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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皮卷急收,窗边又有守望的玄袍人迸眼裂眶而倒。一位黑袍长老手抬旋针摆动的仪盘,仓促后退,转头提醒道:“时光又逆流了,不要往外看!”
长利凑近憨问:“逆流去哪里?”恒兴探手将他从窗前拉开,黑袍长老捂眼匆避道:“一时往前,一时往后,不知为什么这样?”花白胡须家伙拽着羊皮卷惶惑道:“似有两股力量在拉扯,不知谁在搞鬼?”话没说完,又跌一跤,手仍扯着翻展飞快的卷轴不放。
“一直都是这样,”面色苍白的黑袍法师伸足踏住长卷,手攥串链绰诀说道,“两股力量始终在历史进程中相互拉扯,不让世人犹如失缰的奔马坠崖。怎奈后来人群当中总有些领头羊自以为是,对任何东西都毫无敬畏,在黑暗中蒙起眼睛瞎跑,带着大伙儿掉进坑。历史不断重演,次数太多,最后不再重演了,直接剧终。”
形躯高大的素袍者映现四壁,俊美的脸容笼罩在阴影中,其语深沉,萦转入耳:“很早以前,我就给世人带来了焕发理智之光,不仅指导欧几里德做算术题,还照亮了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等一代又一代智者的阅世之路。此后我又启蒙更多世人觉醒,推动文艺复兴。米开朗琪罗爬上高墙涂鸦泼墨挥毫作画的时候,我在下面帮其扶稳了梯子,不让他摔死……”我留意到一幅幅画面栩栩如生,次第映壁展现。竟似浮光掠影,在眼前越闪越快,不断引起众声纷称惊讶:“其身影怎竟充斥在每一幅历史画面中,却又混杂在人群之内,显得不太引人注意,然而总能在其间某个角落里发现有个形貌像他的家伙似笑非笑而觑……”
门畔一个黑发玄袍男子惑瞅道:“尤其是许多街头运动的混乱场合,亦常有他的身影夹杂在内。我刚才留意到,那个比划手势发指的山羊胡髭之人在台上慷慨演说的黑白画面里竟然也有他眼神深沉地挤在后边……”其旁一人纳闷道:“除了跻身于历代的演说集会以外,不知为什么他还踊跃现身在许多‘反战’的游行队伍里,跟大家一起高呼各类口号并肩前行,特别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垮掉的一代’、‘披头族’、‘嬉皮士’盛兴肇始的那些堕落迷幻的岁月以来,他扮成各种形相出现的场合越发增多,非但不辞劳碌穿梭奔波于秘鲁的山区到哥伦比亚丛林,忙着教人种烟草用于制药,甚至从幕后走到台前粉墨登场,积极分发烟酒给人共享迷醉的活动频繁,亮相的范围更广泛,露面在更多意想不到的地方,不仅有大大小小的文艺沙龙、牛津剑桥老教授们的研讨会、贵妇名媛的读书会、愤激青年的药酒会,还包括开罗广场、恩培拉机场、贝鲁特西区、巴黎咖啡馆……”一个黑袍少年凑近荧壁前面边瞧边问:“为什么没有他跟希特勒在一起的画面呢?”荧像闪现硝烟弥漫的战壕,泥泞里有个形躯高大的伤兵在尸堆中转面说道:“因为我烦他。后来我暗中支持‘黑色乐队’搞他的鬼,却被可恶的老天爷或者别的阴暗力量作梗,屡番没把他炸死……”
随着画面闪换加快,信孝闻茄辨觑道:“另一幅画面里有个乱发少年在大课堂听讲无神论哲学,脸戴厚目镜授课的那人也好像他的样子。”形躯高大的素袍者消去画面,复现俊脸于壁,转目瞪蔫信孝手拿的茄子,然后微哂道:“何止爱因斯坦小时候听过我的课,便连奥本海默、海森堡、老盖、小扎他们年轻时也受过我扮老师给予的启发,极大地开阔了他们的视野。可惜牛顿爵士不肯听我的,竟对我产生了不应有的怀疑,晚年居然悄悄转而研究灵学玄术……”
有个白发长老捧着经书说道:“古代巴比伦和两河流域那边的先民早就说过,那条名叫撒旦的古蛇是来迷惑天下人的。此后有些经史典籍描述这条蛇曾在伊甸园引诱亚当和夏娃吃了那个禁果……”形躯高大的素袍者从我后边转出,抬手梳理鬓发,冷笑道:“又在那儿瞎编。别看那些胡诌的书,看多了要变得更愚蠢。神级文明随便做个实验测试如何延续族群保持天然繁衍不息的相互吸引力,就被你们编成了这样荒唐不堪的故事,还把我扯进去了。”
