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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大江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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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毛发稀疏的老头身形佝偻地沿着斜坡走来,浑若不见遍布四周的刀戈围伺,踽踽而行,迳自穿过枪林旗丛,到树下俯身抱起一颗人头,低声哀哭,随即解衫包裹在怀里,身躯摇晃,扶树立起,未发一言,戚然转头自去。有个魏兵伸戈欲拦,吆喝道:“放下人头,那是蜀太子的首级!”

    旗影下转出一个青冠锦氅之人,按下兵戈,微微摇头示退,教乱兵让出一条路。毛发稀疏的老头抱着首级,失魂落魄般的喃喃自语,往蜀宫外哽泣而行。宫墙下一堆尸体里爬出个未死之人,踉跄匆起,追在毛发稀疏的老头后边,尖着嗓子急促叫唤道:“黄公,你要去哪里?等等我……”

    毛发稀疏的老头毫不理睬,自顾前行。墙后冲出一个身插刀箭的挂彩蜀将,挥剑砍倒尖着嗓子叫唤之人,转朝毛发稀疏的老头背影,怒喝一声:“黄皓,都怪你这奸佞误国,看看你干了什么!”提剑正要追劈,后边拥来一群乱兵,持刀围住蜀将,锋刃纷加,将他格杀,血溅在毛发稀疏的老头身后。

    “那老头似是蜀主刘禅宠信的宦官黄皓,”信孝转望窗外,闻听长利憨问于旁,“他怎么还没死呀?”

    “他不会死在这里。”宗麟低叹道,“黄皓虽干预朝政,然而他只是一个太监。有人说蜀亡,实为蜀国的投降派占了上风。但其背后原因正如张翼、廖化他们所言,显然最主要还是国力不敌。孔明、姜维屡番北伐,力不能逮。蜀汉亡国,刘禅能安度余生,他的七个儿子却都死于非命。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子孙被杀几尽,姜维身死宗灭,其宗族遭戮无存。黄皓却得善终……”

    信孝望着毛发稀疏的老头倍显卑微之影消失在视野中,转头说道:“邓艾奇袭得手,突然兵临城下。蜀将非降即死,谯周劝后主投降,蜀汉灭亡。邓艾欲处死黄皓,据闻黄皓重金贿赂邓艾左右,逃过一死。”

    “还有谁能逃过一死?”八字眉之人拿起黝黑之物,瞅其在手上咝咝冒烟,除此别无动静,不禁冷笑转觑道,“邓艾也跑不掉,过会儿我便去追杀他父子。至于你们这些旮旯之辈,来多少杀多少!”

    “田续,”有个脸色阴沉的束髻将领按剑冷哼一声,无视脚下又滚来个冒烟之物,投眼瞅向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纳闷道。“先别忙着提邓艾,你看看谁还没死……”

    “蚊子去找了半天就找了他来帮忙?”长利愣望屏风旁边那个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难抑失望之情,摇头说道,“这家伙行不行呀?我看他只会傻笑……”

    “大家好,我是泷川城的少当家,名叫一积。”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点着二踢脚,咧开嘴傻笑着说道,“世人常把我的名字写成‘一绩’,那是不对的,因而自我介绍一番,很有必要。我们祖上姓范,跟泷西逃人一起逃到关东,然后兵分两路,一拨先人跑去遥眺东海,犹作东郡望,痛感大江东去、今不如昔,自称今川氏;另一路后来搬到泷河旁边结寨筑城,以此地为家姓,即称泷川氏。我从小熟读家谱,乃至族谱以及族系分支,全都掌握。由于爸爸乃是着名战国将领泷川一积,啊不对,应该是泷川一益,刚才误把他名字念错成我自己了。总而言之,因为他忙着帮有乐和信雄他们家打仗,顾不上教育我。从小我就学会了自己教自己,主要擅长的方面包括捕鱼,以及炮仗,俗称炸东西……”

    没等说完,便被有乐伸来折扇敲头。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乱丢二踢脚,抚头转觑。信孝拿茄子卯他脑袋,从另一边敲过才问:“一积,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我在河畔玩耍,”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又掏出个二踢脚,点着忙丢,往乱兵脚下噼啪蹦响,接下来他又摸出一串鞭炮,嗤一下点燃引子,因忙说话,几乎炸手,慌扔而出,后退过来说道,“沿着岸边草丛一路乱走,不知为什么穿过你家后面那团迷雾,忽被一个蚊样家伙冒出来撞了个趋趄,竟走到另一条我没去过的河边,有个人在草丛里抱羊愣望。我正要往回走,撞见孙八郎他们匆忙奔过。我跟在后面,看到那个蚊样家伙赶着马车,上面载着几个坐望的小孩儿。蚊样家伙抡马鞭抽我背后好疼,又驱车乱撞,从迷雾里追得我无意间跑过来……这是哪儿?”

    “闲话少扯,”有乐从后边伸扇敲头,催促道。“赶快掏出些猛料来丢他们!不然咱们都要死在这里……”

    “眼下众兵围宫,你们肯定死在这里。”八字眉之人拿着咝咝冒烟的黝黑之物,在浓烟弥漫中皱眉惑觑,随即呛咳而问,“这是什么东西?烟味如此难闻,令人简直无法忍受片刻……”

    因见脚下又有几颗圆乎乎冒烟之物急滚而过,有乐转头问道:“会不会爆?”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拿火绳儿点炮投扔,在硝烟中忙乱着说道:“有的会爆,有的不会。咱们快跑,这些烟熏我受不了啦!视线模糊,出现重影,几乎触不着火引子……”

    随着接连不断的噼砰乱响,殿内一时浓烟迷漫,众兵纷纷叫苦,呛咳而退,纷皆涌出,往外边慌避不迭。八字眉之人亦憋不住,将咝咝冒烟的黝黑之物投掷出手,忽砰一声大响,在乱兵头上激炸开花,宫墙半塌,门窗飞砸四处,顷间不知震倒多少人。接二连三有炸响从人群密集处爆发,光焰闪烁,乱兵掼躯半空,此起彼落。

    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探手欲揪我头颈,混乱间不知谁猝加偷袭,相继有人晃拳出爪,打其胯下,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吃痛之余,惊怒交加,在烟雾里挥动长戈,将穿在戈梢的秃小孩儿甩脱,其躯抛投而出,梁上的秃汉从几个黑衣道士追逐之间扑跃过来,从半空中抱接小孩儿身躯,发足踹开扎近其畔的枪戟,籍势纵起,撞出瓦脊之外。

    “想溜?”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仰觑屋顶,抬起长戈欲投出手,不意又遭爪袭其裆。低眼瞥见有乐从旁抓攫一把,口中说道,“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快速抓了一下,手掌反抽,又啪的一搧才收回。

    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叫苦声中,忿然提脚欲踢,长利却从另一边发拳捶击其胯下,说道:“猴儿偷桃!”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踹去一脚,长利慌忙翻身避开。信孝从后边伸茄啪一下撩击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胯间,打过就跑,退往墙角摆姿势,徐徐收式,说道:“海底捞月,打完收工。”

    “太过份了,你们……”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吃痛惊怒不已,觑准有乐在畔蹦来蹿去的身影,正欲击之,眼前又爆了个炮仗,吓一大跳,焰闪炽烈,一时眼难视物,戳有乐之戈偏了去向,我忙拉他跑开。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又投来鞭炮,往身后噼啪炸响,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一时晕头转向,更加激怒难当,抡戈呼呼扫荡四周,逼那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退撞墙柱,迫其避无可避,随即挺戈刺喉,发狠道,“谁有实力,天下就是赢家的囊中之物,你们这些小鱼虾再怎么闹也没用。世道规矩,从来由强者来定,轮不到弱者话事。对付你们这些边角料,我向来简单粗暴。杀就一个字!”

