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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匹嵌插箭矢的战马尾巴着火,狂跳冲撞,奔嘶而过,一路践踏无数。
我急避往旁,看见有一伙秃头蒙脸家伙爬上沿街的屋顶,纷揭瓦片投打乱兵挤涌之处,其中数人抱了酒瓮,蘸布点燃,抛向人群里,到处皆有火光窜闪,流矢穿梭掠射。
烟焰四起,周围更混乱,我本想跑去拉宗麟回来,却被奔蹿之人撞跌在地。旁边厮杀不断,我爬过几具尸体之畔,眼见前边有更多死尸杂陈,兀自惊慌,忽感后衣领一紧,被揪躯提起。有人骑马转入小巷,抱我在鞍上同骑。
我感到陌生气息伴着粗浊呼吸在耳畔,急挣落地。转面瞧见鞍上有个兵将探手欲攫,忽中数箭栽下坐骑。那人脖颈和脸颊遭箭矢贯穿,眼珠凸出,口中咯血,发出异声,犹欲爬向我挪身躲闪之处,突然数匹奔马跑过,将他踩没了动静。我正要去牵他那匹坐骑,却见马脸被一杆投枪搠穿,发出沉重的促喘,歪掼于旁。
没等我稍微缓过劲来,一伙乱兵喊叫冲至,将我抱入旁边的铺子里。屋内一片狼籍,有些死尸我不敢看,其状不忍卒睹。
我捏拳欲挥,手被按住。猝遭抓腕紧扳在腰后,吃痛不已,让乱兵簇拥着往里推搡。我仍欲挣扎,挨一耳光,金星乱冒。眼前光影曳晃,难辨一张张仿佛扭曲狞异的面容,便在自感绝望时,听见刀声锐响,却似不疾不徐地出鞘。
一个光膀挥汗淋漓的壮汉解着衣甲转头喝问:“谁来着?”话声嘎然而绝,但见血溅在墙。刀光撩晃之间,旁边又飞掉一颗人头。乱兵接连从我惊觑的眸前减少,转瞬仅剩二人在我旁边惶然乱转,却似和我一样,仍看不分明周遭情势。
有个家伙忽感心虚胆怯,丢下同伴,提着半褪的裤子转身往外欲逃,倏挨一刀斩脊,扑倒门边,犹爬几下,抽搐而绝。剩下一人在昏暗的房间里挥刀乱砍,似乎在和他自己的影子厮拼。我从桌子上坐起身来,脸颊沾有飞溅的血星,那人发出一声痛叫,撩刀斩裂腰畔桌台,连续撞翻几张椅凳,倒身急退过来,将我揪住,伸刀搁在我肩头,促喘着嘶声说道:“什么人?出来亮个相,不然就替她收尸……”
我感到颈侧临刃沁寒,随即脊后凛紧。眼往旁觑,瞥见一道刀锋在侧,霎如洗练横抹,掠溅血花飞沾窗纸之上。
兵刃落地,冷不防听到旁边“当”声磕响,吓我一跳。昏黑中看不清谁倒在畔,我惊欲跑出,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拦腰揽回原处。
我启口欲叫,有指贴唇,低嘘一声,在我耳后悄言道:“先别出去,外边又有一伙乱兵跑过。”这时我亦听到脚步促乱奔蹿之声,便即闭上嘴巴,心中却仍不安,暗惴当下所临处境。
屏息噤气片刻,待外边没再传来太大动静,我忙要跑出,有人划亮火褶子,伸去桌旁点灯。我转头之时,眼微一眯,尚未适应黑暗中霎然明烁的光亮。那人掩门转身,这时外边又有许多奔窜而过的嘈杂声,不远处火光闪耀,映照窗台。
我低眼瞥及乱兵杂陈散落的尸体,不免吃惊:“你一个人干掉六个?”同时暗感庆幸,心想:“幸好我没被六个家伙干掉。”
那人微哼一声:“应该有七个。”我闻言一怔,复欲再数尸体,屋角突然飞起一椅,砸向那人拿灯移搁柱后的身影。眼见刃光急斫,我提醒不及,但见那人并未转身回头,只随手出刀反撩,劈裂飞砸之椅,屋角悄藏猝袭的家伙肩膀中刀,拿不住兵刃,便趁跌撞窗边,纵身扑出,犹未跃落到外面,背后刃芒先临,斫躯栽倒在窗上。我瞥见血如泉注,连忙移眸,心头怦怦暗跳。
灯影移出柱后,映现碎花土布包裹脸面、仅露双眼的模样。我兀自愣瞅,那人搁刀于旁,屈膝跪伏,神情庄重地除下我一只鞋袜,抬起来亲了又亲。
我猝未及料,一时窘迫难当,缩足不迭。偏偏就在这时,有乐从门外探头探脑,我面前那个汉子慌欲扯布蒙脸遮嘴,有乐走来看见,啧然道:“哇啊……恒兴,你悠着点儿!”
那汉子连忙背转而避,躲去角落,复以碎花土布包裹脸面周全,我伸着一只手,朝他低声说道:“袜子。”那汉子愣了一下,连忙把手里仍拿的袜子奉还。
有乐进屋,拾起掉地的鞋子扔给我。随即转觑那碎花土布包脸的汉子,纳闷道:“你干嘛啊?”那碎花土布包脸的汉子掩面欲溜,却撞到在门口呆望的信雄,绊了个趋趄,一路踉跄往外,与拿茄嗅觑的信孝擦肩而过。长利牵马在道边憨问:“咦,恒兴怎么也在这里?”
“岂止恒兴,”信孝伸茄子往楼栏上指了指,说道。“你看看那个是谁?”
穿条纹衫的小子拿一把烟花朝街上嗖射着退后,仰头转望,只见楼上有个拈弓的兵卒垂头倒坠,随即跳下一个神情忧郁的男子,闷闷不乐地到墙角牵一匹瘦马,背后冲近两个乱兵,朝他挺戈欲戳,穿条纹衫的小子忙伸烟花喷射。郁闷之人回头看了看,皱眉走去打翻两个散兵,提脚乱踩,直到没再动弹,才长吁短叹地解缰牵骑。
“孙八郎?”长利走去讶觑道,“你怎么也来了?知不知道这是哪儿……”
神情郁闷之人拉着不肯走的瘦马,怅恼道:“大惊小怪。你信不信我去过巴比伦?”穿条纹衫的小子咧开嘴笑。
“古罗马吧?”长利捡起乱兵丢弃之戈,顺便拿箭筒挎在肩后,然后帮他拉马,憨笑道。“我记得在某处地方好像撞见过有个人貌似你。那是你吧?”
神情郁闷之人拉着瘦马,没精打采的低哼道:“你信不信我见过耶稣?”信孝摇茄说道:“不信。”神情郁闷之人瞅他一眼,摇了摇头,涩然道:“我也不信。”穿条纹衫的小子咧开嘴笑,随即愣问:“你真的见过上帝?”
“我见过。”长利憨笑道,“不信你问有乐。他跟我们想像不一样,头罩简陋便桶,裤子掉一半,完全不修边幅,内在却是博大精深,不用手都能打出如来神掌……”
我转身整理衣衫的时候,有乐唰的展开破扇摇了摇,问道:“先前差点儿失散。你跑到这里面干嘛来着?”我随手指了指地上杂乱的死尸,背对着他,回答:“没干什么。”有乐瞧了瞧四周,惊啧道:“你一个人对付六个?”我摇头说道:“七个。窗口那边还趴着一个,全是恒兴干掉的,厉害吧?”有乐忽有所见,伸扇一指,问道:“这几个死在你旁边的倒霉家伙裤子为什么没穿好?”