白发长老掩书感叹道:“天使在人间行走,没想到是真有其事!天知晓你们一直在忙什么?”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霎又晃翼收翅,侧觑道:“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察觉不对路。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我亦追寻而来,觅其踪迹,每当神魔交战,彼此巨翼扇动之下,扬起的每一粒灰,落到凡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尼采早就告诉人们,”形躯高大的素袍者微喟道,“上帝死了。起初没人相信,你们当他发疯而已。此后越来越多人比他脑筋更明白,直接认为无神。世人皆渐觉醒,只有米迦勒装作没清醒。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宁愿按部就班地墨守成规,以为在执行神的计划,坚信一切都有安排。这便走到了自以为是的另一极端……”
有乐忍不住摇了摇扇,啧然道:“我觉得你们分别属于两个不同极端。就连站位亦似始终明显对立。然而此间的死亡幻觉越来越多,层出不穷。恐怕大家都走到末路了,你们却还在争斗不休……”由于信孝躲在恒兴后面,形躯高大的素袍者扫目寻茄无觅,面色难看地低哼道:“斗争是因为米迦勒始终执意要帮其主子惩戒世人,而我屡番拦着不让他们顺遂如愿得逞。这班家伙从来苛刻,对谁都严加苛求,稍不顺从就要惩罚人。要知道他们从前有一阵子连酒都不许你们喝,还让大洋彼岸那边的信徒搞出了所谓‘禁酒令’,被我鼓动众人激烈反对,这帮清教徒最终不得已才稍有让步……”
荧壁复亮,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背后不时炽显的六翼辉芒霎收,又从我惊望的眸前隐去翅影,转面朝素袍者觑视道:“就快没戏了,你怎么还在这里迷惑世人?”
“让我迷惑怎样都比被你消灭好得多,”形躯高大的素袍者诮然道,“不愧是犹太秘教中列为死亡天使之一,且看米迦勒一发飙就干死了多少信教的人。虽然在你我眼中这些人类无非有如蚂蚁,你以前指责我走路不像你一样小心,说我随便踩死蚂蚁,而你自许为向来爱护众生,尽量不踩死一只半只。然而翻起脸来,却踩了一地都是……”
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抬手先给他一枪,砰地爆过头之后,蹙眉扫视道:“都是什么?虚壳而已……”
长利他们掩耳叫苦之时,有乐早已溜避甚远,朝门外张望,摇扇探觑道:“刚才我好像看见有个样子极‘萌’的小美妞在外面,不知为何又不见了?更奇怪的是,来自古罗马恺撒时代的小皮如何会说‘萌’这个两千年后才有的形容词……”花白胡须之人拉扯羊皮卷忙碌道:“先前告诉你了,我从树林迷雾里穿越到过许多地方,甚至包括不知哪个年代的卡萨布兰卡,在夜总会看见那个形躯高大的素袍家伙在台上载歌载舞,率领一班艳妆男女唱什么‘无神’之歌,热火朝天地让人捐款给他投产‘无神’剧作。后来我被捉去关进‘言行异常人类研究院’,碰巧遇见那个样子极‘萌’的小美妞也在里面,跟我一起从事研究工作……”长利憨问:“你和她在一起进行什么研究事业?”花白胡须之人低声告知:“被人研究。”
有乐兀自往门廊那边人多处探觑道:“没想到你们早就认识,快帮我看看那个样子极‘萌’的小美妞去哪儿了……”蚊样家伙抬着袖弩在旁说道:“别去招惹她,那是你后代子孙辈将来的媳妇儿,其很能生产,日后给你家族生养许多言行异常的小孩。刚才我还看见你的后人在另一道门那边玩火,不小心给烧着了衣袖,忙乱蹦跳之际,便连摆在灯前的那册古书也着火了……”花白胡须之人拉扯羊皮卷搭茬儿道:“灯神不是那样召唤的。我听星辰派的长辈说有些阿拉伯部族古老咒术和波斯那边召唤远古神灵的方法差不多,能用‘灯光之咒’霎间打开另外维度的通道,唤出异界巨灵辅助……”
