脸颊上被谁抓破了些爪痕犹留?”
“别扯那么多,”宗麟顾不上掩饰,迳自先溜,口中说道,“快跑!没想到曹操营帐内有些胡姬很厉害,见我溜进去找琴,纷以阴风白骨爪向我抓来。要不是我跑得快,已然变成‘手撕羊肉’或者‘手抓鸡’,惨遭她们生撕活剥了……”
见其狼狈奔逃,有乐在迷雾中边跑边笑,摇着扇说道:“若不是黄盖率领前来诈降的船群刚好及时出现,放出漫天火矢,吸引了曹军注意,咱们哪有这样容易溜掉。总之不要再想回去那里找琴了,下次应该没有此般好运。咦,怎么又回来这里?”
一个面有病容之人从树后伸脸而觑,疑惑地瞅着我们从迷雾里走来,缩头缩脑的忽问一声:“神仙?”宗麟背着手自顾闷头行走,并未回答。面有病容之人又将脸从树的另一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探问:“妖精?”
“你才妖呢,”有乐摇着扇说,“你看看自己!两个黑眼圈跟小猫熊似的,都病怏怏成这模样了,脸上还画这么浓郁的烟熏妆……”
“没办法,”面有病容之人不好意思的说道,“我们这时代便是这样。倘若不化个浓妆,不好出来见人。你别逗我发笑,不然脸上粉掉……”
“你要见谁?”有乐摇着扇问,面有病容之人从树后探头探脑的说道,“我等在这里,就是要见你们。还好不用等多久,你们刚从这里消失,转眼又出现了。先前我跟着你们,随后往那边走来走去,却没法消失,不知这是哪门子的‘神仙术’来着,可不可以教一点给我?”
有乐摇着扇问:“你学来做什么用?”面有病容之人伸着脸贴在树上说道:“我拿来吓人不行么?”长利憨问:“要吓谁?”面有病容之人屈指数着说道:“要吓的人多了去。包括司马昭、邓艾,甚至还有姜维……不过我急着要先去吓嵇康。这厮仗着自己是名士,一直看不起我。”
长利憨问:“怎么一个看不起法?”
“可能他认为我不够高雅,”面有病容之人提着裤头从树后转出来说,“不好意思,刚才顺便在这里大个便,还未及时拉毕,你们就回来了。其实我很高雅,从小就追求清新脱俗,并且喜欢文学,热心投稿给那些高雅的地方。然而他们抱团,压根不爱搭理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未娶妻?虽然我不喜欢结婚生子,可也不能拒我于门外是吧?难道他们怀疑我不忠心于魏朝,甘于依附司马氏?其实我很忠心的,将来我会以死证明这一点!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喜欢跟我交往。夏侯玄被逮捕的时候,没几个人敢去探监,此前我虽不与夏侯玄相知,这时却想和他结交,就勇敢地去看他,却被认为态度亲近而不庄重。夏侯玄拒绝跟我结交,竟说:‘我虽然是罪人,也还不敢遵命。’最可恶是嵇康,那时我撰写《四本论》,刚写完。很想让嵇康看看,决定要去见嵇康时,害怕他刁难自己,揣在怀里不敢拿出来,就在嵇康家门外隔墙扔进去,然后一溜烟跑了。”
“然而被扔出来了是吧?”闻听有乐摇着扇问,面有病容之人系着裤头说道,“后来我又邀约了当时一些贤能杰出的人士一起去找嵇康。我想让他知道我有才思,嵇康正在树下打铁,向秀帮他拉风箱。嵇康挥锤敲打不停,旁若无人,过了很久也不跟我说一句话。我等了半天,只好悻悻地起身离开,嵇康忽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我连忙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随后我发现他好像拿我的书稿烧炉子,虽是极懊恼,然而人们说我因此忌恨嵇康。不久嵇康受吕安案牵连入狱,因嵇康之前对司马家族表达过不满,司马昭欲借此除去嵇康,但因顾及舆论而犹豫。而我趁此机会进谗,使司马昭下决心杀掉嵇康。其实这是不对的,我怎么舍得害死自己倾心追慕的偶像呢?最多只不过想让他吃点苦头,在牢狱里放下高傲的身段,随后我再去探监,在里面勇敢地表达爱慕之意,甚至慢慢把他搭救出来。哪料司马昭根本不管我怎么想,直接就决定把嵇康处死。虽然嵇康死也不肯接受我的追求,可我还是努力暗中设法要让他免于一死,甚至不惜冒险秘密挑动三千名太学生集体出面请求朝廷赦免他,吁求让嵇康来太学任教,可惜司马昭没有同意。”
“你巴结司马家族,嵇康怎么会欣赏你这种人?”宗麟背着手在前边行走,头没回的说道,“嵇康早年迎娶魏武帝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他忠于曹魏。官授中散大夫的嵇康,世称‘嵇中散’。司马氏掌权后,隐居不仕,拒绝出山。掌权的大将军司马昭欲礼聘他为幕府属官,他跑到河东郡躲避征召。时任司隶校尉的你盛礼前去拜访,亦遭到他的冷遇。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离开尚书吏部之职时,举荐嵇康代替自己。嵇康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列出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坚决拒绝出仕。史载‘大将军司马昭闻而怒焉’。嵇康对于司马氏采取不合作态度,因此颇招司马昭的忌恨。”
“他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面有病容之人跟在后边唏嘘道,“山涛晚年与我以及裴秀亲近。因我跟裴秀争权夺利,山涛不偏不倚,处于中间,我们二人都从山涛那里得到好处而对他无恨。山涛跟我交好,同时又是嵇康的至交好友及托孤对象,而裴秀之堂弟裴楷被我两次推荐。可见当下时期人际关系颇为复杂。然而嵇康不会好好跟人相处,致有此祸。即便如此,我仍要赶在他临刑之前,设法再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比如使用法术,突然让他消失……”
我忍不住小声探询:“这人是谁呀,看他还蛮有趣的……”
面有病容之人竖起耳朵听到,为之抽泣道:“终于有人说我有趣了。其实我真的很可爱,只是别人不肯认真欣赏。”转身跑去树后捧出一副琴,坐下来弹了几声,鼻冒涕泡,仰面吟唱:“辣喇拉喇啦,拉了喇了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