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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政使王敞在看到从漳浦来的奏疏后便立刻找到了李东阳。
前两天李东阳刚叮嘱过他,要是漳浦县那一片有来文就先压住不报,待内阁商议之后再说。
于是这两天他便留了心,今天终于截住了这两份奏折——一份是漳浦县的,另一份则是漳州府的。
在把这两份奏折传给李东阳之前,王敞自己先看了看。
这并没有违反规定。
通政司干的就是这么一件转录存留奏折的活,他王敞作为通政使提前拆看看一下一点都不违制。
“又是这个周侯灿。”
王敞看完这份奏疏后便只有这一个想法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便收起这两份奏疏,等着下值时交给李东阳。
在李东阳回家的时候,王敞已经在他家等候了好一会儿了。
“宾之,这就是你让我留意的漳浦县来的折子,抄本我给你放这儿了啊。”王敞见李东阳回来了,便放下东西,招呼一声就要离开。
“诶,汉英,”李东阳在某一刻被王敞的一连串话语搞迷糊了,“不坐坐再走?”
“不坐了,不坐了,”王敞摆摆手,“如今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李东阳就这样看着一头雾水地看着王敞从他家里离开,但在看到桌上半空的茶盏后才想明白了整件事情。
感情这王通政跑到他家里是专程来喝茶的啊。
李东阳拿过王敞放到桌上的奏折,心里却思考起了让王敞转任六曹实权官的可能性。
现在刘瑾势大,虽然自己和杨廷和等人在努力维持朝局,但终究不能抵挡住刘瑾等人蚕食外朝权力的步伐。
所以现在像王敞这样有名望有资历但没有实权的官员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但李东阳只是思考了片刻,便把这个想法搁置到了一旁。
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机,眼前这个奏折才是他最需要处理的问题。
把漳浦县的奏折完完全全看了一遍后,李东阳无奈地微微摇头。
他自然知道这报捷的奏疏里面必定掺假了,但他也看出来漳浦县的掺假是有水平的。
就漳浦县在奏本里的描述来看,整件事是这样的:
胥文相在六月六之后便下令巡防周边,清剿贼人。恰在这时,孙家因为人命案子记恨上了县衙,与象湖山的贼人一拍即合,准备给象湖山带路攻城。但象湖山贼过于大胆,直接攻打镇海卫城,想勾连海寇,却被镇海卫追击到漳浦县下,与守城的府县人马合力围了这群贼人。
李东阳觉得有些假的地方只有奏折里描写周侯灿在城头上抵御贼人,手刃贼寇这个片段,除此之外他确实也找不出来什么假的地方,只是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份奏疏由漳浦县的急递铺发出,盖上了漳浦县的大印,而后者则是没有知县首肯肯定做不到的。
这就是李东阳觉得奇怪的地方了。
整份奏疏里提到知县胥文相的地方只有事前准备和事中坐镇县衙指挥这两处,完全被周侯灿所做的事情压了下去。
一县之长怎么能放任这种奏疏发出去呢?除非连知县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
可李东阳却不认为这件事是真的,就算周侯灿确实上城了,但也是没有亲手杀一个贼的能力的。
然而漳州府的奏折和漳浦县的如出一辙,这便不得不让李东阳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周侯灿有胆识不假,但难不成周侯灿真有这份能力?