信雄蹲在门边,捡了根小棍子,伸着拨弄。有乐转面瞧见细棒儿撺来撩去,不由皱起脸,啧出一声,甩巴掌搧掉棒儿。信雄又拾起细棒,再次伸出。有乐抢下,随手折断扔开,说道:“茶筅儿,你这是干啥?不许再拿小棍子乱掇那些死尸。立刻给我出去,绕着蜀宫跑两圈再回来,顺便帮我看看钟会在不在那边……”信雄愣问:“谁?”
有乐见我一只鞋放在柜台上,便拿起扔给我,转面说道:“还能有谁?就是那个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我没留神接着,鞋子飞来啪的打脸,我叫了声苦,捂住眼角,听到信雄哽咽道:“可是先前听他们说,外面有很多可怕的猫……”
“猫有什么可怕的?”有乐摇扇说道,“况且这是一千多年前。为什么十二生肖里面没有猫?据说在排定十二生肖时,中原这边还没有猫,大约于汉朝时才从埃及引进的这种动物,因此十二生肖中不可能有猫。”
“早就有了吧?”信孝站在门口闻着茄子,说道。“周朝的《诗经·大雅·韩奕》曰:‘有熊有罴,有猫有虎。’《逸周书·世俘解第四十篇》载:‘武王狩,禽虎二十有二,猫二,糜五千二百三十五。’此两篇文中之猫肯定不是驯养的家猫,而应是类虎大小的山猫。但至少此类古籍告诉我们‘猫’这个字在汉以前的先秦,甚至周朝初年的文典里已被广泛使用。造‘猫’这种动物的文字,肯定是先有猫,才依其形意而造之。鼠害苗,豕毁稼。猫捕鼠以养苗之生,虎食猪豕以护稼归仓。周时农民已把猫虎奉为禾神,迎而祭之。《礼记·郊特牲》载:‘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周公制礼作乐,所以这里的猫肯定不是猎狩之山猫了,乃鼠患天敌之猫也。可见周朝时候已有猫。”
“这个东西还需要讨论吗?”长利从门外伸头憨望道,“店铺里就有一只。你看它在后面呲牙咧嘴,作势欲扑……”
不待我看清,有乐拉起我和信雄慌忙往外跑。由于奔得急促,信雄绊了一跤,发出甜嫩的惊叫。我返身扶起信雄,问道:“你们为什么怕猫呀?我们甲州那边有很多……”长利拉着信雄,从门口慌避不迭,惴道:“猫太瘮人了!我们清洲是狗的乐园,养很多狗,就是不想让猫过来。”
神情郁闷的男子牵骑走过,踢开道边一颗人头,皱眉说道:“此间有那么多死尸,你们不怕,却怕猫?”
“并非无动于衷,而是早就麻木了。”有乐摇头叹道,“又不是温室暖棚里的娇弱花朵,见到什么都大惊小怪。生在战国时候,又赶上‘一向宗’作乱,多少尸体没见过?我们家族那些小孩都是经历过‘长岛之乱’的,其场面之混乱、死人之多、阵仗之大,远不下于‘钟会之乱’,而且海战、陆战一起发生,我家一下子死掉好多人。不过对方死更多……”
边走边说之间,有匹奔马穿街窜巷,拖着半具残缺不全的死尸经过面前。有乐抬扇欲挡在我眼前,忽却先发一声惊呼。我转面惑觑,只见他神情有变,长利憨问于旁:“是谁来着?”
随着碎花土布移动向前,恒兴从檐下走去拉住奔马缰绳,将其勒停,信孝趋视死尸,不安的辨觑道:“像是钟邕。怎竟变成这个样子?腰腿剁没了半截,血肉模糊,形貌几难辨认……”有乐忙道:“也许不是他。别在这里耽延工夫了,咱们赶紧去拉钟会逃离险境……”长利和信孝脸面相觑,信雄也忙后退。
一只沾染血污之手从墙影里缓伸而出,按在有乐肩头。将他吓了一跳,转身挥扇欲打,墙下有个难以分辨模样的人影强撑欲起,复又跌倒于地,在血泊中艰难爬行,急促摸索着说道:“帽子呢?我的帽子找不着了……”
有乐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踩去兵将死尸狼籍之处,拉住那血污模糊之人,语声微涩道:“你有戴帽子么,应该没戴吧?不如先戴我这顶,他们就认不出你了……”那血污模糊之人颤抬残缺不齐的手,无力地推开有乐欲递的帽子,喃喃的说道:“我现下这样子,还有谁能认出来?你看我的手指差不多没了,再也不能捏笔写书法,眼睛也看不清东西,脸上挨了两三刀……”
我伸眼惑觑,从有乐肩后看见那人脸面裹扎血布,身上嵌箭,衣甲绽破凌乱,布满刀枪创伤。有乐不忍卒睹,侧转了脸孔,垂泪道:“我们找到钟会了。”
我闻言一惊,忙帮着上前欲搀,这时挨近细瞧,仍难认出墙下血污模糊之人便是那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他摸索着伸手,按在有乐肩头,苦涩的说道:“我以为要孤独地躺在尸堆里等待死亡,不能再跟朋友们一起迎着朝阳,冲向满街涌来的老阿婆……”
有乐要把帽子戴在他头上,但见耳朵少了一只,脑袋皮开肉绽,淌血不已,有乐哽泣道:“天要黑了,哪有朝阳?不过你放心,那些老阿婆已经被干掉了,我看全是坏人假扮的……”
“他们说我也是坏人,”脸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靠在墙边苦闷道,“死后要下老住持提及的地狱。姜维挨砍的时候仰面看天,那时我也瞥了一眼,云霞瑰丽,宛如老住持曾跟我说的天堂。却离我们无比遥远……”
信孝闻着茄子在旁惑问:“他怎么晓得有天堂?”脸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喃喃说道:“谁知道他?老住持常说去过西方,有人给他一幅画卷,他还跟我念叨你们会出现……”
信照牵着宗麟骑乘的一匹嵌箭之马赶来催促道:“又有一拨乱兵冲杀过来了,宗麟大人已负伤难支,咱们抵挡不住,尽快离开为妙。”闻听喊杀声近,有乐忙和长利搀起脸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惶问:“往哪边跑?”
恒兴以碎花土布裹着脸面,仅露双目精烁,绰刀上前说道:“跟我走。”穿条纹衫的小子拿一把烟花,在神情郁闷的男子旁边说道:“你们赶紧先行,我和孙八郎殿后掩护。”神情郁闷的男子忧悒道:“可我连利器也无,鞘内只有一根木剑。看来不需要寻死,就要死在这儿。”
“咦,孙犬殿怎么也在这里?”有乐转头讶觑,随手伸剑递去,说道。“拿去用罢,钟会先前给我这把剑,我连鞘都没拔出过……”
孙八郎接剑拉出半截,抽觑之时寒光凌耀,目为之眯,诧异道:“这不就是李师古据为己有的那把宝剑么?南朝陶弘景撰着《古今刀剑录》记载刘备采蜀山陨铁,铸八剑之一,名曰章武。后为唐朝大将军李师古获得,他累迁司徒兼侍中,此剑一直随身在侧。又名‘师古剑’,怎竟在我手里……”
信孝跨退一步,闻茄说道:“跟后主刘禅铸造的那一口大剑相比,不知孰更犀利?其长一丈二尺,镇剑横山,往往只能遥见光辉,后人求之不获。传说那是巨剑延熙,其实剑名‘光辉’。吴王孙权的儿子孙亮不甘示弱,亦铸一剑,纹以小篆,名曰流光。晋武帝司马炎听说之后,集剑万柄,熔造八千口刀,铭曰司马。”
“别提‘司马’了,烦他。”有乐啧出一声,搀着脸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迳行,但听恒兴在前边头没转的说道,“其实司马,也和司徒、司空一样,原本只是官名,却被人用作自家姓氏。咱们那边的土方氏,就是直接源自周朝的官职名称。雄久他们世代丈量土地,无非从事周朝的祖业。”
长利憨问:“咦,恒兴你怎么会跟孙八郎在这里?还用那么难看的土布蒙面,你脸怎么啦?”恒兴拉了拉裹脸之布,犹未回答,只见有个唇红齿白的小孩儿从街边楼柱爬下,耍着一支伸缩无定的兵刃,走来说道:“我这支是古灵精怪剑,除了我自己,没人会用。”
信孝他们惊讶道:“那不就是高次么?他怎么也在这里?”孙八郎瞥了一眼身后伸缩不定的剑影,没精打采的说道:“他早就悄悄跟在我后边了。”唇红齿白的小孩儿耍着剑,尾随其后,说道:“此前我去后山那片树林寻找弟弟高知,瞧见姐夫走进一团林雾里,就跟来看他会不会真的又找树上吊……”
有乐忙问:“那团迷雾在哪儿?长话短说,快带我们去穿越……”孙八郎郁闷道:“一路走来的故事长着呢。沿着两河流域跋涉的时候,还差点儿把这小孩儿带丢了。让我和恒兴急坏,不过幸好在犹大上吊那棵树旁撞见他了,有个小珠子将他领来会合……”信孝闻茄说道:“那个小珠子好像会分身的,我觉得它无所不在。”
“是吗?”我转觑信雄肩后,蹙眉道,“先前我遭乱兵所袭,小珠子怎未现身帮忙?”