    宗麟伸矛架住戈梢,磕挡而开,横躯拦在长戈前边,单手持矛,另一臂推那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避离远些,脸没转的说道:“你这号人,惯于采取高压手段处理问题。从来不会改弦易辙,日后在你的暴虐之下,河西鲜卑族愤起反抗,秦凉之变由此开始。什么五胡乱晋,那原本都是一帮无辜的百姓。邓艾都督陇右诸军时,招降了河西鲜卑数万人,并将之散布在雍、凉二州之间,跟汉人杂居在一起。河西鲜卑,无非生活于河西走廊的鲜卑诸部,那些部族往往被你们官府征发为兵,送去战场当炮灰,其眷属遭掠沦为奴婢或佃客,同时还要缴纳繁重赋税。河西、陇西一带连年大旱,当地民众深受其害,数十万人嗷嗷待救。你们这些自居为悍将的家伙前往镇守,却毫无体惜民间疾苦,反而变本加厉地侵扰百姓。你这种败类只会欺凌弱小,算什么英雄好汉?最终激变各族联军蜂起反抗,尤以北地郡的匈奴人最为强悍,号称‘北地胡’。西北地区的各族相互策应,并肩战斗,使西晋王朝丧城失地、损兵折将。正如太尉陈骞所言,你就是‘国耻’!”

    说话间,两人急交数招,矛来戈往,一时不分高下。

    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虽是抢攻悍猛,眼见宗麟仅以单手使矛,侧身闲立,毫无破绽可乘。他不由啧出一声,便负手于腰后,亦用只手绰戈,转绕铜香炉畔,以游斗之法寻找可乘之隙,但见宗麟并不随其移动,仍是驻足原地,脚步不丁不八,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撩戈又被磕开,避过矛头临喉一搠,嘿然道:“好枪法!身上挂彩多处,仍能与我周旋这样久,手段不弱。你是什么人?为何来趟此滩浑水……”

    信孝闻着茄子在墙角说道:“别问太多了,总之宗麟公是历史上的伟人,他在世的时候便已威名远扬,而你不是。”长利在旁点头称然:“听说罗马教廷亦知宗麟大人的名望。他年轻时就早已成为九州最强的势力,九州境内九国他占有北部六个。远方耶稣徒的世界以为他是我们那里的王,其威望一直让我哥哥信长很郁闷……”

    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闻言更郁闷,脸色越发难看,忽哼一声,踢起铜香炉,呼飒升腾,推戈拨撩,撞击信孝而去,引宗麟分神,便趁其持矛欲挡之时,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挺戈进击。

    我见铜炉飞砸而至,怎暇稍想,抢步移到信孝跟前,抬手急挡。有乐在后边惊呼:“当心烫手!”

    宗麟啧然道:“却用嫩手挡什么炉?”将我推开,晃身避戈,伸矛拨炉回转,霎似使出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妙驭反引,旋炉飞返,呼的撞去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面前。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忙扔炮仗,伴随满地乱蹦的二踢脚噼啪炸响之声,从烟雾里跑过来催促道:“根据我先祖曾经风动陇西的兵法韬略,不可恋战。快趁我又扔出一束电光霹雳炮吓退众多兵将,正好开溜,且跟我来!”

    有乐忙拉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奔随其后,一时慌不择路,在噼砰乱响声中懵问:“往哪边?”

    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连连后退,消卸急撞之势,发力拨炉砸回,却被宗麟抡矛撩上屋梁,撞折梁木,轰然冲摧屋顶,香灰在众人头上四洒纷落。眼见我们往殿后溜得飞快,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怒投长戈而来。飕然抛至有乐后边,我扬手欲发盾谶不及,惊叫一声,眼忙闭上没敢看。心头绷紧之际,但听宗麟叹声在畔:“先前我便说过,有乐这厮死定了。不过你别担心没地方住,我在九州空置有间侧室,等你搬进去。但你须先给些‘九转雄蛇丸’拿来吃吃,因为我伤势不轻,为免未嫁就守寡,赶快整瓶拿给我服药……”

    我正要哭出来,听见有乐说道:“不要上他当。宗滴这厮只能有一个老婆,按照他那个教义,不能纳妾。就算他闹离婚也摆不平家中一地鸡毛,因为其子女全是由正室老婆阿多所生,纷纷反对父母这把年纪还折腾离婚再娶之类混帐事……”宗麟啧然道:“我老婆显然是当地土着,你看看她的娘家本名奈多氏就该晓得其祖上超过八成源出土生土长的倭族,跟咱们这些渡海迁徙过来的‘渡来人’不一样,其实我讨厌倭人,而她讨厌葡萄牙人,我已经忍她很久了……”

    我张开眼睛,只见有乐依仍好端端地奔随在畔,投来之戈却被宗麟接绰在手,朝我眨一眨右眼,荡袖抛回,去势倍剧,呼一声掷撞束发缓带的中年汉子面前,其虽堪堪握住戈杆,孰料飞搠之势犹急难遏,长戈贯穿肩窝而过,嵌在门柱上,撼尘簌落。

    便趁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又扔一束鞭炮驱退那群惊犹未定的乱兵,我们从后边跑出,纷纷蹦越侧廊栏杆,信雄发出嫩叫,绊栽在畔。我忙转返,拉他起来。

    信雄甩着手上粘物,话声甜嫩的愣瞅道:“黄金?”有乐拽他衣领,掩鼻不迭道:“什么玩意儿,就只是一坨‘米田共’而已,正式名称为‘粪’。赶快揩掉,不要擦在我身上!”

    数名蒙面人从屋顶疾窜而近,嗖嗖投撒飞镖,猝袭信雄背后。我扬手欲出盾谶不及,但见信雄犹自愣立,背梁霎显遁甲玄卦旋荡而现,瞬间遮蔽住头颈后方,挡掉纷投之镖。信雄闻听有物叮叮弹落的声响,回头懵望。

    屋顶上那伙蒙面人连续投镖,小珠子倏然从他们头额之畔转掠而过,每颗脑袋顷刻爆裂,纷皆洒浆而坠。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点着鞭炮惑望道:“那是什么来着?”有乐拽他衣衫,往廊柱后边躲避飞镖,说道:“未来的神奇之物,‘降维打击’这种玄乎的事情跟你说也不明白,就别多问了,赶快领我们去跟蚊样家伙会合……”

    我听到鞭炮炸响之声从有乐他们躲避之处噼啪传来,转面看见长利叫着苦倒蹦而出,撞向数支不知从哪边飞射猝至的急矢。长利跑避不及,急矢却皆嵌插在他背着的琴上。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忙从有乐后边窜来拉拽他,看见琴上嵌插箭矢、铁镖,杂错散布多处,不禁痛惜道:“这是一张好琴……”话声未落,一箭忽中他背后,贯透胁下穿出。

    我一恍惚间,耳边传来噼啪乱响,有乐在鞭炮声中蹦跳叫苦,我转面看见长利跌倒在旁,便即定神,扬手甩出盾谶,抢先挡掉飞临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背后之箭。正要拉开他,又有一箭猝至,我急发盾谶不及,怎暇稍想,即施记忆里小僧景虎所授之法,探手抓箭正着。哪料其势甚疾,虽是抓握在手,仍往前飞,去势落偏,扎到有乐后股,却见遁甲玄卦旋荡而现,倏然弹掉箭头。

    长利在旁懵问:“你怎知有箭从钟会背后射过来?”有乐转头看见我从他股畔拿开磕断箭头之矢,摸了摸腰后,咋舌儿道:“好彩没被射中。幸亏先给我们几人分配有遁甲防护……”揉了揉股,又朝我投觑,啧然道:“至于你那神奇的预感,虽是能预见些意想不到的凶险,然而时间太过短暂。你刚预见到,箭也来了。我看钟会仍然处于危险之中,赶快穿越离开为妙!”

