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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婶最早的安排是这样:卖掉房子的钱大部分给苏志创业,留一小部分治病。老家没房了不要紧,直接来大城市的医院治疗,顺便力所能及地帮苏志的公司出份力。刚来到上元胡同的翠婶人生地不熟,苏志又没时间陪她去检查,等她成为做饭阿姨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中期。医生说希望还有一半,可偏偏这时,苏志的公司又出现危机,小玲、铭江跟苏志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吵一架,眼看公司上下人心惶惶即将解散,加上当晚她又跟小玲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晚,翠婶心一横把剩下的钱给了儿子,所谓的“尾款”不过是苏志为了稳定军心的谎言。就这样,翠婶一次次帮苏志的公司渡过难关,却一步步把自己推向绝境。
泣不成声的小玲伤心又愤怒:“怎么可以这样!您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却什么都不知道,每天还在那里自以为是!”
“不怪他,当年他爸走后我死活不肯改嫁,小时候他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他固执的性格是随了我啊。”
“可是凭什么啊?凭什么他还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啊,我要去骂醒那个自私鬼……”
“小玲!”翠婶扑通一声跪下,死死握住小玲的手,“就当翠婶求你了,千万不要告诉他!现在正是你们公司的关键期,我不能让他分心,不然阿姨的付出就都白费了!”
“翠婶您别这样,您快起来……”
“不,你答应我!你要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小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是同情、厌恶、愤怒和无力揉捏在了一起的眼神。她不再言语,默默把翠婶扶起来,离开了公司。
小玲信守了承诺,没有告诉任何人。第二天公司还是一片祥和,苏志依然意气风发,每天以领袖的姿态呼风唤雨,员工们也干得如火如荼,所有人都坚信公司会越来越好。
事实确实如此。
但有些事不一样了,那就是小玲对苏志的态度。吃午饭时苏志很自然地去揽小玲的肩,却被她轻巧地避开,他给小玲夹菜,直到吃完,菜还在小玲的碗里没有动过。苏志多少也察觉到了,却只当她又在耍小性子。
转眼一个月过去,翠婶做的菜依然美味,每天躲进厕所的时间却越来越频繁,后来她干脆戴上一个黑色口罩,逢人就解释:“最近流感严重,你们也要多注意啊。”
争吵出现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依然是为了钱的事。公司越做越大,开销急剧增多,客户老是拖款,公司又不具备足够的周转资金,副总铭江再次主张接一些低档次的外单,苏志一口回绝。
两人先是理论,接着争吵,一向温文尔雅的铭江被逼急了:“苏志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不是每次危机都有那么好运气逢凶化吉的,你这样眼高手低迟早把大家带上绝路!”
苏志怒了:“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害了大家吗?这一路走来我付出的还少吗?这个公司能做成这样还不是因为我!”
“你付出是因为你自私!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在你心里面我们的想法和感受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你的事业!”
“你混蛋!”苏志感到背叛,一拳抡在铭江脸上,翠婶冲上来拦住苏志,“老板,有话说话,不能打架……”
“让开!”苏志用力一甩,翠婶跌倒在地。从头到尾冷眼旁观的小玲再也看不下去,干净利落地给了苏志一巴掌。这一巴掌把失控的苏志打醒了,他难以置信地摸着脸,好像在问:连你也要背叛我?
“苏志,你还想一错再错到什么时候?”
像是身体里的某根弦崩断了,他狠狠一颤:“我一错再错?!对,我错了!你们都对就我错了!我是罪人!我现在就死,我死掉你们满意了吧!”
他推开窗户,半截身子探了出去,他是认真的!就在他即将纵身一跃时,翠婶一把扑过去抱住苏志的小腿:“千万别做傻事啊!苏志,妈不能没有你……”翠婶狼狈又可怜的哭声响彻整间屋子,一时间,大家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天,公司三分之一的人离开了,包括了核心成员铭江和小玲。苏志无动于衷,把自己彻底武装成不要命的工作狂,一整天都没离开办公桌,不吃也不喝。
两天后的晚上,小玲悄悄回了一趟公司收拾东西,她跟翠婶坐在沙发上聊了很久,小玲坦诚说自己没法跟苏志走下去,今后会离开这个伤心地。她很清楚,这一走跟翠婶就是永别了。
离开前,小玲拿出一个装着钱的牛皮信封,坚持要翠婶收下。
“求你了,收下吧,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小玲的眼泪簌簌流下来,“这里没多少钱,不管怎样,去医院看看吧,哪怕希望再渺茫也不要放弃!”