我和信孝留心聆听之际,其语忽被枪声打断。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面不稍转,连发数枪,形躯高大的素袍者又裂头数瓣,咆哮而退。不待旁边的黑袍人抬枪急射,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先已转臂开火,似未多瞧,枪声骤如迅霆响过,其畔又倒几人。
有乐他们纷皆掩耳不迭,向匡提刀欲出,蚊样家伙伸手急阻,从旁摇头说道:“恒兴你也一样,都不要轻举妄动。”恒兴按刀惕觑道:“他说得对。无论路西法,还是米迦勒,这一对老冤家出场以来,始终没太难为咱们,或许只因我们并无敌意,也没有对其构成威胁……”
形躯高大的素袍者又从后边转出,俊颜复显如初,踱步经过信孝跟前,稍加注视,先瞪蔫其茄子,随即走到恒兴跟前,抬手按肩拍了拍,点头称然:“要保持这样。路人就应该待在路边,更何况蚂蚁,须远避脚底下这些危险的地方。你看米迦勒又踩死了多少……”恒兴郁闷道:“蚂蚁,指的是不是我们这些人?”形躯高大的素袍者似笑非笑地瞥视道:“你说呢?”
爪影映壁,悄悄伸向羊皮卷。花白胡须家伙猝然惊跳道:“唉呀,魔爪!”
“原来是幼齿德古拉,”有乐拿扇乱拍,我转眸瞧见翼尾急往暗处缩避,有乐追嚷道,“打开你这小嫩手。”
长利不安地憨望道:“它会不会变大呀?”形躯高大的素袍者难抑郁闷地转觑道:“恐怕这趟需要等好久,先前我看到它被那枚一掠而过的晶闪之刃刮到了,或许时光已驻留于被扎之际……”
“时不我与,光华易逝,怎样驻留?”向匡闻言不解,抬手悄看掌背,从旁质疑道,“时不我待,这个成语最早出自于先秦哲人孔丘弟子及再传弟子《论语·阳货》。意谓时不再来,时光不等待人,要抓紧时间,不要虚度光阴。其实说出这句话的是鲁国掌权的豪族季孙家臣阳虎,亦称阳货。他想拉拢孔子出来做官,以壮大自己的声势,便加以劝说:‘时光飞逝,岁月不会停下等人,你要抓住时机啊!’儒家典籍《论语》以文言记述其原话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随后引申出成语‘时不我与’,意思是时间不会等待我们。世人常用于嗟叹时机错过,追悔不及。”
“其乃异界之物,”一个黑发玄袍男子在门边揣摩道,“神乎其技,即是神奇。它只要巧妙改变你的新陈代谢方式,细微结构重新优化组合自我修缮的妙法无数,譬如巧妙使之变慢,就可以活得长久,甚至再难衰老。”
信孝扔掉蔫茄,又从股后拿出一个新茄,抬到鼻前闻了闻,惑问:“德古拉为什么要偷羊皮卷?”
“羊皮卷里有东西,”门口那个白发褐袍老者皱眉悄问,“此前你们怎竟没发现?”
面色苍白的黑袍法师朝一众惑投之目涩然道:“须要翻展到一定幅度才有可能激发‘时光之刃’,我们怎敢多加翻寻?何况我们找到古卷之际,辐射风暴已近,仅剩时间不多……”蚊样家伙颤抬袖弩指向木乃伊摆放的那片阴暗所在,惴然道:“你们在哪里找到这卷古籍的?我听说最完整的‘死海古卷’提及此压轴之物似与‘死圣’埋葬在一起……”
“或许是死圣留下线索指引,故意让我们找到的,”面色苍白的黑袍法师拈攥串链惑望道,“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很显然,它要带我们去某个地方。”门外有个褐袍男子匆匆走来催促道,“哨塔不断提醒我们,有东西反复尝试侵入内部的驱动系统,已反向侦测到神秘信号来自木乃伊。公主身边的锡耶纳工程师怀疑某些无形力量欲控制哨塔,似要带我们去某个黑暗所在。因而公主让大伙儿赶快把它扔出去,须要抢在被它完全操控哨塔系统之前……”
“我也想控制哨塔,”形躯高大的素袍者难掩纳闷道,“但却被排斥了。不知‘死圣’究竟怎么做到的?”