    但听有人叫唤:“钟大人,是你吗?”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转面张望,回答道:“是我,魏国司徒在此。快来保护……”柱后窜出一个魏兵,跑来持刀猛戳,口中忿骂:“你这个反贼!官升朝廷三公之列,竟然造反,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起意要谋害所有兵将,若不是胡烈父子及时提醒大伙儿,难免遭你毒手。因而我要为魏国诛你,以报国家之恩!”

    “我何时要谋害士卒来着?”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拔剑不及,转身跑避,口中申辩道,“你们都上胡烈父子的当了!其实事情根本不是这样,也不应该是这样。原本清楚明白,不知为什么闹成这个结果?都怪一班奸诈小人在其中搞鬼,尤其是司马昭老谋深算,我和邓艾一倒,他们家族就要篡魏……”

    长利拽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到身后,伸剑打掉魏兵戳来的刀子,随即憨问:“为什么后世还会有人竭力为司马家族说好话甚至追捧?”

    “因为他们是同一类的货色。”宗麟见那魏兵仍要扑咬,便走来甩一巴掌,搧开之后,随即微哼道,“恶势力从未消失,一有机会就卷土重来、黑暗再临。”

    “我要为国杀贼!”那魏兵不顾牙齿磕掉,歪着鼻头又扑来嘶咬,口中愤叫,“以报国家养育之恩……”

    宗麟一巴掌把他掴开,冷哂道:“别幼稚了,养育你的是父母。”那魏兵打了个转儿又返,复欲扑身抱缠厮打,愤然道:“你才幼稚呢!没有国哪有家?”宗麟没等他近身纠缠,又一耳光掴去,打翻之后,一脚踢开,皱眉说道:“当朝权奸来个釜底抽薪,你以为自己效忠的那个魏国很快就变成司马家族的晋国。谁的国,不是你这号小脚色说了算的。少造点孽,回你的家去,有良心就好好爱护你的父老乡亲。不要盲目给权贵卖命,在他们眼里你一钱不值。”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拔剑,指着那个仍欲爬起厮打拼命的小兵,眼眶红湿的说道:“我死定了,今天用不着你拼掉一条命来杀我。好好活下来,回去告诉父老乡亲,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时间长了自会清楚。坏人想一手遮天,没这么容易……”

    “你也不是好人,”小兵在剑下愤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国家有权奸使坏。你亦属权奸之一,在朝廷掌握司隶,帮权奸秘密抓捕了多少好人?我听邓艾将军说,你和姜维一样,你们这帮阴谋家没一个好东西!你陷害了邓艾将军,吞并他的部下兵将,别以为使坏没有报应……”

    “他当然会有报应,”信孝闻着茄子叹道,“钟会之乱,堪称史上最离奇的局中局,一群阴谋家们的巅峰对决。钟会和卫瓘、胡烈、田续、师纂一起诬告先入成都的邓艾谋逆,诸将共同陷害邓艾得逞之后,不料邓艾刚被押走,钟会即刻谋反,旋遭卫瓘、胡烈、田续联手摆平。这些人的背后都有司马家族的背景,邓艾属于司马昭父亲司马懿提拔的旧人,仗着曾为司马懿亲信的老资格,领兵征战既久,自有羽翼,不是很买司马懿儿子的帐。钟会属于司马昭兄长司马师宠信之人,其兄司马师既死,旧羽翼还能留多久?卫瓘、胡烈、田续才是司马昭他自己想用的人,升迁之路皆有司马昭的背景或明或暗在起作用,便连有份参与陷害邓艾的那个师纂亦不例外,《晋书》记载师纂是司马昭的主簿,让司马昭派去监督邓艾伐蜀,担任了邓艾的帐下司马,被邓艾任为益州刺史,仍然暗通司马昭。至于卫瓘,亦是司马昭派他到钟会身边监军,随钟会伐蜀。钟会等人指控邓艾居功自傲,司马昭密信给卫瓘,令其监督两路军马,卫瓘与钟会监视邓艾,以防有变。此后受钟会之命,逮捕邓艾,随即又在钟会有异动之际,离开钟会,连夜回营把握军权,致使钟会功亏一篑。”

    “司马父子是博弈能人,”宗麟一巴掌掴开那个复又爬起欲扑的小卒子,转头说道,“不需要‘盘外招’,只须坐到棋盘前,满盘棋子便能为其调用。一个能谋善断、手段狠辣,又能调动各方的老人,加上一伙能高效执行的年轻班底,许多重要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反转。愚蠢之辈臆测的钟会大棋妙取天下之预言瞬间崩塌,无情的历史脚步赢得胜利。因为历史从来就是无情对无脑的胜利史。恰如装疯卖老的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事变杀曹爽夺权,‘磨剑须十年,出鞘即封喉’。”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拿着剑插几次没套入鞘口,懊恼道:“可是先前所有的预测都显示我会赢这一把险棋,就连我到诸葛武侯墓前占过几卦亦属吉兆,谁知真干起来,怎么会这样……”有乐按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之剑回鞘,拉他便走,摇头说道:“预测基本上都是跳大神,我哥旁边的耶麻会教士常说‘坏掉的时钟一天也能对两次’,你只要一直预测,总能蒙上对的时候。然而小珠子说我旁边那个妞儿出生的五百年后,人类世界玩完,我就不信……”

    “我也不信,”宗麟一巴掌掴开那个复又扑返的小卒子,跟来说道,“好景不常在,祸害存千年。我们九州那边的祸害就不少,我可不想没命回去收拾他们。小妞儿,先拿点药来吃吃。”

    我正掏药丸儿拿给他,但听廊角有人叫唤:“钟大人,是你吗?”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刚要回答,有乐忙提醒道:“别答茬儿!免又纠缠没完没了……”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便即掩饰道:“不是我。”一个魏兵从廊角伸头张望,愤然道:“就是你!我要为国家……”没等其嚷着扑近来砍,宗麟上前一巴掌甩去,连人带刀掴翻。长利补了一脚,将那愤欲爬起再搏的小兵踹开,见又复返,便推坠池中,转头憨笑道:“没想到‘国家’这个词儿早就有了。还以为一千三百年前的人不会挂在嘴上……”

    “依附司马家族的文人袁准最爱这样说,”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他本是曹魏官僚之子,平日常挂‘国家’在嘴上,却屈从于权贵势力,投靠了司马家族。在司马炎篡魏称帝后,袁准官至给事中。名士嵇康生前不肯将‘广陵散’传授给他,可见不是没有原因的。”

    小珠子从信雄耳后转出来嘀咕道:“信雄出生的五百年后,遮天蔽日的巨大蘑菇云四起,世间的那些国家纷纷在劫乱惨酷之际湮灭。废土中存余苟延残喘的人们不想再要‘国家’这种东西,代之以‘部落联盟’以及‘兄弟会’从各地废墟里死灰复燃。”有乐他们纷纷掩着耳跑开,说道:“不听不听。我们不想知道太多……”

    “我很担心向雄,”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边奔边望,在遍地尸体之间惴然道,“不知他有没有事?”