翠婶落泪了,两人抱头痛哭,像一对被人欺负却没处伸张正义的母女。
小玲离开后,屋里又静下来。翠婶盯着手中的牛皮信封,忽然下定决心似的咬紧了牙,呆滞的目光重新恢复神采,她揣着钱出门了。
几天后,公司又招进来一群刚毕业的大学生。那些精力充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让我想到了刚来这栋楼时的苏志、铭江和小玲。尤其是小玲问翠婶“你会理发吗?正好我的刘海有点长了”时的单纯笑容,如今还历历在目。原来不单是我们猫,人类也在重复着一条路,唯一不同的是有些人走很远了,有些人才刚刚走,我忽然有些理解妈妈说的“宿命”了。
苏志十分顽强,哪怕公司经历重创,他还是力挽狂澜,没过多久就让它重新走上了忙碌而充实的正轨,工作越来越多,堆在苏志办公桌上的文件也越来越高。某天加班到深夜,苏志非常高兴,主动跑进厨房帮忙。
“妈。”他很少这样叫翠婶,声音有些生疏,“告诉你个好消息,过几天,公司就要搬去另一栋大楼了。”
“真的啊?”
“当然,二十七层的大楼,比这栋高多了。我租下一间一百八十平方米的写字楼,是这间的三倍,还有独立卧室,到时候你再也不用睡沙发了。”
“真厉害,妈就知道你行。”翠婶强打起精神。
“妈……”苏志背对着翠婶,安静地刷着碗,声音有些颤,“你等着,我会有出息的,我不会再让咱们被人瞧不起。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
翠婶微微失落地皱起眉,她来不及说点什么,苏志的手机响起,他忙离开厨房:“喂,刘总,新发给您的C方案过目了吗?真的吗?需要来北京总部签约是吧?行!没问题,我马上安排……”
后面的声音我听不见了,因为翠婶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为了盖住咳嗽声她慌忙打开水龙头,咳出的血渍却染红了厨案。
“妈!你怎么了?没事吧?”
来不及收拾现场了,翠婶跌跌撞撞地顶住厨门:“啊!没事……我刚不小心打碎了碗,全是玻璃,你别进来,我自己收拾下就行。”
“行。妈,我得走了,要去北京出一趟差,这几天公司会放假,你好好休息吧。”苏志没有来推门,翠婶多此一举了。
“好,好……你去忙!不用担心妈。”苏志走后,翠婶如释重负地颓坐下来,嘴角还留着来不及擦的血迹。我上前蹭她,她用粗糙的大手捋我的毛发:“幺八,咱家苏志有出息啦。”
她欣慰地笑,温热的眼泪流出干枯的眼窝。
翌日一大清早,搬家公司过来了。在小吴的指挥下,几个健壮的男人扛起桌椅往门外走,几趟下来,拥挤的办公室已经空空荡荡,剩下最后那张沙发时,戴着口罩的翠婶连忙叫住:“这个先别搬了,不然……我睡哪呢?”
“阿姨放心。”自从知道了翠婶的身份后,小吴对她是毕恭毕敬,“苏总交代了,这几天让我先带您去酒店。”
“我认床,酒店睡不惯。”
“可是……”
“没事,我就睡这,回头我自己跟苏志说。”翠婶意外地坚持。
门被轻轻地带上,被掏空的屋子荒芜得像一片沙漠。翠婶卸下伪装,虚弱地倒在唯一的一张沙发上,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我渐渐入眠。我陪着翠婶睡了醒、醒了睡,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实在饿得不行了,用头蹭翠婶的手,她却起不来了。我舔她的脸,才发现她的身体烫得厉害,她发烧了,痛苦而恍惚地梦呓着。
我终于明白为何翠婶要独自留在这了,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妈妈以前跟我说过,每只猫都能预知自己的死亡,在死之前,我们一定会偷偷去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静静离去。
“为什么啊?”我不明白。
“因为,不能给任何人添麻烦啊。”妈妈这样回答。
翠婶陷入昏迷,偶尔会醒过来一小会,随后马上睡过去。其间我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傍晚的时候,翠婶再度醒来。
“幺八……你、你还在啊……”她气若游丝,非常吃力才能摸到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