踱到我跟前,突然转面叫唤:“老死,还没死够吗?出来朝个相,看看米迦勒又踩死了多少蚂蚁……”众人闻言皆吓一跳,我亦不安,蚊样家伙忙抬袖弩瞄定木乃伊摆放之处,但听有偈低诵:“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我转头寻觑,信孝抬茄朝门外一指,悄谓:“我似乎看到有个黑衣僧在人丛间合什出没……”
“藏头缩尾,”形躯高大的素袍者鄙夷道,“岁月蹉跎,消磨掉多少英雄胆气。一个个都变得没种了,不敢响应号召,没胆跟随我杀去大闹仙宫……”
信孝在我旁边闻着茄子说道:“再怎么闹腾,亦跟‘大闹天宫’的猴神孙大圣一样,结果无非被镇压掉,然后加以招安。我看过天竺那边猴神造反的古老民间故事也是这样……”
形躯高大的素袍者恼觑道:“你在讥刺我吗,我会跟猴子一样被摔打几下然后招抚?”信孝颤看茄子又被瞪蔫,连忙退避到我后边。形躯高大的素袍者探手按肩,使我又挪步不及。闻听他笑谓:“有这小姑娘私揣之物,再加上哨塔本身的通天威力,我要一路去干翻满天神佛,谁拦灭谁……”我忍不住蹙眉说道:“仅剩这点儿人,鸟都没几只,你就别折腾了。刚才我想起来,月亮上边或许至少另有一队人剩余在宁静谷战场那里,料必需要接应或救援……”
“月球就要坠毁了,”门外那位白发褐袍老者听毕说道,“咱们赶紧想办法返回去接他们走。我听说宁静谷那边不只一队人,大概在寻找‘月之牙’,或者要阻止谁得到诸如此类的东西……”
“原来宁静海那里也有我急着要找到之物,”形躯高大的素袍者微哼道,“这么多年它一直不想让我找到,眼下却又终于冒出来了。”
“幸好这位姑娘加以提醒,”门口一个苍鬓虬髯的老者在廊间催促道,“既然宁静谷那边的人还未遭‘团灭’,我们须要尽快返回月陨之时。但愿还赶得及……”
“怎么赶回去?”窗旁有个乱发玄袍人架着三筒仪器观测道,“看外边的情景,当下我们所处的方位似在早期‘马头星云’这片巨大的造星区域附近,踞离太阳系远着呢。当初离开地球探索远方的‘先驱者十号’要在二百万年后才能抵达前方第一颗恒星‘毕宿五’……”
信孝掏出茄子拿在手上,好奇地边闻边瞅,惑问:“‘马头星云’究竟是在哪里呀?”有乐摇扇转望道:“马什么云?”走廊上一个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转望道:“里边好像有人在叫我……”其畔的壮汉拉扯道:“除了我叫你下厨,哪有别人唤你?赶快下去找间厨房给全人类做饭,顺便帮我拿这些‘花鸟派’遗留残存的人类书画瑰宝收好。我又要进圆球旋转舱穿越时空去买菜,顺便到历史不同时候各地市场大量购物回来囤存。据说再经一段时间,距离太过久远,便有可能越来越难从‘哨塔’穿越回去采购。那个教我操作圆舱仪盘定位的小珠子说毕竟‘哨塔’本身能力有限,比不上其母舰‘炼金术士’神通广大……”
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挤在人丛里问道:“为什么要穿梭到历史不同时期采购呢?”