宗麟骑着马说道:“它在我那边,帮着驱开纷涌而近的乱兵,不然我就喋血街头了。”我见小珠子没应声而出,不免惑望道:“这会儿她在哪里?”小珠子突然在我耳边嘀咕道:“须离那个剑匣远点儿,想是它里面的东西搞我越来越弱。”
穿条纹衫的小子拿一把烟花在后边嗖嗖急射焰芒,催促道:“快跑,更多乱兵逼近了!”唇红齿白的小孩儿耍着剑,惑瞅道:“咦,一积怎么也在这里?”穿条纹衫的小子忙碌道:“先别闲扯,赶快帮忙退敌。”唇红齿白的小孩儿挥剑便要朝乱兵冲去,孙八郎拽他回来,抱躯放上马背,郁闷道:“高次你坐好就别再乱动,若把你带丢了,没脸回去见你姐姐,只好直接在这里自杀算了。”
高次拿起一张弓,从鞍边箭袋里取矢,搭三支在弦,用力一拉,射去后边,问道:“大家怎么不骑马?”信孝闻着茄子转望三支箭落地,乱兵纷停而觑,他摇了摇头,说道:“你没看见坐骑不够?”高次又拈出一把箭,搭在弦上要射,孙八郎先抢过来,啧然道:“你年小而气力不足,别浪费了这些阿喇伯箭。”随手拉弓,嗖嗖连射,虽是迅即放倒了前边数人,却引得更多乱箭袭来。
众人加快脚步奔逃之际,脸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忽然踣跌,有乐和长利忙架起他跑。血污模糊之人痛哼道:“腿脚被砍坏了,这样走不远,快放下我!”
宗麟挣扎下地,自忍伤痛说道:“扶他来骑我这匹马。”我见宗麟站立不稳,便来搀挽。信照硬推他上马,说道:“你摔伤了脚踝,已走不动。还是跟他一起骑马为好……”脸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摸到马背嵌插箭矢,摇头说道:“马也受伤了,载乘两人,必驮不远。你们赶快逃罢,我想坐在路边歇会儿。”
有乐仍不甘心,犹加劝说:“坐什么坐?咱们正遭追杀,一歇就要歇菜……”脸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拂手而过,触及信雄在旁愣瞅的面孔,叹了口气,从有乐搀扶中挣身跌开,退靠墙边,涩然道:“这有小孩儿须要照护,你们快走!不要管我,就此别过。让我留下来,勿再逼迫。我从小到大被逼迫,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就算母亲说全是为了我好,可那也是逼迫。我为什么一定要比别人更早入读太学,为何非要从小就比别人更有出息?家里长辈们凭什么逼我追求官位,甚至让我为出人头地而趋炎附势,却致道义于不顾。是我以前太懦弱了吗?明知不对,竟没反抗。《论语·子罕》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昔时严颜宁死不屈,拒绝劝降,面不改色地说:‘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向雄常说人争一口气,我要更进一步,宁为无头将军,死也不做逃将。”
众人闻言动容,我亦不禁盈然泪目。有乐还想硬拉他起身,口中劝道:“谁说没反抗?你一直不肯结婚,就是无言的反抗,这样的反抗虽然无力,但也毕竟惊世骇俗……”巷子里突然撞出十来个挂彩的兵将,趋前簇拥到那脸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跟前,各持兵刃守护在畔。恒兴按刀欲拔而斩之,宗麟伸矛先阻,摇头低叹:“我认得他们的样子。钟会帐下兵将,就剩这些了?”
信孝颤抬茄子说道:“记得先前至少有数百。怎么只剩这点儿?”随即又见几个伤重的兵将互相搀扶,踉跄而至,后边还有一个爬行之人,拖着残躯跟随,纷皆围拢过来。
有乐含泪推搡道:“你们别来缠着他。让我拉他走,我不是来这里看他惨死的,横尸街头有什么好?”
宗麟不禁叹道:“你无论来回多少次,只能看到这个结果。这就是命!”巷子里又有数名残兵败将撑着剑戟蹒跚寻至,其后另有一个眼裹布绫的老兵仰着头沿墙摸索而来,颤巍巍地趋近问道:“前边是钟大人吗?属下看不见你……”
脸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伸手欲迎,怎奈两人的手互触不着。他苦涩的说道:“我也看不见了。你是我的兵吗?”眼裹布绫的老兵拜伏在地,泣诉道:“部众快要拼光了,还好钟将军仍在。不然功亏一篑,很多兄弟死不甘心!”边哭边掏襟,摸出血染的残破旗布,展呈道:“主帅既在,请容属下举起魏国的大旗,凝聚余部浴血再战……”
有乐啧然道:“就剩这点人,还战什么?赶快逃命去罢!别拿这面帅旗过来招摇,倘被全城乱兵见到,从四下里纷涌包围而至,谁能走得掉?”
“你们还有机会脱身,”脸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解下佩剑,以残缺不全之手捧起,递给有乐,抚剑说道。“魏武帝昔在建安二十年,于幽谷得此剑,长三尺六寸,上有金字,铭曰孟德。我知那班乱臣贼子觊觎已久,偏不给他们得手。”
有乐推剑不收,摇头说道:“受点伤就没记性了是不是?此前你给过一把孔明的佩剑了,不要又拿曹操的剑来交托于我。留着防身罢,不然赤手空拳,遇敌之时,却拿什么跟人拼?”
“说来惭愧,”脸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塞剑给他,手从旁边触摸到一杆长戟,绰以撑身强立不倒,涩然道。“我还没亲手厮杀过呢。先前被乱兵追来逐去,只是一路挨砍,徒看身边跟随的人不断减少,却无能为力。身属文人,真是太没用了!”
