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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细雨迷濛中,我发现了一只鸽子,被人拴着脖子绑在一片菜地里,不知道是为什么。开始揣摩是农家的某种工作方式,但我一个南方乡下人却从来没听说过。我很犹豫要不要放了它。它在挣扎,总是飞不高,稍一展翅,就被拽着脖子摁回地上。或许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呢?小时候,我也杀过一千多只金龟子啊。真是罪过,神啊,原谅我吧!
小九几次想扑上去抓它,作为一只金毛巡回猎犬,它除了叼砖头,其实还希望叼点别的。在血液和本能中它有这样的基因,只是生活不再满足它。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呢?我和小九同时望着这只鸽子,看它在细雨中瑟瑟发抖,眼神不安而绝望。最后我决定放了它,不管这是一个恶作剧还是某种我不知道的风俗。它飞走了,消失在茫茫田野。
沿着河道一直走,都是这样的小路。河道右边有一片偌大的白桦林,走上好一会儿都很难遇见一个人。一切显得静谧极了。时间不存在,单位不存在,领导不存在,你所有的过往与未来统统不存在。你只是一个人,在甩胳膊甩腿,在向前,一直向前。脑中空空如也,未来爱来不来。
夕阳终于出现了,它在林子中的缝隙猛然出现时,给树梢洒了一道金边,耀眼夺目。我和小九拔腿就开始狂奔,穿过树林,穿过河道,跳跃穿梭,像两个追赶太阳的家伙。我想拍夕阳下的田野,小九则只是想跟上我的步伐。我们狂奔到河道的另一边时,夕阳映照在田野上,像这个世界最美丽的瞬间,一切都金光闪闪,宛如梦境。
我爬上墙,墙里包裹了一片巨大的野地,我不知道良乡人民要用它来做什么,是种苞谷还是玉米?其实我只是一个伪农民,不懂种地,也不懂粮食。我只是无知地热爱这些东西,它们看上去,远比车流人海更像那么回事。
在林子的尽头,天空中有一道彩虹,可惜我的摄影才华不能帮我准确呈现。我总是差半拍。幸好,我还能感知这一切。这是我唯一骄傲的地方。
夕阳照耀着田野,远处有农民在辛勤劳作,大喇叭在放着音乐,像是《我爱你,塞北的雪》:“我爱你,塞北的雪,飘飘洒洒,漫天遍野……”听过这首歌吗?良乡人民好像格外爱这首歌。我住的村子时常在黄昏要传达文件时,先放一首这样的歌,然后才会有一个嗓音高八度的大妈出来说:“明天,明天下午,村里要修水管,请各家各户提前备水做饭,停水四个小时,停水四个小时……”我站在院门口,叉着腰,像一个村里混混儿一般叼着烟眯眼听着。
我和小九在夕阳下的田野里坐了很久,直到太阳下山才回家。到家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新闻联播都放完了,窗外黑乎乎的,我坐在沙发上,感觉有点累,但必须承认,没有比眼前的一切更让我满意的了。配配喵呜喵呜地叫着,为没带它出去而委屈。作为一只猫而不能远行,这实在是太悲惨了,作为一个人,有些生活方式也着实糟糕。区别只是,配配知道,而有些人并不知情。
子夜女人照以及熟睡的小男孩
2008年6月3日星期二晴
你在哪里,它们就会待在哪里。如果你静默,它们就睡觉;如果你发呆,它们就守候;如果你打一个响指,它们就纷纷起立、热情注视。偶尔,它们悄悄地走到你身边,目视着你,嘴里或许叼着玩具,或许只是轻轻地哼哼两声,将你拉回到这个世界,顺便提醒你:我要吃饭,抑或,我要出去玩。
有时,我会久久地凝视它们的眼神。它们时而天真无邪,时而又像是知晓一切。何必要说话,何必要执著,何必要万水千山?何必呢?
当语言失效时,真理,或许就浮出了水面。
好吧,我爱这个世界。
写给配配的信
2008年7月2日星期三晴
你还会回来吗?今晚抑或是明天。说实话,我没有一点把握。我们原本就是隔绝的,我们原本就是各说各话的。我爱你,你并不知道。你恼我,我以为是爱的一种表达方式。我们是在误读中生活的。一直都是。
昨晚把你抓回来时,你并不情愿。你就是不愿意靠近我,兜着圈子,绕着弯子地想往外跑。你变了,我不得不说你变了。你长大了,或者说,你向往更大的世界了。可我又能怎么样呢?三十岁的我哲学观已经变了,从原来的奋斗拥有到了如今的不再强求。任何事物都不再强求。要走你走,要留你留。我还是站在这里。像门。像树。
还记得你是怎么来的吗?