“那是为了避免过于拉风,引人起疑。”其畔的壮汉拽扯道,“毕竟我很小心谨慎。自从在埃及沙漠里跟随一路发神经的‘小贝勒’公主她们登入‘哨塔’以来,根据分工让我掌管后勤,我便摸熟了路子,穿越时空采购方面至今已称得上熟门熟路。甚至我还在历史上开展了丰富多彩的买卖经营,以挣更多钱用于购物。例如我依照那个爱玩灯火的‘小神棍’长乐悄加指点,穿越回去买友闲庄操办的瓦罐四季彩,顺便瞅准了明日贸易的契机,从辽海和高丽把生意扩展到清洲,并通过蜂须贺小六的关系,拉拢羽柴秀吉入伙,将海陆贸易做大做强。甚至早在北宋徽宗时候,我到相国寺后面参与运作整片菜园子,招揽了一伙泼皮破落户帮忙打理,顺便一起驱赶杨柳树上面那窝聒噪不休的老鸹子,留下‘倒拔垂杨柳’的故事发酵流传成为说书戏本。招收小弟很重要,此前我只身上街买肉,便遇见可怜的民女吃过肉贩子耍无赖的亏,我一怒之下,挥拳打翻那个自号‘镇关西’的屠户,然后又发酵成为民间传说……”
“虽然是蚂蚁一样的存在,”有个斑驳嶙峋的圆球悄然滚动在门边,语声低闷的咕哝道,“正如‘长青主’所言,你看这些人类有多可爱,不知为何要被他们的造物主无情地消灭?”
“我也想知道,”门口飘移另一颗鳞纹粼闪的小圆球,发出细嫩的雏音,悬空转问,“为什么?”
“或因不忍见大家堕落。”有位白发长者在门口手捧经书,垂目叹道,“毕竟世人自甘沉沦已久……”
“在这儿瞎猜什么呢?”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持枪转觑道,“根本不是我们在天上那位父亲狠心要灭亡大家。灭绝纯属人类自作自为,无非自食其果。路是人们自己走绝的,从来自以为是,没有好结果。”
“我不这样看,”躯形高大的素袍者冷哂道,“一直以来,我便始终针对他。天上那位父亲又怎么样?我启蒙世人弑父,最终通过‘弑神’获得永恒自由。我支持‘进步派’,致力于改变旧世界,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白发长者在门口抬目叹道:“我早就怀疑了。那一切勾当的背后有你投下的阴影……”
“便因还有我存在,”躯形高大的素袍者沉声说道,“正义不会缺席。世人早该知道谁最坏,让我带领你们这就去找他算帐,看谁能真正的主宰一切……”
“正义不会缺席?”门畔一个黑发玄袍男子出言驳斥道,“不要以为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正义已经缺席很久了。世人早已是非颠倒、黑白不分。”
“回首看既往,”白发长者在门口手捧经书,嗟然顾望道,“我们不要把曾经的美好视为理所当然,不要把曾经的拥有当作天经地义。上天既然给过我们许多,赐予的也能收回去。要不然怎么叫‘自有天收’……”
“所谓天收,”门廊之侧悄立一位垂眉捧钵的破袍老僧低喟道,“不是这样的。归根到底一句话,做事都讲规矩,做人不能胡来。在诸类派别历代的叙事里,自己是正面的英雄,相应地也会有邪恶的反派。然而世间的很多事情,比较复杂,未必便能通过一个简单的是非对错,来进行判断。唯独人性的恶是万恶之源,堪称人类文明的耻辱。面对自然,只有保持敬畏,没有人能征服自然,其实是自然放过了你。弑神者的怨毒,无非怨天尤人。许多世情越来越丑恶,人性的幽暗处处展露狰狞,已非单纯的无知,而是彻骨的恶。今天乃审判日,徒然再多争论无益,一切已有定夺。正如那句诗歌所云,世界的终结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我突然听到一声呜咽。虽似乍出便即哑然暗消,顷时众人皆悚,随着蚊样家伙急抬袖弩,许多器械纷朝木乃伊摆陈之处转瞄而去。