旁边有个小兵爬上高处,擎杆展起魏军的帅旗,猎猎飘扬。伤兵络绎寻来聚拢之时,街巷四处厮杀骤剧。我移眸遥望,不远处那片灯火明亮的楼郭之上,有个青冠锦氅之人抬手,转面以袖拭目。
宗麟伸手拿箭,微哼道:“早该让我干掉他。”取弓自绰,搭弦瞄准楼台方向。血污模糊之人解下脸上裹扎的破布,露出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面孔交错两道创伤,血犹在淌。我见伤势不轻,连忙掏药要敷,听到信孝在旁问道:“隔这样远,真能射中卫瓘?”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忙道:“卫伯玉在附近吗?势已至此,显然不关他的事……”宗麟拉弓之时,冷哼道:“怎么不关他的事儿?”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闻听弦响,在旁不安地劝阻:“我听说是丘建走漏了风声,使胡烈父子先有了防备,抢在我下决心之前鼓噪魏兵作乱。卫伯玉跟我有分歧,他的态度明摆在那儿,不同意我举事,说来也不算是背叛……”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根据《晋书》等正史所载,卫瓘也有份。景元五年正月十五日,钟会抵达成都后,决意谋反。次日,他便以为郭太后致哀为由,把胡烈等将领、官员请至蜀国朝堂,趁机将他们软禁起来,并宣告举兵讨伐司马昭。这时所有士卒只想着班师回朝,成都内外都有骚动,人们心里皆很担忧惧怕。钟会把卫瓘留在身边商量此事,在木片写上‘欲杀胡烈等’给卫瓘看,卫瓘不答应,两人便开始互相猜忌。卫瓘去上厕所时,碰到胡烈原本的亲将丘建,便告诉他,要他把消息传到军中。”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纳闷道:“谁说的?怎么比我还清楚……”
信孝瞟他一眼,闻着茄子说道,“我看过房玄龄他们整理的史料记载,钟会逼迫卫瓘作出决定,当夜他二人不能合眼,各自握刀于膝盖上。第二天,城外有些得到消息的军队已经准备要攻击钟会,却因卫瓘还在里面而不敢出兵。钟会想命卫瓘出去慰劳各军,卫瓘打算趁此机脱身,故意跟钟会说:‘君乃各军的统率,应该自己前去。’钟会说:‘你是监军,应该让你先去,我随后就到。’卫瓘于是下殿离开,钟会后悔便派人去叫他回来。卫瓘诈称自己生了病,并假装仆倒在地,其后抵达城外,钟会又派几十名亲信去追。卫瓘便拿盐水来喝,让自己大吐。由于卫瓘本身就瘦弱,所以看起来像是患了重病,钟会所派的亲信和医生来看他,都说他病重不起,钟会于是无所忌惮。等到天黑城门关闭后,卫瓘作檄文宣告诸军,各军也已经自动号召,约定隔天一早起事讨灭钟会及姜维。钟会率领所有士兵出战,城外诸军将其击败,只剩帐内数百名土兵跟随钟会且战且走……”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不禁痛心垂泪道:“就剩这点儿人了是吗?”一众伤兵聚拢周围,纷声说道:“满城皆在厮杀,只要帅旗不倒,便还有希望。”
“局势已见分晓。”有乐忍不住低叹道,“最后所有人被杀死。魏军大肆掠劫,成都陷入混乱。杀戮数日后由监军卫瓘收拾稳定局势。据正史所载,双方在宫城内外展开激战,斩姜维、钟会及部众数百人。兵士们又杀了蜀汉太子刘璿和姜维的妻子儿女,并到处抢掠,死伤满地一片狼藉。卫瓘约束诸将,并部署诸将去平定事态,过了好几天才平息下来。”
长利不安道:“那还不赶快溜?难道要拉着信雄和信孝在这儿陪着钟会一起等死么?”
“这就走。”宗麟在马上飕射一箭,遥飞而去,大街小巷许多脑袋纷随矢掠之影转望,只见箭至楼台,青冠锦氅之人欲避不及,旁边有只手伸出,堪堪从他面前接住飞临之矢。众声哗然之间,有个儒冠文士插躯挡在青冠锦氅之人身前,立到楼栏边,折断箭杆,投眼望来。宗麟睹而失诧道,“能随手接住我遥发一箭,那却是谁?”
闻听箭没射中,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反似松了口气,在旁问了一声:“接箭用哪只手?”信孝闻着茄子瞟他一眼,反问:“用哪只手重要吗?”恒兴在前边按刀惕望,说道:“接箭、折箭,全以同一只手。那人是不是左撇子呀?”
孙八郎没精打采的牵马说道:“这样的距离,配上那副硬弓,箭势未竭,我自问接不住宗麟公的箭,恒兴大人你有把握吗?”恒兴蹙眉未答,似自忖度。
“那是杜预,”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叹道,“出身关中士族京兆杜氏。因为其父亲与掌权的司马懿太尉有矛盾,所以他一直得不到任用。后来他活明白了,不再学父辈讲忠义,改投司马昭,甚至登堂入室,成为妹夫。”
“曹魏散骑常侍杜恕之子?”宗麟讶觑道,“其祖父杜畿是曹魏的名臣,魏文帝时任尚书仆射。杜预的父亲杜恕,长期居家不仕,魏明帝时召任散骑常侍等职,他为人忠义、正直,与朝廷中的权臣关系不合,称病隐居。明帝去世后,获起用为河东太守。司马父子发动‘高平陵之变’,杜恕被减死发配,于嘉平四年卒于章武郡。司马昭掌权后,为了巩固其统治,广招人才。杜预娶了司马昭的妹妹高陆公主为妻,由而转参相国府军事,成为权臣司马昭的幕僚,封丰乐亭侯。景元四年五月,魏军兵分三路,大举进攻蜀汉。杜预受委任为主力军统帅兼镇西将军钟会的长史。魏军攻灭蜀汉后,钟会联合蜀汉降将姜维谋反,准备杀害同行的魏将,以割据益州。次年正月,钟会在实施计划时,被乱兵攻杀。在这场变乱中,钟会的许多僚属都遇害,只有杜预凭借智慧幸免于难。既属钟会的帐下幕僚,及时移身站去卫瓘那边,莫非这就是他的处世智慧?”