菜园子里的黑白小肉球。缩成一团,发抖,不安的神情。我把你放在手心里带回来。给你洗澡。用毛巾紧裹着你。你依偎着我的脖子,紧紧地靠着。听着我的脉搏。小小的心脏起伏。你睡着了。我望着你,你那么小,那么那么小。我怕养不活你。你是一只猫啊,我原本是不喜欢猫的。那么古怪。那么静默。那么的不可思议。后来我常常望着你发呆。你凝望着天空,久久地一动不动,就像一座雕塑。
你在想什么呢?我好奇极了。
你就像一个思想家,一个反复提醒我的思想家。你常常冥想,一夜一夜地在院子里静默着。我笑话你是在站岗,你听见了,继续静默着。你在暗思浮动的夜空中静默,我隔着窗户打量着你,中间就像隔着一条万年的河。
我要睡觉的时候,你总在我脚下蹭来蹭去,整个身体扭转过来,蹭我。你是要证明我是你的吗?呵呵,你可真幼稚,还是个孩子啊。你看你,要吃的时候绝不迟疑,声嘶力竭地叫,恨不得冲到我鼻子底下来叫。你叫得那么大声,那么肯定,我不得不满足你。你是主人,我反倒是一个奴仆,天天给你做饭的奴仆。
有时你也会来找我玩。我在桌前写字,你悄悄走来,坐在我的脚下,用爪子轻轻地搭着我,然后再微微“喵呜”一声。我用手轻轻抚摸你。你跳上来,坐到我的腿上,再用你的小脑袋微微地蹭我,一遍又一遍。蹭完后再安静地凝视我,我望着你笑,却看见你的小脑袋开始犯困了,打盹儿了。
你也搞破坏呢。我在窗前看书的时候,你总是猛地跳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站在书上,冲我高昂着头。你是在提醒我你比书好看吗?呵呵。我想抚摸你,可是你并不领情,迅速闪开了。你不想让我破坏你的造型是吗?我早说过,你如此英俊,如此可爱,我甘拜下风。
你小时候,常常喜欢钻到我被子里睡觉。还挤我,一副四仰八叉的样子。我气急了,就踢你,想把你弄下去。你伸了伸懒腰,凑近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是我犯了错,我倒不好意思了。可我坏着呢,你都不懂。趁你熟睡时,我故意翻身压着你,把你死死地捂着,想看看你是什么反应。你在被子下面拼命地拱啊拱的,就像是五指山下的孙猴子。我不管,我继续压着你,心里乐开了花。你好不容易才拱出来,我又一次以泰山压顶之势袭来,你只好使出吃奶的劲儿再拱一次。当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山底下爬出来时,我赶紧闭上眼睛,假装打起了呼噜。你凑过来,闻了闻,只好轻轻喵呜一声,转身走了。剩下我冲着你的背影挤眉弄眼地笑。
你陪我刷牙,你看我洗澡,你以翻滚式欢迎我回家,你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感受。你是一只如此可爱的猫。我一度很庆幸拥有你,庆幸你能来到我的生活里。
配配,你是不可替代的。你知道吗?
昨晚你执意要走。我没有拦你。有朋友在等你我也知道,我早看见它了,一只大白猫,那么大,足足比你大上一倍。是它帮你推开的砖头吧,我都知道。你没有力气打开它,只有它在外面推开那块砖头,你才能出去。它第一次推开时,我还帮你堵上,我以为它是来欺负你的。可后来我发现我误会了,我在窗前分明看见你也在推。你是想出去的。你不想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待下去了。我听见砖头在响,我看见你和它隔着洞口相会,我来得及阻拦你,可我没有。我说过,我现在的哲学观是不强求,什么事都不强求。
人生白驹过隙。我瞎他妈求什么呀我。
于是你走了。以前我和小九去玩球的时候,你最多会在门口小小转悠一下,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即跑回去。你甚至没有离开家二十米远过。你喜欢在有阳光的时候蹲在院子前晒太阳,一动不动,像一头小小的石狮子。我以为你会一直留恋这个家,显然你不是。你注定就是个浪子。
我只是担心。你那个萍水相逢的朋友是否可靠?你作为一只没有鸡鸡的猫,你又如何能取悦他人?你打猎技巧并不高超,我在院子里看过,凭良心说,是个花架子。唯一一次抓到一只麻雀,还是一只受伤的小麻雀。你怎么养活自己?你又如何闯荡江湖呢?