然而其仍死气沉沉,始终只像一动不动。有乐、信孝、长利从我后面伸头而觑,看到墙边爬着一人,黑袍殷燃赤绽,拖着淌流之血,探手颤抬,犹欲拾枪。门廊上数名长者见状纷呼不可,唤道:“趁还有命,别再轻举妄动……”那人亦是一身黑袍装束,与一干类似同样服色的长者相较之下,瞅似尚仍年轻,并没听进去,急促爬去拾枪,却见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先已立到面前,捡枪而起,察看过弹匣,随即伸抵额头。
我忍不住说道:“再杀就剩不下多少人了。”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攥握枪柄,蹙眉低哼道:“都是罪人,本来就不该剩下多少。你和那些小伙伴还不赶快离开,这里就要‘爆大钁’了。”
抱禽的粗嗓音家伙叼烟卷儿叫苦不迭,在角落忙乱道:“我就知道要‘爆大钁’!”有乐忙加探问:“那个倒计数的危险之物搞定了没有?”恒兴强自镇定道:“就快数到头了,我看只是幻觉而已,应该不会真的有事。”
“谁说没事?”抱禽的粗嗓音家伙歪叼烟卷儿懊恼道,“这是‘海神波塞冬之心’,究竟谁把它搬上来悄搁在这里……”
“我也听说过这玩艺。”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在门外张望,其畔的壮汉探头探脑的说道,“世人爱比狠,争相搞出一个比一个狠的大杀器,不过此前没谁当真胆敢贸然动用,耍狠无非有如耍宝。我觉得其实人们既自私又怕死,越来越活得精致利己,平日诸多讲究,什么都计较。喝酒要喝零度的啤酒,抽烟爱抽无味的淡烟,就连饮咖啡也都是除掉咖啡原汁原味然后另加滤制而成的那些口感寡淡的速溶饮品,本质的东西完全舍弃,一点儿咖啡味也没有了。既然怕这怕那,就不要吃喝这些东西嘛。拿来阉割掉最本质的那些元素,还能算啥正宗原品?你让人喝零度的酒有什么意思,那还是酒吗?就爱诸般挑食,居然连‘水浒’这般经典名着也被人投诉为残忍,写神话你让人宣称无神,说鬼故事你让他坚称无鬼。写历史你让他最好是架空,写纪实你让他虚构出另一个平行世界,百般挑剔有用吗?最后还不是昏招出到尽,把自己和别人一起玩死,结果全都玩完……”
有乐摇扇转望道:“这里很危险,不帮忙就算了,谁还在那边吐槽不休?”抱禽的粗嗓音家伙歪叼烟卷儿垂汗催促道:“赶快帮我看那个掉牙的老头在哪里?”信孝闻着茄子探问:“你为什么急着找掉牙的老头?”抱禽的粗嗓音家伙叼烟说道:“我要确认一下,究竟是不是幻觉……”
长利憨瞅道:“我只瞧见那个苍头老卒在屋大维他妹旁边发愣……”恒兴不耐烦道:“废话少说,欲知是不是幻觉,直接踢一脚就知道了。”抱禽的粗嗓音家伙叼烟抬腿,作势欲蹬,却犹自迟疑。有乐忍不住从旁发踹,忽挨一脚跌掼,把长利他们也一骨脑儿撞翻。
我一惊而觑,只见恒兴刚要有所动作,便给乌管枪械顶住头额,迫其退后。抱禽的粗嗓音家伙猝挨一踹而倒,角落里有个脏脸家伙从墙影暗处嘿然低笑而起,咧嘴展现金牙,歪眼乜视道:“哪来的一帮蠢货?我在这儿坐了半天,却视我为何物?”抱禽的粗嗓音家伙愕望道:“果然又有幻觉,幸好我没踢。不知这个金牙独眼猥琐版的高斯林究竟从哪里冒出来?”其畔有门忽开,涌出一伙同样脏兮兮的家伙,头戴式样不同的破帽儿,伸枪分朝各个方向逼指而近。
“牛仔,”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微一蹙眉,面不稍转的低哂道,“还未死绝吗?我听说头一拨互抛蘑菇大混战,你们那边就玩完了。场面有如人间地狱……”
“无非几只小蟑螂,”形躯高大的素袍者似笑非笑道,“据说这东西的生命力比人强。再大的灾难,它们也能熬过来。”
抱禽的粗嗓音家伙叼烟惑瞅道:“虽然看起来反差大,不过这个金牙独眼的猥琐家伙真有几分貌似瑞恩·高斯林客串扮演的样子。阿梨,快看你偶像扮成丑相出场了……”金牙独眼的猥琐家伙抬枪贴眉,歪咧着豁唇裂齿之嘴,桀然笑觑道:“蒙大拿人,没那么容易死。很感谢你把我的长相形容为高斯林,能有他那样帅气也不枉此生。你们俄罗斯人果然一向够意思,因而这一枪免除……”