“他确是真有智慧的人。”恒兴在前边蹙眉说道,“在这场‘三败俱伤’的乱局中,数他看得最清楚。卫瓘帮钟会共同陷害邓艾得逞之后,钟会生变,邓艾部下欲劫囚车迎接他回来平乱,镇西长史杜预对众人说:‘卫瓘是免不了一死了!他身为名士,地位声望很高,但是既没有足以表示美德的言语,又不能用正道驾御下属,他怎能承担自己的责任呢?’卫瓘听到后,不等驾车就跑去感谢杜预。随即把狠棋走到底,卫瓘挑唆田续赶去截杀邓艾,先下手为强,然后继续一口咬定邓艾亦有逆状,实属该死。因其执意诬告,邓艾其余的儿子在洛阳被诛杀,又把他的妻子及孙辈迁到河西。这场‘成都之乱’起始,便是卫瓘先助钟会拿下邓艾,吞并其部众,继而钟会失算,卫瓘背弃了他,从钟会手中抢过军权,控制了事态,所谓‘三军夺帅’之局面,到这一步看起来是卫瓘得势。然而正如杜预所言,没有美德、背离正道的卫瓘终归也要路走不长,迟早免不了横死。没过多久,司马昭之子司马炎篡魏称帝,建立西晋。杜预转为晋臣,代任河南尹一职,推荐朝廷起用钟会最忠心的旧部向雄接任河南尹。并在胡烈搞事身亡之际,杜预再度举荐向雄为征虏将军,奔赴河西摆平胡烈引发的边乱。杜预与向雄先后出任秦州刺史,两人相继为镇抚边域乱局出力甚巨。”
信孝闻着茄子瞟他一眼,说道:“杜预别名杜武库,文武双全。他也是明朝之前唯一同时进入文庙和武庙之人。杜预与贾充等人修定《晋律》之后,接替羊祜出任镇南大将军,镇守荆州。他积极备战,支持晋武帝司马炎对孙吴作战,并在咸宁五年成为晋灭吴之战的统帅之一。战后因功封侯,仍镇荆州。他讲武备战,兴建学校,督修水利,时人称为‘杜父’。晚年奉召回朝,拜司隶校尉,于太康年间与向雄相继去世,终年六十三岁。贞观二十一年,唐太宗诏令历代先贤先儒二十二人配享孔子,其中就包括杜预。颜真卿向唐德宗建议,追封古代名将六十四人,并为他们设庙享奠,当中又包括杜预。宋朝依照唐代惯例,为古代名将设庙,七十二位名将中亦包括杜预。北宋年间成书的《十七史百将传》中,杜预亦位列其间。虽说百姓歌颂他为‘杜翁’,但在灭吴战争中,吴人最恨杜预,主要是因为他善于用兵,常常给敌人以致命打击。杜预有瘿病,吴人就给狗脖子上戴个水瓢,看见长包的树,写上‘杜预颈’,然后砍掉,借以发泄对杜预的仇恨。不过世人以为杜预本身没有什么武艺。《晋书》本传讲,他身不跨马,射箭不能穿透木札……”
“他不善骑射,”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旁咕哝道,“由于脖肿,从前常被人拿东西掷着玩儿。顽痞之辈还用弹弓和竹箭追着射他,以此戏谑寻开心,杜预苦不堪受,自小便磨练手上功夫和身法,发誓再也不让人射到他……不过这只是传闻,你们别再乱射了。向雄说他脖子上那个肿包一破就死。”
楼郭上边立起盾牌,我见其间有许多强弩伸出,纷欲往这边回射。正感不安,有乐忙催:“大家快跑,好多箭要射过来了。”众人纷乱走避之际,但见火光中弓箭搭弦,排弩齐瞄,那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转身加以喝阻,青冠锦氅之人亦命弓弩手先且引而不发,放我们仓促跑离楼前。
我跟随信孝后边跳跨拦马栅,听到信雄发出一声嫩叫,绊栽在地,我返身扶起,小珠子冒出来嘀咕道:“赶紧溜,楼上发生了争吵。他们闻报邓艾的部下要赶去拦劫囚车,欲救邓艾回来主事。卫瓘慌了手脚,认定眼下对他威胁更大的是邓艾,而不是势如落水狗的钟会。卫瓘忙跟田续说:‘你可以为此前曾在邓艾那里所受的耻辱报仇了。’田续也认为钟会及其残部已成过街老鼠,万一邓艾回来问罪,大家全都有份陷害他,难免要吃不了、兜着走。因而田续闻言惶恐不安,连忙率领部众赶去截杀邓艾。”
眼见迎面又有几排拦马栅横阻在街道上,信照拉开宗麟所骑的马,另外觅路而行。我们跟在后边,转瞬遭乱兵涌来冲散。穿条纹衫的小子拿一把烟花炮仗点燃抛射,亦无济于事。有乐忙道:“一积,还有没更猛的,快拿出来用!”穿条纹衫的小子从腰后掏了掏,摸出个黑黝黝之物,点燃引绳投向乱兵,随即喊我们快跑,咧开嘴道:“给他们见识一下我自制的滚雷,前次炸塌了整片屋敷,这个东西厉害,不一定会爆,但它爆起来不得了。”
有乐啧出一声:“不一定会爆?那你拿它出来有何作用……”忽见乱兵把黑黝黝之物踢了回来,我们惊呼而避,穿条纹衫的小子连忙勇敢地上前,提足正要去踢,却见火引已燃短将尽,瞅了一眼,嘴为之喇,转身急奔。
我拉信雄躲去巷里,听到街上轰一声炸响,震得房塌瓦飞,身后墙坍半边。穿条纹衫的小子跌撞过来,不顾焦头烂额,咧开嘴说:“看见了吧?威力很大……”有乐从藏身之处冒着烟爬出,伸足踢他,恼道:“这个东西差点儿把我们全干掉。你看宗滴骑的那匹马飞到楼上去了!”
随着一面飘落的魏旗荡坠眼前,只见那肿脖子的儒冠文士穿过满街弥漫的烟尘走来,招呼道:“不想死就往这边,随我去跟向雄会合,趁田续他们忙于对付邓艾的部众,咱们走水路搭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宗麟撑矛忽至,扬手甩巴掌,从后边搧他帽飞,冷哼道:“刚才干嘛为卫瓘接箭?”有乐转面愕觑道:“咦,你怎么还没死?”肿脖子的文士拾起儒冠,拍了拍灰土,叹息道:“时下城里群卒无首,诸将纵容部下肆虐祸害民众,能说上话的只剩卫瓘一人。若连他也完了,益州百姓还有救吗?”
有个秃头老者坐在街边瓦砾堆上,垂目看着废墟中一户人家大小尽皆遭戮的尸骸,黯然无语。随即起身自去,肿脖子的文士复戴儒冠,跟随其后,朝我和信雄这边招了招手,催促道:“向家的人在江边备有船只,快带那些小孩跟我们走。休再迟耽,更多乱兵要杀过来了。”
有乐忙问:“钟会呢?”随着小珠子晃闪在前,信照牵骑寻至,仰头看楼上,问道:“上面怎么会有一匹马?”长利憨望道:“我还以为是宗麟大人乘的那匹……”宗麟啧然道:“我那匹坐骑腰股受伤不轻,跑没多远就跪倒不起。我便下鞍另找一匹,没留神跟信照失散了,还好他自行寻来。”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倒也不一定靠自己便能找得着,你看谁闪在前边?”
小珠子晃闪过来,忽又急避不迭,转离长利之畔,到我后边嘀咕道:“还是离那个匣子远些为妙。有了它在,我怕你们未必能穿越得成。那里面的东西让我很多门道都玩不顺溜了。看看你的手,还能挥出什么花样来?”我抬手自觑,见朱痕不显,难免纳闷道:“怎么搞的?”
有乐往沿街奔逃的人群里乱觅着问道:“钟会在哪里?有谁看见他让那群魏兵簇拥去哪个方向了……”信照拉住他,摇头说道:“先前我看见他们似乎往宫墙那边避去了,后面有一大堆人追杀。你别去!”
没等听完,有乐便挣身挤入人群。我忙跟随其后,混乱中被跑过的人踩到脚,吃痛叫苦。
但见碎花土布之影穿过慌奔的人丛间隙,急移而近,连鞘抡刀挥打,扫翻数人,追击踩过我脚的那个家伙,撂倒在地。我捧足叫唤:“有乐,你在哪里?我快走不动了……”恒兴顾不上揍人,闻声忙至,扶起我就走。我要挣开,恒兴皱眉说道:“不要跟有乐乱跑,他敢去那边就死定了。人各有命,我们帮不了古时候的谁,他不懂得爱惜眼前人,却去枉然追逐已逝之史尘……”
孙八郎扫开冲撞过来的人,抡戟叹道:“家国沦亡,兵荒马乱的情景,又使我不禁想起若狭旧领遭战乱殃毁之时,爱妻遭掳,我身不由己,却无力救她于乱兵之中……”我瞥见衣袖有涕淌沾,仰面一瞧,孙八郎骑马挤在我旁边,似自触景生情,泫然涕落。
眼见一大条浓涕居高临下,悬垂在我们头上,恒兴拉我忙避,皱眉说道:“这里很危险,快跟我走!”我边挣边问:“去哪儿?”恒兴拉我往人群外挤去,口中说道:“罗马。”却撞到信孝他们迎面而来,长利憨问:“恒兴,你脸怎么了?”