    “放心好了,”有乐拉着他跑,不时伸扇掩遮我眼前,绕过死尸狼籍之处,觅路而行,口中说道。“你当司隶校尉时候那个小跟班后来出将入相。是个有故事的人。后世人们翻看‘秦凉之变’的史料,便知在胡烈的暴政之下,河西鲜卑部族愤起反抗,秦凉之变由此开始。晋武帝司马炎屡番起用向雄,派他接掌秦州刺史、先后出任‘征虏将军’等要职,前往西北镇抚动荡边域,劳苦功高,并且一度进宫入侍为丞……”

    正说得溜儿,因见宗麟使眼色悄示且勿透露太多未来之事,有乐便即闭嘴不再言语。信孝跑随在旁,闻着茄子问道:“先前信照砍杀的那人是不是历史上的名士王烈呀?”宗麟摇头说道:“同名而已。贤士王烈怎能是钟会的部将?其早在汉献帝建安二十三年就去世了,三国时期风云人物王烈七十八岁时在辽东病故。王烈昔曾师从颍川名士陈寔,闻名遐迩。董卓作乱时避祸辽东,并多次拒绝曹操的聘请。那时一些颍川名士如荀爽、贾彪、李膺和韩融都跟随陈寔治学,亦皆佩服王烈的性格和行为,纷与他交往,王烈当时在全国都很有名气。学成后王烈回到平原,在那里兴办学校教育民众,最终带动了风气,当地人们纷皆行善远恶,一些人即使原本有争端要找王烈评理,却均在半途或王烈家前和解并折返,只为不想让王烈知道他们有这些争端。可见其威望之高,便连平原官府亦到王烈那里筹划和咨询政令。三府同时征召起用,王烈拒绝做官。”

    “这个人跟我们家先辈应该也有交往,”有乐摇扇说道。“根据《先贤行状》和《三国志》等史籍记载,王烈以德威人。由于董卓作乱,王烈到辽东避难,在那里耕种和钻研典籍,自得其乐,当地的人都十分尊敬他,奉如君主。其时因为国家纷乱,有识见的人不多,一些人结成朋党,互相攻击,而当时到辽东避乱的人,很多都被这些人出言诬害,但王烈在那里居住多年却没有问题。王烈同时当辽东太守公孙度的长史,令到辽东强者不欺负弱者,没有人恃众凌寡,商人亦没有抬高价格谋取暴利。后来曹操多番征召王烈任官,王烈辞任辽东长史欲往,但公孙度及继位的公孙康都没有遣送他上任,因公孙家族留住不放,最终王烈至死也没有到职。那时我们祖先跑去公孙家族那边跟随开发高丽和扶桑列岛,不知同王烈这样的名士有没说过话……”

    信照提刀一路掩护而行,不时砍翻沿途窜冒欲袭之人,脸没转的说道:“想起来了。撞来此处之前,我似乎听到那蚊样家伙提及,他要设法救些遗孤带去公孙家族那里,不知有没有机会碰见我们祖先?”信孝转望背后,见有遁甲玄卦旋荡而现,消除几枝暗箭猝袭,他惑觑弹飞之矢,闻着茄子问道:“记得信照称其据闻义弘也似宗麟大人那般逼近诛戮该杀之辈,后来又说曾经亲眼见到,究竟怎么回事来着?”

    “当初义久他们家族跟龙造寺还未必翻脸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最多或只打打谈谈。”有乐摇了摇扇子,从旁猜测。“就算亲眼目睹义弘在外面悄悄干掉龙家的人,或许在信照看来,那也不好明说。信照行事一向谨小慎微,因而信包才派他潜入敌境,去办些难事。不过信照也常有口误疏漏之时,前次在越州中伏,以寡敌众,险些送命,似便与此有关……”

    正走之间,忽听墙后有人叫唤:“钟大人,是你吗?”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似要回答,有乐忙掩他嘴巴。

    我们跑避不及,一伙乱兵冲出,操刀猛捅而至。宗麟晃铳出袖,指住最前边一个魏兵的面门。咔一声却打不动。抢在前头的那个魏兵没被火器轰到,仍扑来捅。宗麟飒收铳管,袖口亮出短剑,戳入眼窝。那魏兵悍犹未倒,撞躯抱缠。宗麟扳住他持刀之手,拔刃往耳边刺入,见仍纠缠不放,便又抽刃再往颌下扎进。眼看更多魏兵拥围上来,宗麟急踹一脚,蹬翻他跟前抽搐欲踣的小卒子,提矛扫打,虽是连搠二人,却陷众兵围攻之中,腹背受敌。

    我见他忙不过来,顷临凶险,连忙扬甩盾谶,帮宗麟抵御乱刃纷加之势。信照见状便也奔援,砍翻数人,忽听墙头袂风荡响,纵落三个黑衣道士,其中两人缠住信照,分出一人却朝长利扑来。长利拿剑劈去,犹未砍中,先挨一脚跌滚在地。有乐挥扇在旁,说道:“敢打我兄弟,教你晓得厉害!”那道士踹长利翻滚,随手揪有乐过来,抓扼其喉,沉着脸问道:“有何厉害之处?”

    有乐徐徐展扇,指给他看扇面的题字,挣扎着转觑道:“崆峒。厉害吧?”那道士一巴掌打开扇子,随即按他倒地。有乐甩扇叫苦:“不要太用力,腰疼……”那道士突然松开扼脖之手,捂眼惊问:“什么东西刮我眼睛?”有乐向后爬开,转面瞅见血丝从道士指缝间垂淌,其脸上斜划一条血线,瞬即满面殷染淋漓。有乐甩着扇子懵问:“你被什么东西搞得脸这样难看?”那道士捂眼之手又多一条血线,顷刻断落半截手掌,痛怒交加道:“拿开扇子,勿再甩来甩去!”