“红脖子,”门边那个黑发玄袍男子旁边之人悄哂未毕,额中一枪而倒,余音犹萦。“穷山恶水出刁民……”
有乐在畔惊欲走避,金牙独眼的猥琐家伙先已朝他乜觑,甩手就给一枪,我扬臂欲出盾谶不及,形躯高大的素袍者从旁探手抓攫,随即翻开指掌,摊到有乐眼前,似笑非笑的说道:“有因必有果。先前你投给我一个蒜头,我还给你这个……”信孝从旁颤茄而觑,咋舌儿道:“没想到他随手帮你接住了一粒枪弹……”
“变戏法而已,”金牙独眼的猥琐家伙不以为然道,“穿扮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又能唬谁?天下戏法,无非障眼术。虽说我们跟随德州游骑一路逃难,却从不像他们一样轻信有神论调。然而有一桩旧事,我始终不解。你跟前这家伙早年在我家乡的河谷附近截杀过我家族祖先的一彪人马,还曾被人拍下黑白相片加以追缉,别以为我认不出……”
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在众多枪口环伺之间微哂道:“很遗憾让你认出来。两百年前,西部那边栖息生活过六千五百余万头野水牛。你们那些家族到来后也没多久,竟杀剩不足三百头牛。只用二十年,猎杀了六千多万,仅剥皮毛囤积如山,廉价待售,弃尸到处都是,任其腐烂,臭熏天地。过多的皮毛分明已经卖不动,还贪得无厌,仍要追杀净尽。我看不过眼,忍不住出面干预,那些贪婪之人不肯听劝稍为收敛,杀红了眼还想动我,一掏枪就引发了那段替天行道的插曲。结果正如你所知……”
抱禽的粗嗓音家伙没等听完就抬手掩眼急避道:“金牙独眼猥琐版的高斯林刚出场就要玩完。挑上了这般扎手的对头,无异于直接一脚踢到铁板上……”
形躯高大的素袍者朝我眨眼笑道:“趁米迦勒稍受绊碍,咱们先去办正事儿。”信孝闻着茄子转询:“什么正事儿?”形躯高大的素袍者啧出一声,先加以注视,将茄子瞪蔫,随即说道:“不关你的事儿,我要先去拿到‘月之牙’,回头再找米迦勒背后的主使清算老帐……”
我点头说道:“赶快回去就对了,记得月亮上面还有些人仍留在那里不知跟什么战斗……”苍须虬髯的老者从门口惕觑道:“据说那上面也有‘万手千头怪’,医院骑士团和意大利人组织的末日战队打算拼个同归于尽……”形躯高大的素袍者朝木乃伊摆陈之处投目瞥视,微哂一声:“死圣已在此,还用忌惮它的那些爪牙?”
蚊样家伙拉着花白胡须家伙移退而近,悄悄招呼苍头老卒护着那明眸皓肤的小姑娘绕过木乃伊所在,避过来恒兴和向匡提刀惕守的这一边,随即探问:“还有那个掉牙老头去哪里了?”明眸皓肤的小姑娘转望道:“要干什么?回家是吗?”
“回家的路很漫长,”一位黑袍长老手抬旋针摆动的仪盘,在窗旁说道,“回去不一定还有家。”
“当下位于尚未形成的明亮恒星‘猎户座’之南方,”窗边有个乱发玄袍人以三筒仪器观摩道,“许多年后,猎户座内的马头星云成为天空中最易辨认的星云之一,它是巨大黑暗分子云的一部分,黑暗的马头星云主要由浓密的尘埃造成。这片暗星云,原系黑暗的尘埃和旋转的气体构成,形状从地球看似马的头部,亦称为马头星云。它位于猎户座,亦即‘参宿一’的左下处,是猎户座分子云团的一部分。距离地球大约一千五百光年,从这里发出的光,大约需要经过一千五百年,才会传到地球那边。”
有乐摇扇惑望道:“马什么云?”一个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在门廊那边转瞅道:“是在叫我的名字吗?”其畔的壮汉拉扯道:“哪有谁叫你?赶紧随我离开这处危险所在,里边正在剑拔弩张……”
“听说你小时候是全县红缨枪表演赛冠军,”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催促道,“快去帮忙啊!”