信孝闻着茄子挤在旁边说道:“莫非你忘记日前他在我们清洲那边的戏棚里着了人家的道儿,脸被搞到啦?”长利咋舌儿道:“烂掉没有?”信照从旁边伸手揭下碎花土布,瞅着说道:“好像没什么事,就是微有些肿。不过恒兴脸上本来就疙瘩多,不仔细看不出或许有些浮肿……”信孝以茄子触碰几下,端详道:“疙瘩多,是因为他以前脸上长过许多青春痘,后来不青春了,又继续生粉刺……”长利凑觑道:“他脸粗。我一向觉得恒兴是我们家脸皮最粗糙的那个,没有之一。”
我拿头簪戳了戳,察看道:“就跟橘子皮差不多。”高次挤过来,以伸缩不定之剑轻扎一下,说道:“让我想起陈皮。”小珠子挨近面颊巡视,嘀咕道:“里面有虫的。”长利吐舌儿道:“真的?那怎么办……”小珠子眨闪道:“让我抽一下,看虫子出不出来?”说着便晃伸一只手影,霎展变大,啪的掴脸。待小珠子隐去手影,长利憨觑道:“好像没虫出来。”高次抬手说道:“让我再抽一巴掌试试……”恒兴恼火推搡他们,这时我听到有乐在前边大叫,连忙挤去其声传来的方向,众人顾不上围观恒兴之脸,亦纷跟随而往。
犹未寻近,蓦听有乐又发一声急呼,我不安道:“他好像在前边有事。”
究竟手足情深,长利他们闻皆着急。信照见挤不过,倏地拔身高蹿,抬足旁蹬,连踹数人,籍势腾空纵起。我伸手说道:“带我一起!”信照握腕提躯,拽我腾越往上,脚蹬巷墙,曳转之间,飞跃向前。恒兴忙拉碎花土布遮脸,也跟着拔足窜纵,踩过多人肩头,奔随在后。
我听到信雄发出甜嫩的惊呼,投眸遥见巷子前方有几个哭丧脸的乌衣家伙拦着有乐,另外两个老媪模样的垂眉耷眼之人拽信雄欲离。
信照先放我下来,随即撩刀前掠,往人丛间疾走了个“之”形。有乐旁边那几名哭丧脸的乌衣家伙纷倒,两个老媪模样的垂眉耷眼之人捧起信雄迎向刃芒,迫使信照不得已收刀后掠,就势踹开墙边两个持矛欲搠的乱兵,旋身荡刃斩翻道口一骑当先之将。我抢上前去,悄施记忆里小僧景虎传授的步法,晃近老媪装扮的家伙旁边,冷不防探手拉住信雄。没等拽他过来,其中一个垂眉耷眼之人猝然探爪抓攫我咽喉,一捏倏紧之际,颈后刀光洗练般削过,顷间身首分离。
另一个垂眉耷眼之人拎起信雄迎向刃芒,又要故伎重施,恒兴出刀迅若银虹饮雪洗川,先已斩颈斫躯。
我拉开信雄,瞥见恒兴收刀回鞘,垂发一绺,飘晃在额下,颔首低目,侧立于畔,蹙眉道:“佩刀筱雪,不饮鼠辈之血。这个例破了!”
未待我出言提醒,恒兴背后撞来一骑,挺戈忽袭其脊。恒兴似是拔刀不及,但见孙八郎策马冲至,抢先抡戟飞搠,当胸戳那员骑将于马下。
惊尘溅血之间,信照掠刃旁略,往一排推涌的盾牌上腾挪而过,撩刀削落数人脑袋,旋即发足连蹬,弹躯回落巷口,避开掼落坐骑之将,瞥见孙八郎飒然收戟,顺势撩起马缰甩给恒兴接住,信照看出手段,不禁赞了声:“若狭孙犬殿,果然不愧为武田旁支。北宋的杨家枪法,传承到你这儿已臻化境了!”
孙八郎自伤身世,斜提长戟,垂涕道:“真才实学有什么用?历来人心鬼蜮,世间伎俩不断。浮沉起落,并非全凭真本事。你们别以为痛打了些司马家族的爪牙,世道就会变好。恶势力从来存在,而且无所不在。无论何时何地,哪儿都有。我岳父高吉虽然疯疯痴痴,可他生前看得透彻。我丈母娘京极玛莉亚逼他受洗的时候,我在旁边听见他说人心就是恶魔,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前边喊杀声骤,有个秃头汉子被乱戈按躯压踣于地,犹在刀下抗声说道:“司马家族阴养死士何止三千?任凭鼠辈再怎么扮作百姓鼓噪起哄,也洗不白你们主子的罪恶!”哭丧脸的乌衣家伙围在一旁喧嚷道:“我们是真的百姓,帮着劝和止争。只要你们肯乖乖跟司马公相向而行,就能指望升官发财。至于鹬蚌相争,究竟谁获得利益?没啥好评论,司马家看法就是本人看法。但我们没有袖手旁观,不去火上浇油,更反对趁火打劫。”
孙八郎摇头说道:“回去告诉背后的主子。你可以在某些时候欺骗所有的人;你可以在所有的时候欺骗一些人,但你不能在所有的时候欺骗所有的人。”小珠子冒出来嘀咕:“他怎么晓得这番话?”我转面惑问:“什么?”孙八郎浑没理会,无精打采地策马冲撞,伸戟上前扫开乱戈,逼退一帮哭丧脸的乌衣家伙,信照撩刃斩翻几个乌笠刀客,扶起受伤的秃头汉子。
有乐挤过来询问:“有谁看见钟会在哪儿?”宫城方向有人大叫:“发现钟会了!快随我去杀他……”
宗麟骑马而至,闻声张望道:“那个大喊大叫的青头小子似是胡烈之子胡渊。看样子他急着去杀钟会,宫墙那边很拥挤。”有乐忙从恒兴手中抢过缰绳,爬上马说道:“我不是来看这一幕的。”信照瞅见宫城下乱兵密集,不禁惊啧道:“咱们冲不过去,要不就试下重新穿越到稍早些时候看看能不能够抢到先机?”小珠子转出来嘀咕道:“我看不行的,那匣子里面有个东西可能会让我们穿越不成。”
穿条纹衫的小子爬上高处,拿着一个黝黑之物冒烟咝响,说道:“我丢个‘滚雷’过去把他们堵塞的路炸开。”长利也攀援而上,翻往垣头说道:“咱们可以试试从高墙上走避密挤的人群。这片千檐百瓦,几乎都是相邻或紧挨着的。”宗麟转头看见有乐从马背上爬往巷墙,而我亦攀垣跟随,他忙在后边提醒道:“不要爬那么高靠近,当心被人一箭一个射下来。”
信孝跟在后面,边爬边说:“那边危险,不要过去!”穿条纹衫的小子捧起手中咝咝冒烟之物,伸到他面前,咧开嘴笑道:“我这儿有个东西更危险呢。”有乐见火引子急速减短,惊催道:“你还等什么?赶快扔!”
穿条纹衫的小子充耳不闻,咧着嘴愣看我们惶恐的表情。我在旁边不安道:“引绳快没了。”信孝扭住穿条纹衫的小子,有乐趁机要抢冒烟之物到手,穿条纹衫的小子挣扎着扔出,长利转头憨望,头挨了一下,懵然倒在巷墙边的瓦脊上。
眼见冒烟之物掉落人群里,却离不远。有乐连忙拉我踏瓦急跑,慌叫:“大家快溜,要爆了!”然而我们奔出甚远,那东西并没动静。穿条纹衫的小子纳闷道:“没爆?”正要走回察看,人群里轰然炸响,好多兵器、盾牌、鞋帽乱飞,随着剧烈的烟焰激绽,在空中起起落落。
穿条纹衫的小子飞撞过来,砸到有乐背后。他们几个翻滚作一堆,我也跟着摔落。只觉身子沁凉,似乎掉进水池里。粼粼水光波漾,映闪许多火把之影散布四处。我湿漉漉地爬上水边,但见楼墙下的护城河一片殷红如染。
随着钟磐击响,有个充满肃杀的声音回荡四周,浓霾密布,烟雾迷暗,不见何人说话。“我就是正义,我是背叛者的报应。必让背叛者遭到惩罚。”
那个沉雄的声音浑如黄钟大吕,阵阵撞捶耳鼓,劲摧心头。“魏国正在衰落,最黑暗的年代即将降临。礼崩乐坏,道义无存。谁将殉道?”
