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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邻居都很热心,但是一次性捐满我九年的义务教育学费根本不可能,这里头有一半的钱是琼爷爷捐的,而这些钱也并非琼爷爷的,是奶奶攒了半辈子的钱——她当初就是怕爸爸做生意亏本才偷偷留下一笔救急钱,不想用在了这。
这出戏奶奶一演就是十多年,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琼爷爷。琼爷爷愿意帮奶奶,是因为奶奶年轻时是他的梦中情人,那时候大家都笑琼爷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知一场大火奶奶从此变成癞蛤蟆都不想吃的肉。只有琼爷爷对奶奶一条心,可是奶奶心高气傲,性子倔,为了不耽误琼爷爷,她一狠心,嫁给了一个傻子。
“你奶奶啊!一直对自己特别狠,可是她对你,却是真的好啊……”说出真相的琼爷爷老泪纵横,“上学这些年,怕同学笑话你有个丑陋的奶奶,她从不来参加家长会。但是初一那会,得知你被几个男生欺负后她是真的气坏了,才会做出那么出格的事……这些年,你总觉得你奶奶留住你是害了你,可你知道你妈跟的第一个男人是什么人吗?赌博、涉黄、走私啥都干,你奶奶劝过你妈,可你妈昏了头就是不听,我要是你奶奶,也不放心把你交给那种男人呢?现在好了,你妈妈也算熬出头了,找到一个好归宿,你奶奶开心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再留你跟着她吃苦……”
“她现在在哪?为什么我回香山没找到她!”
“你真的不知道?她上星期在屋顶清理碎瓦片,结果摔了下来……”
我冲出屋子,再次狂奔在冰冷的大雨中,接着我冲进地铁,只想以最快速度赶去奶奶所在的医院。
“姐姐,你没伞吗?”一个被老爷爷牵着的小女孩纯真地看着我,我发现衣服上的雨水滴落在她脸上,连忙退开一步。
“姐姐,给。”小女孩并不在意,把手中的洋娃娃递给我,大概是觉得我很可怜吧,“这个给你,我家里还有。”
一时间,往事纷飞。
五岁的春天,我感冒了,奶奶背我去看病,和往常一样,她一直在骂我是个赔钱货,换在旧社会里早应该扔进臭水沟了,她的骂声大到整条街的人都能听到。我又难过又委屈,直到路过一家商店时才停止了哭泣,目光被橱窗里的洋娃娃吸引住了。当然,我只是看一看,我从不奢望自己能拥有这种东西。
半个月后,在我生日的那天早晨,这只洋娃娃安静地躺在了枕边。我醒来后欣喜若狂地抱着它跑出门,奶奶正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腌着酸菜,见我那么开心,她头一次收回了刻薄的嘴脸,就在她想回我一个微笑时一个邻居路过院门口,奶奶忽然性情大变,上前夺过我的洋娃娃扔在地上:“叫你偷我的钱买玩具!看不打死你!”说着她揪住我的耳朵,狠狠地拍打我的屁股。
那晚我一边流泪一边用剪刀把洋娃娃剪成了碎屑,那是我童年第一个和最后一个玩具。
回忆像洋葱,熏得我泪如雨下,我伸手接过小女孩的洋娃娃,想说一声谢谢,谢谢她,也谢谢让我成长的岁月,谢谢那个真正爱我的老巫婆。可是来不及了,巨大的力量从脚底震荡开来,我整个人飞了出去,我从没想过,地铁也会出车祸。
“不……”阿娇拼命摇头,“你不会死的!你不是说过吗,就算我们都死了你也不会死。你这种恶人就应该长命百岁,你别死啊……臭老太婆,醒醒啊,给我醒醒……”
猪八戒上前一步,声音急切:“车祸后你一直昏迷,医生也不确定你何时能醒来,但是你妈妈找上我,希望我能让你赶在你奶奶离开之前跟她告别……抱歉我没办法再跟你解释更多。简言之白天的梦境是你自己的梦境,进入地铁后的梦境是你跟奶奶精神交融后的共同梦境,你们共同的梦境构造了这样一个世界,现在你奶奶就要走了。好好跟她说点什么吧,她听得见,不过要快,梦在瓦解。”
猪八戒的声音渐渐模糊,身边所有事物都在飞速沙化,天空、森林、野兽的尸体、脚踩的大地……怀中的老巫婆失去了重量,她在消失。我想说对不起,想说很多很多话,可我什么都说不出,坚硬的石头卡在我喉咙里,我只是哭。
“我……要走了……”老巫婆发出沙哑而脆弱的声音,她伸出沾满鲜血的枯槁大手,想要摸阿娇的脸,却抬不起来。
“别走!不要走……不要!!!”阿娇抓紧她的手。
“别难过,奶奶活得够久了。”她努力让自己笑了笑,每一道皱纹割在我的心头,“不过……死前还能吃碗面就好了。”
“面?”阿娇茫然。
“对啊,面。”奶奶渐渐闭上了眼睛,“加上一点洗衣粉……”
死寂的病房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冷漠的白大褂医生,他盯着凝聚成直线的心电图,又看了下手表:“死亡时间五月十五号凌晨三点二十四分,死亡原因:中风……”
面目可怖的老人从自家屋顶摔下来后,苟延残喘地坚持了半个月,最终离开人世。她悲剧了一生,作恶了一生,同时也孤独了一生,死前没有任何遗言,唯有断气的时候,深陷的眼窝里溢出一滴浑浊的老泪,像忏悔,又像解脱。
同一时刻,身旁的年轻女孩睁开饱含热泪的眼睛,她还很虚弱,却努力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护士们走了进来,妇人开始哭泣,病房里乱成一团,她微弱的声音温柔而忧伤地穿透这一切,抵达某人的心中。
“再见。”
猪八戒抱着空桑,跟阿离一起走出医院。他们看上去像是刚去游乐园疯玩一整天的一家人,脸上写满了心满意足的疲惫。这种温馨自然是短暂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相互嫌弃又毫无默契。时间已是深夜,雨停了,清爽的季风从街角吹来,猪八戒的风衣和阿离的长发在夜色中飞扬。
“老规矩,办完正事,去午夜食堂吃顿夜宵?”猪八戒挑着眉。
阿离摇摇头,凛冽的双眼中泛着少有的柔软:“今晚算了,你要饿得慌,我回西行斋给你做吧。”
“也不错。”
“今早你念的那首诗,没有念完吧?”
“想听?”
“嗯。”
猪八戒单手掏出一根烟,娴熟地点燃,轻轻抽上一口,嗓音温柔而苍凉,像是秋风扫过荒芜的原野。
亲爱的孩子,我只能像麻雀一样对你
当流行年轻的时候,我老了
当流行笑的时候,我哭了
当本该有勇气爱的时候,我恨你
当最后的时间降临,只恨别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