因为漳州府是肯定没有必要去帮下面县里的一个主簿邀功的,没这个必要。
事实上李东阳确实猜对了,严格意义上讲,周侯灿并没有自己杀掉一个人,而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杀的。
但李阁老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是,在整件事情中,胥文相整个处于静默状态,什么都没干。而这次漳州府相当于什么都没干就白捡了一份功劳,自然会按着周侯灿的意思发出奏疏。
李东阳看完之后,便开始考虑该如何处理孙家。
他作为首辅,自然明白如果严格依律处置的话肯定会引起一部分反弹。
有些人可不管孙家犯没犯事,而只在乎自己家族的利益。
虽然之前已经有知县找各种理由让富裕之家败落的,但他们用的大多是赋税上的借口,有真凭实据,好查得很。可这次不一样,孙家如果不肯认下这个罪名,那终究是个隐患。
孙家就算再没落,祖上好歹还出过布政使,就这样在人不完全认罪的情况下说惩办就惩办。虽然有人证有物证,在律法上没问题,但是在实操中问题可就大了。
李东阳身处首辅的位置,看得很清楚。现在大明已经漏洞百出了,在刘瑾这帮人的祸乱下,国朝正在偏离原有的行进轨迹,好不容易形成的稳定局面有可能随时会崩解。
庐、凤、淮、扬四府饥荒的局面现在还没有丝毫缓解,现在对南方地主的任何惩办都有可能打破官府与这些士绅之间的平衡。
何况李东阳明白,像孙家这样勾连的家族不在少数。惩办了孙家,有些人确实会收敛,但有些人可能还会铤而走险。
大明不能承受这样的风险,哪怕只有很小的可能。
想了一通之后,李东阳还是决定明天把这件事推给皇帝来决定。
因为这件事也确实有好处,李东阳虽然擅长谋划,可他却不擅长做决断,干脆便让最有资格决定这件事的人来决定好了。
这件事说到底,也只是一件个案。如果不上纲上线的话,李东阳还是有把握压住异动的。
临睡觉前,李东阳不禁想象出了周侯灿在城头手刃贼人的画面,画面很流畅,他一时竟然觉得这就是周侯灿该干出来的事。
这周侯灿真不愧是坚持本心放弃翰林的人物,该不含糊时绝不含糊。
第二天,李东阳收拾好,在卯时入了宫。
到了内阁后,在跟杨廷和、梁储等人商量过一阵子之后,朱厚照便来了。
虽然朱厚照已经搬到豹房里去了,但每旬还会抽出来一天时间前来紫禁城见阁臣。
这天恰好就是会见的日子。
朱厚照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他也明白要保持跟内阁的联系。
“各位师傅,这一段可有什么事?”朱厚照刚坐下没多久便开口问道。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里的事情弄完赶紧离开回豹房。
“陛下,臣这儿倒是有一件事,还要请陛下定夺。”李东阳说道。
见李东阳掏出了一份奏疏,朱厚照旁边的张永便很有眼力见地走到李东阳面前,行了个礼后取走了这份奏疏。
朱厚照从张永手里取了奏疏,便大致扫了扫。
他本来不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可他扫了几眼后却越看越入迷,到最后便用双手捧着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李师傅,这是真的吗?”朱厚照看完之后,倒是没有马上相信,而是先确定这份奏疏的真实性,毕竟他也清楚下面报捷的套路。
“这自然是真的,这儿还有漳州府的奏疏,”李东阳说着,又变戏法似地取出了两份奏疏,“还有今日清晨刚送到不久的镇海卫奏疏,应该都是能够佐证的。”
“拿来我看。”张永刚要下去取,急切的朱厚照便对着张永喊道。
李东阳和杨廷和隐晦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朱厚照还是老样子,一遇上自己欢喜的事情就顾不上自己还是皇帝了。
朱厚照看的很快,很快便把漳州府的奏折放到一旁,看起了镇海卫的奏折。
周侯灿在作假的时候可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漳州府的内容最少,镇海卫的内容最多,周侯灿还语焉不详地在镇海卫的奏疏里面编造了一场不存在的和海贼的作战。
“李师傅,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朱厚照还是没有彻底相信,他要排除所有隐患,来保证自己不会空欢喜一场,“他们三个联合来蒙骗朝廷。”
“这……”李东阳压根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就中央这些机构都有暗中倾轧的现象,这三方怎么可能联合起来,更别说里面还有一对上下级府县了。
“根本不可能。”李东阳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么说的话,周侯灿真的在城上指挥杀敌,还亲手杀了一个贼人?”
李东阳一时间没有搞懂朱厚照的关注点是什么。
他当然无法理解朱厚照。
朱厚照就是这么一人,他对周侯灿的印象从会试开始就一直加深,在周侯灿出京之后朱厚照有时还会想起他。现在又在奏疏中看到这个名字,他的记忆一下便回到了刘瑾说“外放是为了更好的前途”那天。
“应该是的,”李东阳斟酌着开口,“漳浦县的奏疏不是还问怎么处理那些生擒的贼人吗?”
“把他们押到京城,叫朕看看,”朱厚照很是兴奋,“我还没见过贼人长什么样呢。”
杨廷和这时刚要开口,便被一旁的李东阳扯了袖子,示意这种小事就按朱厚照说的办,不用非要逆着他来。
毕竟朱厚照现在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罢了。
“还有一件事……”
“封赏是吧,”朱厚照现在恨不得赶紧回豹房研究漳浦县到底是怎么守住城的,“下吏部议定吧,漳浦县、镇海卫、漳州府剿匪有功,这是肯定要赏赐的。”
“封赏是肯定要考虑的,可臣想请陛下定夺的并不是这件事,”李东阳试图把话题拉回原位,“陛下请看漳浦县奏折上面写的孙杰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