野猫也不好当啊。
你还不满一岁呢。你知道敬畏人类吗?人是很坏的,很坏很坏。你不要去蹭他们的裤子,他们会踢你;你也不要走到跟前去,冲他们声嘶力竭地叫,他们不会像我一样立即把吃的给你端过来。你不要犯傻,他们不是我,不是我啊。
你今晚会回来吗?明天呢?
听说猫离家出走后会迷失,忘记自己回家的路,多少野猫都是这么来的。你可要记得哦:你家门口种了爬山虎,爬满了墙;你爸爸的车是红色的;你家的菜园里种了丝瓜黄瓜西红柿;你还有一个小九姐姐。你还记得这一切吗?
我帮你换了猫粮,也帮你换了猫沙。门开着,砖头我都拿走了。你随时可以回来,你也随时可以离开。这是你的家。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生活,我决不干涉。你明白吗?
如果你在外面愉快,那就在外面待着吧。有什么事情比随心所欲地生活更重要呢?如果不高兴,就回来。一切都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你知道。
一只“死猫”的后现代生活
2008年7月18日星期五晴
找到配配是在子夜以后,它趴伏在别人家的一块菜地里,蓬头垢面,神情恍惚,仿佛受了什么刺激。带它出走的那只大白猫不见影踪,萍水相逢果然靠不住。抱它回来时,它不言不语,几近痴呆,局促于小院之中,动也不敢动。让它静坐片刻后,它才敢试探着进屋,四处打量就像从来不曾来过,巡视一圈儿后,终于仰首望我,小心翼翼地喵呜了一声。
我知道,这声音意味着它回来了。失心疯回来了。“死猫!”我恨恨地骂了它一句,热烈地欢迎它回来。
还是个孩子啊,好了伤疤就立即忘了疼。不知道它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是谁欺负了它呢,还是饿得头昏眼花索性就忘了回家的路?世界之大,想必它是见识了,但想必它也很快忘记了。照旧每天练习爬树,每天练习狂奔,安静的小院常因了它而鼓舞起些许士气来。
每到清晨,院中的柿子树上会停留一些路过的鸟,鸟叫时,它便神色大变,眼神凶悍而贪婪,这是标准的“兽性大发”。但也只是空发一阵,当它从厨房里百米冲刺到柿子树顶端时,人家早就飞走了,发了也白发。那天小九咬坏了我的一双鞋,被关禁闭,配配自己主动跳进去,陪小九坐了一会儿。我看着它俩,一副很有人情味儿的样子,真是搞笑。
每天早晨起来,它们都会玩上一阵。配配经常会给小九舔脸上的毛,就像是给它洗脸的样子。洗完后,两人便打上一阵耍架,配配竭尽全力,小九只不过是拿个大脑袋摇来摇去就行了。
随后就开始打架了。配配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躺在地上四脚朝天,还要死死地抓住小九的爪子,在空中忽来荡去。
最后小九的兴趣告一段落了,爪子一甩,配配便摔在了地上。俨然就是摔晕了,爬起来拼命地甩头,在它的眼里,现在是不是有三个我啊,不知道。
配配还喜欢和邻居家的一条德牧——大虎玩。配配知道它是被拴着的,因此胆子较大,常敢凑到大虎面前去端详再三,大虎第一次起身时,它魂飞魄散,闪电般地往高处飙,后来知道没事,就原地不动反复打量了。
近期夜半写字,绵延半年的一个短篇终于续完,两万字不到,思来改去,不甚满意,但好歹能对自己交差。天色发白时写得兴起,便带小九去村口民工摊上吃早点,一个民工见我衣着破烂却神采奕奕,人帅狗还靓,便主动上前招呼,“哎,兄弟这狗从哪里搞的?挺好看的嘛。”我一愣,搞的?我买的好不好?见他年近半百却有一颗童子之心,便与他路边呆坐攀谈了半晌,也算近日一桩人生快事。
雾笼纱窗,阳光渐至,每当人们上班上学之时,老夫便开始门窗紧闭,电话无声,手机静音,一猫一狗左右护法呼呼睡去。啊,世界在我背面,天堂在我梦中。爱谁谁。