    持剑缠斗信照的两个道士当中有一人呼唤:“师弟,不要跟那些废物纠缠,赶快拿了剑匣,过来帮忙。”捂眼道士叫苦:“突然着了道儿,看不清东西……”长利趁机爬起,抬脚踹向其胯,不料踢偏,脚尖磕在廊柱上。长利捧足痛叫之际,捂眼道士闻声上前给他一脚,踹在裆下。长利叫苦而倒:“唉呀,我次奥……”

    有乐连忙甩扇,道士正要收足,腿脚先已溅血。惊怒交加之下,抓襟揪住有乐,推撞墙边,移开捂脸的断掌,往他嘴里硬要插进。有乐见其一只眼睛裂眶,另一颗眼珠变白,登感害怕,悚问:“你那只眼球怎么回事呀?”道士翻白的眼珠倏然蹦离眶外,旋即只见小珠子冒出来,穿过道士眼窝,转到有乐肩头,细声细气的说道:“我帮你搞掉他另一颗眼珠了。”

    道士歪倒在畔,有乐惊犹未定的转望道:“你怎么从里面钻出来?”小珠子晃到他另一边肩头,说道:“我能从任何东西里面穿出来。就像炼金术士突然从天王星里面现身而出……”有乐听到信雄被几个蒙面人追逐着发出嫩叫,忙道:“别扯这些玄乎的事情了,赶快去帮忙!”

    小珠子突然从信雄那边转出,几个蒙面人齐爆了头。有乐皱起鼻子惊啧一声,忙拽信雄避开纷溅的脑浆,转望另一边,只见信照走了个之字,收刀旁掠,两个道士倒在身后。宗麟飒然抡矛驱开跟前的乱兵,回觑道:“好刀法!我出二千石俸禄,聘请你到丰州为将如何?不行就三千……”

    信照摇了摇头,说道:“当心你后面!”宗麟看也没看,伸矛戳倒一个扑近欲砍的魏兵,又道:“再不行就让其中一个女儿改嫁,许配给你。来当我女婿如何?”信孝顾不上闻茄,忙问:“把桂姬许给我,让我去当你女婿好不好?”宗麟绰矛扎倒又一个窜近欲砍的士卒,喘着气拔出长矛,强撑着迎向另外几个魏兵,微一凝神,伸矛逼退他们,随即冷哼道:“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你行吗?”

    信孝见其投瞥而来,摇了摇头,颤着茄子向后退开。伸茄一指,说道:“更多乱兵从四处涌来了。你还行吗?”我见宗麟肩窝殷淌,因感伤势堪虞,忙去拉他回来,说道:“我怕他快要不行了,咱们快溜吧!”宗麟摔手挣返,挺矛说道:“女人懂什么?不要随便说男人不行。寇能往,我亦能往……有心就先给些药吃吃。最好是把整瓶‘九转雄蛇丸’一下子拿过来。”

    我掏药丸给他,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点着鞭炮朝乱兵投去,随即凑觑道:“九转熊蛇丸?瞅这瓶子的包装好像是我爸爸身上有过的……”

    我往宗麟手心倒出两粒,收瓶说道:“我捡到的。”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探觑着说道:“我也有。”

    宗麟眼睛一亮,忍不住脱口说道:“我在九州有间空置的侧室……”

    有乐从后边啧出一声,宗麟改口说道:“众所周知,我是老资格的炮战行家。家中拥有东方头一尊巨炮‘国崩’。谁若想学炮战,预交学费即可拜我门下。九转雄蛇丸每瓶可顶一年学杂费用……”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摸了摸身上,说道:“似乎忘了带来。”

    宗麟郁闷道:“炮战补习班已经满额。不再接受爱好者报名。”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掏兜说道:“却好像带了些‘天香续气胶’……”

    宗麟忙道:“补习班又重新招生开课。欢迎感兴趣的小朋友报名入学。”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掏出一串小鞭炮,嗤的点着,朝乱兵扔去,随即撒开脚跑,没忘招呼我们跟随,叫嚷道:“四处皆有乱兵冲杀过来,眼看没地方跑了。不过我觉得这边幽荫处似有一条路,通往……”

    我们慌避箭雨,奔入廊角一幢大屋内,见竟无路,便仅来处一道门,已遭乱兵放箭堵住出口。有乐伸扇敲打那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脑袋,懊恼道:“看你把我们领到绝路了。怎么出去?”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点着二踢脚,往门外先扔出去,随即掩门说道:“先在里面躲一会儿,他们怕我炮仗,一时未必便敢贸然逼近。”信孝伸茄子从另一边敲他头,问道:“蚊样家伙在哪里?没有他在,这回咱们走不脱了。只怕真要跟钟会一起被格杀在此。”

    长利在屋里乱转,忽有所见,指着台阶上一个大东西,憨望道:“那是什么来着?”

    宗麟按着肩伤,蹙眉而觑,靠柱说道:“似是东汉张衡制造的漏水转浑天仪仿作之物,用漏壶滴水推动浑象均匀地旋转,一天刚好转一周。古代的人们使用日晷、水钟、火钟、铜壶滴漏等物计时。到了公元一零九零年,北宋宰相苏颂主持建造了一台水运仪象台,能报时打钟,可称为后世时钟的鼻祖。许多年后,中原时钟技术传入欧洲,一二八三年在英格兰的修道院出现史上首座以砝码带动的机械钟。大约在此期间,意大利北部的僧侣开始建立钟塔,或称钟楼,其目的是提醒人祷告的时间。一三三五年能报时的闹钟在意大利米兰制成,我出生的时候,德意志那边出现了摆在桌上的钟。在有乐他们出生的期间,德意志人制造了世上第一台便携式样的计时器,同时发明了越来越小巧精致的发条。”

    信孝闻着茄子凑近察看,小珠子从水槽冒出,转到信雄肩畔细声慢调的说道:“十三世纪,有个叫维克的德意志人给当时的法兰西皇帝做了一个钟,历时八年,极为精美,可谓鬼斧神工。欧洲的机械钟在明朝万历年间传入中原,是用来专门献给万历皇帝的礼物,万历皇帝收到此礼物后,极为欣赏,几乎日日观赏,夜夜抚摸。他发布诏令,成立专门制作机械钟的宫廷造办作坊,专供他和皇亲国戚及心腹大臣使用。”

    我给宗麟料理肩上的箭伤,眼睫没抬的说道:“我还不会看时间,只凭鸡叫晓得晨起,掌灯知道垂暮。我家乡那边有些明僧亦会用烧香计时。我见他们将香横放,上面摆着连有钢珠的绳子。”

    “女人闭嘴,”宗麟坐在柱旁,微哼道,“鸡也会叫不准时间,我家那边的鸡随时乱叫,让你半夜醒来,以为天要亮了……女孩子不要学那些鸡整天乱叫,婆婆妈妈就是鸡婆!赶快多给些好药来吃吃,不然我没精神再帮你们厮拼了。”

    有乐看我给宗麟拔箭,有血溅沾其扇,不禁皱起脸退避着说道:“还拼什么?外边那些乱兵一拥而入,咱们就跟钟会一起挂掉了。趁信照和一积忙着在门窗那边各施手段阻挡片刻,尽快想办法撞墙离开为妙!”我拿出一卷东西,转面问道:“要不就用‘回程卷’试试?”

    宗麟闭着眼睛,在旁闷声低哼道:“撞上黄巾起义那帮家伙,我可没精神帮你们对付。”信孝颤着茄子说道:“还是别使用‘回程卷’了,咱们不是已然凑齐了穿越咒诀么?”有乐瞧着扇子记录的咒语,琢磨道:“这些就行了吗?我觉得似乎有几句跟蚊样家伙念的咒语不太一样……”

    门突然倒塌,有箭飕飕射入屋中。信照拉着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忙往里避,急催道:“想干什么就赶快做,要杀进来了!”长利憨问:“小珠子不是很厉害吗,怎不摆平他们?”小珠子从门外晃转而入,说道:“已帮你们摆平够多了,一下子打不完有什么办法?”