“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你们来的,而我挡住了他们冲向你们的路。”我转头乱望,没看见谁在发话。“在我做这件事之前,我生活在奢华之中,我拥有一切。”
“值此多事之秋,我要为你们而发声。我是你们的战士,我是你们的正义。对于那些蒙受冤枉和遭受背叛的人,我来为你们报仇,我会彻底颠覆一切。”那个苍劲的声音在众人懵愣中萦荡,良久不息。“还你们一个公道。只有公平、公正的世道,才值得舍身取义,去追求与拥护。”
穿条纹衫的小子爬过来蒙头乱问:“谁在说话?声音很响,我怎么望不见他在哪里……”信孝从水中捞起茄子,拿着闻了闻,说道:“正月刚过,又不是秋天。哪来的‘多事之秋’?说话不打稿子,就会这样……对了,你们有没看见护城河里有好多尸体?”
有乐忙拉我往岸上走避,但见四处死尸堆陈,蚊蝇乱嗡。城楼高处有人厮杀,火光耀闪之间,接连坠躯摔飞,随即掼落一座笨重的大钟,当空砸下,轰然沉堕。
信孝颤拿茄子,仰着头说:“刚才似乎有人在巨钟里喊话,故意把声音放大,伴随嗡嗡回响……”我见大钟砸落,连忙将他推开。钟影溅土扬尘之际,有人急晃而至,将我揪起,窜纵城墙,横掠而过,其疾难状。我正要挣扎,突见信雄也在他手上,不由惊诧道:“你是谁呀?为什么捉我们俩……”
“因为有人要见你们俩。”那人倏忽掠垣急蹿,口中沉哼道,“我要带你们回洛阳。”
我担心跟有乐他们就此失散,急使记忆里小僧景虎所授之法,甩手挣身欲脱,那人微嘿一声:“小妮子有些手段,不过司马氏乃是世家,有的是手段。南宫、西门、司马、费家,所谓四大世家,撑起这个古老社稷的士族柱梁,最不缺的也是手段。”
没等我听明白,那人晃手改而拿住我后颈,指爪一箍而紧,我顿时动弹不得。瞥见穿条纹衫的小子追奔在后,举烟花欲射,却急点不着。信孝甩出软鞭,拉缠信雄之脚,转头说道:“一积,你忘了刚才掉水过,那些炮仗弄湿啦?”
长利憨扑而来,那人晃身旁移,教他扑了个空,撞到墙上。信孝拉鞭急拽,提醒道:“大家小心,这个家伙好像就是先前藏在大钟里说话的那人,竟从如此高的城楼摔不死,显然是个高手来着!”话未及毕,那人提着信雄盘鞭曳转,扯得信孝踉跄趋跌过来,随即挨一脚摔飞,掼去撞到长利,连同欲避不及的有乐也磕作一团。
我瞥见信照悄至,恒兴亦穿出烟雾奔近其后,有意要引那人分心,便问:“你是谁?刚才为何要说那些话,我还以为有人替钟会喊话呢……”
“钟会再折腾也无非一个悲剧,”那人似觉脊后凛迫,料知有高手追近,脚步不缓,提我和信雄便走,掠垣疾窜之际,冷笑道。“他仍然渴望救赎,却成不了真正的英雄。凭什么要为他说话?”
“那就是为司马昭说话?”我若有所省,移眸说道,“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司马昭和钟会似没太大的不同,或许我理解错了,但我以为他们有些方面差不多,其实想的一样,无非要改变这个世道。”
“你一个小妮子怎能知道司马相国内心所想?”那人提着我和信雄走窜高处,避过孙八郎悄骑蹑随之戟影,冷哼道。“我在他身边这样久,也未必真能明白他到底想什么。以你的伶俐,或许司马炎公子会喜欢。然而你想多了,先前那番话,只不过是钟会宣称举事的说辞而已。我重新高声念给大家听清楚,让众人明白他果真是要谋反,没受谁冤枉。在这场变乱里,司马家没使你们以为的阴谋。无论邓艾还是钟会,实属咎由自取。真正耍阴谋的是姜维,利用钟会的野心,图谋复国。最愚蠢的是钟会,不自量力。真以为杀了自己麾下众将,姜维就会放过他?一个光杆统帅,凭什么自立于益州?”
我实在忍不住,说出猜想:“你是不是邵悌?没想到真有这么厉害……”
“过奖。”那人拎起我和信雄,急避宗麟瞄影之弓,窜往城墙后,口中低哼道,“然而我不是。”
我难免错愕道:“那你究竟是谁来着?”一人微哂道:“他叫师纂,其人性急而少恩。”
随着墙头现出儒冠肿颈之影映壁,提着我的那人荡袖飘袂而落,转栖旗杆上,面色微变道,“杜武库,我知你心向钟会一伙,别忘了你身为司马相国的妹夫,既赶上了成都这场乱局,你敢出手干预,就是忘恩负义。”
儒冠肿颈之人负手楼头,叹道:“你我皆属司马相国身边的人,同为心腹不假。然而行事也要分是非曲直,看清来龙去脉。你初为大将军司马相国的主簿,派你去跟着邓艾伐蜀。为什么?那是因为征西将军邓艾认为蜀国未有挑衅,不宜擅动干戈,援引先哲贤言明确指出:‘兵者,大凶之器也。’他屡陈攻蜀之弊,看法不同。司马相国担心他或有异志,派你去看着他,留在邓艾身边常帮着劝劝。让我到镇西将军钟会帐下,也是这个意图。但司马相国没有教我们故意去陷害谁。我与你分头出了相府,各往邓艾、钟会身边当幕僚。凭心而论,其实他们二位将军对你我不差,明知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并未加意提防,反而推心置腹,诚恳接纳结交。及至蜀亡,邓艾上奏功劳,举荐你领益州刺史一职。他待你不薄,你却与卫瓘、胡烈、田续等诸将勾结,上书诬蔑邓艾悖逆朝廷。由于一向名声好的卫伯玉也这样说,司马相国上了你们的当,还让你押解邓艾父子回京。成都之乱由此开始,祸害始于人心背离正道。你这种行为就是忘恩负义!”