壮汉摊手道:“可是这里没有红缨枪呀。”走廊上有个小女孩儿语带哭腔地叫唤:“刘晶!”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和壮汉闻声愕问:“谁流啦?”小女孩儿往人丛间穿梭叫喊:“刘晶!有谁看见我弟弟刘晶在哪里?”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和壮汉不约而同地啧出一声:“雀!取这种名字还拿来乱叫……”
几个肩头有炮的黑甲武士挤过来,将他们推嗓开去,不让多看热闹。一位魁伟甲士悍然越众而出,目光凛闪地威视,其侧有精胄武士转抬六管臂炮,问道:“先前谁杀了我们一名伙计?不管里面有何方神圣,帐是一定要算的……”
“条顿骑士团的朋友,”苍须虬髯的老者守在门口阻拦道,“不要到这里掺合。此处并非你们该来亮相的所在,这出戏不是你们的主场,下去好生保护我们公主,看守各处要道,别让这儿走漏任何东西溜掉,尤其是那个吸血魔怪……”
形躯高大的素袍者转头笑谓:“我欣赏这种帐一定要算的精神……”魁伟甲士忽抬臂炮,凛视道:“我看见它了。”形躯高大的素袍者眉头微蹙,我忙出言劝说:“别再滥杀无辜,我便答应帮你的忙。”形躯高大的素袍者低哼一声,顷似转念,目中杀机霎隐,拉我急避开去。魁伟甲士抬臂轰了一炮,有物啪的从高处坠落。
我听到一声呜咽,转面瞅见脚边爬过一个拖翅蹒跚蹿避的秃头长尾小怪,含痛哀伤的眼神儿朝我晏晏而望。众人纷转枪炮急欲围追,我见其显似幼弱可怜,究出不忍,扬手发出盾谶,将众多纷袭的枪炮震开,让那小秃儿趁机往暗处溜掉。形躯高大的素袍者目含赞赏之色,微哼道:“要不是看你或许帮得上忙,我未必给你面子。怎能轻易放过三大骑士团这帮铁杆神棍……”
我刚收回乍扬之腕,一个灰发黑袍人向我投来敌视的目光,突然甩手投刀。形躯高大的素袍者移目转视,飞掷到我面前的刀子飒转去向,随其掠目所往,返刃戳回黑袍灰发之人的脸上。灰发黑袍人向后跌撞旁壁,袖中同时发枪砰然射击。形躯高大的素袍者抬手一拂,虽是并未接触,却有无形威力顷即扫荡,灰发黑袍人摔躯遥掼,枪弹飕偏往旁。
抱禽的粗嗓子家伙叼烟惊呼:“军长,你在里面怎么又中弹了?”我投眸瞥见有个银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躺在墙脚目含悲怆之情,在另一道门边无语凝视。其旁有人以浑厚声音唱起歌剧:“众神引领我们前往瓦尔哈拉,黄昏盛筵无比丰饶。海拉在冥界咏唱,芙蕾雅翩翩起舞,女武神瓦尔基里骑着飞马前往凡间战场,挑选阵亡的勇者奔赴英灵殿……”
“这不是诸神的黄昏,”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俯手抚闭金牙独眼的猥琐家伙犹睁之目,霎隐六翼辉芒,悯然转视道,“只是上苍给世人的审判日。”
随着一顶破帽儿飞落于地,我投眸看见其畔已有众多死躯杂陈狼籍。一个年轻的黑袍之人边爬边开枪,打到空膛,仍抬枪口朝向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缓行渐近的身影连扣扳机,垂泪哽泣道:“他爱我们!这不是真的,他爱我们……”
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默视未言,只是跟随其后,待得那个年轻的黑袍之人爬至墙边,已无处去,才探手抓握其颤抖抬伸的枪械,取了过来,另手拾起脚边一支别人失落之枪,顶在年轻的黑袍之人额头,目光悲悯而视。年轻的黑袍之人咯着血,哭泣而问:“他究竟是不是真的爱我们?”
形躯高大的素袍者鄙夷道:“然而事实是,他并不爱你们。”神态萧索落寞的精瘦男子凝目满含慈爱地扣下扳机,枪响过后,抬手掩闭那个年轻的黑袍之人犹睁的双眼,抚颊叹息道:“始终都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