    有乐扯信雄过来,招呼我们聚拢去墙角,展扇说道:“实在不行就试试这些咒诀。看能撞去哪里?”信雄忙躲到我后面,有乐啧了一声:“没想到你还很机灵。”伸手欲拉信孝撞墙,信孝却闪去长利身后。长利转头看了看硬壁,嘴为之咋:“石墙坚硬,万一咒诀不灵,撞上去会很疼。”没等有乐探手来拉,便避到宗麟后边。

    有乐边念咒诀边拉扯那穿条纹衫的矮小伙计,悄推往前。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望向门口,瞥见人影幢闪而近,不安道:“乱兵杀进门了!”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忙点炮仗抛去,随即又挤到我旁边,拿二踢脚乱丢,有乐拉他不住,改而另拽,推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脑袋撞墙,嘭一下磕响。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捂额懵问:“干什么?”信孝颤茄说道:“他忘念咒语了。”有乐忙念咒诀,同时伸手过来,拉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撞去墙上,随着嘭一声闷响,却被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摆头避过,反推有乐撞得磕额晕头而跌,叫苦道:“哎呀,好疼……”

    我跟着摔倒在畔,扑在草禾堆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眼前昏暗,四周杂乱,非似先前光景。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忙掏烟花,急欲点来照明。长利松开拉衫之手,顺势拍他脑袋一下,随即捻灭火绳儿,转头憨问:“我们真的穿越走了吗?不知这是哪儿……”

    有乐不顾磕撞生痛,爬起来乱望道:“钟会呢?可别又像上次那样耍小聪明,却没跟来……”宗麟低哼一声,拽着衣衫推那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跌撞往前,自去找地方坐下,伸手朝我说道:“再给几颗药丸吃吃,我要在此处调息抚气。不知这是哪里,可别又有厮杀……”

    我取药给他,顺便察看伤势。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懵问:“刚才我们在蜀宫,怎么一晃眼就到这里来了?”

    “此乃神仙术,”有乐转头看见他在旁,似松了口气,稍慰道。“我随便念几句咒语,就帮大家逃离险境了。神奇吧?”

    “最神奇是,他本来应该死在蜀宫。”信孝闻着茄子惑觑道,“这样都还没死成,真是太逆天了。咱们会不会有报应,直接遭到大自然的惩罚……”

    我帮宗麟包扎伤处,忙活儿之时,听到他低哼道:“更神奇在于,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咒语竟然能一用就灵。还有什么比这更逆天吗?”小珠子从信雄那边转出来嘀咕道:“此前我帮有乐整理过咱们一起凑齐的咒诀,重新排列次序,将最合理的数列密咒扫留在记忆中。”长利憨问:“谁的记忆?”

    “又神神叨叨?”有乐啧了一声,展扇自觑,说道。“依我想来,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关键的密语,只须说对了最重要的几句咒诀就行,或许并不需要像蚊样家伙那样煞有介事的念一长串儿,听着跟咱们似还不太一样……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原因,除非不是。”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旁称奇不已:“从前听玄学先辈们提及,传说崂山有些仙人就是会这样穿壁而过。没想到真有其事。咱们是穿越到蜀宫外面的屋子里面了吗?赶快点灯看看周围是何摆设……”

    “牢狱里能有什么摆设?”隔壁有人说道,“你们也不必太讲究,明天就要行刑了。然而即便是上法场,每个人待遇都不太一样,我被判为腰斩。听说张缉他们大概要凌迟碎剐,你们呢?”

    “谁在说话?”长利扒着墙缝儿憨望道,“真会说笑。”

    我挪身去察看信照肩衫绽裂处,籍借透瓦而入的微光,见无创伤,便移眸说道:“还好有遁甲防护,虽挨一刀,皮毛无损,不过衣服绽裂,须要缝一下。”有乐转头说道:“你别在这里让他解衣缝补,潮气很重,搞不好会着凉。”长利在旁憨然称是:“信照有个师傅刀法厉害,出入敌阵冲杀从无伤损,最后却意外死于着凉。有一天跟我们喝完酒回来,深夜里他去冲凉,发两天病就挂掉了。”

    信孝闻茄惑问:“既有遁甲防护,猝临凌厉刃风扫掠之下,为何衣服也会裂开呢?”小珠子从信雄耳后转出来嘀咕道:“岂止衣衫刮裂,遇到更厉害的兵刃迅猛扫荡,当心连命都没有了。遁甲防护,也是有其极限。矛与盾,孰更强?要看什么矛、什么盾,尤其须看谁在使用,以及如何使用更有威效……”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伸头惑觑道:“信雄的说话声音怎么越来越娇嫩了?听得我心头一阵乱痒,就跟猫挠一样……”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旁称然:“这小胖子很可爱。而且玄门手段高明,先前咱们陷入乱兵围攻的险境之时,我看见他发出神奇的小珠子闪击群敌,一下子爆掉好多脑袋。我在后边粗略计算,他一路施展‘神仙术’发射飞荧干掉的乱兵至少有成千上万……”

    有乐转望道:“信雄,你又在那边啃什么?吃得津津有味……”信雄满嘴油的回答:“鸡腿。”

    信照凑上前讶问:“哪来的鸡腿?”有乐伸扇打去,啧然道:“茶筅儿,你别乱拿人家东西吃。”

    “我没拿,”信雄伸着鸡腿,话声甜嫩的说道。“他扔给我吃的。”

    有乐投眼觅觑昏暗角落,问道:“谁?”

    “无非又是砍头鸡,”宗麟靠壁而坐,低哂道。“那边还有一盘斩腰鸡。除了信雄有胃口,谁能吃得下?”

    “越看越眼熟,”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乱觑四周,困惑道。“这里好像我来过……”

    “你当然来过。”昏暗角落有人面朝里躺,冷哼道,“我不须转身,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前次被我撵走,又不甘心是吧?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仍不死心,居然拉了一伙狐朋狗友趁我午睡时悄悄复返……”

    有乐欲抢信雄手上的鸡腿扔回给那人,皱眉说道:“这是人家吃了要上刑场的砍头鸡,你别吃!”

    “砍头鸡怎么了?”外边有人懑然道,“他们不吃,难道浪费掉这些好食物?通常我看到死牢里剩有最后一餐没人吃,就感到心痛。于是我便吃掉,让家里别再给我捎饭,节省粮食帮助那些吃不上饭的穷苦乡亲……”

    “咦,好像向雄的声音。”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正自揩泪唏嘘,闻声连忙叫唤,“茂伯,是你在外面说话吗?”