“你尽说邓艾的好话,”拎着我的那人语透怨懑之气,低哼道。“莫非忘记了蜀卫将军诸葛瞻列阵绵竹,我与邓艾之子邓忠初战不利,退还营内,差点被邓艾斩杀之事?我和他儿子邓忠一起被推出帐外,险些人头不保。幸有众将求情,他又逼我和邓忠再去奋力死战,终于攻杀诸葛瞻及尚书张遵等蜀汉首脑……”
“所以说,你就是小人。”儒冠肿颈之人在楼头鄙视道,“这场成都之乱,让奸险小人纷纷露相。他给你机会,使你力战立功,你却反而怨恨他。别忘了当时你无论生死皆是与他儿子在一起,起初你畏战跑回营的时候,和你绑一块儿的那是邓忠!不过眼下说什么也没用了,你有份陷害邓艾,他很快就要回来找你算帐。”
我感到拎住后颈衣领的手似抑制不住地颤抖,那人失声问道:“什么?谁要让邓艾回来……”
闻听袂风荡响,接连有人纵腾掠近,儒冠肿颈之人蹙眉转觑道:“你没听说么?邓艾的部下正赶去拦截槛车,要迎他回成都平乱。日前钟会让你随同押解囚徒返京,你却半路跑开,领着那些‘岱宗’同门自去干私活儿,撇下押送邓艾父子的那些人马,他们能是敌手吗?刚才我听你在那边叫嚷什么报应,邓艾若回来,那才是你们要面对的报应。”
随着拎衫之手颤抖更剧,我忽感身躯震撼,低眼看见有个秃头猛汉在下边抡斧砍桩,提住我的那人扫觑四下里掩近多个光头的人影,顷似变色道:“杜武库,你究竟帮谁?”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负手叹道:“向雄是我的朋友,而你不是。向家的人从来仗义,你这种货色却一贯背信弃义。还问我会帮谁?”拎住我的那人瞅向墙影里晃移而出的提刀汉子和一个头额鼓凸的秃叟从两旁逼近,手梢一紧,不禁瞳孔收缩道:“先前就是他们把我打下楼……”旗杆咔喇一声歪折,霍然倾向楼头。
信照绰刀疾走往上,踏着歪倒的旗杆急攻而至。所持虽只寻常兵刃,一挥却是其迅难当。拎住我的那人似知厉害,没敢直撄其锋,尤其忌惮肿脖子的儒冠文士那边强手云集,并未往楼上退避刀芒,倏地将我迎刃抛出。果然迫使信照不得不移刃转势。
陡见要堕去楼下,我惊忙闭眼。信照扑来把我揽腰抱住,翻离杆外之际,恒兴忙跑到下面张臂要接。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拔出楼垛边一杆旗,急伸而至,让信照探臂抓住,见仍往下滑坠,信照把我先抛上楼头。提刀汉子顾不上拦截那个名叫师纂的大个子家伙,连忙扑身接住我,抱去一旁放下。恒兴在楼下愕问:“哪儿去了?”
我惊犹未定,转到楼垛边正要呕吐,只见信照攀腾而上,不待落足,先问:“信雄呢?”我一时说不出话,唯指数道身影掠移之处。信照绰刀急往,与几个光头汉子各展身形,追向那个名叫师纂的大个子家伙窜纵疾离的方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飕投手中旗子,飙越众影之间,倏至师纂背后。
那个名叫师纂的大个子家伙反手接住,旗投之势却急难遏止,带躯撞出楼外,霎似借势穿掠更远,展袂一纵便已窜入暗雾浓弥之处。
我听到夜幕中传来信雄的嫩叫,忙寻去看他在哪儿。提刀汉子跑随在旁,指着千檐百瓦纷冒烟焰的方向,从我之畔急奔而过,叫道:“我知师纂要往何处去。”他们皆奔得飞快,一逸而入风中。眼前旗影飘飘,纷扬猎展,我追不上,正自促喘之间,信孝拿着茄子爬上来惑望道:“所谓‘何处’是指哪里?”
有乐攀在歪杆上,摇着破扇说道:“刚才我看到一个宽袍大袖的家伙好像徐少强,从眼前跑过。”信孝拉他过来,然后摇茄说道:“挟持信雄的那家伙吗?我觉得他像林威……”我匆步奔至,停下稍歇时,闻言转望,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倏接一杆飒穿暗雾飙飞而回的旗子,往我额前堪堪抬臂抄住,转面愕问:“谁?”有乐从旗杆前边拉开我,咋舌儿道:“我们家乡那边梨园里演戏的家伙,总之你不认识的角儿,却在吴服街走红过一时。刚才那杆旗谁扔的?”
“还能有谁?”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搁下旗子,面有虞然之色,到楼边遥眺道。“师纂与石苞、裴秀,皆乃司马家的高手。其属‘岱宗’,还有很多厉害的修道同门,恐怕向家的人就算追上了,也讨不了好去。”
“他捉信雄去哪儿?”有乐懊恼道,“我们这伙亦有高手,更不乏宗滴那样的狠人。追到窝里也要揪出来。就是不知该往哪里追?”
“毫无疑问,他们似要捉那小孩儿去洛阳。”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负手回觑,若有所思的说道,“先前我曾听向雄提过。本觉匪夷所思,看来还真有人相信了邵悌之言。这样不行,我不能让向雄一家在他们手上吃亏,先父当年遭司马太尉发配,我家倒霉时,向家可没有袖手旁观。我一日三餐都在他们家才吃得上……”
信孝见我面有忧容,便摇着茄子在耳后悄言道:“有他帮忙,定能救回信雄。毕竟着名成语‘势如破竹’便是源自他这里。”
我懵然道:“什么呀?”
信孝嗅茄说道:“势如破竹,语出《晋书·杜预传》:‘昔乐毅藉济西一战以并强齐,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无复着手处也。’指事情发展形势像劈竹子一样,头节劈开之后,下面各节就顺着刀势分开了。比喻作战或作事节节胜利,势不可挡。”
有乐摇扇叹道:“我们眼前的这个肿脖子家伙,将来成为终结三国历史的低调名将,他是真正的人生赢家。杜预妻子乃是太傅司马懿之女,西晋建立后被追封为高陆公主。杜预的三子杜耽、四子杜尹,分别是唐代诗人杜甫、杜牧的先祖。杜预反对天下安定就要废弃军备的观点,他认为‘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其看法甚得名将羊祜认同。而羊祜亦算他的亲戚,其乃晋景帝司马师第三任妻子羊徽瑜同母弟。羊徽瑜出身官宦世家泰山羊氏,其母为东汉名士蔡邕之女、蔡文姬的姐妹。羊徽瑜聪慧贤德,嫁给司马师后未有子女。以司马师之弟司马昭的次子司马攸为继子。司马师死后,司马攸侍奉羊徽瑜非常孝顺。而向雄跟司马攸交好,晚年更为齐王司马攸归藩之事极力进言,固谏忤旨,起而径出。然后愤恚死去。”
“为免向雄又嚷着欲愤恚而死,”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未顾多听,迳自往楼下走去,摸黑觅路而行,头没回的说道,“我要帮忙救回他提及的那小孩儿。为此不惜杀掉师纂,甚至所有挡路之人。”
信孝跟在后边,闻着茄子不解的问道:“为什么说不惜杀掉师纂?”
“必须杀掉,”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抬手护住头颈,在箭垛旁边挨着墙走,说道。“告诉你们一个人生智慧,要狠。有些事情不做便不做,要做就做全套。师纂是司马昭的主薄,其乃小人,让他活着回去必会污蔑我心向钟会。所以这趟须得确保不让他有命活下来,最好半路上追到就干掉。然后说他死在乱军之中……”
我在后边忍不住悄问:“这趟事态的发展,是不是果然如此?”信孝小声回答:“《晋书》里面有记载,邓艾被钟会诬告,司马昭下令把邓艾槛车押回,师纂也随同返京,路上遇到追杀之兵,结果他与邓艾父子一起被害。他和邓艾遇害的经过历史上有争议,一般认为是卫瓘,也有司马家族御用文人认为从当时情况看更应该乃钟会指使。其实是卫瓘派遣田续去截杀邓艾,遇于绵竹以西,当时邓艾部下已拦下槛车解救,双方遭遇,发生恶战。师纂亦与邓艾俱死。史称师纂极招人恨,死之日体无完皮。究竟谁杀的,史无定论。或许大家都有份……”
我难免不安道:“既有恶战,信雄在那边岂不是处境很危险?”有乐忙催:“那还不赶快去?仍走这样慢……”
“前边更危险。”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拾盾遮挡着说道,“楼下流箭乱飞。”
有乐从他肩后探眼而觑,不时指点道:“下边有马,或可趁乱溜过去抢来骑走。”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摇头说道:“然而我不会骑马。从来坐车,或者走路。”
“哪里有车坐?”有乐叫苦道,“等我们从成都走去绵竹那么远,只怕信雄早都死硬了。到时候你的好友向雄也愤恚而死,看你内不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