    长利憨问:“他究竟是伯茂还是茂伯啊?”信孝拿鸡肉喂小孩儿,在旁说道:“向雄字茂伯,不是伯茂。其须发茂盛,家族人丁也很茂……”

    “人丁再多也不知道是谁的丁。”外边传来愤懑之语,伴随着扫地声音络绎不绝。“我一顶绿帽戴了几十年,老婆还不许我问长问短。我找谁诉苦去?天下还有知己吗?有些人吃得多拿得多,但是出工不出力。有的人吃得差拿得少,但是又要天天打头阵。门前的獬豸,提醒为政者要公正严明,做到了吗?兼听则明,有容乃大。重要的事情是无形的,把自己定位于钉子的心态,看什么都是锤子。《论语》有云:‘三十而立。’我立在哪儿啦?在这儿扫地,只因看不过眼,说了上司几句,连降多少阶,遭贬到牢房里来了。我十六岁去伯父家念书,老婆刚过门不久就跟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偷偷地在外面好上。回来还不许我问,我一提她就说这样小气。好吧,那就不问。我暗自哭了多少回,要不是因为爱她爱到心痛,怎能忍气吞声?我老婆说不想在家里成为生孩子工具,然后转头就去跟别的男人怀上了胎。当别人的工具就不是工具?生下别人小孩让我帮她养大,结果领去认他亲爹。她除了漂亮,有哪一点比我那些弟媳好?向匡他们的媳妇既贤惠又能生,我十个兄弟生了一百多个小孩。再加上表兄弟、堂兄弟他们也皆能生养小孩,我家族越来越旺盛,预计不久将形成数量庞大的兵力。早在《孙子兵法》里就说过了,‘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杀鸡就得用牛刀,没有绝对的实力千万别越雷池。国器者德而有行,为公者仁而有平。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其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一迳在里面叫唤:“茂伯,是我!向茂伯……”

    “伯你的头,”扫地之人愤然道。“现在知道叫我名字了?你们呀,读圣贤书再多有什么用?拿那么多鸡肉不吃,又要白白浪费。我一个人怎能吃得掉?也不帮着一起吃吃,这些鸡是我亲手煮的。一下烹几锅,还要讲究色香味,容易弄吗?不识好意!里面还剩好几盘鸡,对我的热情与肠胃不啻是沉重的打击。进一步夯实书生自会空谈,大都误国害事。庞大芜杂的斗争与博弈,需要先从自己身上开始。逐鹿中原,方显英雄本色。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矫枉过正,往往造成新的不平。哪个庙里没有枉死的鬼?人生一场大戏,天做幕地为台。人生一场大梦,生为始死乃终。轮回不已,难有出期,不遇佛不能度。和尚头上的跳蚤一清二楚,我老婆的丑事使我夜不能寐。深夜,我漫步在街头,踩到一坨狗屎。其实生活,就跟一坨屎那样微微的散发余热,也随时间渐渐冷却。然而我头上这顶绿帽儿,却似永不褪色……”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里面不甘心地呼唤:“茂伯,过来这边!茂伯……”

    “老子也说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死到临头,已既成事实,你们嚷啥?”扫地之人忿然道,“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我老婆仗着自己是美貌女人,就像撑了一把任凭别人无孔不入的漏伞。伤害男人方面,其深谙此道。却用来屡番伤害深爱她的男人,趁我离家求学,她摆我一道。《孙子兵法·计篇》有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我挨她这一闷棍之后,了无生趣,求死的心都有了。因为爱,所以回来。也想看开些。切,没啥了不起的。但我为什么还随时心痛?我想跟她解开心结,老虎吃天无处下口。不给糖就捣乱,女人往往如此。就算给了糖也添乱。对我造成创伤累累,仿佛《神异经》中‘无损兽’的肉,割之不尽用之愈多。爱她就好好去疼她,关心她,爱护她,相信她,支持她。我做到了吗?做到十足,犹如送妻上门让别的男人啃,多少人想不到吧?君子可以欺其方。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从哪来的不是关键,重要在于你是谁。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世人不知有因果,然而因果何曾饶过谁?我这里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好言如恶,焚诗则喜,万事指间沙漏。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我为何屡番忍辱负重?没有安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我有一大家族要养,须给他们谋出路。不靠神仙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钱是拿来用的,不是去爱的。可我没钱,有的人从来挣不到钱,我就是。念书时为补贴家用,我去卖糖水,结果变成了无偿分发糖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我一直够努力了,只有埋头苦熬。不能学吴广他们玩起鱼腹丹书、夜篝狐鸣的把戏。一个人即使不能讲真话,也不要讲假话。我憋不住这一口口闷气,明知七情不可为过,过激会损伤脏器。古语有云:‘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肾’。总会遇到一些人,让你无法忘怀。我老婆就让我念念不忘……”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里面拍打叫唤:“茂伯,赶快过来!不要再唠叨,我快听出耳茧了。茂伯……”

    “你们再怎么叫嚷也没有用。”扫地之人在外边懑然道,“古语有云‘六十耳顺’,司马父子耳顺了吗?中原人强调王霸之分,相信施行仁政,必能使‘近者悦、远者来’,‘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的道理。能听到不同声音不是坏事,如果鸦雀无声,反而大事不妙。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有的东西是皮值钱,比如狐狸。有的东西是肉值钱,比如猪。有的东西是骨头值钱,比如人。你们要始终站直了,别趴下!”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恼道:“茂伯!我是你上司,魏国司徒在此。赶快打开牢门,放我出去……”

    “我是你祖宗,”扫地之人闻言好笑,“还是神仙玉帝呢。什么上司,谁认识你?”

    “真的有神仙!”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忙道,“我找了神仙来帮忙。不信你过来自己瞧……”

    信雄啃着鸡腿,在旁愣问:“这是哪儿呀?”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拍着木栅,懊恼道:“司隶大牢。自从‘巫蛊之狱’以来,这边便是关押死囚的阴森所在……”长利愣眼道:“啊?死牢……”信雄一怔,不禁哽咽道:“我是清白的!”

    隔壁有人叹道:“这里有谁不清白?进来不怨咱们,其实是世道太黑暗了。最冤是夏侯玄,我们想推举他为大将军,取代司马师执政。夏侯玄本来就有兵权,司马氏父子发动高平陵事变后,他才被夺去兵权,改任大鸿胪、太常卿。如今我等所谋不成,落得事泄被杀,夷灭三族,连累了他。其实他并未参预其事,司马昭和钟家兄弟很清楚,却未能说服司马师刀下留情……”

    有乐他们拍着栅门乱声叫唤之际,闻言愕然:“夏侯玄?”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泫然转望墙角,向扶壁坐起的那人拜揖,垂泪稽首,轻唤道:“老师!”

    “钟大人请起,”墙角之人盘膝寂坐,白衣沾染血污斑斑,却不减其清逸出尘之气,披发垂颊,目光澄然而觑,说道。“在下何德何能,怎配作钟大人老师?”

    “一日为师,终身乃吾师。”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抽泣道,“昔日我在太学后边的花园听你讲过玄学,先生风采,念念不忘……”

    “哦?”盘腿寂坐的白衣人按膝坐望,微一轩眉,似显讶然道,“不记得有你在内。那天我讲了什么?”

    信孝闻着茄子,在我旁边怔觑之余,语声涩然道:“一代玄学宗师夏侯玄,仪表出众,时人称为‘朗朗如日月之入怀’。不料被刑狱折磨得如此憔悴……”有乐摇了摇扇,纳闷道:“我们为何在此,难道是由于钟会执念之情所致?”

    “学生犹记得那一日,藏在树后悄探半张脸出来,静聆先生讲学。”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憬然回想着说道,“宇量高雅。器范自然,通天下之志……”

    “你躲在树后干什么?”隔壁有人冷笑道,“为你那好朋友司马师偷听吗?据闻他又废掉刚续弦不久的继室吴氏,逐回娘家没几天快要咽气了,你那密友跟女人有仇么?”

    “李玉山你不要这样说,”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懊恼道,“恨老婆,那是因为司马师求子不得而已。”

    “夏侯玄胞妹夏侯徽,嫁给你密友司马师,与之育有五女。”隔壁之人憎然道,“生不出儿子,就杀了她,转头另娶一个。青龙二年,司马师毒杀夏侯徽。世人皆知,却很快又续上了弦。再次生不出男嗣,又废黜一个,使之无疾而终,回娘家死得莫名其妙。心黑手辣,连自己妻室也不放过。这种人配执掌国家大权吗?高平陵之变,别人疑问司马懿父子诛杀曹爽的那些死士哪儿冒出来的,士民真有如此誓死拥护他吗?人们后来才知道,司马师私下里养了死士三千人。平时死士们散在民间,扮成民众四处为司马家族发声喊话,到了事变之日这些假民众突然聚集起来,为司马家夺权发挥了关键作用。大家都不知道死士们是哪里来的,而你最清楚。”

    “别说话了,”另一间牢房里有人不安的提醒道,“我从小窗口望见邵悌那伙人在外面,似往这边走近。”

    长利忙搬板凳到墙边,踩上去攀望小窗之外,有乐摇着扇不安道:“夏侯玄是大将军曹爽的表弟,此前曾任征西将军,有过旧部。他一日未死,司马家族想必很不放心,让邵氏兄弟率领那班阴养死士过来看紧些。咱们要溜就得赶快,不然被困在死牢里,天亮难免跟着挨砍。听说腰斩很疼……”

    宗麟靠壁坐调内息,闭着眼睛说道:“明代史家已有定论,何晏、夏侯玄、李丰之死,皆司马氏欲篡而杀之也。而史敛时论之讥非,以文致其可杀之罪,这些都只是‘莫须有’的借口。诸公身死族灭,皆魏室忠臣也。”

    盘腿寂坐的白衣人按膝转觑,似觉旁边有些人显得气宇不凡,便朝宗麟这边微揖道:“刀剑笑落,千秋死囚。何足道哉?虽不知诸位来意,还盼快些离去。免让邵氏那伙人在此撞见,或疑乃我旧部意欲劫狱,恐将调来大群人马,堵住不给走……”

    长利攀在小窗口那儿憨望道:“外边似有越来越多老阿婆走来走去,只怕我的噩梦真要兑现在此。梦里无数如丧考妣模样的老阿婆犹如行屍走肉一样涌来袭击,我忙着用嘴朝她们不停喷射豆子,最后连嘴都变形了……”信孝颤着茄子点头,虞然道:“阴养死士三千,我们怎样也打不过来。你看宗麟大人已很摧颓了,咱们还是赶快溜罢!”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忙去拍打栅门,急促叫唤道:“茂伯!快开门,茂伯……”长利从窗边转头憨问:“他为什么不理你呀?”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挨在门畔捂着伤处,苦恼道:“因为我们来早了,此时还不相识。我兄长任司隶校尉,没想到向雄居然被贬来附近扫地,后来他回河南家乡找事做,在王经下边任职。王经继任司隶校尉,向雄也跟来了。王经母子被司马昭诛杀,向雄又倒了楣。因为他敢公然哭丧,得罪司马家族,此后一直遭别人欺负,最终被找了个借口打入牢狱。我出任司隶校尉,发现他在里面坐牢,就把他释放,召为己用。”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向雄如此唠叨,难怪他老婆受不了他,跑去跟别的男人厮混……”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摇头说道:“向匡他们说,其实向雄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是因为年轻时受了太多情感打击和女人深深伤害,所以才慢慢变得有时神神叨叨,这还算好了。我觉得向雄才是最正常的一个,因为我们身处的这个世道不正常,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人们视丑行恶事已如家常便饭,麻木不仁……”

    “你们还在聊天呀?”信照按刀说道,“赶快!我听到许多脚步声渐近……”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又拍门叫唤:“茂伯!快过来,我给你看一样好玩东西……”邻近牢狱大门那边有人说道:“别嚷了,扫地那厮已走掉。刚才他把扫帚一丢,撒闷气说撂挑不干了,转身便回乡下,一路唠叨称不忍心看太多好人冤死……”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懊恼道:“啊?他走掉了?”

    “咱们也走罢!”有乐到墙边催促道,“我不想跟众多老阿婆打架……”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忙去搀扶那盘腿寂坐的白衣人,恭然说道:“老师,咱们一起离开。学生梦寐以求,就是这样……”有乐展开扇子,啧出一声:“你要救夏侯玄走?那明天谁在街上被腰斩,剩一半残躯爬过世人眼前,为曹魏世道留下血写的人字……”信孝眼眶微湿,在我身旁低喟道:“史载夏侯玄在东市被处斩,临刑之时,仍然神色不变,举动自若,从容受戮,时止四十六岁。次年,司马师痛死于许昌,终年四十八岁。司马师刚毅隐忍,理智冷酷,御下严格,做事铁腕而果决。发动高平陵之变时他镇定自若,亲自率兵控制京师。清洗敌手时,果于杀戮,对旧友也毫不手软。文钦之子文鸯带兵袭营,司马师受惊过度致使眼睛震出眼眶。遭袭击时为了安定军心,他蒙住被子强忍住疼痛,把被单咬的粉碎也不发出声响,不久便因脸伤恶化暴逝。”

    “是不是这样子?”随着阴恻恻的冷笑传入,长利闻声回望,倏见小窗子外边有张如丧考妣之脸凑近而觑,厉瞳戾然,吓他一跳,从板凳跌下。我转眸瞧去,只看到有颗毛蓬蓬的头作势要从窗口硬挤而入,信孝他们纷纷惊叫。便连宗麟也悚然而起,抬臂晃袖出剑戳去,却没撩着什么。小窗外天色沉暗下来,透着无边的阴晦,疠气摧迫心头。信照按刀说道,“外边有许多异影逼近,莫再迟疑耽留。”

    “我不管那么多,”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不顾箭伤迸裂滴血,犹欲拉扯道,“老师,给我机会救你走。”

    那盘腿寂坐的白衣人翻腕拂袖,簌然推开他,正色道:“休再无礼。别这般举止轻浮,我虽然是罪人,也还不敢遵从尔辈意欲。”宗麟拽住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趁机推他撞墙之时,与有乐相觑而叹:“你老师不愧是硬汉,经受刑讯拷打,始终不出一声,临到解赴法场行刑,也依然面不改色。”

    我见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泫泪凄落,实在忍不住就探手拉那盘腿寂坐的白衣人臂腕,虽已使出记忆里小僧景虎所授之法,孰料一拽不中,反遭拂膀跌开,堪堪避过窗口伸来鸡爪般的五指抓攫。宗麟矍然道:“当心,邵悌出手了!”

    那盘腿寂坐的白衣人抬掌拍向窗口,另拂一袖,推我撞去有乐身前。砖石激洒之际,窗外那如丧考妣之脸急缩,恹然的笑声回荡四处。

    我随有乐他们撞摔在水边,眼望川流滚滚,芦花飘絮漫舞。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趴在草苇丛间哀泣,有乐搀他起身,我们皆在其畔,一时不知如何慰言。

    但听宗麟遥眺江天浩淼,负手自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